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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公狗、母狗、大狗、小狗，也不管是黃狗、黑狗、白狗、花狗，疤狗子恨不得見一只殺一只。

疤狗子殺狗的技術那是一絕。他先扔一塊肉過去，多半的狗經(jīng)不起肉對它們的誘惑。狗跑過來要吃肉，疤狗子便順勢把一條早已準備好的繩子套在狗的脖子上。被套住的狗子很多時候連叫一聲的機會都沒有，便被疤狗子連拉帶拖拽過來，熟練地結(jié)個活結(jié)，然后把狗提起來吊在了樹杈子上。

接下來的事就是疤狗子沖著狗兒的嘴連著潑去幾大桶冷水。這時的疤狗子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掏出旱煙鍋子，蹲在樹下面悠哉悠哉地抽了起來。一股一股的藍煙從他的嘴里吐出，彎彎曲曲地向著空中飄去，像極了疤狗子此時的心情，真的是舒坦極了。

等狗死了，疤狗子把旱煙鍋子別在褲腰帶上，讓死狗平躺在一塊木板上，開始剝狗皮。

剝狗皮是一件細活。一般是先從狗的嘴部開始，把全身的狗毛翻卷過去。剛死了的狗，身體還有余溫，疤狗子從頭到尾把狗皮退下去之后，展示在他面前的就是赤身裸體的一條死狗了。而狗皮則完好無損，這種狗皮能賣個好價。

每到這時，疤狗子那種從內(nèi)心深處爆發(fā)出的興奮真的不能用言語去表達。只見他脫光了上衣，使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子，砍頭剁腿，開腸剝肚，把死了的狗子弄成個四分五裂。狗頭、狗腿、狗心、狗肺、狗腸子、狗肚子、狗鞭、狗腰子各歸各位，放在大小不等的盆子里，最后把狗身子大卸八塊，燉在一口大鐵鍋里。

不大一會，狗肉那種特殊的香氣便會飄到了整個屯子的大街小巷。

可誰也沒想不到，不惑之年后的疤狗子卻一改過去的恨狗的習慣，一條黃的，一條黑的，還有一條斑點的，大大小小家里養(yǎng)了三條狗。

疤狗子居住的屯子叫凹子屯。凹子屯坐落在小山溝里，每到春夏之季，一條小溪蜿蜿蜒蜒從屯子中間流過，清粼粼的溪水清澈見底。形狀各異的鵝卵石被水沖擊后，發(fā)出悅耳的聲響。

青山綠水、鳥語花香的凹子屯，幾十戶人家零零散散居住在高高低低的崖畔下。靠著耕種玉米谷子，采挖山蘑藥材，日子過得不富有，倒也有一種身在桃花源里般的自在和悠閑。

疤狗子本來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叫雷濤。剛上小學那會兒，胖乎乎的雷濤是孩子王。一出校門就舉著木刀木槍領著幾個孩子玩起了打鬼子的游戲，滿坡滿溝里瘋跑，一直到天黑了才一個一個灰頭灰臉往家里跑。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一個陰沉沉的早晨發(fā)生的。熟睡著的雷濤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睜眼一看，十幾個穿著草綠色的軍裝，扛著帶刺刀步槍的民兵將父親雷有旺五花大綁捆起來往門外推。清瘦的父親瑟瑟發(fā)抖，無助的眼神看著周圍的人。

雷濤也算是堂堂的小男子漢了，哪里能容得下外人這樣欺壓他的親生父親！只見他從被窩里一躍而起，操起炕頭邊上的玩具木頭槍，照著推搡他父親的人的腦袋就打了過去。無奈身小力薄，被對方一腿便順勢摁倒在了地上。也就在這時，外號叫黑塔柱的民兵連長趙空雄不知是無意還是專門，一松手放開了一直牽著的大黑狗。大黑狗沖著小雷濤，一口咬住了孩子的下巴頜。若不是站在一旁的母親魏花兒護著兒子，雙手拉住黑狗的尾巴狠勁拽，黑狗受了驚嚇松開了口，小雷濤說不定就會死在黑狗鋒利的牙齒下。

雷濤活下來了，除了臉上留下了一大塊永遠也褪不去的傷疤外，還給人們留下一個叫了幾十年的外號，疤狗子。

說起來當時雷有旺也沒犯了多大點事，只是從地里收工時懷里偷拿了幾個玉米棒子。集體化那陣子，屯子里按人頭分到手的口糧總是填不飽肚子。每到五黃六月，地里的莊稼半生不熟之時，大人小孩下地里勞動后，總要順手把剛灌漿的玉米或剛長成雞蛋大小的土豆偷偷帶回家，給娃兒們吃了充饑。

