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 插 門
文/范俊來
壹
王天亮這個名字是他媽給他起的，因為他出生的時候天剛好大亮。
王天亮排行老二，他有個姐姐是抱養(yǎng)的，因為母親結(jié)婚三年沒有生育，按照民間習俗，抱養(yǎng)一個女孩來引一引。
誰知這一引不要緊，母親每隔兩年就生一個孩子，一直生了五個孩子，要不是生最后一個孩子的時候得了病，說不定還能生出第六個第七個。
母親得的病是肺結(jié)核，當?shù)厝斯苓@種病叫“赫嘍子”，先是咳嗽，后是氣短，最后臥床不起，不到兩年，留下六個孩子就死了。
自從母親去世后，本來殷實的家庭開始走下坡路，父親又當?shù)之攱專兆舆^得異常艱難。
屋漏偏遇連陰雨，那一年土改，家里被劃為富農(nóng)成分，雪上加霜的日子讓七口之家難以為繼。
王天亮因為是長子，父親把他送往鄰縣的縣城讀中學，他家雖然也住在離縣城不遠的農(nóng)村，可那時本縣沒有中學，到外地住校讀書，也是為了他有一個好的前程。
王天亮讀初二的時候，正趕上國家困難時期，項目下馬、工廠關(guān)閉的事到處發(fā)生。很不幸，他所在的學校也關(guān)閉了，于是他輟學了。
貳
王天亮回家務(wù)農(nóng)那年十五歲，因為他是生產(chǎn)隊里最有文化的人，所以隊長讓他做了記工員。
一個壯勞力出工一天記十分，而他因為年紀小，只能記七分，有時允許記八分。一個勞力出一天工記多少分，不是隊長說了算，也不是記工員想記多少就記多少，而是在收工的時候，由所有參加勞動的人評出來的。
王天亮記工分記得非常認真，再加上他寫一手好字，所以，在每個人的工分冊上，某月某日干了什么活兒，干了多大量，都被記得清清楚楚，且字跡工整，數(shù)據(jù)清晰。
王天亮因為是記工員，所以每年都被邀請參與生產(chǎn)隊里的分紅決算，參加次數(shù)多了，他就喜歡上了會計工作，隨后他又偷偷地學會了生產(chǎn)隊的會計業(yè)務(wù)。
后來，老會計有點嫉妒王天亮，怕他搶了自己的位置，向隊長建議不讓他參與分紅決算，可隊長沒有采納這個建議。
這一年，由于王天亮提供的一個線索，公社和大隊來人查了老會計的賬，結(jié)果查出有貪污行為。雖然數(shù)額不大，但有損于會計的聲譽，那個老會計在這個位置上很難繼續(xù)做下去了。
王天亮是生產(chǎn)隊里公認的繼任人選，可公社和大隊的領(lǐng)導不同意，原因很簡單，他是富農(nóng)子弟，他父親是無產(chǎn)階級的專政對象，怎能進入生產(chǎn)隊的核心班子里呢？
在找不到第二個繼任者的情況下，原會計背上了一個“記大過”處分，繼續(xù)擔任會計。
自從父親成了專政對象后，王天亮家里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幸虧有長子的輟學回家，不然單靠父親一己之力，很難將這個家維持下去。
會計夢的破滅，在王天亮的心里產(chǎn)生了陰影，他的性格由外向變?yōu)閮?nèi)向，由原來的開朗變成了寡言少語。
王天亮不忍心看著一家七口人的生活陷入絕境，和父親一起挑起了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
母親去世后，一直由姐姐打理家務(wù)，姐姐出嫁后，弟妹年幼，家務(wù)事只好由父親接管。當父親挨批斗回不了家的時候，王天亮接替父親給弟弟妹妹們做飯。
其實，那個時代做飯很簡單，谷子糊糊煮山藥蛋（土豆），外加一盤腌咸菜。斷糧時，挖些野菜充饑。
叁
王天亮到了適婚年齡，雖然長得一表人才，但因為家里一貧如洗，加上富農(nóng)子弟這頂帽子，沒有一個姑娘愿意嫁給他。
每次清晨，體內(nèi)的荷爾蒙就不斷地提醒他，他已經(jīng)是一個成年男人了。他擺脫欲火的唯一方法就是快速起床，挎起院中的籮筐，奔向野外去撿糞。
王天亮深知，要想結(jié)婚成家，最好的辦法就是改變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他想去當民辦教師，一打聽，需要走后門送禮，而他家里即沒人也沒錢，這事不可能辦成。
他也想過去當兵，可他家是富農(nóng)成分，這事也沒有可能。他想學木匠，因為當時的手藝人很吃香?？扇ツ睦飳W，跟哪個師傅學，他沒有一點門道。
他對自己的未來一片茫然，有一次他進城撿到一本書，拿回來看，看著看著，忘記了心中的煩惱。
從次，他喜歡上了看書。那時的四大名著屬于禁書，想看只能私下去借。當沒書看的時候，就看當時隨處可見的《毛澤東選集》，以此慰藉他的心靈。
書看多了，王天亮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當作家是一個很好的出路。于是他開始構(gòu)思寫小說。
