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中國作家》紀實版2018年第8期
推薦人語
一直佩服張雅文敢于直面現(xiàn)實的寫作態(tài)度和披堅執(zhí)銳的寫作勇氣，這次她推到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既沉重又敏感的題材——未成年人犯罪問題。
作為嚴肅作家，她站在國家、民族乃至世界的角度審視當前未成年人犯罪的嚴酷性，揭示出家庭、學校、社會在預防、改造未成年人犯罪方面存在的問題，呼喚國家和社會對未成年人犯罪予以高度重視；作為慈愛的母親，通過對一個個犯罪案例采訪和剖析，她看到了年少的心靈在失卻愛、溫暖、關懷后的扭曲形態(tài)，看到善與惡的畸形交織、人性的黑洞，警示人們：罪與非罪絕非鴻溝，如何管教好孩子是每位父母不可小視的責任。同時，她充滿感動地記述了未管所警察為改造迷途青少年所付出的巨大努力，表現(xiàn)出他們可歌可泣的人生。
《媽媽，快拉我一把》實為一部警世通言。
——白描
你們配當父母嗎
孩子為什么發(fā)出如此質問
人們常說，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
采訪中卻發(fā)現(xiàn)，未管所里的孩子大多因家庭出了問題，因此使孩子誤入歧途，甚至發(fā)生無法想象的惡性案件，使孩子發(fā)出如此追問：你們配當父母嗎？
在山東未管所，一個叫常東東（化名）的18歲小伙子對我說：“奶奶，我在心里無數(shù)次地質問父親，你還是一個男人嗎？你配當一個父親嗎？”
△ 作者向山東未管所少年犯贈送《生命的吶喊》
常東東是一個讓人同情的孩子，他出生在河南農(nóng)村一個不著調(diào)的家庭，搶劫罪，有期徒刑兩年。刑期很短，他的人生故事卻很長，很深刻，深刻得像錐子一樣扎著我這個采訪者的心。
小伙子長著一張憨厚的面孔，沒等開口，就接連發(fā)出幾聲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長嘆：“唉……唉……”山一樣沉重的嘆息中還夾雜著哽咽。在我的一再安慰下，他終于開口了。
他4歲時，母親就因販毒在天津被抓，被判了無期，至今仍在監(jiān)獄里服刑。小時候他好像沒見過父親，不知父親是干什么的，常年不著家。他和哥哥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哥哥在縣城讀書，他一個人留在爺爺奶奶身邊干活，放羊、割草，稍干不好，脾氣暴躁的奶奶就拿針扎他的大腿，扎他屁股，扎得他鉆心地疼痛卻不敢哭……后來父親終于回家了，又干了一件最丟人現(xiàn)眼的事……
講到這里，少年卻低著頭，遲遲不肯開口，將腦袋抵在胸前嗚嗚咽咽地哭起來，而且越哭越厲害，越哭越委屈，最后，18歲的少年竟哇哇大哭……
我起身來到他面前，撫摸著他的臉頰，用紙巾拭去他滿臉的淚水，極力安慰他，勸他別難過，勸他把心里的委屈說出來，說出來能好受些。
他哭著，終于艱難地吐出一句千斤重的話：“他……他強奸了村里人的老婆……嗚嗚……”
聽著少年絕望的哭聲，我把他摟在懷里，讓他在我懷里盡情地宣泄內(nèi)心的委屈與恥辱。此刻，我并不知他曾經(jīng)遭受了怎樣的屈辱。
終于，他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口了，句句話都帶著淚，帶著哭聲。