別人這么做，村干部們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待管不管。如今輪著趙空雄當了民兵連長，單單對雷有旺下了狠手。說是雷有旺破壞集體經(jīng)濟，五花大綁扔在土臺子上進行批斗。高高的紙帽子戴在頭上，一群基干民兵對雷有旺又是推又是踹。幾次三番把本來身體就單薄的雷有旺折騰的嘴里吐了血，回家后臥床不起，沒出倆月一命嗚呼，死了。

凡事都是事出有因，民兵連長趙空雄欺凌雷有旺全是因為魏花兒。三個人年齡不相上下，趙空雄長得又粗又黑，讓人看過一眼后就有一種兇神惡煞的感覺。雷有旺細高個子，又識文斷字，說話文文雅雅。年輕時兩人同時看上了眉清目秀的魏花兒，而魏花兒卻只對雷有旺情有獨鐘，一見趙空雄就躲得老遠。

最后結(jié)果可想而知，魏花兒毅然決然嫁給了雷有旺，趙空雄望眼欲穿只能是晚上蓋著厚被子去做夢。以后的許多年里，明知道魏花兒花落有主，趙空雄自己也娶了鄰村的巧兒做老婆，生下了女兒娥子。老婆孩子熱炕頭，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壞，可趙空雄依然不死心，得空兒便對魏花兒撩撥一番。

雷有旺性格溫和，但也受不了這一套，為此沒少和趙空雄鬧過別扭。而今趙空雄當了民兵連長，在屯子里也算是有權有勢之人，看到雷有旺命散黃泉，留下了魏花兒獨守空房，和兒子雷濤孤兒寡母整天過著以淚洗面的心酸日子，終于按耐不住那顆躁動了許多年的心。乘著月明星稀，翻墻跳上了魏花兒的炕頭，憑著力大如牛的體魄，輕而易舉地就占了魏花兒的好處。

“花兒，空雄我苦苦等了你這么多年，如今……”

沒等趙空雄把一句完整的話說完，只覺得一只耳朵生疼生疼。魏花兒牙關緊閉，硬生生地咬下了趙空雄耳朵上的一塊肉。

雷濤醒來時，家里空空如也。

雷有喜是年齡比雷有旺小幾歲的同胞弟弟。一大早，雷有喜扛著鋤頭準備上工，看見門縫里塞著一張裱糊窗戶剩下的白麻紙。打開一看，淚跡斑斑的白麻紙上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

“花兒我實在無臉活在人世。濤兒也沒有別的親人，只好托付給你們了，吃糠咽菜一定要把娃兒養(yǎng)大成人。如果真的會有來世，我和死去的雷有旺定會加倍報答你們的大恩大德……”

全屯子里的人幾乎全部出動，最后在村外的一口枯井里找到了身體已經(jīng)冰涼了的花兒。

“娘……”

幾乎發(fā)了瘋的疤狗子雷濤操起比他個子都高的鐵鍬沖向了趙空雄的家。趙空雄的黑狗一口撲過來咬住了孩子的小腿，疤狗子雷濤舉起鐵鍬向狗的腦袋劈去。原來狗和人一樣，見了拼命的人也會害怕，嘴里撕扯了雷濤褲腳上的一塊布，跑遠了。只見疤狗子雷濤先是左劈右砍，把趙空雄家的窗戶玻璃砸了個稀巴爛。接著又闖進里屋，照著趙空雄的頭就劈。畢竟孩子年小力薄，被趙空雄一抬手便搶過了鐵鍬，躲過了一劫。

舊疤未好又添新傷，疤狗子恨透了趙空雄和他家的那條大黑狗。有朝一日，他要殺了趙空雄，也要殺了那條大黑狗。

半年后，大黑狗吃了疤狗子扔給它的一個包了老鼠藥的饃，死了。饃是疤狗子摸黑從墻外扔進趙空雄的院子里的，他覺得做得天衣無縫，沒有被任何人看見。

可事情的結(jié)果并不是如此。沒過幾天，民兵連長趙空雄便查出了毒死大黑狗的元兇就是疤狗子雷濤。那時候，疤狗子正在教室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讀書，想不到趙空雄這時推門而入，把疤狗子雷濤拉出去就是一頓狠揍。

