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王時敏《杜甫詩意圖冊》
《國文課》引言
文 | 徐晉如
來源 | 《國文課:中國文脈十五講》
名家薦語
本書不是研究中國經典文學的文學史著作。
中國向無文學史之著,近代以來,因受日本之影響,始有人著為文學之史。以后所謂文學史者,或宗蘇聯,或祧歐美,皆去中國文學之正脈遠甚。且凡為史者,皆言過去之事,而中國文學從詩騷以降,歷千萬祀而不衰,譬如一個人,他的高曾祖乃至其遠祖到底做過什么,當然需要記到家史中,但這個人今尚健在,給自己所經歷的歲月寫一本史書,寧非可笑?
本書也不是中國經典文學的欣賞著作。
欣賞一詞,本出于陶淵明的詩:“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欣賞者,欣然有會于心而賞會之也。欣賞是因對文藝的悠然心會而產生的愉悅感,既不能宣之于口,也不能移之于人。陶淵明說有人能與之“共欣賞”,是因其人與淵明性情相契,學養(yǎng)相近,這才有“共欣賞”的基礎。
本書是一位中國經典文體的創(chuàng)作者,對中國經典文學的返視內觀。
三十年來,我遺世坐忘,澄心靜慮,體察著中國經典文學的軀體,直如它就是我自己的身體。我感受著氣機在體內經絡中的自然流行,驚嘆于中國文學的自成宇宙,更為中國文學的蓬勃生氣而感動莫名。在這個漫長而奇妙的歷程中,我作詩填詞,為駢散文,無時或輟,以古人之心為我之心,逐漸找到了孰為任,孰為督,感知著中國文脈的沉雄博大。這又是一次難忘的證道之旅,我也在玄覽中國經典文學時,深切地體悟到中國文化之道。我忍不住想把我的體悟寫出來,好讓有志上接中國文脈的讀者,懂得存古人之心,行古人之道,閱古人之境。
2018年上半年,我開始寫作本書,每兩月寫一篇,交《社會科學論壇》雜志,以《中國文學的正脈》之名連載,至2020年底始告厥成。兩年多來,每次我都要責任編輯袁佳佳女史再三催促,才能交稿,甚至有好幾次,她都是把整一期的刊物排好版,留著版面等我的文稿到了,這才下廠印制。之所以成稿如此之艱,非因材料之匱乏、研究之不足,而是因為,每一次寫作,我都要克服內心強烈的憂懼。我很清楚,本書對中國文學的認知,大違于今之學者,也全然逸在普通文學愛好者的期待之外。我愈是與古人心意相通,便愈感在現世的孤獨,也就愈加懷疑,在這個“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時代,古調究竟彈與誰聽?但與古人的旦暮之遇,又讓我懷著一份不能被壓抑的自傲。每一次我都因憂懼而艱于落筆,而最終我還是因這份自傲的驅動,完成了本書。
本書意在通過體悟中國各經典文體,及各文體之重要作家作品,描畫出中國的文脈。中國文脈二字可以盡之,曰風雅而已矣。白話文體不在本書的考察范圍,因其本就是為著反風雅之道而存在。
我從《詩經》講起,就是為著彰顯風雅之道。接著是講屈子,我提出《離騷》是屈子的證道之作,恐怕前無古人,但我仍勇于自信,因我的確在《離騷》中讀出了屈子求道的心跡。我在講到賦時,特別指出司馬相如的士人風骨,也順著第一章《君子之學》的話頭,進一步闡發(fā)了文學“為己”之義。我又專為《古詩十九首》設了一章,是想說明中國文藝以高古為極則。后世詩家,我只取李、杜,馀子非不足觀,但因本書只談文脈,萬古江河既不廢,其他淮、濟、漢、洛,自不必重溯。
樂府為文樂合一之體,我嘗從張衛(wèi)東師拍曲多年,故于文樂相須相成之際,頗多感發(fā);書中分別為樂府詩、詞、曲之鳥瞰,重視醇雅之美、閎約之致,或能稍親風雅。近世以來,學者多誤以為文言即古文,不知更有六朝駢文,蔚為文章正宗。我在講完六朝文的風流蘊藉之后,更以專章推介有“唐孟子”之稱的陸贄,我以為陸贄的駢文,是中國文章的昆侖泰岱,無人堪與并肩。唐宋八大家我只講了四家,于韓柳之際,我抑韓揚柳,因韓有文化專制之心,而柳能順民之性。宋六家僅取歐公與大蘇,我愛重歐蘇文章氣節(jié),炳煥交輝,尤其是在寫到蘇軾時,我覺得自己真能聆聽到其幽微的心曲。這或許是因為我和他一樣,命宮摩羯,上升又皆是摩羯,同為守死善道之士。大蘇的文章帶給我的心靈激蕩無以言喻,我不知道自己一枝禿筆,究竟能表彰出多少他的執(zhí)著深沉。
本書多絕未經人道之語,讀者誠能平心靜氣,閱讀本書,自會發(fā)現我對幾乎所有的經典作品的看法,與碩彥時流的觀點,都有著或多或少的歧異。在寫作本書時,我常常感覺周遭虛無一物,只有我與古人相對傾談。這種冥冥之境,在我迄今為止的寫作生涯中,都是十分罕遇的。