“奶奶……這些事在我心里憋了十幾年了，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今天，我對你全都說出來……奶奶，我告訴你，我媽媽被抓進去之前，我姥姥和姥爺都被抓進去了，好像也是因為販毒。我父親也被抓進去過……我父親這個人特別不著調(diào)，不僅吸毒，而且強奸了村里人的老婆，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他不記得那是哪一年，只記得上小學三年級，一天放學回來，發(fā)現(xiàn)他家大門口圍了好多人，大門被人砸壞了。他擠進圍觀的人群，看見爺爺奶奶直溜溜地跪在一個氣呼呼的男人面前。父親耷拉著腦袋站在爺爺奶奶身邊。他認識那個生氣的男人，就住在離他家不遠的村里。那個男人暴跳如雷，指著爺爺奶奶的鼻子，破口大罵，罵的話非常難聽。父親卻低著頭一聲不吭，任憑那個男人肆意辱罵爺爺和奶奶。
他懵懵懂懂地聽明白了，原來父親強奸了那個男人的老婆，那家男人帶人找上門來，要求爺爺奶奶賠錢，賠了錢還不肯罷休，還讓爺爺奶奶向他下跪賠禮道歉，下跪還不算完，還要奶奶陪著父親一起游街，向全村人賠禮道歉！奶奶一聽這話，一下子暈倒了。
那男人說老的不行，就讓小孽種來陪他老子償還這筆孽債！說著，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胸襟，逼著他跟在父親身后去村里游街……
那個男人帶著幾個男人，像押犯人似的押著他們爺倆兒，在全村各家門前走過，每遇到一個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兒，都逼著父親向來人鞠躬道歉：“對不起，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一幫大人和孩子跟在他們身后，就像看耍猴似的，嘻嘻哈哈地看著他們爺倆兒在全村游街。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就這樣被人羞辱著，嘲諷著，他覺得就像被人扒光了衣褲，一絲不掛地站在眾人面前，受盡了眾人的奚落和挖苦。
“對不起，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聽著父親低三下四一聲接一聲地道歉，感到莫大恥辱，心里恨透了父親，你干了壞事，還讓爺爺奶奶替你下跪，讓你兒子陪著你游街，你還算個男人嗎？你還配當父親嗎？
他從小“沒爹沒媽”就很自卑，這次游街對他自尊心的傷害，更是無法形容的。他只能把腦袋深深地埋在胸前，不敢抬頭看任何人，用淚水緊緊地包裹著那顆可憐的自尊心，跟在父親的身后默默地走著……
此刻，他真希望有個地縫兒能鉆進去。
可是，沒有地縫可鉆，只有愚民對愚民毫無法律意識的羞辱。其實，那個男人逼著他們父子游街已經(jīng)觸犯了法律，但卻沒人上前制止，只能任其胡鬧下去，直到全村挨家挨戶都游完了，才把他放回來，把父親帶走了，不知帶哪兒去了。
爺爺怕那男人再來報復孩子，第二天就把他送到縣城親戚那里，一個月后，才回到村里繼續(xù)上學。
之前，同學們都知道他母親在蹲大牢，他本來就生活在同學的冷眼之下，這回他又陪著父親游街，他的處境更可想而知了。
從此，他的腦袋浸得更低了，走路永遠瞅著自己的腳尖，目光從來不敢與他人的目光對視，身后永遠有人指指點點地嘲笑他，背地里有人叫他“強奸犯”……
對一個孩子來說，游街對他心靈的傷害是難以想象的，一幕幕情景就像鐫刻一般，深深地刻在他幼小的心靈上，直到今天，他仍然沒有走出心靈的陰影。他說他不愿出門，不愿見任何人，一種無形的恐懼與恥辱，就像惡魔般地纏著他，使他永遠無法擺脫。
游街后不久，他父親又因吸毒被抓走了。
他曾問過奶奶，這樣的父親，你為什么還管他？奶奶卻說：“他畢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再不好也是我的兒子呀！”