狼嚎一樣的哭聲驚動了許多人，人們真擔心趙空雄會把這個沒爹沒娘的孩子打死。直到疤狗子的叔叔嬸娘跪在地上求饒，總算才讓趙空雄收了手。

“疤狗子，大爺我今天沒把你打死，算小子你白撿一條賤命。學你就不要上了，從明天開始給隊里放牲口去！”撂下這些話，趙空雄一轉(zhuǎn)身走了。

放牲口對疤狗子倒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每天天一亮便懷揣兩個玉米窩頭，趕著騾子騎著驢進山了。凹子屯的溝溝岔岔很多，牲口們?nèi)コ圆?，疤狗子一個人爬樹摘果子，下水撿石頭。中午吃點干糧喝點涼水，悠哉悠哉一直到太陽落山才趕著牲口往飼養(yǎng)院里走。

平平淡淡的日子一晃就過去了七八年，長成了大小伙子的疤狗子常常對著河里的水端詳自己臉上那塊永遠也不會褪去的疤痕，新仇舊恨像泉眼一樣向外噴涌。咬傷自己的大黑狗死了，可是每每看到大黑狗的主人趙空雄依然耀武揚威地在屯子里張揚跋扈，在自己面前目空一切地晃蕩，這讓充滿復仇心事的疤狗子的心里就不知是一種什么滋味。

“狗日的，報不了父母的仇，雷濤我誓不罷休！”疤狗子的拳頭狠狠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趙空雄的女兒娥子和疤狗子年齡差不多，也就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娥子長得不高不矮，白白胖胖，初中畢業(yè)后也回到了屯子里。仗著趙空雄手里的權勢，在隊里當上了記分員。記分員這活兒，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工分還不比別人少掙，誰看了都羨慕。按著常理，記分員一般都是年齡偏大身體不太好的人去做，輪誰都不會輪到一個小女娃的頭上?？烧l都知道，趙空雄向來在屯子里耍橫，所以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雷濤，你不是一直掙著五分工嗎？從今兒開始，我給你記六分！”趕著牲口回來的路上，娥子堵住了疤狗子的路。

多少年了，疤狗子一看見趙家的人心里就會無理由地升起一團火。驢背上坐著的疤狗子對娥子的好心一點不領情。反而把脖子挺得老高，兩腿一緊，照著毛驢的肚子猛一蹬，徑直離去了，給了娥子一個自討沒趣。

有些事情的發(fā)生，也許是天注定，也許是命該如此，誰都說不清楚為什么。如果臉上沒有那塊被大黑狗撕咬后留下的傷疤，年輕時的疤狗子雷濤真的算得上是一名美男子。高挑的個子，闊嘴劍眉，特別是坐在驢背上時脖子高揚，目空一切的神態(tài)，硬是讓情竇初開的娥子喜歡上了。

艷陽高照的盛夏，疤狗子把騾子毛驢趕到溝子里吃草，自己折幾根柳條梢子編成帽子蓋在頭上，單腿翹著躺在樹下乘涼，迷迷糊糊間感覺一股熱氣吹在臉頰。雙眼一睜，幾乎嚇了一跳。身穿短袖汗衫的娥子緊靠著坐在疤狗子的身邊，顫顫巍巍的奶子從衣服扣子的縫隙間依稀可見。霎時間，疤狗子雷濤周身的熱血直往胸口噴涌。雙臂一擁的同時，整個身子猛地向著娥子撲了過去。

干柴遇烈火，豈有不燃之理！天為蓋地為床，兩個年輕人有了第一次便一發(fā)而不可收，盡情地燃燒著青春之火，享受著男女之歡。時間長了，風言風語傳到了娥子的父親趙空雄的耳朵里。

想當年，疤狗子的父親雷有旺為了魏花兒，那可是爭得面紅耳赤。最后因為魏花兒的執(zhí)著，讓雷有旺抱得美人歸。這事兒在屯子里幾乎人人皆知，以至于多少年都讓趙空雄在眾人面前感覺丟盡了顏面。后來雷有旺被趙空雄整死了，魏花兒也含冤而去，總算讓趙空雄解了心頭惡氣?？伤趺匆蚕氩坏饺缃褡约旱呐畠憾鹱庸硎股癫畹睾桶坦纷雍蒙狭耍@還了得！

