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6日,《文匯報》刊出了錢漢東《馬家窯蛙紋:中華龍起源》,同月26日《中國文物報》轉(zhuǎn)載此文并加編者按:“中國考古學會會長徐蘋芳及其他文博專家對上海作家錢漢東的此項學術(shù)研究,給予了積極支持和肯定。徐蘋芳說,讀了《文匯報》上的文章,這是一家之言,從蛙紋演繹變化看龍紋的產(chǎn)生,有較強的說服力,符合邏輯,這是創(chuàng)新思維”,讓我感到十分震驚。因為,錢文給我的印象膽子太大了,為了成全他的“青蛙說”,不惜把新中國幾十年來考古發(fā)現(xiàn)的、幾乎得到學術(shù)界一致公認的史前龍文物來了個全盤否定,認為它們“似是而非”,僅僅“只是略有點像龍的形狀”而已。再自創(chuàng)“青蛙說”,把我國目前已知的七八千年的龍文化史,一下子倒退到了距今3500年左右。如此“創(chuàng)新”竟會得到那么高權(quán)威人士的“積極支持和肯定”?譽其“有較強的說服力,符合邏輯”?讓人大惑不解。 一、“青蛙說”在時序上不順,尤其缺乏說服力 龍,從來就是一種十分神奇、十分虛幻,卻始終與中華民族形影不離的動物,傳中華民族是龍的傳人,更使得有關(guān)中華龍的起源,成為了人們趨之若鶩的問題和課題。古往今來,從普通老百姓到聲名顯赫的大學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龍卷說、雷電說;鱷說、魚說、海馬說、蛇說、穿山甲說、恐龍說、牛說、胎兒說,甚或各種動物的綜合體的神化……近年又出現(xiàn)了金龜子幼蟲蠐螬說等。今天錢先生又出一說——“青蛙說”,其核心是“龍起源于青蛙”,是“在距今三千多年前的史前時代”,其實證資料是距今3500年左右馬廠型彩陶罐上的所謂“龍紋”。我們從這個多足蠕動的紋樣觀察,實在體會不到這個圖案有哪怕一點點龍的感覺,相反更像一只匍匐于水底的、無甚作為的、變形的娃娃魚之類的小動物(圖1)。這倒不是我驚詫于青蛙與龍的形象差距太大,與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巨龍的風馬牛不相及而提出歧義,因為我本不持只認一種動物是龍起源的觀點,只要你說的有道理,青蛙未嘗不可以是龍的祖源。然而,相對馬家窯這一只有3500年左右的、變體的不成龍樣的圖案,中國大地上比它早一二千年、三四千年的龍,早已栩栩如生、雄姿勃發(fā)。 1971年,內(nèi)蒙古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出土了一件“C”形青玉龍,距今五千多年(圖2)。1987年,河南濮陽西水坡遺址,清理到一條長1.78米的蚌殼擺塑龍,距今近六千年(圖3)。1994年,在湖北黃梅縣白湖鄉(xiāng)焦墩遺址,清理到一條長4.4米的卵石擺塑龍,距今約六千年。1995年,遼西阜新縣沙拉鄉(xiāng)查海遺址,清理到一條長19.7米的紅石堆塑龍,距今約八千年。1996年,遼寧葫蘆島楊家洼遺址,發(fā)現(xiàn)了兩條土塑龍,距今約八千年。另外還有一些發(fā)現(xiàn)。 其中不少龍的肢體形狀,五官結(jié)構(gòu),甚至與晚近到清代的龍形十分接近了。它們的距今年代,遠比錢先生研究了半天的圖案早的多。清晰的面目,張揚的身軀,使我們很難把它們與晚了好幾千年的、錢先生推論的青蛙聯(lián)系起來。 “從蛙神到飛天龍”,錢先生給我們編出了一部讓人看來十分美妙的三部曲:蛙→蛙圖騰→馭水蛙神→飛天龍。細讀下來,其表述很不慎重。