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讀書周報》第1755號第六版“三味書屋”
(2019年3月25日發(fā)行)
他的譯文給了葉芝一次新的征程
——評董伯韜譯《當你老了——葉芝詩選》
金雯
——翻譯葉芝的詩歌對于譯者是全面而嚴苛的考驗。與象征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詩歌以降的其他詩人相比,葉芝并不制造過多的思緒跳脫和語言陷阱,他講究作為技藝的詩歌,所有的意象和想法都明白地寫在詩歌的表面,看似清澈,卻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微妙節(jié)奏。誠如奧登所言,葉芝寫出了不少20世紀“最美”的詩歌。而“美”可能是最沒有規(guī)程的東西。只有經(jīng)過好的譯筆,葉芝的詩歌在中文中才不會過于減色,原文韻律的美可以被一種類似原作的美所替代。
——這本葉芝詩歌選譯經(jīng)得起這場考驗。譯者董伯韜在英文和中文專業(yè)都受過系統(tǒng)訓(xùn)練,本身也是詩人,對英語和漢語的把握都極為純熟,能從容應(yīng)對葉芝獨特的節(jié)奏與意象體系。而他對圍繞葉芝的歷史也有足夠的理解,在譯文中準確地傳達出了詩人在“美”之外的許多特點,包括敏銳的政治感觸、強大的思辨力、自創(chuàng)的神秘主義體系,和略令人不安的對于年輕肉身的癡戀。
▲《當你老了——葉芝詩選》
董伯韜譯
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葉芝的《茵尼斯芙莉湖島》最能體現(xiàn)葉芝詩藝不同于許多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其他詩人的特征。這是他早期的詩歌,這時候的葉芝寓居倫敦,創(chuàng)立韻客俱樂部,堅持創(chuàng)作不那么自由而“現(xiàn)代”的作品,在詩作中即注重承接英國詩歌傳統(tǒng),又傾心于愛爾蘭題材和文化指涉。董伯韜的翻譯質(zhì)樸而華美,使兩種迥異的風(fēng)格嚙合,正如葉芝將拉斐爾前派詩風(fēng)與愛爾蘭神話和傳說的語言相連:
茵尼斯芙莉湖島
我現(xiàn)在就要起身去往,去往茵尼斯芙莉湖島,
在那兒筑起小屋,用編好的枝條和黏土:
在那兒我會有九畦豆角,一個蜂巢,
蜂聲喧嚷的林間卜居獨處。
在那兒我將擁有寧靜,寧靜總是緩緩滴落,
自清晨的面紗滴至蟋蟀唱歌的地方;
那里,子夜微光依約,正午紫輝灼灼,
暮色里交舞著朱頂雀的翅膀。
我現(xiàn)在就要起身,因為不論日夕朝暮
我都能聽見湖水輕嚙著水濱;
每當我在車道邊或灰黯的人行道前停步,
就會在深深的心底聽見它的聲音。
——葉芝最美的詩歌中還包括他最晚期的作品。假如我們跨越時空穿越到他生命的終結(jié),我們會發(fā)現(xiàn)與清麗柔婉相對的另一面。老年的葉芝眼看著自己和他人一一凋零,手“似爪似螯,雙膝扭曲/仿佛古老的荊棘,” 雖則只能哀嘆“一切美麗都逝若/流水”(《老人們臨水自賞》),但并未自棄,依舊冷峻悲壯,對子嗣和后代也存有冀望。董伯韜所譯的《吾廬》 《我窗畔的椋鳥巢》《黑塔》都凸顯了這一點。而《布爾本山下》和《人及其回聲》就更加山高水長、清虛恬靜,觸及悲壯與超脫的臨界。
——葉芝在跨越一生的詩歌中糾結(jié)于美與殘酷現(xiàn)實的沖突,并在人生的終點實現(xiàn)了一種不確定的超越,但這遠非其全部。他另一個顯著的特征是擁有構(gòu)建思想體系的能力。他的許多詩歌相當思辨,是哲學(xué)寫作的一種變體。
——Image一詞在葉芝詩歌中多有出現(xiàn),多表示在意識的暗區(qū)浮現(xiàn)的如夢如幻的意象,卻也是靈魂中極其真實的潛在自我?!鹅`魂與自我的對白》《來自前世的形象》等對話詩也都與image的主題相關(guān)。對話詩是西方抒情詩歷史上很常見且獨出機杼的一種詩歌類型。葉芝深得其精髓,因此說過所有詩歌都是“靈魂與自己的爭執(zhí)”這句名言,而這本選譯中就包含大量葉芝經(jīng)典的對話詩。瘋迦茵與主教的對話系列即為典型代表,其中一首包含“愛的殿堂卻建于/排污泄穢的所在”這個讀者非常熟悉的佳句。
——當然,葉芝不是無瑕的歌者,他的政治態(tài)度和立場常有遭后世詬病之處。他對于20世紀初世界政治的認識具有宿命色彩?!兜诙谓蹬R》中的猛獸可以認為是基督精神的對立面,即敵基督,而它的來臨在詩人筆下激起的卻是略帶驚懼的好奇,甚至是一種期待,或許詩人覺得丑惡的時代需要丑惡的強力來制約。當然,葉芝并不崇拜蠻力,至多是認為它的到來無法阻擋。他將自己對于人格規(guī)律的認識延伸至對于歷史進程的理解,認為“世界精神”的輪回與“世界肉身”的遷延之間具有某種平行的關(guān)系。如果他有失偏頗的話,應(yīng)該是對自己的體系太過自信了。
——詩歌評論家喜歡討論葉芝如何看待自己的人格類型。有人認為他類似但丁和雪萊,是神魔之人,最終與自己的潛在學(xué)會了和諧共存,不過這并非定論。葉芝洞察其他詩人,自然也希望被洞察,他需要不斷地在最為出色的譯者和評論者筆下延續(xù)生命,沒有定論,也沒有終結(jié)。董伯韜并未辜負這份重托,他的譯文給了葉芝一次新的征程,我想詩人不會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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