“拆不開這對野鴛鴦，誓不為人！”趙空雄拳頭緊攥，暗下決心。

心狠手辣加上明查暗訪，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趙空雄終于在小河邊的草叢中把女兒娥子和疤狗子抓了個正著。赤條條的兩個年輕人正在天和地之間享受著人間那種至高無上的樂趣，猛然間聽得一聲吶喊，驚得疤狗子一躍而起，沒待他反應明白，一根悶棍照著他的腦門就劈了過來。等疤狗子清醒后，已經(jīng)被五花大綁送進了看守所，伴之而來的還有一個罪名：強奸犯！

疤狗子被宣判的那一天，娥子哭的死去活來，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復說這一句話：“我是自愿的，雷濤你冤?。　?/span>

對一個真正的強奸犯，十年的刑期不多也不少。但因為疤狗子坐牢，許多的生活卻因此被改變了許多。最初發(fā)現(xiàn)問題的是娥子的母親巧華，一個大姑娘的肚子不會無緣無故地一天比一天大。

“這妮子肯定是懷上疤狗子的崽了”夜深人靜時，巧華推醒酣睡的丈夫趙空雄，說出了一句幾天來都難以啟齒的話。

“什么，你是說是這個狗日的疤狗子把娥子的肚子弄大了？這好辦啊，明一早就讓她去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把這個雜種拿掉。”趙空雄并不把懷了孩子這件事看的多大，話說完，一翻身又睡了。

打記事起，無論什么事，父親趙空雄在家里都是說一不二的?？蛇@一次，趙空雄怎么也想不到，娥子會與他來一次拼死反抗。

“孩子是雷濤的，也是我娥子的。濤子被你們送進牢房了，可肚子里的孩子是無辜的。不管是男是女，娥子我一定要孩子生下來，等到濤子刑滿后，我們結(jié)婚過日子！”娥子說話的聲音不高，卻好像咬著牙一樣，很費力。

“認我趙空雄是你的爹，就把肚里的雜種除掉。若是非要給疤狗子生下這個崽，那就滾出趙家的門，從此再不要回來！”趙空雄是怎么也不會容忍自己的女兒肚子里懷上了疤狗子崽的，對娥子放出了這番狠話。

娥子選擇了后者，獨自一人住到了凹子屯后溝的一眼土窯里。十月懷胎一日分娩，孩子出生的那一天，雷鳴電閃，黑壓壓的天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母親巧兒因為背著趙空雄給娥子送過一些月子里的東西，差點被趙空雄打得斷了氣。接下來的日子里，疤狗子的嬸娘里里外外關照著，才總算保住了娥子母子的性命。

如果不是趙空雄突發(fā)疾病死亡，也許娥子真的再也不會進娘家的門了。說來也怪，趙空雄酒足飯飽倒在熱炕上入睡，前半夜還鼾聲大作，到早晨卻沒有了聲息。巧兒連叫幾聲沒有喊醒，把手往丈夫鼻孔上一放，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威風一世的趙空雄，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到陰間找閻王爺去報到了。

趙空雄和巧兒夫妻倆只有娥子一個獨生女。沒有了男人的巧兒不顧一切地把娥子叫回來，商量著處理趙空雄的后事。摸著父親冰涼的雙手，娥子止不住留下了眼淚。娥子真的說不清該怎么對待父親，說她不恨父親，那是假的，但如今人已經(jīng)死了，總歸血脈相連，帶著兒子雷鳴，娥子跪倒在趙空雄靈前，不住地失聲痛哭。

趙空雄死了，巧兒便再也不讓女兒離開自己了。這樣過了一兩年，疤狗子刑滿釋放，回到了凹子屯。

“爹，屯子里的人都說你恨狗，還殺狗，可是我最喜歡狗。我和娘住在屯子外面窯洞的時候，一共養(yǎng)了三條狗。小黃、二黑和斑點狗不僅每天陪著我玩，還能保護娘呢。好幾次壞人想欺負娘，都是三條狗擋在門口把壞蛋嚇走了。爹，咱們和狗狗做朋友吧，不要殺害我的朋友，好嗎？”見著雷濤的第一眼，兒子雷鳴眼里含著淚說出了這樣的話。

“好，好，爹答應你，答應你！”

疤狗子雷濤左手摟著兒子，右手摟著妻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按著鄉(xiāng)俗，疤狗子雷濤和娥子補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從此以后，男耕女織，男歡女愛，開啟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