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愛情悲劇的隱伏與預(yù)設(shè)
文丨王龍澤
我的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等于買櫝還珠,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隱藏的熱情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沈從文
正如作者所言,每個讀者都會被《邊城》里古色古香的愛情而深深感動,也會被里面典雅樸實的文字所吸引,更會對《邊城》里如畫的湘西美景發(fā)出情不自禁的贊嘆。但是,最不能忘與最不能信確的是那個翠翠與翠翠淡淡凄苦的愛情。
到了冬天,那個坍塌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小說出人意料的結(jié)尾,給了讀者無盡的期待。這不能不使讀者陷入無邊的悵惘。論及這部作品時,作者自己說:“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樸素的善終難免產(chǎn)生悲劇。故事中充滿了5月中的斜風(fēng)細(xì)雨,以及那點6月中夏雨欲來時悶人的熱和悶熱中的寂寞?!?/span>沐浴著濕潤與和諧的水邊小城,蓬勃著人性的率真與善良?!拔拿鳌鄙鐣排f的禮法與習(xí)俗在自然人性面前難以施威。然而,當(dāng)生活中的各種情感都順乎自然向前發(fā)展時,卻有著這樣那樣的陰差陽錯與偶然。小說容納了現(xiàn)在和過去、生存和死亡、恒久與變動、天意與人為等諸種命題,籠罩在整部小說之上的是一種無奈的命運感,小說給每個讀者的是蒼涼的悲憫與凝重的苦澀。
二佬回來與否是不確定,但每個讀者都會把小說里的愛情視為悲劇。悲劇不是由這樣那樣的陰差陽錯與偶然造成的,僅僅根據(jù)創(chuàng)作談來探討作品的內(nèi)蘊是不夠的,誠如勞倫斯所說:“永遠(yuǎn)不要相信藝術(shù)家,而要相信他筆下的故事。批評家的作用在于從創(chuàng)作故事的藝術(shù)家手中拯救故事?!币宰髌窞橐罁?jù),透過作品所提供的一切,造成《邊城》里翠翠的愛情悲劇因素很多,并且這些因素是作者刻意隱伏與預(yù)設(shè)的。
而這種隱伏與預(yù)設(shè)的手法是使故事走向悲劇的最有效的途徑。翠翠自幼父母雙亡,通過爺爺?shù)幕貞浥c述說,給讀者交代清母親與父親是自由愛情的追求者,結(jié)果是先后因現(xiàn)實的種種原因而走向死的王國。當(dāng)孫女翠翠長大后,在愛情道路上出現(xiàn)了曲折與變奏,爺爺無形地想到孫女與女兒在各方面的相似點,孫女會不會重蹈女兒的舊轍?小說把翠翠母親的愛情婚姻悲劇隱藏在小說里,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給以明示,就給翠翠的愛情著上了悲劇的底色。通過這種暗喻,把悲劇隱伏在小說里,就給小說奠定了悲劇的基調(diào)。
順順的兩個兒子,大老天保與次子儺送的取名,其父認(rèn)為大老一切像自己,能成家立業(yè),卻稍稍溺愛二老。由于這點偏愛之心,他把大老取名天保,二老取名儺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不免有些齟齬處,至于儺神所送來的,照當(dāng)?shù)亓?xí)俗,人便不能稍加輕視了。由此在大老與二老的婚姻安排上,對天保選擇了只有渡船一個光人的翠翠,對二老卻選擇了光做工就七百吊大錢做陪嫁的團總的女兒。可翠翠只愛二老。長輩的心理傾向,人為安排上的錯位,兩兄弟與一個姑娘的三角復(fù)雜關(guān)系,就在翠翠的愛情故事鏈上打上了許多難解的不和諧的結(jié)。作者就這樣在翠翠愛情道路上架設(shè)了坎坷與曲折,對悲劇性走向預(yù)設(shè)下了許多可能性的因子。
翠翠與二老的愛情,從相識到二老的出走,前前后后,作品里都做了或隱或顯的悲劇性的隱伏與預(yù)設(shè)。翠翠與二老的初識是偶然的,又是一見鐘情的。這種關(guān)系是建立在感性的、巧合的基礎(chǔ)上,是沒有根基的。有許多一見鐘情式的愛情走向了成功,但翠翠與二老偶然的初識的場面與經(jīng)過,小說里能看出許多不愉快的地方。翠翠站在碼頭上,已是黃昏到來,夜色漸濃之時。這時的翠翠是一個自然、本真、單純的十二、三歲的女孩,是沒有生活經(jīng)歷與社會經(jīng)驗的??删褪窃谶@個時候,也許是她人生第一次聽到純真生活以外的話:水手與妓女的“灰色”故事,水手與二老的“灰色”對話,“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lǐng)”。這時二老出現(xiàn),翠翠對他的防備意識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她倆的初識,是二人都未看清對方,而且還有那段“灰色”的故事與對話。如果說二人是一見鐘情的話,至多是少男少女對異性的一種出自本能的沖動,在感情基礎(chǔ)上或多或少昭示出愛情悲劇性的必然趨向。
