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題目下面,說的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形式體裁問題。當然,古詩體裁不止這三種,尚有三言、六言、雜言以及某些特殊詩體如楚辭等,不過這里的三種卻是數(shù)千年詩歌史上最為重要的,也是最常見的。
^^一
我國詩歌的最早形態(tài)是怎樣的?這要根據(jù)最早的詩歌作品來加以歸納總結(jié)。從現(xiàn)今能夠看到的文字資料來說,最早的詩歌作品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先秦兩漢典籍中所記載或引用的西周以前的古歌。如《禮記》所載的《蠟辭》,據(jù)說是神農(nóng)時的作品,《論衡》所載《擊壤歌》,據(jù)說是堯時的作品,此外還有所謂“堯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風之詩”等等。不過這些作品的被記載,都是與所稱時代相隔數(shù)百年甚至千余年之后的事,其可靠程度很難說。另一部分是出土的商代卜辭和鐘鼎銘文中的材料。它們的可靠性是無可置疑的,但其中可以稱得上是詩歌的東西又實在太少。曾有人努力尋找并提出一些作品來,如《卜辭通纂》375,《國語》所載《商銘》,《禮記》所載《盥盤銘》等,不過這些作品只能說是接近于歌謠罷了,還不能算真正的詩歌。
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既可靠又成熟的詩歌,還應(yīng)推“詩三百”,這是文學史上公認的第一部詩歌總集?!霸娙佟敝挟a(chǎn)生時代最早的篇章,要算《大雅》中的《生民》、《公劉》、《繇》、《皇矣》、《大明》等,一般認為,這些作品是周民族的史詩,在西周即已寫定,而它們作為口頭文學流傳的時間當更早。從“詩三百”的體裁來看,盡管不那么單純劃一,但很分明地就是以四言為主,這是一部四言詩的總集。尤其應(yīng)注意的是,其中的民歌(《國風》大部、《小雅》部分)、貴族詩歌(《雅》、《南》大部)、廟堂詩歌(三《頌》),都以四言為基本體裁?!霸娙佟敝?,尚有兩周時期的一些佚詩,它們也被記載在先秦兩漢的某些典籍里,如《史記》所載《麥秀歌》,《左傳》所載《宋城者謳》、《子產(chǎn)誦》、《鸜鵒歌》等。這些也基本上都是四言體。可見在西周到春秋時期,無論是社會下層還是上層,是娛樂場合還是祭把場合,所使用的詩歌都以四言為主,四言就是當時最流行發(fā)達的詩體。
為什么我國最早的成熟詩體是四言而不是其他形態(tài)呢?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兩方面來解釋。第一,古代漢語是以單音節(jié)構(gòu)詞法為其特點的,最常見的是一音一字一詞,偶爾有復(fù)音詞,但那是少數(shù),而且一般為雙聲或迭韻詞。既然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那么每一字的容量、內(nèi)涵就比較大,可以表達一個獨立的意念,這就為運用較少文字來表達較多思想感情提供了條件。沒有這個條件,那末僅用區(qū)區(qū)四字,不要說難以成為一種詩體,連能否較明暢地達意也是問題。第二,詩歌起源于勞動生活,這一點為多數(shù)文學史家所承認。因此最早的詩歌形式,往往直接或間接地反映著勞動的節(jié)律。魯迅曾經(jīng)生動地說過,那由第一個人創(chuàng)造出的文學是“杭唷杭唷派”。“杭唷杭唷”,這里也包含著原始詩歌所應(yīng)具備的最基本特征:簡單的音樂節(jié)律和語言平衡。按照這樣的基本要求,我們來看,只有四言最相適應(yīng)。它既簡練,又富于節(jié)奏感和平衡感,它便于詠唱,便于記憶,且有可能對事物作相當程度的描寫。所以,從西周初直到春秋時期,在大約五、六百年的時間內(nèi),詩歌領(lǐng)域是四盲詩的天下?!霸娙佟辈粌H是我國第一個詩歌高潮的標志,也成為整個詩歌史上四言詩最高成就的體現(xiàn)者,無論從抒情或敘事的角度看,四言詩歌藝術(shù)在“詩三百”中都幾乎臻于極致。如人所共知的詩篇《關(guān)雎》、《卷耳》、《野有死麕》、《柏舟》、《氓》、《大叔于田》、《七月》、《東山》、《采薇》、《大東》等等,是后世四言詩以及其他詩歌作者所學習借鑒的典范。“詩經(jīng)”這一名詞固然主要是從儒家倫理觀念提出的,是西漢經(jīng)學家的花樣,但我想不妨借用這個名詞,作另一意義上的解釋:它是我國四言詩的經(jīng)典性作品。
