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西南十六區(qū)的奧德依門(la porte d’Auteuil)旁邊有一座街心花園,名為“詩苑”(le Square des poètes),園內(nèi)遍地詩碑,刻著一百來位古今文壇秀士在繆斯感召下所作的佳句。自然,這兒整體是拉丁語系法文的范疇,唯一例外的是花園深處,離雨果雕像不遠的地方,豎立著俄羅斯大詩人普希金的胸像,格外引人注目。
說來話長,普希金有非洲黑人血統(tǒng),他的曾祖父亞伯拉罕·加尼巴爾屬于西非黑人族群,八歲時從君士坦丁堡被帶到莫斯科,皈依東正教。他拜彼得大帝為教父,被送到法國拉斐爾軍事工程學院攻讀兵法,畢業(yè)后以法軍上尉軍銜返回俄羅斯,負責喀瑯施塔得海軍基地的工程建設(shè)。法國拉斐爾市為此在“皇家炮兵學院”立了一塊紀念牌,標明:“普希金的曾祖父曾在此學習軍事建筑工程”。
正如巴黎市長蒂貝里所述,普希金幼年時就開始用法文寫情詩,在俄羅斯上流社會崇尚法蘭西文化的氛圍里,在皇村中學的法式教育下逐步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不久,他跟蒂貝里提及的“一個法國軍官”結(jié)成了“姻兄弟”。那個法國人名叫喬治·丹泰斯,他處心積慮娶到普希金妻子的姐姐葉卡捷琳娜,與普希金成為“連襟”,并給后者帶來了殺身之禍。關(guān)于這場悲劇,法國人弗朗索瓦·密斯麥爾在《普希金與丹泰斯:一場歷史決斗》一文里寫道:“喬治·丹泰斯生于上萊茵省蘇爾茨一個貴族家庭。他在外省和巴黎上完學,于1829年從圣西爾軍校以優(yōu)等生畢業(yè),選擇到海外從戎,在圣彼得堡當上皇后衛(wèi)隊騎兵少尉。此人輕狂放蕩,跟不少宮廷貴婦勾搭,混跡于女流、醇酒和賭場之中。”
喬治·丹泰斯博得荷蘭駐俄國大使歡心,沿襲了他的爵位,成了梵·艾克倫男爵。男爵跟沙皇尼古拉一世同時垂涎于普希金的美貌妻子娜塔麗婭·岡察洛娃。為能親近芳澤,丹泰斯娶了自己并不真愛的岡氏姐姐葉卡捷琳娜,以行誘惑小姨子之私。法國軍官的惡行觸怒了普希金,他又不斷收到聲言其妻有外遇,自己成了“長角鹿王”的匿名信。為維護娜塔麗婭的名節(jié)和自身的尊嚴,普希金請康斯坦丁·唐扎斯當證人,要與丹泰斯決斗。對方的證人是法國駐圣彼得堡大使館的達赫希亞斯子爵。
這場決斗于1837年1月一個午后在積雪的圣彼得堡森林進行,普希金在唐扎斯陪同下乘雪橇前往現(xiàn)場。法國當代作家亨利·特洛亞在他1953年發(fā)表的《普希金傳略》里寫道:“一切安排停當,唐扎斯和達赫希亞斯將兩個對手分別安置在離障礙柵欄五米遠的距離,把手槍遞到他們手中。決斗雙方在可怕的寂靜中對立,誓要打死對方。唐扎斯搖晃帽子發(fā)令。普希金走近柵欄,舉槍瞄準丹泰斯,但對方動作更快,搶先射出子彈,普希金應(yīng)聲倒地。普希金掙扎起身,堅持要還對方一槍,打中丹泰斯胸口,但子彈碰在彼白色軍服的銅紐扣上滑落,未能讓之斃命。詩人腹部受了重傷,失血過多,兩天后死去。臨終時,他叮嚀普希金娜:‘到鄉(xiāng)下去過活,盡量讓人忘記你。服喪滿兩年后,再嫁個合適的男人。’”
當時,沙俄明令禁止決斗??墒?,尼古拉一世從皇家警察局秘密獲悉普希金決定要與丹泰斯決斗后,下令不得干預(yù)。普希金死后,丹泰斯犯法受審,沙皇頒旨法庭按無罪結(jié)案,兇手得以安然無恙返回法國。這是因為丹泰斯無論從情愛,還是從政治上,都為尼古拉一世鏟除了一個宿敵。
令人憤慨的是,兇手未因違法決斗獲刑,在沙皇的庇護下逃脫法網(wǎng)。返回法國后,他非但沒有受公眾輿論的任何譴責,反倒獲各方厚待,官運亨通?!捌珗?zhí)狂”大仲馬玩世不恭,見機制造虛幻,竟然別出心裁地以這個蟊賊人渣之名為其長篇小說《基督山伯爵》的主人公冠名。用仲馬氏自己的話說,是“為了對一位異常浪漫的軍人深表敬意”。他將一介放肆色狼變?yōu)橐粋€懲惡揚善的“超人”,使之在法國民間家喻戶曉。六角國內(nèi),幾乎無人知曉小說主人公愛德蒙·唐泰斯的名字出自無恥殘害俄羅斯偉大文豪普希金,更對自己的罪孽沒表示過哪怕一絲愧疚的殺人犯。