他卻覺得，父親不是奶奶身上掉下來的肉，而是奶奶身上掉下來的禍害！叔叔就很懂事，遠不像父親。父親給這個家，給他和哥哥帶來的傷害與恥辱，那是永遠無法彌補的！他和哥哥早早就輟學了。他學習不好，只讀了小學。哥哥學習成績非常好，在縣中學讀初中，回回考試都是全班第一，獎狀貼得滿墻都是?？墒牵瑳]人給哥哥交學費，他們哥倆兒只好輟學早早就外出打工了。當時他才12歲。
他跟著舅舅去了洛陽，在舅舅的超市里打工時，兩個陌生老人忽然來到他的面前，拉著他的手，淚眼婆娑地說是他的姥姥和姥爺，原來他們從監(jiān)獄里出來了。姥姥哭著問這問那，給他做飯，給他買新衣……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親情的關懷，心里熱乎乎的。不過，這只是短暫的，他必須自己謀生。
每當他聽到別人唱起那首歌，“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投進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了……”他心里總是酸酸的想哭。他不愿聽這首歌，他覺得自己有媽還不如沒媽，沒媽的孩子能得到別人的同情?？伤幸粋€蹲監(jiān)獄的媽媽，又有一個臭名昭著的爸爸，不但得不到親屬的同情，反而遭到歧視。親屬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都不愿幫他，更不愿收留他。
后來，三姨夫介紹他到洛陽某縣城一家廣告公司去打工。12歲的他拎著沉重的電焊機，扛著高高的大長梯，去室外做廣告，扛不動，咬牙扛著，拽著繩子，爬上15層高的樓上，他恐高，嚇得兩腿直哆嗦半天下不來，再難也得挺著，畢竟有一份管吃管住的工作。在這里，他學會了電焊，學會了開車。
第二年，他不小心從架子上摔了下來，被送進了醫(yī)院，慶幸只是摔傷了腰，住了一段時間院沒有落下什么殘疾。老板給了他1萬元工錢讓他回家養(yǎng)傷。
2015年，16歲的他跟著叔叔來到濟南，他用打工掙的錢在夜市擺了一個小攤，搞氣槍射擊、套圈之類的游戲，生意還不錯，他給自己買了一部新手機?？墒牵幸粋€13歲輟學少年把他的手機給摔壞了。他要少年賠他1000元錢，少年說沒錢，卻對他說，某家燒烤店一個打工的新買了一部蘋果手機，那家伙是個孬種，咱們幾個把那家伙的手機搶來給你算了。于是，4個少年騎著摩托來到燒烤店，把持蘋果手機的人叫出來，常東東動手打了人家?guī)兹?，逼著人家交出了蘋果手機，4個人拿著手機揚長而去。
就這樣，像鬧著玩兒似的，4個少年糊里糊涂地觸犯了法律。其他三人父母為他們交了取保金被判了緩刑。常東東卻沒人為他交取保金被判了2年有期徒刑。
講到這里，他哭著說：“奶奶，就一念之差……你說我當時咋就那么糊涂呢？就為了一部手機……2年……我真后悔！你說我咋那么糊涂呢……”
我沉默了，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不幸的少年。
采訪結束時，常東東用迷茫的眼神看著我，哽咽著問我：“奶奶，我不明白，為啥我家出了那么多事？為啥這些事都讓我一個人攤上了？你說這到底是咋回事??？”
我卻再次沉默了。
采訪中，不少孩子都曾這樣問過我。我知道，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絕非一兩句話所能說清楚的。我想告訴他，孩子，你生在一個愚昧、落后、毫無法律觀念的家庭，父母想一夜暴富的心理驅使他們不走正道，不但沒有盡到為父、為母的責任，反而給子女帶來了無法估量的傷害，甚至是一生的災難。