從“蛙”演繹到“蛙的圖騰”的主要依據(jù),就是因為發(fā)現(xiàn)在馬家窯彩陶盆上“蛙的周圍畫著眾多的水波紋”,從而設(shè)想“讓蛙來抵抗滔滔巨浪,保護豐收的田野,……遂努力將它變?yōu)閳D騰化的藝術(shù)造型”。誰都知道,青蛙的主要本領(lǐng)是吃莊稼的害蟲,與水的關(guān)系僅僅是能出入于水,會游泳而已,要苛求、哪怕是想像青蛙能去抵抗滔滔巨浪,無論如何太過浪漫了。二部曲由莫名其妙的“圖騰”發(fā)展到本領(lǐng)更大的“馭水蛙神”,僅僅是“將它們粗壯結(jié)實的雙肢漸漸變成了四肢”。而三部曲再向龍形發(fā)展,則更簡單,更輕率,只要給“‘蛙神’身上畫上越來越多的腿”便成。于是,原來吃吃害蟲,在水中悠哉悠哉的小青蛙,頓時“凌空飛動,成為駕馭萬物、執(zhí)掌乾坤的圣靈。于是,龍的雛形出現(xiàn)了,一個新生事物誕生了……終而上天成為原始龍”。 《中國文物報》編者按語中所引的那些專家的話,讓人很疑惑:因為早的多的、得到公認的、那么多的中國龍的文物,許多就是由他們自己,或由他們的同行考古發(fā)現(xiàn)的。對他們而言,都是歷歷在目,明擺在那里的。他們會否定“三星他拉玉龍”,否定“濮陽蚌殼堆塑龍”……? 中華龍起源,理應(yīng)從早期的資料中推索尋找。錢先生避早就晚,舍龍就蛙,良苦用心得出的“青蛙說”,在時序上不順,不存在概全的可能,尤其缺乏說服力。 事實上,中國龍的起源是多元的。可以證明的資料很多,為了不拉扯的太寬泛,筆者以新石器時代造型幾乎各異,在顯示動物學祖形方面比較清晰、比較可靠的玉龍為例加以說明。 二、中華龍的起源是多元的 新石器時代晚期,玉的神秘功能在先民的眼里愈發(fā)至關(guān)重要,與天地宗祖鬼神溝通的琮、璧、戚等禮器,都是用好玉琢制的。在遼西、內(nèi)蒙古、徽、湘、鄂、太湖流域的發(fā)達地區(qū),人們也用玉琢出龍形,足見龍在當時非同一般的地位。 內(nèi)蒙古三星他拉碧玉龍紅山文化。凸吻略翹,嘴緊閉,鼻端平緩,洞形鼻孔,梭形雙眼,頸脊上長鬣飛揚,恰似一匹飛奔的駿馬。我們將其造型與奔馬形體作一對照,比較一致(圖4)。 遼寧建平白玉龍紅山文化。有說像豬,有說像熊。近年不少持豬說的學者改說像熊。他們一方面從形象上分析像熊,另一方面依據(jù)出現(xiàn)紅山文化重大遺跡的牛河梁積石冢內(nèi),有以熊為祭的重要跡象和出土熊首彩陶塑件,甚至附近有可能是當時先民作為山神崇拜的熊形大山。事實上,圓眼大頭尖長嘴,利齒顯露的,甚至肥厚笨拙的身體與當?shù)氐淖匦芪钗ㄐ?圖5)。 安徽凌家灘白玉龍距今五千年左右。首尾相聯(lián)的扁環(huán)形,雞骨白色泛綠斑,此龍除背環(huán)一周明確的脊鬣,尤為形象的是龍首呈牛頭形,頭上兩支微翹的彎角,直觀就是當?shù)厮n^上的雙角(圖6)。 浙江余杭瑤山白玉龍良渚文化。玉龍組成比較特別,由四個同向龍首圍成一個鐲形。龍首分布均勻地淺凸于鐲面上。嘴、眼、耳淺浮雕狀,龍角、牙齒等一些細部用陰線勾勒。發(fā)掘報告描述它“眼和牙近似水?;蚵梗侨缲i,角與耳非牛非鹿,似為各種動物的結(jié)合圖形。……平面加一個側(cè)面進行斜向觀察,其形態(tài)和我國傳統(tǒng)觀念龍形頗為近似,……環(huán)曲的鐲身,或可視作龍體的象征”。此類龍形,在浙江反山、瑤山等遺址出土的璜、柱形器、山字形器管和小玉璧上多有發(fā)現(xiàn)。扁長吻,縮頸俯伏,面額仰天的身姿酷似一條淺潛水下,僅浮露鼻眼,隨時準備獵取小動物的鱷魚的形象。一排整齊犀利的牙齒,更是這一水中獵手的生動寫照(圖7)。 湖南澧縣孫家崗的玉龍龍山文化。扁簿狀,鏤刻透雕而成。頭頂有高聳華麗的角狀裝飾,腹下有雕鏤逼真的龍腳(這恐怕是已知玉龍中最早發(fā)現(xiàn)龍腳的例子)。