春秋時期以后,四言詩創(chuàng)作并未絕跡。戰(zhàn)國時期有些零星歌謠,如《烏鵲歌》、《三秦記民謠》等。漢代則有韋孟、東方朔、楊惲等寫過四言詩,在漢樂府歌辭中還有不少四言之作,不過多在“房中歌”、“郊祀歌”等部分。三國時曹操父子,以及王粲等都有四言作品,魏末的嵇康,西晉的陸機、陸云、潘岳,東晉的陶淵明等,也都是四言詩作者。同時,也出現(xiàn)過若干佳作,如曹操《步出夏門行·龜雖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比藗冎两褚髡b不衰。然而,總的來看,四言詩的創(chuàng)作勢頭已大不如前。至南北朝更成強弩之末,除了在一些死守古雅莊嚴傳統(tǒng)的郊廟歌辭中尚保留著地盤外,在愈益豐富多彩的詩歌創(chuàng)作園地里,已經(jīng)不占重要地位了。
四言詩的衰落,自有其社會和文學本身的原因。從社會方面說,迨及春秋末期,列國爭霸發(fā)展到兼并戰(zhàn)爭,至戰(zhàn)國,戰(zhàn)爭愈加頻繁,規(guī)模也更擴大。這些戰(zhàn)爭從根本上破壞了廣大人民的正常生活,人民的最低安定生活環(huán)境都不復(fù)存在,這也就破壞了產(chǎn)生并保存大量民歌的社會條件。另外,由于周王室衰微,由天下“共主”淪為一普通的小國,采詩、獻詩一套制度早已廢棄,所以即使有民歌也只能任其自生自滅了。至于那些大國的統(tǒng)治階層士大夫,則處在論辯詭說之風大盛之際,當時正忙于連橫合縱,處士橫議,而對詩歌并無多少興趣。所以戰(zhàn)國時期少詩。從文學方面說,戰(zhàn)國時期奴隸制迅速崩潰、新興封建制度逐步確立,生活的巨變,對藝術(shù)形式也提出了不同的要求,反映上古社會生活的四言詩體,此時越來越顯得不適應(yīng)時代的復(fù)雜化的要求,詩體本身正醞釀著一場變革。盡管新的詩體尚未正式成立,但四言詩作為舊詩的代表,卻已決定性地步入了衰落階段。到兩漢以后,隨著五言詩的興盛和七言詩的發(fā)展,它也就更加快了衰退的進程。在這方面,還有一個因素也促成了四言詩的衰退,那就是從戰(zhàn)國中期開始的楚辭的興起。楚辭本是楚地的詩歌,有著濃厚的地方色彩,只能算是一種特殊的詩體。楚辭的興起,不僅改變著詩壇的風氣,而且對后來漢賦的興盛也很有影響,按劉勰的說法,賦是“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實際上主要是楚辭的一種流變。辭、賦在兩漢特別是西漢,在文壇占著壓倒性優(yōu)勢,這種狀況,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詩歌的進展發(fā)達,而四言詩的被排擠也就無可避免了。
^^二
依次該說到五言。五言詩起源頗早,“詩三百”中就有一些五言詩句。《召南·行露》有“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大雅·緜》有“虞芮質(zhì)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边@些成章節(jié)的詩句,雖還未形成全篇,但無疑是五言詩的胚胎。戰(zhàn)國前期有《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贝烁枰娸d于《孟子》,似是一首五言歌謠,不過兩“兮”字又使它有類于楚辭體。
五言詩的正式興起,還是在漢代。漢初有《戚夫人歌》,它前二句為三言,后四句為五言,形態(tài)尚不夠完整,但基本上是五言了。此外,有幾首大體上可以判明為西漢中后期的樂府民歌,也是五言體的,如《東光》、《江南》?!稘h書·五行志》載成帝時童謠:“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桂樹華不實,黃雀巢其顛。昔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也是西漢后期一篇完整的五言作品。不過這些都屬歌謠,在整個西漢時期,文人所作五言詩尚不可得睹。過去有“枚乘詩”、“蘇(武)李(陵)詩”之說,前人早已辨其不可信。
