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韓小妮
在影視劇里,有一種說話腔調(diào)與“TVB腔”齊名。
“嘿,我的老伙計,我向圣母瑪利亞保證,你做的這件事就像蘇珊阿姨的蘋果派一樣糟糕……”
它就是被網(wǎng)友們玩壞了的“譯制腔”。
這種今天聽起來奇特的語言風格到底是怎么養(yǎng)成的呢?
作為我國生產(chǎn)譯制片產(chǎn)量最多、成就最高的廠家,上海電影譯制廠對此可以說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01
首先,讓我們把時間線拉回譯制片在中國誕生之初。假如說當時的譯制片有“腔調(diào)”的話,那它差一點被“宇宙間最魔性方言”——東北話“帶偏”。
1949年5月,中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譯制片《普通一兵》上映。
蘇聯(lián)電影《普通一兵》講述了新兵馬特洛索夫為掩護戰(zhàn)友壯烈犧牲的故事
這部蘇聯(lián)影片由東北電影制片廠(即現(xiàn)在的長春電影制片廠)譯制,譯制導演是后來被稱為“中國譯制片之父”的袁乃晨。
今天我們在網(wǎng)上還能找到這部影片,由于配音演員都來自東北,片中的“戰(zhàn)斗民族”一開口,一股“大碴子味兒”撲面而來:
“走,喝茶去,我先跟你嘮一嘮家常話”
“哎呀,馬索特洛夫,我一看見你呀,簡直像我那二小子?!?/span>
“得了,別(biè)說了?!?/span>
央視專題片《足跡》中《普通一兵》的片段,東北話臺詞受到了網(wǎng)友熱評。
B站網(wǎng)友調(diào)侃說:“好怕說著說著突然來段二人轉(zhuǎn)。”但接地氣的東北口音倒也與片中蘇聯(lián)紅軍戰(zhàn)士的工農(nóng)身份意外貼合。
此后,長春電影制片廠譯制了大量外國影視片,從早期的《列寧在十月》《復活》《靜靜的頓河》《流浪者》,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譯制的《羅馬假日》《兩個人的車站》《寅次郎的故事》等等,貢獻了一批經(jīng)典。
當時中國之所以要發(fā)展譯制片,有它的時代背景。
解放戰(zhàn)爭年代,蘇聯(lián)電影在解放區(qū)廣為放映。觀眾只有通過幻燈字幕或放映員用土喇叭講解簡要情節(jié)來了解影片大概。
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老百姓的識字率不足20%,看外國影片可以說相當費勁。
而在大片放映基本與好萊塢同步的摩登上海,大光明電影院等著名影院曾聘用精通英語的“譯意風小姐”,放映時進行同聲翻譯,以此來克服語言障礙。
1939年大光明影戲院在報紙上投放的廣告,提到了“譯意風”。
但這一服務需另外收費,還有人吐槽在雙耳上夾一副聽筒夾并不舒適,所以也不普及。
1948年1月,大上海大戲院公映了由王文濤等二十多位華僑譯配的意大利影片《一舞難忘》。
廣告語是“華僑影迷海外新收獲,外國明星開口說中國話”,在群眾中引起了強烈反響。
探索自己的譯制片之路,成了擺在中國電影人面前的課題。
就在《普通一兵》上映后不久,中國譯制片史上另一支更為重要的力量登場了。
有一行人從2000多公里外的上海風塵仆仆來到長春,求教譯制經(jīng)驗。
他們來自上海電影制片廠于1949年11月16日成立的翻譯片組,組長是在中國電影譯制片史上大名鼎鼎的陳敘一先生。
上世紀80年代初上譯廠一次春節(jié)聚餐,左起依次為趙慎之、曹雷、童自榮、陳敘一、程曉樺、尚華。
