在燈塔的出口
是擁抱的傷口
作者 | 顧暖色
01
商陸是二十四歲的時候才回來東洲市的,她有幸參加東洲臺的國慶晚會舞蹈節(jié)目。
演出結(jié)束后,有雜志社采訪她,問了些技術(shù)性的問題,最后才問出娛樂性的問題:“你的少女時代除了練舞,就沒有發(fā)生過一些很甜又忘不了的戳心的故事?是這樣的……我曾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那時候他每天有一塊錢,分我八毛,還有兩毛給我買糖果?!?/p>
商陸跟著輕輕笑起來,好像少年時的感情,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卻都毫無保留地想要給你。
其實商陸十歲之前還住在臺灣,后來才搬去東洲的。別人都是塞滿漫畫的課桌,身邊有眉清目秀的校草,吃不胖的身材和滿臉的膠原蛋白。
她的少女時代卻是校園里的外入者,不會講普通話,一口嗲音,吃茶葉蛋會被嘲笑,寫不完的試卷、練不完的舞蹈,以及……傻乎乎的許千衡。
許千衡啊許千衡,好像只有這個傻少年成了她經(jīng)年不忘的回憶。
商陸緩了很久才歸于現(xiàn)實的平靜。這話題太戳心,回憶也戳心,她不敢聽,也不想回答。
她閉上眼,眼前卻閃過一幀一秒的畫面。那是湛藍的海,遠遠地看見筆直的燈塔、海鷗撲翅,回憶如海浪翻卷一般向她撲面而來。隱約聽見海那邊傳來傻少年青蔥的嗓音:“陸陸,陸陸,將來我要守望燈塔守望你?!?/p>
她禮貌而冷靜地回答主持人:“沒有呢,天天練舞,哪里知道什么是情竇初開?!?/p>
因為帶給她快樂的傻少年食言了,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個軟弱無能的傻少年。
02
商陸的爸爸很有商業(yè)頭腦,商媽媽去世后,他孤身從臺灣來東洲市打拼。他做酒店白手起家,買房買車,在這里安了家落了戶。
商陸來東洲那年正好十歲,是能夠記事的年紀。她知道這里坐落在東南沿海,跟臺灣一樣,有海浪,也有雪花,風景迷人。
可商陸就是不喜歡,起初她不愿意上學,后來直接不去學校,每天待在舞蹈班練舞。
商爸爸沒什么文化,卻也知道文化的重要性,可商陸又不肯去學校,他心里愁死了。
商爸爸工作不忙時,帶商陸到附近的旅游盛景東區(qū)海灘,說是散散心,開導(dǎo)開導(dǎo)厭學的少女。
商陸坐在車內(nèi),目光遠遠地看見高聳筆直的燈塔,燈塔前方是湛藍的大海,海鷗撲翅,沙灘上撐著太陽傘,海浪拍打著金色的沙石。
海邊圍了一群人,商陸和爸爸走近,看清海里冒出些許黑腦袋,原來是在舉辦持久閉氣的水下活動。
許千衡和許媽媽額上纏著“加油”的白布條,在奮力喊“加油”。
他看自己爸爸的時間越來越長,忍不住興奮地跳起來。這一跳,他便在人群中看見了商陸,他的眼睛一亮:“商陸同學,商陸同學!”
商爸爸去買飲料了,商陸好奇地循著聲音望過去。是個陌生面容的小少年,正朝她跑過來。他跑她面前,自來熟地說:“你怎么不來學校了?”
商陸愣了愣,她不認識他,也不記得他。她抿了抿,小聲又遲疑地用別扭的普通話說:“你認識我?”
許千衡一臉怪異地看著她,理所當然地說:“我當然認識你啊,那個剛轉(zhuǎn)學過來一口臺灣腔的姑娘?!?/p>
商陸的臉一陣白一陣紅的,這個沒眼力見的人。
她不愿意去學校,是因為自己說一口臺灣腔。起初同學們笑話她嗲聲嗲氣的臺灣腔,后來還問:“你們是不是老說我們吃不起茶葉蛋啊?”
她剛開始還為自己爭辯:“我自己都沒吃過啦!你們怎么可以這樣子說哦!”