既然婚配無望，也許能在寫作上為自己找一個出路。王天亮打定了這個主意后，就再也不想如何娶老婆的事了。
肆
可天無絕人之路，這一天有人竟然上門提親了。
提親的對相王天亮認識，是他小學的同班同學，名叫劉娥。她是小兒麻痹患者，走路一瘸一拐。她還是個陰陽臉，半邊臉正常，半邊臉紅里發(fā)黑。她學習也不好，在班里不是倒數(shù)第一就是倒數(shù)第二。
在上小學期間，王天亮最瞧不起的人就是劉娥，他清楚地記得，劉娥小學沒畢業(yè)就回家了。提親人還沒介紹完情況，王天亮就表示不同意，父親當著外人的面，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
王天亮被父親教訓得低下了頭，提親人接著介紹女方家的情況：父親是縣里物質(zhì)局的局長，母親是家庭婦女，家中有三個女兒，劉娥是老大，因為條件不好，一直到二姑娘出嫁了還沒找到合適的人家。
父親接過話頭問：“那為什么想找我們家天亮呢？”
提親人接著介紹：劉娥的父親想在農(nóng)村找一個有文化的倒插門女婿，進門以后再給女婿安排一份工作，這樣小兩口今后的日子就有了保障。
進城上班掙工資，這種天大的好事竟然有機會落在自己的頭上，這讓王天亮做夢也沒想到。可轉(zhuǎn)念又一想，如果應(yīng)了這門親事，要和自己最不待見的人過一輩子，他有點不甘心，可又無處傾述。
王天亮自從讀了《青春之歌》后，林道靜就成了他心中的女神?？伤慕Y(jié)婚對相與他心中的女神沒法相提并論，相差十萬八千里，這么大差距怎么能讓他心甘情愿呢？
王天亮睡不著覺，在內(nèi)心深處進行了激烈的思想斗爭，最后還是那份工作的誘惑力起了關(guān)鍵作用。他默默地在心中作了一個計劃，先答應(yīng)成婚，等工作穩(wěn)定后再做打算。
伍
女方的父親沒有食言，訂婚后沒幾天就給王天亮安排了工作，崗位是倉庫保管員。王天亮每天按時上班，發(fā)發(fā)貨，記記賬，工作相當輕閑，惟一不足的是不能隨便脫崗，而這一點正中他的下懷—有充足的時間看書。
婚禮是在女方家長的主持下進行的。俗話說，人是衣,馬是鞍，一看長相,二看穿。穿上婚裝的新郎在婚禮上一出現(xiàn)，吸引了所有來賓的目光，用儀表堂堂和光彩奪目來形容一點不為過。
新娘劉娥有自知之明，為了掩蓋自己的不足，頭上罩了一塊兒紅色紗巾，把半邊不好看的臉蓋住。她也沒有在婚禮現(xiàn)場走動，由新郎代替她給來賓敬酒。
婚房自然是女方準備的，雖然簡陋，但它屬于夫妻倆獨立的空間，新娘感到很溫馨。當鬧洞房的人群散盡后，新郎對新娘說：“你先睡吧，我有晚上寫小說的習慣。”新娘也不多言，自己獨自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新娘一覺醒來，見身旁的丈夫還在沉睡，于是就穿好衣服下炕做早飯，等上班的時間到了后，把丈夫叫醒，自己先去上班了。
新娘劉娥在一家國營旅館上班，每天打掃房間，洗洗涮涮，不用看別人的眼色，倒也自在。她在空閑的時候上街買了毛線，給自己安排了今后的生活。
晚上，劉娥早早把飯做好，夫妻倆一邊吃飯，一邊嘮些不咸不淡的閑嗑。吃完飯，王天亮伏案寫作，劉娥跨在炕沿邊織毛衣。
這種平淡的日子過了一年多以后。劉娥的母親問女兒：“一年多了沒動靜，該不是你有問題吧？”
“不會的?！眲⒍鹗箘诺負u了搖頭。
“那是他有問題了？”
“他還沒碰過我呢，我怎么知道？”說這話時，劉娥有些激動。
母親聽罷此言，半晌沒說出話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憤憤不平地說：“他嫌棄你，我去找他算賬！”
劉娥撲通一下跪在母親跟前，帶著哭腔說：“媽，你千萬別插手這事，我自有主張?！?/span>
“你有什么主意，說來我聽聽？”
“好—飯—不—怕—晚。”劉娥噙著眼淚，望著屋頂，自信地說出了這五個字。
陸
其實，劉娥很愛王天亮，也理解他對自己的這種態(tài)度，這種理解是她通過換位思考得來的。她對自己說：“他就是一塊堅冰，我也要把他捂熱”。
好在王天亮不抽煙不喝酒，每月按時把工資全部上交，這是劉娥最滿意的地方。她從母親那里繼承了勤儉持家的作風，洗衣做飯收拾家，把家里安排得妥妥當當。
縣城不大，輿論不少。
有些人背后指指點點，說她是只不會下蛋的母雞，這是一種娛樂的調(diào)侃。
有人以長輩的口吻說，收養(yǎng)一個孩子吧，這是一種善意的勸說。
還有人背后說，老天是公平的，她不能把世上的好事全占了，這是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詛咒。
每每聽到這些議論，劉娥既不生氣也不解釋，而是默默地走開。
