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那時外婆還不老。她時常倒幾部車,來小鎮(zhèn)看我和我媽。記憶中,她愛穿一件灰色咔嘰布外套,冬天是駝色呢大衣、“料作褲”,褲線挺括。非但不老,還有點時髦。下雨天,褲腳會沾一些泥。我很少去汽車站接她,她總是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親熱地叫我“囡囡”。我很開心,外婆從不空手來?!吧虾!甭眯邪镅b的,是外婆廠里做的雞蛋糕、苔條酥和蘇打餅干。酒心巧克力一般日子是吃不到的,除非我生病了,或者是我和我媽的生日。還有方便面,那時叫“梭子面”,是高檔的食品,我捧在手上干啃,又脆又香,比麻花好吃。聽外婆說,解放前她在美國佬開的“沙利文食品廠”做工,五十年代初,沙利文和蘇格蘭人的“義利食品廠”、香港人的“馬寶山糖果餅干公司”合并為上海益民食品四廠。1970年,新中國第一袋油炸方便面,就誕生在外婆的手底。
我見過外婆年輕時的照片,短發(fā)清爽,眼睛明亮,面頰有兩朵紅暈。外婆笑著說,那是后期上色的。外婆喜歡唱滬劇,唱越劇,唱黃梅戲,是廠里的文藝積極分子。后來說不讓唱,她就不唱了。外婆能寫會算,又出身貧苦,根正苗紅,很快被委以重任。八十年代,外婆負責廠里的外調工作,碰到去安亭、黃渡那個方向,她就早早辦完事,花一角六分買張長途車票,跳上開往小鎮(zhèn)的班車。
外婆通常在下午抵達。我媽說,姆媽你坐,我去弄碗面吃。外婆擺手,說靜芝你別忙,我吃過了。據(jù)外婆說,汽車站下來有一家飲食店,小餛飩做得好吃,每次她來都要點一碗。外婆說得那么誠懇,配合著喝蛋皮湯的聲效,以至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外婆是真的喜歡吃小餛飩。
鎮(zhèn)上有兩家國營招待所,外婆嫌不衛(wèi)生,住在家里又添麻煩,往往沒說幾句話,就急著趕末班車回上海。我媽領著我送外婆,往她旅行包里塞幾個咸鴨蛋,有時是一段青魚干。一角六分坐到安亭,三毛錢乘“北安線”到陸家宅,再換40路電車回家。
來過幾次后,外婆的小鎮(zhèn)方言就說得有模有樣,比我媽地道多了。她笑著跟我們的鄰居打招呼,扯些有的沒的,臨別時再送上一把大白兔,拜托他們多多照顧我。鄰居們都說,這個上海老太太真好,和氣。我心疼大白兔,對外婆的社交不以為然——我媽平時買菜都講上海話的。外婆就說我媽笨,死心眼,不懂人情世故——到人家的地方,客氣一點總沒錯的,你說阿是?
有一次我跟我媽上街,大熱天,我吵著要吃奶油雪糕。我媽沒同意,我就賴在地上不肯走。我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支雪糕送到面門前,“囡囡吃”。我睜眼一看,是外婆。原來方才我滿地打滾時,外婆就坐在馬路對面的公交車上。她都看見了。
更多的時候,我跟我媽去院部打電話。整個小鎮(zhèn)醫(yī)院只有一部長途電話,裝在院長辦公室外邊。電話打到弄堂口的電話亭,接線阿姨去樓下扯一嗓子,外婆再跑出來接。外婆在電話那頭講,囡囡乖吧。我說,乖的。外婆說,囡囡想吃啥。我說,酒心巧克力。外婆就笑了,酒心巧克力哪能天天吃,要吃出酒癮的。
那時我爸媽常為一些瑣事爭吵。我不愿聽他們吵架,就選擇離家出走。不會走遠,在醫(yī)院宿舍區(qū)范圍內(nèi),找一個冷僻角落坐著。我爸媽吵著吵著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趕緊下樓來找我。他們東張西望,焦急地喊我的名字。我一聲不響,把頭埋進自己的膝蓋里。等我爸媽終于找到我,埋怨幾句,或是安慰一番,也就忘了剛才吵架的事。后來我長大一點,這招就不太好用。通常會有兩種結果:要么吹半天冷風,實在凍得受不了,自己灰溜溜地跑回家;要么我爸媽發(fā)現(xiàn)小赤佬又來這套,兩人盡棄前嫌,團結起來對付我。家庭矛盾是解決了,男女混合雙打的滋味不太好受。
我偷偷跑去院部打電話,接線阿姨問,尋啥人。我說,35號孫阿姨,謝謝儂。阿姨說,等歇。
第二天,外婆來了。
我爸還在學校上課,我媽和外婆先吵起來了。我媽說外婆 “專制”,“包辦婚姻”,外婆說我媽沒良心。每次我媽對我爸有所不滿時,她會覺得,這一切的問題都是我外婆引起的。我媽十六歲那年,一腔熱血地報名去黑龍江插隊,“去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外婆偷偷跑去她學校,把志愿改成安徽懷遠,只求離上海近一點。大紅喜報貼出來,我媽傻了眼。相約去黑龍江的同學說她是“叛徒”,我媽沒法辯解,回家大哭一場。在當了三年農(nóng)民后,我媽被推薦上了當?shù)氐男l(wèi)生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在縣人民醫(yī)院。外婆到處求人,給她張羅相親對象,找到了在小鎮(zhèn)教書的我爸。兩人通信,我媽說懷遠的白乳泉在茶經(jīng)里排名第七,我爸就說他老家無錫的惠山泉是天下第二泉;我媽說自己差點能推薦上復旦,我爸就說要不是一道不該錯的題,自己眼下就在清華。我媽對我爸的抬杠行為很不滿意,最后是外婆拍了板。外婆的想法很簡單:嫁給我爸,我媽就能調到小鎮(zhèn)工作,好歹離上海近些。我媽指著外婆說,要不是你,我怎么會認識“這只男人”。外婆說,不是我,你還有的苦。我媽說,苦就苦,你憑什么替我做主。外婆說,你當時都快三十了,我不做主誰做主。我媽說,四十也跟你沒關系,我可以不結婚的。外婆氣得直哆嗦,半晌,她轉過頭對我說,你講講看,你媽這叫什么話。
聽我媽說過,她跟外婆其實不太親。我媽跟我兩個舅舅是太阿婆一手帶大的。在我媽的大多數(shù)童年里,我的外公外婆都在熱火朝天地干革命。外公是街道辦事處的干部,外婆是廠里的勞動模范,兩人經(jīng)常要忙到深更半夜才回家。第二天姐弟三個醒來時,大床空蕩蕩,他們已經(jīng)去上班了。
外婆是抹著眼淚離開的。我媽賭氣沒送她。是我目送外婆擠上了末班車。外婆拎著一個大大的旅行包,里面裝了床單和被套——她原本打算去招待所住一晚的。車上人很多,車門關了兩次才合上。我站在路邊哭了。
第二天晚飯后,我媽拖我去院部。仿佛等了很久,聽筒里傳來外婆的聲音——喂,喂,啥人啊?
我媽攥緊話筒,手微微顫抖,不說一個字。
……喂,靜芝啊,阿是靜芝……
啪一聲,我媽掛掉電話,拉著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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