同學們你看我,我看你,“哈哈”大笑起來:“這樣子哦——那我們就不說你啦!”
明明是吵架,她卻連氣勢都沒有,越說越亂。商陸急得紅了眼眶,后來索性閉上嘴巴不說話。
如果他認識自己的話,明知道同學們欺負她的口音,何必還要這么“耿直”?商陸心里有了小情緒,決定裝聾作啞。
許千衡看她還是不記得自己,提醒道:“考試的時候你給我遞小紙團了……”
“小紙團?”商陸認真地看了看這個小少年,眉目清秀,雙眸澄澈,不像是在戲弄打趣自己。而且他好像是有一點兒面熟,她仔細想了想,終于記了起來,眼前的少年是傻里傻氣的許班長。
她原諒了他的耿直憨氣。
那會兒商陸轉(zhuǎn)到這所中學就有一場考試,她從小學跳舞,可成績一般,馬馬虎虎寫完試卷,卻感覺身后有一道灼熱的目光。她一回頭就看到許千衡支著下巴,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背。他的眼神太炙熱,好似在說:這位同學,能不能給我抄一下?
商陸秉承著要和同學們搞好關(guān)系的念頭,偷偷扔了個紙團給他。那紙團恰好砸到他的胳膊,他“哎”了一聲,老師循聲四處張望。商陸快嚇死了,哪知他飛快地撿起紙團,圓圓的眼珠子一轉(zhuǎn),趁在老師看向別處,撇過頭去悄悄吃進了嘴里。
商陸看完全程心想:莫不是個傻子?
等考試結(jié)束,許千衡走到她的座位前,禮貌又認真地說:“商陸同學,謝謝你給我小紙團,不過我都會解答?!?/p>
當時商陸尷尬地一笑,謝就謝了,何必還要夸自己。不過她還是不忘提醒他:“小紙團你吃進去了?!?/p>
“我……”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我正想該怎么解答,你扔了一個紙團過來。我怕被老師發(fā)現(xiàn),情急之下才吃了,但一考完試我就把它吐出來了。”
商陸簡直不敢相信,歪頭看著他,終是忍不住嘲笑:“你是傻子嗎?
他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不是,我是許千衡?!?/p>
商陸翻了個白眼,他說話傻里傻氣的,不是才怪。后來她老聽見同學們叫他許班長,但私下里又說許班長成績好,做事踏實,可就是太熱情、友善了,顯得有點兒傻里傻氣的。
03
水下閉氣的比賽結(jié)束,獲得第一名的是許千衡的爸爸。他年輕時是船員,現(xiàn)在又是燈塔工人,水性很好。
冠軍和妻子相擁歡呼,許千衡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商陸介紹這是自己的父母。商陸看出他父母的感情非常好,明明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比賽,夫妻倆卻高興得像中了百萬大獎。
這時,許媽媽在人群里向許千衡招呼,商陸看到許媽媽的臉時愣了愣。
那是一張出現(xiàn)在她舞蹈視頻里的著名舞蹈家嚴瑤的臉,她曾經(jīng)的舞蹈老師夸贊這是一位極有天賦靈性的舞蹈家,只可惜隱退得早。商陸看過嚴瑤退隱的采訪視頻,女人笑吟吟地說自己結(jié)婚了,想回家相夫教子??伤f萬沒想到許千衡竟是著名舞蹈家嚴瑤的兒子。
商爸爸買完飲料回來,許千衡看見他,乖孩子般地鞠躬:“商叔叔好?!?/p>
“這是我的同學,許千衡?!北M管商陸很不想承認。
商爸爸看商陸這么快就交了朋友,非常高興,熱忱地邀請許家人一起吃晚飯,不過許爸爸以要慶祝為由禮貌地拒絕了。臨走時,商爸爸重重地拍了拍許千衡的肩膀:“我家陸陸是轉(zhuǎn)學生……”
這么快連姓都免了,商陸想說,誰要你照顧啊!
不過第二天她倒是去了學校。
早自習剛下課,許千衡就跑過來格外熱情地問:“陸陸同學,你吃早飯了嗎?”