五言詩在東漢,無論民間歌謠還是文人創(chuàng)作,都有了長足進展。這當是五言體顯示了巨大優(yōu)越性的必然結(jié)果。相對于四言詩,五言詩雖然只是一字之增,但它增加的是整整一個節(jié)奏,因此句中的容量就大不少,表現(xiàn)功能也強得多,并且給詩句的變化曲折提供了更多余地。
從民間歌謠來看,今存漢樂府民歌中的五言作品,大部分是東漢時期產(chǎn)生的。這里包括一些令人注目的佳作,如《飲馬長城窟行》、《上山采蘼蕪》、《雙白鵠》、《十五從軍征》、《陌上?!返鹊取K鼈儾粌H在內(nèi)容上反映了多方面的社會生活,體現(xiàn)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精神,而且在藝術(shù)上也頗具光彩。具體表現(xiàn)為:在敘述故事、描寫人物上取得了很大進步,如《陌上?!愤\用多種手法,從多種角度描寫羅敷的美麗動人,又通過人物語言來刻劃她的勇敢機智,寫得很成功。另外,在比興的運用上也很有特色,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如《枯魚過河泣》:“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fù)及。作書與魴鱮,相教慎出入。”全篇皆比,比得巧妙新穎,沈德潛評論說:“漢人每有此種奇想”。
從文人創(chuàng)作來看,東漢時期又有一個發(fā)展過程。最先寫作五言詩的是班固,他的《詠史》五言十六句,寫漢文帝時緹縈救父故事,頗整飭,但拘于敷述事跡,技巧尚稚拙,被評為“質(zhì)木無文”(鐘嶸)。這是文人學習民間新詩體之初的現(xiàn)象。班固以后,又有張衡《同聲歌》、秦嘉《贈婦詩》、酈炎《見志詩》、蔡邕《翠鳥》、趙壹《疾邪詩》等產(chǎn)生。這些作品,比起班固《詠史》來,有了進步,一個共同的特點是抒情性增強了。秦嘉、蔡邕、趙壹等都是東漢末桓、靈之世人,從他們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漢末五言詩已經(jīng)達到相當高的水準。
但是,能夠充分代表東漢文人五言詩水平的,還應(yīng)推“古詩”。這是一批無主名作品,其總數(shù)達四、五十首。其中有十九首被蕭統(tǒng)收入《文選》,因稱《古詩十九首》。就《古詩十九首》看,它們同一般樂府五言民歌有不小的差異。首先,樂府民歌多數(shù)重于敘事,而“十九首”則是清一色的抒情性作品?!按舐手鸪紬墜D、朋友闊絕、死生新故之感”(沈德潛),象《陌上桑》、《十五從軍征》一類故事性很強的作品,一篇也沒有。其次,“十九首”固然還保有不少民歌風格,而在驅(qū)遣文辭、巧妙地運用比興來表現(xiàn)和烘托情緒上,又比樂府民歌更加細膩圓熟。它們寫出了自然深婉的意境和清雅感人的氣氛。劉勰說它們“婉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鐘嶸說它們“文溫以麗,意悲而遠”,甚至“一字千金”。因此,歷來論者都以為是漢末文人所作,甚至有人揣測可能是建安詩人曹植、王粲的手筆。要之,“古詩”是文人五言詩初步成熟的標志。
建安時期是我國文學史上的一大高潮,從文學形式方面說,它主要是詩歌的高潮,尤其是五言詩的高潮。建安文人接受了漢代文人的影響,也寫辭賦,但不同之處在于,他們明顯地把主要的創(chuàng)作注意力轉(zhuǎn)向了詩歌,在詩歌中又主要是五言詩。建安作者中最年長的曹操,他的詩遠比賦多,而詩歌中則四言、五言參半。兩種詩體中都有佳品,著名的《蒿里行》、《薤露行》、《苦寒行》等都是五言。曹操的這種四、五言兼涉的情況,與漢末的秦嘉、蔡邕等相似。至于王粲等“七子”和曹丕、曹植兄弟,就顯然都以五言詩創(chuàng)作為主了。他們的優(yōu)秀作品,絕大多數(shù)是五言,如王粲《七哀》、徐斡《室思》、阮瑀《駕出北郭門行》、劉楨《贈從弟》、曹丕《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作》、曹植《送應(yīng)氏》、《雜詩》、《贈白馬王彪》等。