兩年后的端午節(jié),翠翠與二老第三次見面,是在河街一個鹽店旁邊的樓道里。在見面前,在順順家的吊腳樓上,翠翠聽到了一群婦女在談?wù)摱系幕槭拢耗敕康闹魅耍纱闹魅?。在眾人的評說中,人們趨向二老選擇碾坊,“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接下來與二老的見面,對翠翠來說是不安的、緊張的、慌亂的,小說里這樣寫到:“翠翠到河下時,小小心腔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么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氣了吧,——是的,她當(dāng)真仿佛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氣。”可以看出,這次見面是失敗的,給讀者較明確的暗示,渡船與碾坊的較量,在那種社會環(huán)境里,渡船是沒有勢力的。在經(jīng)濟基礎(chǔ)方面預(yù)示著翠翠的愛情趨向悲劇的極大可能性。
婚戀過程中,天保的不明原因落水,一個能在水中捉鴨子的水手意外而死,給每個讀者預(yù)示了翠翠的命運,特別是愛情,是悲劇性的。大老的死,使?fàn)敔敳蛔杂X地想到女兒和女婿,也想到孫女,這時可以從爺爺?shù)膽n慮中感覺到翠翠的未來,是幽暗的。順順這里,是極不情愿把派給了大老的翠翠,在大老死后,再派給二老的(不論二老如何喜歡翠翠)。對于二老,也不會在大哥死亡的陰影籠罩下,表現(xiàn)出對翠翠像從前一樣的激情與沖動,有的只是等待與聽天由命。在爺爺?shù)暮眯淖穯柵c極力地湊合下,還表現(xiàn)出明顯的反感與反胃,可以從二老自川東押物回到茶峒那一段看出,二老對老船夫的問話,年輕人很不高興似的,“老船夫說著,二老不置可否、不動感情聽下去。船攏了岸,那年輕小伙子同家中長年話也不說挑擔(dān)子翻山走了。那點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于是在兩個人身后,捏緊拳頭威嚇了三下,輕輕的吼著,把船拉回去了”從二老和船夫的表現(xiàn),我們能洞察出作者是在進一步強化翠翠愛情的悲劇性結(jié)尾,這種預(yù)設(shè)是可感知的。
翠翠愛情婚姻悲劇在封建宗法思想上也明顯地體現(xiàn)出來。順順一家以及其他人都認(rèn)為船夫?qū)Υ浯涞幕橐鲇袥Q定權(quán),可是老船夫沒有這種較為嚴(yán)格的宗法家長思想。對走車路與走馬路都認(rèn)可,對翠翠選擇大老還是二老沒半點干預(yù)。因而,順順及家人都對他產(chǎn)生了誤會,以致發(fā)展為矛盾。這種不同的思想,也是小說走向悲劇的一個不可忽略的方面。
作者通過隱伏與預(yù)設(shè),一步一步地把小說的悲劇隱隱展開,在你欣賞優(yōu)美的畫面與健康的人性時,可時時感到沉重、壓抑與苦澀。在你認(rèn)為不可信的心理基礎(chǔ)上,最后讓你確信故事的悲劇性,《邊城》的悲劇就是那種愉快的痛苦。正如英國經(jīng)驗派美學(xué)家博克在《論崇高與美》一文中說:“如果危險或苦痛太緊迫,它們就不能產(chǎn)生任何愉快,而只是恐怖。但是如果處在某種距離之外,或是受到了某些緩和,危險和苦痛也可以變成愉快的”。
翠翠終于獨自守在渡口,等待儺送的歸來。然而,這最終的結(jié)局將會怎樣?小說沒有給定答案,通過隱伏與預(yù)設(shè),不僅僅加重了小說的悲劇厚重感,還引發(fā)人去深深思考。儺送回來與否,到最后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樣的民族他的未來將會如何?小說體現(xiàn)出的悲劇意識沉重地壓在讀者心頭。
喚醒一個民族重新做人的意識,實現(xiàn)人與人、民族與民族間關(guān)系的重造,不僅是必須的,而且應(yīng)當(dāng)是可能的。在時間的作用下,生命必然循著向上的路程,迎來新的發(fā)展機運。到了冬天,那個坍塌了的白塔,又重新修起來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來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當(dāng)年輕一代意識到純樸健康人性下潛藏的幾千年形成的民族痼疾時,能勇敢走出這民族痼疾的陰暗面,并大膽地改造自身及民族落后面,我們相信:
儺送也許明天就回來了。
翠翠也許明天就起程去找回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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