但蜷曲的主體,仍隱約能見“C”字形狀。長吻、圓眼等獨特的造型,同樣具有鱷魚的體態(tài)特征。 湖北天門肖家屋脊玦形玉龍石家河文化。外形極似紅山文化“C”字形玉龍,只是頭形不似紅山豬、熊、馬首形,而略與鱷接近。 以上諸玉龍,都是我國新石器時代晚期距今五千年左右的典型玉龍。從動物學角度分析,主要是馬、熊、牛、鱷幾種,特征清晰,種類明確。 內(nèi)蒙古地區(qū)廣袤的大草原,在那里的動物主要就是牛羊與馬。而馬是其中最有靈性(所謂老馬識途以及由人馬情深演繹的馬頭琴的故事)和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和巨大的承載力等,是最受牧民寵愛而賴以生存(耕作、運輸、坐騎、甚至果腹等)的牲畜。他們把自己生活中最重要的伙伴,虛幻成神通廣大的龍的形象——長鬣飛揚的三星他拉碧玉龍,合情合理。 遼寧建平白玉熊龍,形象為熊,熊的力量和其在當?shù)貏游镏械陌酝醯匚?,也是令人敬畏的。將其虛幻神化成龍的形象,也是完全可能的?br> 至于安徽凌家灘玉龍為牛首形,據(jù)了解,水牛在這一帶,不久前還是農(nóng)家的主要畜力,也是當?shù)剞r(nóng)民幾千年賴以生存的動物,即使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人民政府,也曾多次發(fā)布公告,嚴禁宰割耕牛,足見牛在當?shù)厝嗣裆钪姓紦?jù)過多么重要的地位。凌家灘先民把這一具有神奇般力量,對農(nóng)業(yè)豐產(chǎn)作出極大貢獻的水牛,虛幻神化為龍的形象,順理成章。 浙江余杭瑤山白玉龍、湖南澧縣孫家崗白玉龍、湖北天門肖家屋脊玦形龍,頭形都似鱷魚,而鱷魚也正是長江流域及江南水鄉(xiāng)地帶常見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動物。有人分析認為,鱷魚總是在冬眠之后在春天破穴決堤造成水災,人們也往往在這個時候看到了鱷魚出沒在波濤滾滾之中,便以為鱷魚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使人們逐漸由鱷產(chǎn)生了龍神的形象和崇拜。 繁多的龍型,特別是新石器時代晚期玉龍各有祖形的現(xiàn)象,說明龍的產(chǎn)生其實是與新石器時代晚期當時當?shù)厥献逑让袼鸪纭⒕次返哪撤N動物直接相關(guān),與當時當?shù)厣娴膭游锓N群有關(guān)。如鱷應(yīng)該在江河沼澤的江浙湘鄂地區(qū),而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遼西的山區(qū)和茫茫無際的大草原上;馬的蹤跡至今在太湖流域的新石器時代古文化遺址中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與當時當?shù)叵让竦淖鹬匚锞o密相連的特殊的造龍現(xiàn)象,直至以后仍會導致另類新龍的產(chǎn)生。如美國佛利爾美術(shù)館藏商代人首雙角龍紋青銅盉(圖8),漢代馬王堆帛畫上的人形龍(圖9),江蘇丹徒丁卯橋唐代鎏金銀盆上的魚龍(圖10),西藏大昭寺等建筑上的長鼻象首龍等等。其中人形龍的出現(xiàn),說明受到尊崇、仰慕的首領(lǐng)、英雄人物等,同樣可以成龍;唐代象鼻龍的出現(xiàn),極有可能與當時佛教盛行有關(guān)。佛界有以象喻佛一說,因此,這里的象鼻龍是人們將外來的佛教界本已“佛法無比”的代表性動物進一步“龍化”的特殊產(chǎn)物。這一現(xiàn)象即使在科學發(fā)達的今天,仍能產(chǎn)生其不可思議的影響。