此外如繁欽《定情詩》、蔡琰《悲憤詩》等,也都是五言。建安文人五言詩比起“古詩”來,又有進一步提高。具體表現(xiàn)為描寫題材有了很大擴展,不僅有個人抒情述志之作,也有反映社會重大事件的“詩史”式作品,這就大大充實了五言詩的藝術(shù)功能。另外在詞采的豐富和描寫手段的多樣等方面,建安五言詩作者們也取得了很大成就。總之,正如劉勰所說:“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心雕龍·明詩》),五言詩從建安開始,就進入了它的全盛時期,牢牢地占據(jù)了文壇的統(tǒng)治地位,它不僅壓倒了四言詩,也壓倒了辭賦,成為文人展現(xiàn)才華的主要工具。
建安以后,五言詩的優(yōu)秀作者輩出,如阮籍、左思、劉琨、郭璞、陶淵明、謝靈運、鮑照、謝朓等,他們在我國詩歌史上都是重要人物。到南朝梁、陳時期,出現(xiàn)了“轉(zhuǎn)拘聲韻,彌尚麗靡”的靡弱風氣,不過作為一種詩體,五言詩卻就在此時又作了一次自身的改進,這就是由于聲律學的發(fā)達而形成了新的五言格律體,從此五言詩又以古體和近體兩種面目盛行在詩壇上。
^^三
一般不專門留意詩體問題的人或許以為,既然五言詩是在四言以后出現(xiàn)的,那末七言詩也一定是在五言以后出現(xiàn)的了。其實,這是一種誤解。七言詩的起源并不晚于五言。且不說“詩三百”中也有一些七言句,如“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七月》),“學有熙輯于光明”(《敬止》)等,就以比較完整的形態(tài)來說,在戰(zhàn)國中后期,就有以七言為主的勞動歌。荀子的《成相辭》是采用民歌的體式和腔調(diào)的,它就以七言為主干:“請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墮賢良。人主無賢,如瞽無相何倀倀?!薄抖Y記·檀弓》所載《成人歌》:“蠶則績而蟹有匡,范則冠而蟬有緌,兄則死而子皋為之衰”,也是一例。
西漢時期有一些七言的謠諺,如“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此諺約產(chǎn)生于武帝時。成帝時的《樓護歌》、《上郡歌》亦是七言。樂府歌辭中有些作品如《董逃行》、《薤露》、《蒿里》等都以七言為主,它們基本上可以判斷產(chǎn)生于西漢武帝時。此外有司馬相如的《凡將篇》,這是以七言為句的字書,是一本兒童的啟蒙讀物。它之所以寫成七言形式,就是為了利用當時的歌謠格調(diào),便于記誦流傳。又東方朔有“射覆語”:“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有足,跂跂促促善緣壁,是非守宮即蜥蜴”,實際上也是歌謠體。東漢的七言歌謠現(xiàn)存者較多,丁福保《全漢詩》中就收錄有《董宣歌》等十余首。歌謠之外,尚有不少七言諺語,如《戴侍中》等。東漢的七言歌謠和諺語,就其數(shù)量言,大大多于五言的同類作品。即便是在雜言體的謠諺里,七言句也比五言句多得多。不過在樂府歌辭里,則又顛倒了過來,五言作品大大多于七言。至于文人七言作品,則整個東漢時期都找不出幾篇來,只有張衡寫了一篇《四愁詩》。王逸有一篇《琴思》,是七言韻文,但梁啟超認為它可能是《楚辭》的某篇注文,不是詩。
兩漢時期的七言作品有一特點,即每句用韻。這是與四言、五言詩都不同的。其原因可能是七言句音較舒緩,一句即可詠唱,另外句內(nèi)字數(shù)較多,可以表達比較復(fù)雜、完整的意思,所以一句就相當于一章,于是每句都須用韻。也正緣此,七言作品一般句數(shù)不多,特別是謠諺,大多為一、二、三句構(gòu)成,而一句成篇的最多。這也是四言、五言作品中絕少看到的現(xiàn)象。