普希金被異邦人打死,萬余人為他舉哀送葬,當時在外省的萊蒙托夫年僅23歲,剛從士官學校畢業(yè)。這兩位詩人生時從不曾謀面。普希金決斗那年,為在自己主辦的《當代人》報上發(fā)表萊蒙托夫的抒情詩《鮑羅金諾》,二人似有過一次書信交往。及至普希金遇害,萊蒙托夫找到曾竭力挽救垂危詩人的外科醫(yī)生尼古拉依·阿蘭特,聽他陳述整個決斗的細節(jié)和普希金臨終“非凡堅忍”的表現(xiàn),后揮筆寫出追悼長詩《詩人之死》,意蘊概括于下:
詩人死了!
至此,萊蒙托夫筆鋒一轉(zhuǎn),直指丹泰斯的幕后操縱者:
據(jù)伊萬·帕納耶夫說,萊蒙托夫的《詩人之死》完稿后被抄寫數(shù)萬份,迅速傳播開來。屠格涅夫?qū)m廷太傅茹可夫斯基稱贊它是“非凡的詩篇”,到普希金墓前致哀后,自己還親手抄了一份,郵寄給女友奧希波娃。后者認定,只有同普希金心有靈犀的人,才能寫出這種詩句。1856年,赫爾岑在倫敦他辦的《北極星》上刊出了俄文版《詩人之死》。這之前,弗雷德里奇·馮·波登施泰德于1852年在柏林最先以德語發(fā)表了該詩全文,使之得以在西歐流傳。
當年用來殺害普希金的一盒兩把手槍被丹泰斯帶回法國,傳給他的子女保存。上世紀初,丹泰斯的繼承人將這盒槍交付家鄉(xiāng)昂布瓦茲市的郵政博物館,作為陪襯普希金小說《驛站長》的展覽品。1960年冷戰(zhàn)中,蘇聯(lián)與西歐國家關(guān)系略微轉(zhuǎn)暖,赫魯曉夫訪法,向法方索要丹泰斯殺死普希金的兇器,遭到時任昂布瓦茲市長、后在戴高樂將軍任上成為法國總理的米歇爾·德勃雷拒絕,后者聲稱這盒火器屬于該市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1989年,戈爾巴喬夫又再度向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提出要求,密特朗勉強允諾,派了兩輛摩托車將槍盒送至約定地點盧瓦河畔,三天后抵達莫斯科。此舉觸怒了米歇爾·德勃雷之子、泌尿科專家、國民議會議員貝爾納·德勃雷。此君擺出撼天動地的架勢,揚言槍支盒屬于他家鄉(xiāng)昂布瓦茲市,愛麗舍宮無權(quán)將它贈給蘇聯(lián)。實際上,國際上所傳密特朗的慷慨舉動不實,法國總統(tǒng)只是將丹泰斯的槍盒子借給圣彼得堡普希金博物館臨時展示,1990年就歸還了昂布瓦茲市。至于普希金當年決斗使用的那盒槍,至今還珍藏在莫斯科的普希金博物館里,供俄羅斯人當作圣物,追懷他們英年早逝的天才詩豪。
在六角國里,談到俄羅斯文學,坊間言必稱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普希金遠沒有被視為世界文化巨匠,只是“最具俄羅斯性格的作家”,且鮮有人為他遭丹泰斯殺害而表示遺憾。一般讀者能看到的普希金作品是小說《上尉的女兒》、梅里美翻譯的《黑桃皇后》,以及《暴風雪》《驛站長》和《村姑小姐》等,因此他們并不真正了解這位19世紀俄羅斯浪漫派先驅(qū)豐富文學遺產(chǎn)的價值。有些人甚至將普希金的生平色情化,污蔑他“貪女色”,煞有介事地聲言破譯了他的“性典”奧秘,詆毀其人格,實令人難以忍受。究其緣由,19世紀初到上世紀60年代,法國的俄文譯者均采用經(jīng)驗論手法探求普希金的作品,形成他的詩文“不可移譯”的思維怪圈。當然,這其中免不了也有文學意象差異的障礙?!督夥艌蟆芬晃挥浾咴趫蟮榔障=鹫Q辰二百周年紀念活動時寫道:“這是一位不可移譯的作者,可他卻被翻譯成了所有的語言”,言下之意是說,普希金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文論家列昂·羅貝爾著重指出:“要我們接受普希金,尚任重道遠?!痹谒劾铮瑑H僅宣布普希金為一切時代、所有國家的一位偉大詩人,是遠遠不夠的;必須要讓法國讀者確認他的才華,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閱讀欲望,從而體會他不同作品的整個廣度,傾聽他無以倫比的音響,領(lǐng)略其獨特的風格。在羅貝爾看來,所謂普希金作品的不可譯性,其實是“曲高和寡”造成的。