學??梢赃x擇早自習前或者后吃早餐,商陸為了多睡一會兒,一般都是早自習后去吃早餐,于是她搖搖頭:“還沒……”
許千衡露出標準的八顆牙的笑容:“我現(xiàn)在去買,我給你帶吧?!?/p>
她剛想擺手說不用了,哪知許千衡一陣風似的就跑了。十分鐘后,他風風火火地提著兩個包子、一杯豆?jié){,以及一個茶葉蛋放在桌上。
許千衡把氣喘勻了才說:“聽你說沒吃過茶葉蛋,我特意給你帶的?!?/p>
誰要你特意帶了?
商陸看著茶葉蛋,簡直說不出話來。她明明是在被人欺負,怎么到他耳朵里就成了她想吃茶葉蛋?許千衡這腦回路果然夠清新。
商陸有時候又覺得許千衡不傻。那天她去小賣部買水,前面的許千衡在付賬,好像是老板算錯了錢,他把零食的價挨個報了一遍,說:“加起來一共是二十一元?!?/p>
于是,老板用計算機算了一遍,正好二十一元。
付完錢,正好打上課鈴了,許千衡直接抱著零食就跑。
老板說:“袋子不要啦?”
“給我吧。”商陸替他拿了袋子,嘆了口氣,好像是挺傻的。
商陸跟在許千衡后面,果不其然,許千衡走上樓梯就掉了一包零食,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沒拿袋子。
“喏?!?/p>
許千衡回頭,只見商陸一只手拿著袋子,一只手拿著零食。她歪著頭,神色淡然,臉上沒有流露出同學們看他做了傻事后,會發(fā)出奇怪打趣的笑。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有點兒不正常,手比腦袋快,腦袋的反應(yīng)永遠都慢半拍。可他卻是頭一次感到窘迫:“謝謝你,陸陸同學?!?/p>
“許班長,不客氣。”商陸覺得許千衡傻乎乎的,對誰都很熱情,作為班長也是極其負責,人緣很不錯。
許是因為許千衡和她走得近,又給她帶早餐,班里的學生漸漸也和她說話了,還問她和班長是什么關(guān)系。只是偶爾聽她不自覺地說出臺灣腔會笑,但她已經(jīng)能夠面不改色地和他們開玩笑了。
很久以后,她問他為什么要對一個轉(zhuǎn)學生這么熱情,他依然是一臉耿直且認真地說:“我答應(yīng)商叔叔要好好照顧你的?!?/p>
04
“許班長那人啊,就是太善良了……”同桌小聲地和商陸討論許千衡,像是為了驗證,她抬頭喊了一聲:“許班長,你能不能幫我倒一下垃圾?”
許千衡此時正在寫作業(yè),抬頭二話不說便應(yīng)下:“好的,但是你下周不要忘記了?!?/p>
“謝謝哦!”同桌“嘻嘻”一笑,又回頭跟商陸說:“下周我這樣說,他還是會這樣回答。許千衡他爸是看守燈塔的工人,就東灘那片海。他媽是書香閨秀,是不是聽起來兩人不太配?”
“但他爸一個人賺錢養(yǎng)家,她媽天天在家什么事兒都不干,就插插花,跳跳舞,念念詩?!蓖馈皣K嘖”幾聲,有些羨慕地說,“夫妻倆的感情可好了,把日子過得跟書里的詩一樣。也許正因為有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許班長才這么善良吧?!?/p>
商陸安靜地聽著,腦中想起許媽媽跳舞的模樣,身段靈動而優(yōu)雅,一姿一態(tài)都別有韻味。她想?yún)⒓雍谔禊Z的比賽,她需要一個優(yōu)秀的舞蹈老師。
商陸下意識地看向許千衡的座位,沒有人。她環(huán)視教室,發(fā)現(xiàn)他正穿梭在人群里發(fā)作業(yè)本。有同學翻開作業(yè)看見有錯題,便向他請教正確的解題過程。
他依然是那副老好人的模樣,笑著說:“等我發(fā)完了就給你講解?!?/p>
他那么熱情,那么善良,一定會愿意幫助自己吧?