但我什么都不能說，只對他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來安慰他：“孩子，奶奶告訴你，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好好地把握自己，不要沖動，更不要盲目地聽別人忽悠，千萬不能再觸犯法律了，沒人能幫你，只能靠你自己來拯救自己。能記住嗎？”
他沖我鄭重地點點頭，說道：“能記住，謝謝奶奶……”
寫到這里，我不由得想起少年痛斥父親的那句話：“你還算一個男人嗎？你還配當一個父親嗎？”
這是一個犯罪少年對自己的父親發(fā)出的質問。
我覺得他不是在質問自己的父母，而是在質問天下所有的父母——你們給子女做出了怎樣的榜樣？是否有愧于父親和母親這一偉大稱謂？
這又是一個不肯原諒母親的案例。
上海未管所與上海女子監(jiān)獄的大門緊挨著，只有一墻之隔。這里曾經(jīng)分別關押著一對骨肉相連的母女。
△ 作者向上海未管所鞠光所長贈送《生命的吶喊》
母女倆僅一墻之隔，卻如同隔著一座冰山，幾年不曾見面。無論母親向女兒發(fā)出怎樣的呼喚，回饋給母親的都是撕碎的信件，決絕的痛斥：“我不想見你，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在上海未管所，我見到了這位女兒。
她身著灰色囚服，被警官帶進來，就像一道灰色的風景在我眼前一亮……
她叫羅小茜（化名），20歲，個子不高，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長相清秀，兩眼透出智慧的靈光，一看便知是一個聰慧、機靈的女孩。我心想，這么漂亮的女孩子，人又聰明，如果從小走正道，完全應該有一個不錯的人生。
但我知道，羅小茜的人生從14歲就偏離了正常軌道，16歲就進了監(jiān)獄，在大墻里已經(jīng)度過了4個春秋，是這里的“老犯”了，還有一年才能刑滿釋放呢。
當羅小茜坐在椅子上，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雙膝上，兩眼平靜地看著我，面無表情，像背誦課文似的，流利地講述著她短短20年的人生經(jīng)歷時，卻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典型的被成人利用的女孩子犯罪史，而利用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父母。
其實，她的親生父母從孕育她生命的那一刻，她就不是父母愛情的結晶，而是一對少男少女任性與沖動的產(chǎn)物。
一個是17歲的新疆漢族少女，一個是18歲的四川農(nóng)村少男，在青春的激情下，懵懵懂懂地偷吃了禁果。1996年1月，一個小生命帶著父母的懵懂無知，毫無準備地來到世界上，成為父母的累贅。少男少女將一時沖動帶來的后果，撒手扔給了老人，倆人一身輕松地外出打工了。操勞一生的外公、外婆，只好為兒女的下一代繼續(xù)操勞下去。
羅小茜在外婆家一天天地長大，她像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樣，渴望著父母的懷抱?？墒窃谒氖澜缋?，只有善良的外婆和嚴厲的外公，從未享受過父母的關愛。7歲那年，父母本來就風雨飄搖的婚姻小舟，因父親的新歡而徹底鬧翻了。羅小茜歸母親撫養(yǎng)，繼續(xù)留在外婆家。上小學時，羅小茜的學習成績不錯，初一開始，她的心被一個高年級男生給偷走了，從此對學習失去了興趣。外公得知她小小年紀有了男朋友，大為惱火，對她嚴加管教，放學晚回家一分鐘都罵她，聲稱要打她。她開始討厭外公，一心想掙脫外公的束縛。