王天亮自從由農(nóng)民變成市民后，除了上班就是寫作，每天兩點一線。在城里，他認識的人不多，他又不喜歡交際，關(guān)于劉娥的那些議論他幾乎聽不到。
更何況他壓根就對劉娥的事不關(guān)心，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沒幾天他就過習慣了。在外人眼里，他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書呆子。
在單位同事的眼里，王天亮是一個敬業(yè)愛崗的好職工，他把倉庫整理得井井有條，賬目記得清清楚楚，領(lǐng)導和同事們對他一百個放心。
王天亮表面上很平靜，但他的內(nèi)心卻如翻江倒海，一天也沒平靜過。他一直思考著三個問題：如果劉娥和他吵架如何應(yīng)對；如果岳母指責他如何解釋；如果岳父興師問罪如何作答。
有時候，看著端上桌的熱騰騰的飯菜，他有點不好意思吃。當劉娥把織好的毛衣套在他身上的時候，他覺得有點難以承受。他無時不處在一種矛盾之中。
最讓王天亮感動的是，每次“娘家”接不開鍋的時候，劉娥總要親自送過去些米面，讓家里度過饑荒。
他一直等待著劉娥和他大吵一架，然后提出離婚，可他等待了五年了也沒等到這一天。
現(xiàn)在，他反而有點害怕這一天的到來，整天惴惴不安。
柒
其實，王天亮這點心思早就被劉娥看出來了，只有傻子才會給他這種機會。
這一天，王天亮又收到了出版社的退稿，這已是第八次退稿了。以前的只是退稿，沒有任何回復(fù)文字，這次不同，有了以下回復(fù)：“該文不符合本刊風格，請另投它處?！?/span>
對于王天亮來說，有退稿算是高待遇了，最早寫的稿件投了以后，猶如石沉大海，沒有一點信息，對此，他已經(jīng)麻木了。今天能看到編輯的回文，他感到了莫大的欣慰。
他認真回顧了一下這幾年的寫作經(jīng)歷，同時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覺得自己不是當作家的那塊兒料。當時拿起筆學寫作的初心是為了謀一份賴以生存的職業(yè)，可這樣的職業(yè)已經(jīng)到手了，為什么還要苦苦追求自己的寫作夢呢？
想著想著，他又想起了自己那個見不得人的計劃，這個計劃只是自己付諸了行動，可預(yù)設(shè)的情節(jié)一個也沒發(fā)生，劉娥的賢惠讓他找不到任何借口。
王天亮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的不幸是社會造成的，把這種不幸轉(zhuǎn)嫁到劉娥身上，對劉娥是不公平的，劉娥是無辜的，劉娥是可憐的。
王天亮終于釋懷了，他開始分擔家務(wù)，做飯的時打下手，洗衣的時投二遍，有時還掃地擦桌子。
捌
這一日清晨，王天亮醒來的比較早，他側(cè)身看劉娥有沒有醒來，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端詳一個女人：蠶眉，杏眼，高鼻梁，櫻桃小口，要不是那張陰陽臉，簡直就是個大美人。
王天亮壓抑已久的情感堤壩瞬間決了口…….
他第一次做了男人。
她第一次當了女人。
暴風雨過后，她抱著他放聲大哭。五年了，她不停地筑高堤壩，以防自己委屈的眼淚流出，今天，這個堤壩被心愛的人擊垮，心中那池苦水滔滔不絕地傾瀉出來。
這一天，王天亮第一次上班遲到，幸運的是沒人找他領(lǐng)料。劉娥也是第一次上班遲到，不過，她的工作就是那點固定活兒，沒人關(guān)注她什么時候開始干。
玖
一年后，劉娥生了一個兒子。過滿月的時候，家里大擺宴席，規(guī)模超過了婚禮。劉娥沒有顧及自己的跛腳，抱著兒子給一桌一桌的來賓看，當聽到“孩子像爸爸”的夸獎時，她心里樂開了花。
王天亮帶著妻子和兒子也回了一趟家，這是他結(jié)婚后第一次“回娘家”。爺爺見到孫子，非常高興，寒暄幾句后便問：“叫什么名呀？”
“王明歡”王天亮接過父親的話頭，說完補充道：“這是他媽媽給起的名。”
其實，給孩子起名曾經(jīng)在劉家發(fā)生過爭執(zhí)，按劉娥父親的意思，既然是倒插門女婿，這孩子應(yīng)該姓劉?？蓜⒍饏s堅持孩子隨父親的姓，父親拗不過女兒，同意了這個名字。
兩年后，劉娥又生了個女兒，取名劉月歡。
從次，劉娥在與人們閑嘮時，不但不回避生兒育女的話題，而且大談特談自己的經(jīng)驗。
在縣城里，兒女雙全的雙職工家庭屈指可數(shù)。劉娥走在街上，再也不用特意回避別人看自己的異樣眼光。
十幾年后，王天亮的一兒一女都考上了大學，他一生的夢想在他的后代身上實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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