放學以后,許千衡檢查教室并整理講臺。正當他準備擦黑板時,商陸快他一步拿起黑板擦,笑瞇瞇地說:“許班長,我?guī)湍惆?!?/p>
許千衡沒想到商陸沒走,還聽說她要幫自己擦黑板,咧嘴開心地說:“謝謝陸陸同學!擦完記得清理一下黑板擦。”
“好的。”商陸爽快地應(yīng)下。
兩人做完清潔走出校門,商陸看看許千衡,正準備說話,前方卻迎來一群青年。只見他們面色不善地說:“他就是許千衡!”
“是我。”許千衡站得筆直,目不斜視地回答。
其中一名青年擼起袖子,惡狠狠地道:“我警告你不要再多管閑事!”
許千衡看了看商陸,將她護在身后,不卑不亢地說:“賀檬同學不想和你們這些人有來往?!?/p>
商陸一愣,賀檬是班花,上次聽同桌說班花在校外被人欺負,后來是班里一個學生報警了才趕走,原來這個人就是許千衡啊。
那人一聽這句話,就提起許千衡的衣領(lǐng),猛地將他摔到地上,丟下一句:“下次不要多管閑事,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你們干什么?”商陸急忙扶許千衡起來。他擦擦嘴,認真而誠懇地說:“你不要怕,不關(guān)你的事,而且我會保護好你的?!?/p>
“沒事?!鄙剃憮u搖頭。少年白凈青蔥,雙眸純凈,她看著他有些動容,又有些無奈。怎么會有這么傻的少年?兩人走出幾步遠,她忍不住問:“你是不是經(jīng)常這樣幫助人?”
“也沒有經(jīng)常啦!”許千衡傻傻地一笑,“我只是順手而已。”
“那……”商陸停下腳步,猶豫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問:“你媽媽是舞蹈家?”
許千衡想了想:“好像是吧,我媽就喜歡跳舞?!?/p>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么忙?”許千衡停下腳步想了想,突然得意地問,“上次聽商叔叔說你在學跳舞,你是不是想和我媽媽學跳舞?”
商陸咬咬唇,遲疑地點頭。許千衡看向她,眸光純凈,耿直地說:“你怎么不早問我?我媽就是說太無聊了,想要人陪陪她?!?/p>
第二天,商陸從舞蹈培訓班退了學,托商爸爸上門拜訪。直到她站在許家的門口,還在想這件事簡直太順利了。
是后來她才知道,許媽媽成天不是跳舞、插花,就是聽歌、看電影,哪會無聊。自己能站在國際舞臺上,是傻少年花了一晚上的口水說服而來。
05
商陸放學后和每個周末都會去許家練舞,許媽媽很溫婉善良,看她穿得少會說,吃飯吃得少也會說;但在訓練的時候,她就像是變了一副臉,從壓腿到姿勢,都是極為嚴厲。
有時候她累得趴下來,許千衡就會握起拳頭,認真地說:“陸陸,要加油哦!”
這時候,許千衡已經(jīng)從“陸陸同學”開始叫她“陸陸”了。
商媽媽去世得早,她一直跟著阿嬤住,自小就養(yǎng)成了自律的習慣,覺得在壓力下會更有感覺。并且站在國際舞臺上一直都是她的夢想。
商陸升初二的時候,商爸爸越來越忙。商陸記得他上一次回來還是一個月前,家里只有保姆按時為她做飯。但許家讓她感到很溫暖,也就彌補了商爸爸不能陪伴她的空缺。
在許家的時候,許媽媽每天都會做愛心盒飯,然后去東灘的燈塔給商爸爸送飯,有事時就會要她和許千衡去送。許媽媽還教她插花、煮茶、念詩,說是修生養(yǎng)性。在周末的晚上,許千衡還要她陪自己看一部電影。
只是她那時還不懂,插花時感到煩悶,讀詩時頭疼,電影無趣不夠精彩。她覺得這些遠不如練舞有意思,卻沒想到日后會是自己永久不能忘的珍貴回憶。
商陸那時候?qū)嵲谑怯憛挷寤ê湍钤?,每每第二天上課,在盛夏光景時,她趴著午睡,就要許千衡拿著一把小扇子搖搖晃晃地給她扇出陣陣清風,以緩解夏日的炎熱。
等她悠悠地醒來,傻少年已經(jīng)累壞趴著睡著了,但手還在無意識地搖著扇子。只是她那時候性子莽撞而嬌縱,一巴掌打在他的背上,氣呼呼地說:“熱死啦!”