初一放暑假，母親回來了，懷里抱著一個男嬰，還帶來一個年紀很輕的男人。羅小茜這才得知母親又結婚了，找了一個比母親小11歲、比自己大7歲的男人，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4個月大的男孩兒。外公向母親告狀，讓母親把羅小茜帶走。于是，羅小茜跟著母親樂顛顛地離開了外婆家，來到繼父的老家湖北某城市，跟繼父的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在此之前，盡管羅小茜缺少父母的關愛，但畢竟有外婆的關懷和外公的管教，到了繼父家，十天半月見不到父母一面，不知他們在外面干什么。沒人管束的羅小茜變成了一匹脫韁小野馬，整天撒歡似的瘋啊耍啊，還經(jīng)常逃學跟同學去歌廳、泡網(wǎng)吧、泡酒吧，夜不歸宿，拿著母親給她的錢任意揮霍。
班主任老師給羅小茜母親打來電話，讓她好好管教管教羅小茜，讓她去學校上課。可是羅小茜的心已經(jīng)野了，早晨不起床，一直睡到上午9點，讓媽媽給老師打電話，騙老師說她病了。按理說，母親應該對孩子嚴加管教，讓孩子回到學校去完成起碼的九年制義務教育。然而，同樣愛睡懶覺，同樣毫無自控力的母親卻沒有這份理性，而是一味地順從女兒胡來，一次次地幫著羅小茜撒謊，欺騙老師。
羅小茜14歲那年輟學了，越發(fā)變得無法無天，經(jīng)常跟母親吵架。在羅小茜的心里，有一個永遠無法釋懷的怨恨情結，認為母親偏向弟弟。母親一直帶著弟弟卻把她扔給了外婆，一天都沒有帶過她。母親只好大把大把地給羅小茜錢來做補償，羅小茜卻毫不領情，而且，越來越任性，把母親的手機都摔壞了。母親拿她毫無辦法，干脆不管她了。
當母親對羅小茜束手無策時，年僅21歲的繼父主動向母親請纓，說羅小茜的年齡跟他相差不大，沒有代溝，他能理解羅小茜的心理，讓他來帶她好了。
其實，母親明明知道自己的小丈夫是個什么樣的人，但她還是把14歲的女兒交給他，留在湖北老家，自己帶著兒子去了上海。從此，比羅小茜大7歲的繼父經(jīng)常帶著羅小茜泡酒吧、歌廳，還吸毒……爺爺奶奶不在家時，繼父就帶著一幫毒友跑到家里吸毒。羅小茜看見他們弄個小壺像抽煙似的，覺得好玩，問繼父，你們在干嗎呢？繼父問她，你要不要來兩口？于是，羅小茜懷著好奇之心，生平第一次吸毒，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好像要飄起來似的。
就這樣，懵懂無知、毫無辨別能力的羅小茜，跟著這位繼父在人生路上越走越偏，越陷越深……
繼父帶著她泡酒吧，泡KTV，吸毒，夜不歸宿。而且，繼父經(jīng)常用異樣的目光盯著花蕾般的羅小茜，對她說些露骨的話：“小茜，你長得很漂亮，要不是有你母親這層關系，我會喜歡你的?！?/p>
奶奶發(fā)現(xiàn)這爺倆經(jīng)常夜不歸宿，就給羅小茜的母親打電話，讓她快管管這對父女吧，這樣下去怎么得了？于是，母親讓繼父帶著羅小茜去了上海。
到上海不久，羅小茜就發(fā)現(xiàn)母親在會所里強迫女孩子賣淫。這些女孩子都是父母以找工作的名義，從湖北騙到上海來的。
一次，羅小茜跟母親吵架之后，揣著500元錢離家出走，跑到網(wǎng)吧待了兩天，錢花光了，鬼精靈的她打110報警，謊稱自己走丟了。警察問她從哪來的，她說新疆。警察問她來上海干什么，上海有沒有親屬，她謊稱來上海玩，沒有親屬。她以為警察能把她送回新疆外婆家。警察卻因她未成年把她送進了救助站。她受不了救助站的環(huán)境，只好對救助站的人承認，她想起了母親的電話號碼。她在空氣污濁的救助站里等了5天，母親終于來接她了。
出去以后，羅小茜跟著繼父繼續(xù)在社會上瞎混。后來，繼父對她說在上海太不自由，她母親總管著他倆，讓她對母親說要跟繼父回湖北老家，去找女孩子來上海。母親不同意，母女倆大吵起來，母親見羅小茜態(tài)度堅決，最后只好同意放行，條件是：“你們必須找?guī)讉€女孩子送到上海來！”