1950年,上影交出了自己的第一份答卷——蘇聯(lián)故事片《小英雄》(即《團的兒子》)宣告問世。
1957年4月1日,上海電影譯制廠成立,成為國內(nèi)唯一專門從事外國影視片譯制的電影廠家。
六十多年來,上譯廠共譯制了40多個國家1500多部故事片。
《簡·愛》《巴黎圣母院》《佐羅》《追捕》《虎口脫險》《尼羅河上的慘案》《音樂之聲》《茜茜公主》……電影愛好者可以列舉出一長串“made in 上譯廠”的經(jīng)典譯制片。
如果說當年東影的《普通一兵》通過本土的東北話,消除了觀眾對俄語表達的陌生感,那么上譯廠的譯制片顯然走的是另一條道路。
作為我國生產(chǎn)譯制片產(chǎn)量最多、成就最高的廠家,上譯廠用讓人感到陌生又新鮮的“譯制腔”為觀眾構建出了對世界的想象。
02
今天看慣了字幕組翻譯的年輕人,可能會覺得“譯制腔”有些“浮夸”。殊不知,這種腔調(diào)是當年的藝術家們刻意而為之。
其實除了我國早期“大碴子味兒”的譯制片,好萊塢和蘇聯(lián)也曾做過華語譯制片。
1946年,米高梅推出第一部漢語配音故事片《泰山到紐約》。圖為該片在上海首映時的廣告
據(jù)說蘇聯(lián)找的配音演員來自山東,劇中人的對話一口山東腔(另有一說來自東北)。
1949年2月26日,蘇聯(lián)影片《森林之曲》在上海的滬光、麗都、平安、虹光4家影院同時首映。
但觀眾對配音并不“買賬”:
“華語對白,總覺得不合適,以一個紅發(fā)藍眼睛的人,即使國語說得再好,在許多嚴肅的場面里,觀眾會嘩然大笑。這種配音方法,我個人認為是不可取的?!?/span>
漢語配音的蘇聯(lián)影片《森林之曲》廣告
為了讓觀眾在觀影時不產(chǎn)生違和感,用配音藝術家劉廣寧之子潘爭的話來說,上譯廠的第一代配音演員“不自覺中窮其一生在避免'外國譯制片中國化’”。
換句話說,上譯廠的譯制片刻意顛覆了習慣性的用語方式,對中文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全新版本的語言系統(tǒng)。
“譯制腔”的養(yǎng)成首先體現(xiàn)在語音、語調(diào)上。
為了再現(xiàn)原語言國家的特點,配音演員經(jīng)常在語氣、節(jié)奏、速度上模仿原片中對人名和地名的叫法。
電影《茜茜公主》劇照。配音演員在說到外國人名、地名時語調(diào)會有所不同
外國人在對話中經(jīng)常會加一些感嘆詞,配音演員也會把翻譯過來的中文加以感嘆。
“嘿,老伙計”“噢,我的天”“真是見鬼”“看在上帝的份兒上”這些“譯制腔”常見的表達,嚴格來說是一種“中西合璧”的語言。
有趣的是,有時候譯制片還會添加語氣詞,刻意加重感嘆力度。
在電影《魂斷藍橋》的原片中有一句臺詞是“Roy, you must be mad!”在譯制片中的配音是“噢!羅伊,你瘋了吧!”句子的前后都加了語氣詞。
這是因為漢語在語音、語調(diào)上是一種內(nèi)斂的語言。配音演員的語氣詞添加意在讓中文臺詞的語言力度更加貼近原片。
電影《魂斷藍橋》海報,影片由劉廣寧、喬榛等配音。
其次,“譯制腔”有時候聽起來有些啰嗦,語速很快,實際上是為了配合外國演員的口型。
由于漢語和外語之間的語言差異,同樣的意思表達出來字數(shù)不可能完全相同。
所以譯制片里常常會加些原片中沒有的“小零碎”來適配畫面和口型。
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中,有一段偵探波洛很困,卻不斷有人過來搭訕。當女小說家過來時,波洛的臺詞是:“Yes, I am extremely. I am consumed by sleep. Madame.”