“陸陸,你醒了!”他猛然間驚醒,眼眶有些紅,格外委屈地說,“昨晚陪我爸在海邊熬夜太困了,不是故意睡著的,你別生氣……”
有人哄著她,她嬌縱地擺擺手:“好啦好啦,那我就勉為其難原諒你。”
放學后,兩人一起回許家,許媽媽給商陸教了一段動作極為復(fù)雜的舞蹈。商陸全程贊嘆不已,舞蹈結(jié)束后她歡快地鼓掌,想著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到這個階段。哪知許媽媽擦了把汗,突然說道:“隨風潛入夜——”
商陸臉色一變,又來了……
她絞盡腦汁想了想,還是沒有想到下一句是什么。
“是潤物細無聲?!痹S千衡出現(xiàn)在門外,替她解了圍。商陸樂得朝他豎起大拇指,真不愧是許班長。
許媽媽笑了笑,語氣溫婉:“潤物細無聲,就是說不管看見什么樣的場景,都要像細雨般悄無聲息。”
商陸訕訕地放下手,欲哭無淚地想,說她就說她嘛,能不能別考題???
許媽媽做完飯,說是有急事,要兩人去給許爸爸送飯。
西沉的日落,海浪拍打礁石,海上亮起指路的明燈,筆直的燈塔安靜地立在海岸。許千衡推開燈塔的門,商陸跟著他沿臺階走上最高臺。墻上有一個小小的窗口,能看到海平面撲翅的海鷗。
商陸第一次走到上面的時候,看著外面有些害怕和惶恐。是許千衡捂住她的眼睛,溫柔地說:“陸陸,你閉上眼想象外面有海,當你睜開眼時,入眼就是一片漂亮的藍色大海?!?/p>
不過是簡單的心理暗示,可她不知怎么的就不怕了。
06
墨色的夜,星河萬里,沿海的微風緩解了夏日的炎熱。兩人提著鞋子在淺灘上行走,海浪撫腳,又漸漸退流,在沙灘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商陸突然說:“這里一個人都沒有,許叔叔除了每天檢查巡邏,不會覺得無聊嗎?”
許千衡望著白紅相間的燈塔,頂端的指明燈照亮海上,他扭頭對著商陸緩緩道:“這座燈塔叫‘東明塔’,已有百年歷史了,戰(zhàn)爭的時候頂端被飛機轟炸了,是后來才修復(fù)的?!?/p>
“后來呢?”商陸是個很鬧騰的人,一點兒也不理解許爸爸為何會選擇這份工作。燈塔上面只有一架收音機,偶爾還沒有信號,推開窗只有湛藍的大海和漂泊的船只。如果換成她,一分鐘都待不下去。
“后來……”許千衡想了想,說,“我爺爺?shù)陌职质翘与y到這里的,又跟隨這里的工人維修燈塔,后來就留在這里守護燈塔了,到我爸爸已是第四代了。”
“剛開始我也不理解我爸,后來我媽給我讀了一篇文章,說這是使命,也是歸屬感?!?/p>
商陸茫然地點點頭,這會兒她并不明白這種感情,后來她在書上看到一句話:一生守塔,百年孤寂。
“我爸是守護者。”許千衡張開雙臂,迎著海風說,“守護燈塔的人?!?/p>
商陸看了他一眼,突然問:“那你呢?”
“我???”許千衡歪頭想了想,認真地說,“我想守護陸陸同學?!?/p>
“許千衡!”商陸翻了個白眼,“這種話別亂說?!?/p>
“我沒有亂說?!痹S千衡垂下眼,小聲道,“因為陸陸你總是幫助我?!?/p>
商陸啼笑皆非,不明白自己幫他哪里了。不過許千衡給她戴高帽,她也就心安理得地戴上。
“等等!”許千衡突然彎下腰在腳底下摸索,不知摸到了什么,他驚喜若狂地道,“陸陸你看,我撿到貝殼了!”
