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凡
本村一位大爺叫胡成,離開這個世界已經(jīng)很多年了。胡大爺一輩子辛勤勞作,含辛茹苦養(yǎng)育了一雙兒女。胡大爺年輕時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歲數(shù)大了又因為一輩子養(yǎng)成省吃儉用的習(xí)慣總也改不了,所以日子還是過得很清貧。唯有一件事,胡大爺看的特別重,那就是早早地為自己準備了一副上好的壽材。
胡成的兒子叫胡玉柱,從小和我就是鐵哥們。女兒叫胡玉蓮,和我妹妹是無話不說的閨蜜。前幾年坐下來閑談,胡玉柱說起過他的父親為自己準備壽材的事,至今一直讓我記憶猶新。
胡成六十歲生日那天,胡家兄妹二人回到老屋。胡玉蓮竹籃子里提來的是白面做的壽桃,比平常吃的饅頭大了許多,上面花花綠綠畫著各種圖案,父親胡成把壽桃一個一個擺放在面前的席炕上,高興地把嘴圈成一個圓。玉蓮把事先準備好的幾百元錢遞過去,父親眼都沒眨,只是嘴里說了一句:我不缺錢。
中午飯照例吃了長壽面條,炒了幾個葷素碟子。胡成用的是陪了他幾十年的瓷白酒壺,喝的是幾十年不換的家鄉(xiāng)老酒,不多不少,十二小酒盅,剛好二兩。
胡成的嘴里有了酒氣,盤腿坐著,打開了話頭。
“今年是閏月年,這六十花甲一過,就開始著手打壽材吧。”胡成頭也不斜一下,邊吸溜面條,邊說話,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是說給兒女們聽。
“您剛過六十,身體結(jié)實著呢,張羅壽材的事還不是時候吧,爹您就別和我們開玩笑了?”胡玉蓮低聲說了一句。
“是啊,您......”兒子胡玉柱也接上了口。
“我自己的事不用你們做主,難道又要讓我像你們的母親一樣,卸了門板入葬嗎?”沒等胡玉柱開口說話,父親已經(jīng)把話撂了過來。兄妹二人只好閉了嘴,相視無言。
在我們農(nóng)村,有條件的人家,都要提前給老人做壽材。壽材又叫喜材,一般在老人年逾花甲,有閏月的年份,而且最好是在閏月里做,所謂“閏年閏月一百歲”。在立幫安底的那天,兒孫還要燒香祭獻,鳴放鞭炮。同時把一段紅布系在棺幫上,讓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孩從棺木框內(nèi)鉆過去,以此祝福老人長壽百歲,稱為合龍口。
沒準備壽材的人家,如果老人身體出現(xiàn)了狀況,就要立即開工。這也是一種沖喜,有時壽材做好了人也恢復(fù)了。做壽材時開工的第一斧很重要,木屑飄得越遠,預(yù)示它的主人壽數(shù)越長。做好的壽材停放在堂屋或倉房里,如果無故有動靜了,預(yù)示著主人將要用到它了。我的姥姥臨走前,晚上表姐聽見壽材響動,果然次日便駕鶴西游了。