昔龔自珍詩云:“文侯端冕聽高歌,少作精嚴故不磨?!贝藭俏也饺氩换笾旰笏?,早已非少作,然我平生唯此書運思最深、用力最覃,固當卷懷自珍。我曾經深深折服于勃蘭兌斯的名言:
但我現在認為,中國文學本質上是中國文士的證道心跡,道不變,文亦不變。中國文學依本于中國文士對道的拳拳服膺,中國文脈從《詩》《騷》以降,一直遵循著風雅之道,從未更移,雖在二十世紀橫遭兩度摧折,卻能綿延至今。然則本書之成,豈止不惑,抑且無憾焉。
中國文學古稱辭章,與義理、考據同為國學之大宗,而辭章實兼義理、考據之勝?!对姶笮颉分^“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之所以詩有如此神奇之功用,乃因詩根本于人的性情,最合于“修辭立其誠”之道。文賦之佳者,胸襟、識力、才具、學養(yǎng)同樣缺一不可,文如其人,最是真實不妄。金代元好問詩云:“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保ā墩撛娙住菲淞x代潘岳字安仁,諂事權貴賈謐,每候其出,望其車塵而拜,卻能寫出高情千古的《閑居賦》,豈非說明文未如其人?其實不然。元好問此詩感慨的是有些人寫的字、作的詩都違背了真性情,文章自然見不出為人。《閑居賦》縱然“高情千古”,卻仍是“失真”的文字,而真正第一流的文章,是以性情的真為第一要義,絕不存在見不出為人的情況。辭章最見性情、胸次、學識,故國學三大宗,自應以辭章為首。1944年,張爾田先生致信《學海》雜志主編錢仲聯,謂:“弟少年治考據,亦嘗持一種議論,以為一命為文人,便不足觀。今老矣,始知文學之可貴,在各種學術中,實當為第一?!彼e當時的名詩人、學者沈曾植為例說:“其史學佛學,今日視之,已有積薪之嘆,而其詩則自足千古。異日之傳,固當在此而不在彼也?!庇终撓木从^,以為其詞與鄭珍的詩相埒,在清代無與抗手,“近日忽喜作考據,欲與王靜安輩,當場賽走,可謂不善用其長矣。弟甚惜之?!保ㄥX仲聯輯《張爾田論學遺札》)王靜安即王國維,早年忽為文學,忽為哲學,三十五歲后,始專力于考據之學,然而考據是科學的,見不出人的生命精神,更無以安放人的靈魂,故考據既不足以安身立命,其教化之效,亦遠不及于辭章之速。王國維的《靜安詩稿》《人間詞》,雖不足以方駕晚清沈曾植、陳三立、王鵬運、朱祖謀諸大家,卻因包蘊著靜安的生命精神、人生觀念,較其考據更有不朽之真價。辭章為國學第一大宗,中國文脈實即國學之主脈,故本書亦可名之曰《國學概論》。
本書寫到后半時,正逢庚子大疫,我幽處宣南,息交絕游,閱七十九日,成《庚子春詞》一卷,較諸一百二十年前的《庚子秋詞》,未為稍居下風。疫情期間我尚完成了平生最自愛的論文《中文系何為?》,此文主旨,與本書頗多暗合,且皆憂患之作,故謹以附后。為免讀者翻檢之勞,我也開列出國文自修極簡必讀書目,不當之處,博雅君子,幸有以教我。
本書中凡引用韻文,原則是用韻處用句號,非用韻處用逗號,詞曲似斷非斷處,則用頓號,與一般圖書標準不同,祈讀者亮之。書中古今異讀之字,多為標出,因音律所關匪細,現代漢語丟失了太多文字的音韻之美,不得不以此稍作補救。又古書繁體字與今之簡化字常有不能對應處,為免混淆,“多馀”之“馀”不作“余”,“一齣戲”之“齣”,也不作“出”,等等。此為無奈之舉,同望理解。實際上要想真正接上中國文脈,不但要熟悉并熟練掌握繁體字,也要熟知聲韻平仄,尤須養(yǎng)成文言的思維,不如此,便永遠徘徊在中國文學的墻外。
本書成稿,原投某老牌國字號出版社,該社編輯商議后退稿,覆信謂:“我們覺得大稿文采斐然,對古代文學有自己獨特的體認和系統的認識,可謂卓爾不群,但是大稿中對'新文化運動’的評價,及全書所體現出的精英主義的傾向,皆與我社立場相左,故只好放棄?!闭缭撋缇庉嬎?,此是“根本的思想立場,無法通過修改來達成共識”,況且我也絕無可能就此根本立場問題,做出妥協。幸蒙云起師之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不以拙著褊狹,慨然決定付梓。到簽合同時,我才發(fā)現總編輯湯文輝先生正是十四年前我第一部公開出版的著作《大學詩詞寫作教程》的責任編輯,奇緣輻輳,并記于此。
辛丑中秋徐晉如于穩(wěn)心廬
聯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