實際上,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也不可忽略。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描述了拿破侖一世遠征莫斯科遭受可悲潰敗,這在六角國黎民百姓的心理上,乃至文學界都留下了抹不去的傷痕。況且,法國大革命自由理想的異化,導(dǎo)致現(xiàn)代摩登社會風俗頹敗,倫理喪亂,不少法國人傾向于奧馬爾·夏里夫扮演的“日瓦戈醫(yī)生”,而不是普希金贊頌的“西伯利亞的囚徒”,更不是他深抱同情的農(nóng)奴起義領(lǐng)袖布加喬夫。
法國-俄羅斯文化年時,巴黎媒體曾作出“普希金迄今依然不大為法國公眾所知”的斷言,這是缺乏事實根據(jù)的。法國《百科雜志》從1821年開始系統(tǒng)引進俄羅斯文學,這個極有名望的文學刊物首次在“詩歌”章節(jié)里提及普希金的名字,又在將近十年里跟蹤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翻譯發(fā)表他作品的重要陣地。1821年,《百科雜志》介紹了普希金二十二歲時寫的取材于民間故事的浪漫長篇敘事詩《魯斯蘭與柳德米拉》,肯定這部長詩十分優(yōu)美,作者“大有希望”。這也正是有“俄羅斯歌德”之聲望的茹可夫斯基的預(yù)言:“年輕的普希金才華橫溢,不愧為我們文學的希望?!?822年10月,該刊再度評論普希金的新作《自由頌》和詩劇《鄉(xiāng)村》,強調(diào)他反對農(nóng)奴制和沙俄暴政,因之被當局流放比薩拉比亞。從這段文學交流史來看,六角國文論界散布普希金作品“不可移譯”的論調(diào),應(yīng)是一些庸碌之輩無知無能的托辭。
實際上,俄羅斯與法國的文學交流源遠流長,俄法之間的語言文化隔閡遠不及中法之間的差異。而法國之于普希金,先有阿爾薩斯人丹泰斯野蠻殺害了他,后有六角國人不公正地對待他的文學遺產(chǎn)。前者對后者有何民族感情上的影響,亦未可知。我們自童年就閱讀普希金《漁夫與金魚的故事》,以及他奶娘在流放地敘述的古老傳說,還有那些通俗易懂的抒情詩,覺得他確實“用簡潔的筆觸來講單純的事”,根本談不上“難澀不可移譯”。至于他受拜倫影響所寫的浪漫派作品《高加索的囚徒》《村姑小姐》《波爾塔瓦》《青銅騎士》《復(fù)仇艷遇》(或譯《杜布羅夫斯基》)《石客》《茨岡》等詩文,在我國都有杰出譯作,深受中國讀者喜愛。
其中,筆者特別欣賞《巴赫契薩拉依的噴泉》,詩中流溢出克里米亞和《天方夜譚》的異域韻致,給我寫《美狄契斯噴泉》的幽邃境界以啟示。更有《致凱恩》一詩由翻譯家戈寶權(quán)依實出華,譯為洗練清爽的漢語。我從中感受到高潔的情愫和崇仰真理的心靈,后采擷該詩中“有如曇花一現(xiàn)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的佳句,作為我撰寫長篇小說《時代三部曲》第二部《夜空流星》的開篇題辭:
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
在普希金的心目中,女性的純潔之美是理想的意象,人類的精靈。他為之結(jié)下“惡姻緣”,犧牲了自己寶貴的生命。而今,在被色情污染之地,在視女性為玩偶者眼中,他的詩篇自然難以遇到知音,不為人理解。星移物換,當今世態(tài)使然。這乃是精神文學在摩登西方“不可移譯”現(xiàn)象的實質(zhì),而我輩切不可在論述世界文學時人云亦云,貽誤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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