這一現(xiàn)象是有些令人奇怪的:七言體發(fā)源甚早,歷史之長不淺于五言,而且在兩漢時期七言歌謠和諺語也頗多,數(shù)量超過五言的同類作品,但是,它們能夠被收入樂府的卻很少,而文人們則大多似乎不屑一試。同五言體相比,它顯然受著冷落。這里的原因,大抵是與當時的文學觀念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在兩漢人的觀念中,“七言”這種體裁是不能算詩的,《后漢書·東平憲王蒼傳》說到劉蒼著作時是這樣敘述的:“……章奏及所作書記、賦、頌、七言、別字、歌詩”,又同書《張衡傳》也寫道:“所著詩、賦、銘、七言……凡三十二篇”?!捌哐浴倍紝A杏谠娭??!逗鬂h書》作者范曄是南朝劉宋時人,但他寫的是漢代事,所以這可以認為是反映了漢人的觀念。另外晉代傅玄作《擬四愁詩》,其序中卻云:“張平子作《四愁詩》,體小而俗,七言類也”,可知七言不但不能算詩,而且被認為是一種“體小而俗”的東西,無怪乎它難以被文人所接受了。在此,我們應(yīng)當佩服張衡,有勇氣寫出“體小而俗”的作品來。
曹丕是張衡之后創(chuàng)作七言詩的又一文人。他的《燕歌行》,寫一思婦在秋夜中懷念征夫的心理活動,頗婉約清麗?!堆喔栊小敷w裁上比《四愁詩》更純,而技巧上也更成熟,向被認為是第一篇成熟的七言詩。
然而,正如以上所引傅玄的言論所表明的,文人對七言體的鄙視,并不限于兩漢時期,而是一直延續(xù)到魏晉以后。所以我們看到,在建安詩歌高潮中,七言詩卻少到有似鳳毛麟角,而在建安以后的很長時間內(nèi),七言又呈消歇狀態(tài)。除了民間歌謠中續(xù)有產(chǎn)生外,一些重要詩人如阮籍、左思、陶淵明、顏延之、謝靈運等全都以五言名家,競不愿染指七言,只有南朝劉宋的鮑照引人注目地寫了不少七言詩。他的《行路難》十八首(包括雜言),以充沛的激情,奇麗的辭采,發(fā)唱驚挺,操調(diào)險急,寫出了他對身處的門閥社會的強烈不滿?!缎新冯y》作為一組優(yōu)秀的抒情七言詩,在形式上也有所改進,它舍棄了七言詩每句用韻的傳統(tǒng),改為隔句(復(fù)數(shù)句)用韻。這是七言體充分文人化的標志之一。然而,如同鮑照本人被排斥壓抑一樣,他的七言詩當時也并不受重視。在劉宋時以“休鮑”齊名的湯惠休也寫過七言詩,如《白纻歌》、《秋風》等,寫得也還頗有情致,但卻遭到顏延之的鄙薄,說他的詩是“委巷中歌謠耳”。要之,鮑照把七言詩著實地振作了一番,但它在詩壇上的地位仍然是不高的。劉勰《文心雕龍》中論及過各種文學體裁,連“連珠”、“對問”、“七”這些“雜文”都加以“甄別”討論,但就是無一語及于七言詩。從梁、陳開始,有一些詩人對七言體逐漸產(chǎn)生了興趣,作者多起來了,如吳均、王筠等也都寫了《行路難》,還有蕭綱、劉孝威、庾信、盧思道、薛道衡等,都有作品,對七言體的成見顯然在逐漸消失。但與五言詩比較,那數(shù)量的多寡、聲勢的大小,仍不能相提并論。例如庾信的七言樂府就只有四、五篇,在他二百余篇詩歌總數(shù)中僅占很小比例。至于七言詩的格律化,則是在五言近體已告形成的背景下,在梁、陳時期肇其端的。如簡文帝蕭綱的《夜望單飛雁》:“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yīng)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本鸵呀?jīng)大體相當于七言絕句了。
七言詩的興盛,還是從初唐時期開始的,具體表現(xiàn)為長篇的七言歌行有飛躍發(fā)展,著名的如盧照鄰《長安古意》、駱賓王《帝京篇》、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等,另外七言近體格律詩也為越來越多的詩人所掌握,產(chǎn)生了許多佳篇。不登大雅之堂的局面徹底改觀的象征性事件,大約就是久視元年(700)五月武則天駕幸河南石淙山,命侍宴群臣共作了一組十六首的《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詩,它們?nèi)渴瞧哐?,其中有幾首?a >李嶠、崔融、薛曜等所作)還是格律嚴整的近體詩。
在唐代的詩歌大繁榮中,五言、七言是兩種最基本的詩體。包括它們各自的古體或近體,都得到空前的大發(fā)展。它們在反映社會現(xiàn)實和抒情述志各方面的功能,也發(fā)揮到了極致,產(chǎn)生了許多不朽詩篇。在李白、杜甫等偉大詩人手中,往往是五言、七言兼擅,各標其美。然而,四言詩卻沒能在這百花競放的大花圃中恢復(fù)它的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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