“哦?!鄙剃戇€以為是什么好東西,她在臺灣的時候,家里堆滿了形形色色的貝殼。
許千衡看她不感興趣,依然很欣喜地說:“傳說在日落西山時分撿到貝殼將是幸運的貝殼,如果扔掉了還能撿回來的話,可以許三個愿望?!?/p>
商陸直翻白眼,這種話也就只能騙騙許千衡這種傻少年,扔掉了還怎么找得到。
“真的!”許千衡作勢扔貝殼,“我要扔了哦,如果你撿到的話,我就讓你許三個愿望?!?/p>
“扔吧扔吧?!?/p>
只見許千衡揚手一拋,潮起潮落,卷起浪花。商陸哪會看不穿許千衡的把戲,她回頭沒好氣地扳開他的手,果然里面躺著一枚貝殼。她無語地說:“我找到了!”
許千衡爽快把貝殼給她:“那陸陸你想許什么愿?”
她無奈地握著貝殼,煞有其事地許愿:“第一,希望這次期末考數(shù)學能及格?!?/p>
“第二,希望許阿姨不要再考我背詩句?!?/p>
“第三……”她歪頭想了想,頗為遺憾地道,“我還沒想到,要不等我想到了再說?”
“好啊,那就這樣說定了?!痹S千衡很開心替她收好貝殼。
商陸顯然沒有當真,不然她就會許拿到“黑天鵝”的冠軍了。不過她想許千衡可真傻,拿這種把戲來哄小女生,真是太傻啦。
許媽媽來接兩人回家,商陸和許千衡提著飯盒飛快地向她跑過來。她望著兩個小家伙,溫柔地笑笑,有些感嘆道:“同居長千里,兩小無嫌猜啊?!?/p>
07
商陸去參加比賽那天,許千衡和許媽媽將她一路送到后臺。她準備進場做準備,許千衡突然叫住她:“陸陸,把手伸過來一下,我有東西要給你?!?/p>
“什么?”她疑惑地把手伸過去。
許千衡從口袋里拿出一條紅色的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道:“這……這是我去廟里求的幸運繩,希望它能帶給你好運。”
說完,少年安靜地低眉,一圈圈地將紅繩緊緊纏繞她的手腕,最后細心地打了一個結(jié)。商陸看他給自己系好了,急忙道:“要準備了,我走啦?!?/p>
許千衡放開她,得意地一笑:“陸陸你看,我綁住你啦!”
商陸一愣,明明只是一句無心的話,她卻不知怎么的停下了腳步,認真地看著纏在手腕上的紅繩,好似綁住了一個人。
像她耳機里經(jīng)常循環(huán)的一首流行歌:十七歲那一年抓住那只蟬以為能抓住夏天/十七歲的那年吻過他的臉就以為和他能永遠。
所以,那時候的許千衡是不是想用一根紅繩綁住自己呢?