壽材這個東西很講究的,用什么木頭、上什么漆,不比現(xiàn)在的紅木家具名堂少。壽材早做好處多,一是早年木材質(zhì)高價低,提前存放還可以干燥著;二是壽材講究保養(yǎng),每年都要定期抬出來晾曬幾天,用桐油刷了一遍又一遍。越早做,保養(yǎng)的次數(shù)越多,也就越體面。而且這東西只有裝人時才叫棺材,沒用過的,叫做壽材,意念很好。
壽材以木質(zhì)堅硬的柏、樟為上等;油松、楸、槐等次之;柳木的最為一般。板材時興厚大,最厚者六寸;五寸以上為上等,依次等而下之。底、蓋、側(cè)均為整塊者稱為“獨幅”,若干塊拼合的則分別以其所拼塊數(shù)稱為“幾塊頭”。整個棺形為長方形,前高后低、前寬后窄。壽材外涂油漆,有黑、紫、紅、黃幾種顏色。不到50歲的死者,壽材涂以朱漆,稱為“紅棺”;50歲以上的多涂金黃色,稱為“金棺”。壽材外面一般有彩繪圖案,上等木材更以木質(zhì)本色為底,作素色推光漆畫,顯得金碧輝煌。
俗話說的“三長兩短”,就是對壽材最形象的描述。因為棺木正好由三塊長木板、兩塊短木板構(gòu)成一個匣子,以此來形容性命不保。最權(quán)威的說法見《禮記·檀弓上》:“棺束,縮二,衡三;衽,每束一?!惫艜r棺木不用釘子,只是用皮條把棺材底與蓋捆合在一起。橫的方向捆三道,縱的方向捆兩道。橫的方向木板長,縱的方向木板短,“三長兩短”即源于此。衽原本指衣服的縫合處,此指連接棺蓋與棺底的木楔,兩頭寬中間窄,插入棺口兩旁的坎中,使蓋與棺身密合。衽與皮條聯(lián)用,就是為了緊固棺蓋。
打壽材的日期有講究。一般選好日子,請木匠上門來打。打壽材的木匠是種專門的行當(dāng),與普通的木匠有別,除工錢外,還要管他們?nèi)D飯。打壽材是件喜事,與過生日差不多。親友們都要前來慶賀,奉送糕點水果,作為賀禮。本人的兒女們,為了增添喜慶氣氛,除了吃喝外,還要準備燒紙。壽材做好后,要放置在比較干燥的地方,越干燥越好,這樣對本人來說疾病就少。壽材也要預(yù)先漆好,殮后漆,死者就要摸黑走路。
兒時,我見過匠人打壽材。用墨斗打過豎線,那塊粗壯的木料便捆在大門口的榆樹上,一把碩大的解鋸在兩位工匠的托舉下,“哧……溜,哧……溜”地來來回回推拉著,粗壯的圓木便成了一張張厚厚的木板。
大木料解成木板后,剩下的活,就在院子里進行。匠人們擺出的工具有鋸子、鑿子、斧子、還有推刨。當(dāng)然也離不了一個小火爐,既為合木頭熬骨膠,也為匠人們燒水泡茶。匠人們把劃線用的鉛筆夾在耳梢,常常忙得顧不上說話。推刨一陣前削后拉,泛起層層刨花兒。雖然累得滿頭大汗,還要趁喘息的機會,瞇著一只眼睛瞄瞄板材是否平整。另一匠人在“叮叮咚咚”地用斧子敲打著鑿子刻刀。時輕時重、木屑亂濺,還要不時拿起折尺,測量圖案的尺寸。
匠人們忙乎七八天,壽材終于落成了。院子的中央,壽材被兩條長凳高高支起,莊嚴肅穆、厚重祥和。此時,遠近的親戚們都來慶賀,當(dāng)天正午,壽材的前面擺放著兩個祭祀用的壽桃狀饃饃,還有答謝匠人們的煙酒。一陣鞭炮聲過后,舉家向壽材行跪拜大禮,叩拜匠人們妙手悉心為長輩修葺的“金屋”落成。這當(dāng)兒也要贊嘆匠人們的巧手、也羨慕老人的福分。我真不明白,為啥早做壽材也算是一種福分?