總而言之,這種奇妙的、唯“龍的傳人”獨具的“龍”化的意識行為,實質(zhì)就是將這種動物或人予以“神”化的過程。 三、余論 說到這里,人們會置疑:既然龍最早是由多種動物或人物演繹而來,為什么現(xiàn)在(甚或很久以來)我們能見的龍形基本一致了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并不難。因為,龍,作為當時人們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里至關(guān)重要的精神載體之一,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統(tǒng)治階級主觀意識和集權(quán)所在地域文化的左右,這也是新石器時代不同部族或區(qū)域,產(chǎn)生不同祖形龍的根本原因。眾所周知,中國文明最終是在中原地區(qū)完成的。夏商開始,中國由黃河流域的華夏民族為核心,逐漸發(fā)展成為了一個幅員遼闊的多民族的大統(tǒng)一國家。政權(quán)的統(tǒng)一,也決定了意識形態(tài)的漸趨統(tǒng)一。很難想象能讓一位已經(jīng)雄踞一方,并由中原土著文化孕育起來的首領(lǐng)或王(包括其統(tǒng)治群體),會輕易變更一種在其思想上至尊無上的、早已根深蒂固的、經(jīng)過多少年神化而成的威龍形象,而去接受另外一個地域的、面目生疏、毫無感覺、極為反感甚或交惡的龍形。而中原龍的基型其實早在當?shù)氐木嘟窦s六千年的仰韶文化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它就是河南濮陽西水坡一座大墓中的蚌殼龍。因此,一個以中原土著文化為基礎(chǔ)發(fā)展起來的中國文明,其重要的精神載體——龍,理所當然地以當?shù)匮錾匚幕凝垶榛?,適當接受一些先進文化玉龍上能使神龍更加強大、更加美感的要素(可能是凌家灘、良渚玉龍上的角,良渚龍的長吻、利齒等),使當時的玉龍更臻完美、更趨神化。至此,一條形式統(tǒng)一、上下尊崇的東方神龍,作為中國文明的重要象征,終于雄姿畢現(xiàn),騰云駕霧,橫空出世。 中華民族——“龍的傳人”也在中國文明形成的同時,名至實歸,名副其實。 中華龍起源的研究,它同我們平常的許多學術(shù)研究一樣,千萬脫離不得歷史大背景,否則看問題,得結(jié)論,極易失之偏頗。就以龍為例,如果我們仔細觀察一下歷代龍紋的形象、氣質(zhì)、風格、精神面貎,就不難發(fā)現(xiàn)一種令人驚奇,卻又理所當然的現(xiàn)象。如漢代的龍“所向披靡,一身霸氣”,唐代的龍“豐腴甜膩,紋飾華麗”,宋代的龍“穿花嬉水,玩世不恭”,清代的龍“披頭散發(fā),老態(tài)龍鐘”……它們簡直就是各個朝代的形象代言人。 中華龍的起源,我們當然同樣要考慮其特殊的時代背景——史前時代。那是個氏族部落社會,處于相當閉塞落后的狀態(tài),各自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使史前龍的形象,幾乎不可能統(tǒng)一。因此,無論論者如何“洋洋萬言”,“理直氣壯”,都不應(yīng)該,也不可能以一概全中華龍的祖形。更何況難以服人的“青蛙說”中的主角青蛙了! 以上這些只是一家之言,不當之處歡迎批評指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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