那次“黑天鵝”的比賽,商陸拿了第二名,許千衡說這是幸運繩的功勞,說什么也不肯讓她取下來。
高中后,商陸去了藝校,許千衡考上重點高中??缮贪职值墓ぷ髟絹碓矫?,于是她選擇了住校。到周末的時候她還是會回許家練舞,好像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慣。
初秋的晚間泛著冷意,商陸站在重點高中校門口等著許千衡一起去看電影。這是他們年少時的習慣,從DVD到大銀幕的影院,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
來來往往的學生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許千衡,他身后還跟了一名女生。其實這種場景很常見,少年心善又樂于助人,身邊自然會有很多朋友。
只是此時的場景好像很不普通,商陸遠遠地看見女生將粉色的信箋遞給他,許千衡有些吃驚,但還是收下了。
兩人沿著林蔭大道慢慢走,商陸下意識地躲到樹干后。只聽見女生小聲說:“那封信你一定要看哦?!?/p>
不知許千衡回答了什么,女生抿嘴笑了笑,環(huán)抱住穿著薄薄校服的胳膊,似不經(jīng)意地說:“好冷啊?!?/p>
“初秋是有點兒冷?!痹S千衡拉攏外套,“陳同學,我們走快點吧?!?/p>
商陸愣了一下,突然笑得直不起腰。她一向早熟,心里很明白女生說冷的意思,但許千衡好像一點兒也沒開竅。
可她不知怎么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
等女生走了,商陸才去拍他的肩膀。許千衡看見她,臉上的笑意更燦爛,說:“陸陸,時間還早,我們先去喝東西吧?!?/p>
許千衡買了兩杯奶茶,商陸低頭把吸管插進杯子里,被迎面沒看路的人撞了個正著。她穿的是薄外套,頓時濕了一大片。
那人連聲道歉,許千衡頭一次沒有禮貌地說沒關(guān)系,而是著急地問商陸:“燙不燙?快把外套脫了。”
“不燙?!鄙剃懴乱庾R地聽他的話把外套脫下,許千衡趕緊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她穿上,又仔細地把拉鏈拉到她的下巴處。她還處于呆愣的模樣,他又揉揉她的腦袋,笑著說:“我要把陸陸包好點兒,現(xiàn)在是換季的時候,不然就凍著了?!?/p>
商陸愣了一下,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去電影院的路上,許千衡細心地用紙巾吸干商陸外套上的奶茶,還說回學校了就先泡衣服,不能讓異味留在上面。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抬頭看商陸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自己,他又自言自語說:“算了,我拿回去讓我媽給你洗?!?/p>
商陸“撲哧”一聲笑了,他們好像在某一瞬間長大成人了,她的普通話完全聽不出臺灣腔,少年的個子也一下子拔高,可還是那么傻。她勾了勾嘴角,壓住心底異樣的情緒,平靜地說:“聽阿姨說你想去北京讀大學,那我們一起加油吧,一起去北京?!?/p>
許千衡怔了怔,露出欣喜的笑容:“陸陸,如果你愿意,我也會很歡喜?!?/p>
08
商陸正在為考北京那邊的大學而努力,商爸爸在她放假時突然回來,說是已經(jīng)為她選好了國外的舞蹈學校。他還說自己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想去外國發(fā)展。
最后,商爸爸下了個兩全其美的結(jié)論——移民。
商陸一聽就搖頭,平靜地說:“爸,我說了要和許千衡一起去北京讀大學,我不能言而無信。”
商爸爸在商場這些年,早已養(yǎng)成說一不二的氣勢,擺擺手,無所謂地道:“小孩子家說的話,怎么能算數(shù)呢!國外的學校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明天我就去找你的班主任。”
商陸簡直要氣死了,連夜跑到許家。許千衡剛洗完澡,急忙將她拉進來:“陸陸,你怎么來了?你怎么只穿這么一點?”
臨近冬天,晚間的氣溫陡然驟降,商陸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心里氣憤,只穿了一件薄毛衣就跑了出來。她進屋后,探頭探腦地問:“阿姨和叔叔呢?”
“我媽睡了,我爸還在值班?!彼o她倒了杯熱水,又去臥室拿了件外套給她披上,“別感冒了?!?/p>
商陸眼眶一紅,這些年來,最關(guān)心她的就是許家的人了,就連不善言辭的許叔叔也會在她練舞時囑咐不要累壞了自己。而商爸爸除了往自己卡上打錢,就是問錢夠不夠用,從不關(guān)心自己心里所想。
她紅著眼眶抬頭,吸了吸鼻子:“阿衡,我爸說要移民,還說學校都已經(jīng)找好了,可我不想離開這里……”
她沒說,其實她心里還有點兒不想離開他。
許千衡沒來由地心一慌,比她還要氣憤:“我去找商叔叔!”
“沒用的……”商陸拉住他的袖子,“我爸不可能改變主意的。”
許千衡也沉默下來,商陸抿抿嘴,突然握住他的手,天真地說:“我們一起去國外,好不好?”