羅小茜跟隨繼父回到湖北老家，繼父指使羅小茜以給女孩子介紹男朋友為名，把在網(wǎng)吧里結識的兩個未成年女孩子騙到上海，逼迫她們賣淫。女孩不同意，繼父就打她們，沒收她們的手機，不許她們跟外面聯(lián)系，并派了兩個男人日夜看押她們，強迫她們接客……
一天傍晚，警察敲開了羅小茜的家門，帶走了她和另外一個男孩子……
第二天，她因未成年被取保候審。其間，她偷偷地與躲起來的父母聯(lián)系，繼父讓她快把手機扔掉，千萬不要與派出所聯(lián)系！在新疆法院工作的舅舅從網(wǎng)上查到消息，得知她們一家三口成了網(wǎng)上通緝犯，讓外婆打電話勸他們快去自首！繼父堅決不同意自首，因斷了毒品他變得瘋狂而可怕。母親受不了丈夫的折磨，帶著羅小茜和弟弟偷偷地跑出去租房。2012年底，繼父被捕。母親在外婆的一再勸說下，帶著羅小茜和弟弟走進了派出所……
2013年10月，一家三口分別在上海法院開庭，法官以強迫未成年人賣淫罪，分別判處羅小茜父母有期徒刑10年零6個月，羅小茜因未成年，判了有期徒刑5年。
一家四口，從此天各一方。
繼父被關押在上海男監(jiān)，母親被關在上海女監(jiān)，羅小茜被關押在上海未成年犯管教所，小弟被送回湖北老家由爺爺奶奶撫養(yǎng)。
我問羅小茜，進來以后想沒想過，如何看待自己，又如何看待家庭？
于是，我聽到了一個在監(jiān)獄里關押了4年的女孩子，從心底發(fā)出的心聲，并不激昂，仍然保持著那種平緩的沉穩(wěn)，卻給人一種振聾發(fā)聵的震撼，因為它來自一個子女對父母的審判——
“我走到今天，完全是因為受父母的影響。當年，我只是一個早戀的孩子，從沒有偷過家里一分錢，沒干過任何壞事，自從跟父母接觸以后，我學壞了，學會了吸毒，學會了欺騙，學會了干壞事！繼父這個人太壞了，母親也是一個好吃懶做、不愛勞動的人。如果不是他們，我不可能走到今天。我慶幸自己沒有成年，要是成年，就跟他們一樣要蹲10年大牢了。有錢的時候覺得很快活，盡情地吃喝玩樂，失去自由才發(fā)現(xiàn)，沒有比失去自由更痛苦、更可怕的了！大好青春都在監(jiān)獄里度過的，多可惜呀！我恨他們，進來以后，母親不斷給我來信，在信中總是自責，說她害了我，對不起我……我把信全撕了，一封沒留！寫信有什么用？你早干啥來的？你這當媽的從小就沒有管過我，你們大人明明知道逼迫女孩子賣淫是犯罪，為什么還讓我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參與其中？你們這不是在害我嗎？我小小年紀就被你們給毀了。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們！女監(jiān)跟我們未成年犯的監(jiān)獄就一墻之隔。警官曾經(jīng)問過我，想不想見你母親？我說不想見！一輩子都不想見她！現(xiàn)在，母親已經(jīng)轉到青海監(jiān)獄服刑去了?！?/p>
最后她說：“等我出獄以后，就回到外婆身邊去侍候她，外公去世了。我對不起外公、外婆……”
我問她，出去以后能把握住自己不再犯罪嗎？
“能！”她回答得很堅決，“在監(jiān)獄里待了5年，這血的教訓足夠我牢記一輩子了，絕不會再干違法的蠢事了！”
采訪結束了，望著羅小茜離去的灰色背影，我忽然覺得羅小茜說的這番話不僅是說給她的父母，也是說給天下所有的父母。這是一個孩子對父母的審判，盡管不是在莊嚴的法庭上，但同樣具有“法律”的震撼力！
△ 作者向浙江未管所少年犯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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