村里的老百姓是要臉面的,家中有人死后只用一口“薄皮棺材”,有點丟份兒。要是誰家用的是一口厚重的楠木壽材,桐油大漆刷了幾十遍,那抬出來就像是逝者開著瑪莎拉蒂、大奔之類的豪車去另一個世界一樣體面。但大多數(shù)老百姓因為窮困就無法顧及顏面了。
農(nóng)村里,普通老百姓用的都是薄棺。老家有一種傳說,說是有的老人故去,家人無錢買木料,只好把院門的門板卸下來打棺材。還有的人家搜羅來的木料糟朽不堪,孔洞處竟然用大橪泥添堵。個別人家既買不起木料,又雇不起木匠,無奈時,只好直接動用家里的大柜來下葬,甚至是在貧困潦倒的家庭,更有用席筒卷著死人下葬的故事。
胡玉蓮的母親就是因為難產(chǎn)導(dǎo)致大出血而去世的,那年她剛十歲,哥哥胡玉柱比他也只大了三歲,正在上學(xué)。因為家窮,沒錢買木料,用的就是門板。這也成了胡成一輩子的心事。每每提及這件事,胡成就會落淚,胡玉柱胡玉蓮兄妹便低著頭不敢多言。
“胡玉柱,這是買木料和請匠人的錢,打一副上好的壽材應(yīng)該是綽綽有余了。什么也不要說,做去就是了。”父親把一個布包給到胡玉柱手里手里,一個人倒頭睡去了。
想著父親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把兄妹撫養(yǎng)成人,現(xiàn)在提出的這點要求倒也沒有一點過分。兄妹二人點點頭,只有照著去辦得份了。
很快就到了閏月天,胡玉柱托人買了上好的柏木,請了鄰村最好的匠人郭懷成父子倆吃住在自家老屋,讓他們在在胡成眼皮下干起了活計。
一切都按照老法按部就班地進行著,胡成嘴里含著旱煙鍋子一邊看匠人做事,一邊講著故事。
說是古時有個木匠,會打壽材。這個匠人還是個風(fēng)水先生,他因此也對生死輪回、因果報應(yīng)深信不疑。一次給一家外村人打壽材,那天壽材剛剛立幫,看見天陰欲雨,他就和幾個人把壽材抬進了堂屋。壽材抬進堂屋沒多久,那屋頂上突然有一只蜘蛛掉進了壽材里。按《宅經(jīng)》上的風(fēng)水陣法講,這可不是件好事情。他一邊不動聲色地收拾工具,一邊在心里思謀這件事情。
當(dāng)時那屋有三個人,父子倆和一個老奶奶,這口壽材是給那個老奶奶準備的。次日做完壽材,匠人照例說了幾句恭喜發(fā)財、家宅平安的好話。按道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但那家人老實厚道,于是表哥臨走時提醒他們:“你們家平時做事要多注意,尤其在高處干活的時候,一定要多加小心?!敝魅寺犃诵χf:“謝謝擔(dān)心,我會注意的?!笔潞笠荒?,匠人聽說那家的年輕后生出了事情。那個后生去小窯煤礦打工,下井時,巷道塌方,被墜落的矸石砸死,匠人做的那口壽材就給那個后生用了。那年,對門院有個老漢準備了一口壽材,預(yù)備自己百年之后使用,就把這口棺材停在自家的涼房里。不知為何,那間房經(jīng)常晚上有響動。一天,老漢不在家,兒子便請了一位風(fēng)水先生來看。那位先生見他涼房里陰氣郁積,建議他在棺材上放把劍。他問放劍有甚用,會不會危害到老人,風(fēng)水先生說,棺材雖然有人視為不祥之物,但還有升官發(fā)財之意。為鎮(zhèn)壓邪氣,防止孤魂野鬼進駐棺木,遂以百兵之首——利劍來辟邪。利劍能克厲鬼,但對健在的老人并無影響。
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五六十年代農(nóng)村老人到了60歲,就認為自己已離死不遠,開始準備后事了。古話說,農(nóng)人一生有三件大事,蓋房、娶媳婦、給老人送終。大約到了60歲,這三件大事就都完成了。完成這三件大事再無精神寄托,混吃等死,上帝看你無事就該叫你走了。即便從科學(xué)的角度來解釋,無所事事,人體也會自動啟動死亡機制。
給胡成做的壽材可算是精工細作,前后足足用了半個月,終于完工了。當(dāng)天夜里,胡成穿了一身新衣服躺在新打的壽材里睡了一晚上,看著胡成咧著大嘴笑著的樣子,玉柱和玉蓮總算松了一口氣。
胡成活了八十八歲,每年忘記什么也不會忘記在春暖花開時,把自己的壽材搬出來在太陽下曬曬,然后讓玉柱用桐油刷一次。他說這就是他將來的家,一定好保管好。說這些的時候,胡成捋著花白的胡子,滿臉都是喜氣。
玉蓮說,父親去世的時候很安祥。晚上喝了一碗粥,早早地就睡了,第二天早上過去喊他時便沒有了動靜,悄聲無息地走了。
胡成生前說,睡在柏木棺材里,聞著氣味心里都覺得特別舒坦。轉(zhuǎn)眼又是十幾年了,現(xiàn)在住在里面的他,過得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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