許千衡一愣,商陸垂下眼,輕聲道:“阿衡,你知道嗎?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每場比賽你都站在臺下為我祝賀,我想練舞的時候你都在門口等我……”
“好?!痹S千衡打斷她的話,穆光堅定,“陸陸,我陪你?!?/p>
許家父母也很支持許千衡的決定,一直到年后,兩人都在為出國做準備。
可誰都沒有想到,初夏的暴雨季,燈塔被雷擊中沒電了,許爸爸上去修電時被電死了。
許爸爸的葬禮那天,許千衡穿著黑色西裝,少年沉峻,再也看不到昔日傻乎乎的模樣。他平靜地說:“陸陸,我不能出國了。”
商陸紅著眼眶點頭:“好?!?/p>
葬禮結(jié)束后,商陸回家就和商爸爸大吵了一架,她心里已有一個很重要的決定。她去許家找許千衡,看見許媽媽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目光恍惚,輕輕呢喃著書上的一句話——“生命里的很多時候,我們只剩獨自一人。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座燈塔,靜靜守護著屬于自己的島嶼,以抵抗夜以繼日的孤獨。”
是克里斯多夫·夏布特《燈塔》,許媽媽念著念著就哭了。商陸聽不懂,但她會試著去理解許千衡的食言。
他說許家人一出生就有很重要的事,就是守護“東明塔”。原本他可以晚些年的,可許爸爸突然去世,讓他不想走,也不能走,他想守護許家人該守護的東西。
09
商陸敲響許千衡的臥室門,他打開門,沉默地望著她:“怎么了?”
“阿衡,”商陸認真地看著他,鄭重其事地說,“我想好了,一個人出國沒意思,我要留下來陪著你。
可這一次,少年沒有說好,而是搖搖頭,目光平靜地道:“不,不用了?!?/p>
商陸不可置信,可她還是不想放棄:“阿姨可以為了叔叔隱退,那我也可以陪你看山川之美,陪你度日月春秋?!?/p>
許千衡垂下眼瞼:“陸陸,你走吧?!?/p>
“你說過要陪我去國外的,可你食言了?!彼昧ξ宋亲?,眼淚卻止不住,“我理解你,我也不在意,我可以留下來陪你……”
“陸陸?!痹S千衡打斷她的話,“我說要陪你出國留學,但我食言了;我爸說會陪著我媽,可現(xiàn)在他丟下我媽一個人走了;你說要留下陪我,但萬一哪天你也食言了呢?”
“以后的事,誰說得清呢?”
“你看,我們都在食言,沒有人會遵守諾言。所以,我不需要你可憐的陪伴。”
商陸愣住,許久才吼道:“許千衡,你怎么這么討厭!”
她紅著眼眶推開他,轉(zhuǎn)身跑遠。
他沉默地望著商陸跑遠的背影,想起下午葬禮結(jié)束,他去燈塔上替許爸爸收拾東西??匆娚贪职滞崎T進來,他局促不安地站起來:“商叔叔?!?/p>
商爸爸穿著西裝皮鞋,對他和藹地微笑:“千衡都長這么高了啊?!?/p>
他不知道商爸爸找自己做什么,只好傻傻地一笑。商爸爸走到矮小的窗口,矜貴地用手遮眉,眺望遠方,道:“很高啊?!?/p>
他扭頭看著許千衡,平靜地說:“千衡,你看到海的那邊有什么了嗎?”
許千衡不明白,手足無措地搖搖頭。
“是未來。”商爸爸說,“今天陸陸參加葬禮回來,和我大吵大鬧說她不想去國外了,說要留下來陪著你。陸陸有很好的前途,是不可能待在這里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愣愣地看著商爸爸,愣愣地應(yīng)下,就像那會兒考試,商陸將紙團扔給他,他不由自主地想保護她。過了許久,他鄭重其事地回答:“好?!?/p>
所以他食言了,放手了。因為他希望喜歡的姑娘前程萬里,不希望她陪自己度過這沉悶的歲月。
許媽媽握著他的手,說:“不管你選擇做什么,媽媽都會支持你?!?/p>
許千衡愣愣地看著她,嗓子沙啞地問:“媽,我是不是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
無人回答他,只有商陸漸漸消失的背影。他知道,今日一別兩寬,從此各有千秋??伤辉蠡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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