上譯廠翻譯過來的臺詞是:“是啊,我非常非常困,我實在是太困了,太太?!?/span>
這里的兩個“非?!辈还馐菫榱梭w現(xiàn)波洛確實困到不行,更重要的作用是讓中文臺詞與原片的語句在長度上相同。
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海報,該片配音陣容堪稱豪華,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搜一搜。
另外,由于英語里多用從句,譯制片在翻譯時為了適應中文表達,常常采用“化整為零”的方式,所以我們聽到的譯制片臺詞多為短句。
說到對口型,上譯廠還有一個獨有的崗位——口型員(一般由演員兼職)。
這項工作需要數(shù)出影片中外國演員講的每句話口型能裝多少中國字,翻譯人員再據(jù)此調(diào)整每句話的字數(shù)。
配音藝術家曹雷曾經(jīng)舉例說,一句簡單的打招呼,英文、日文有不同的發(fā)音,這就需要演繹出不同的語句。
英文中見面說Hi,中文翻譯也只能是一個字;但“How are you”就對應三個漢字;
如果碰上日文,七八個音,這時配音演員既不能不說話,也不能隨意拖音“早——上——好——”,需要根據(jù)人物關系,改成“××先生,早上好啊”,把口型不多不少地填滿。
除了歐美影視片,上譯廠還譯制了《追捕》等膾炙人口的日本故事片。
更重要的是,上譯廠的“譯制腔”之所以讓觀眾感到陌生又新鮮,和它所選擇的翻譯方式有關。
老廠長陳敘一為上譯廠確立了“忠實原片”的創(chuàng)作原則,在翻譯臺詞時多采用直譯。
有學者認為,因為外語與中文在語序和表達上的差異,這樣翻譯出來的語句會有一種別扭感。但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譯制腔”正發(fā)軔于此。
配音藝術家蘇秀曾經(jīng)舉過一個例子:
有部戲里有句臺詞是“常在河邊打水,哪能不打破陶罐”,盡管中國俗語里有“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的表達,但她還是堅持用了原文翻譯。
當年,上譯廠的許多經(jīng)典之作都由陳敘一親自翻譯或者把關,不少經(jīng)典臺詞有著他個人鮮明的翻譯風格。
還是拿《尼羅河上的慘案》來說,影片結尾,波洛用英文說“Take it easy”。在第一稿翻譯中,這句話被直譯為“慢慢來”。第二稿被改為“別心急”。
在最終的第三稿里,陳敘一把它成了“悠著點”。
老版《尼羅河上的慘案》中,偵探波洛由畢克配音,這句“悠著點”是劇中的金句。
影片《虎口脫險》中,主角在土耳其浴室里接頭時哼的小曲“Tea for Two”起初被譯為“情侶茶”,但配音時哼起來總覺得不對味。
最后是陳敘一反復琢磨,發(fā)明了一個新譯法——“鴛鴦茶”。
“鴛鴦茶”是電影《虎口脫險》里的經(jīng)典橋段
還有在美國電視系列劇《加里森敢死隊》里,一群三教九流組成了敢死隊,稱呼老大為“Sir”。
這個詞翻譯成“先生”“隊長”“長官”似乎都不太符合角色身份,又是陳敘一給出了一個詞——“頭兒”。
在此之前,中國的語言習慣里并沒有這個詞匯。但譯制片播出后,很快成了稱呼領導的慣常用語。
03
在看著字幕組影視片成長起來的Z世代年輕人看來,“譯制腔”顯得有些滑稽古怪。
“如何說一口流利的譯制腔”“譯制腔速成課堂”……網(wǎng)友們的各種演繹快把“譯制腔”玩壞了。
網(wǎng)友制作的“譯制腔”表情包
不可否認,今天外國影視劇的觀看方式已經(jīng)從一個聲音的時代走向了字幕和聲效原聲的時代。
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那些來自上海的聲音,曾經(jīng)深刻地影響了一代人。
今年是上譯廠曾經(jīng)為《簡·愛》中羅切斯特配音的藝術家邱岳峰誕辰100周年。很多年前,陳丹青這樣寫道:
“好的翻譯仍然可以是好的語言,二者都是文學;配音再好,卻仍是語音的替代品。配音,為傳播計,是屬上策,論藝術,畢竟下策?!?/span>
但“邱岳峰是一個偉大的例外。他是外國人,別的天才配音演員感動我們,但我們不會錯當他們是外國人,然而邱岳峰似乎比羅切斯特還羅切斯特,比卓別林還卓別林,當我后來在美國看了《簡·愛》和《凡爾杜先生》,那原版的真聲聽來竟像是假的,我無助地想念邱岳峰,在一句句英文臺詞里發(fā)生'重聽’。”
“他,一個上海居民,一個在電影譯制廠上班的中國人,直到我在紐約再聽邱岳峰這才恍然大悟:他沒有說過一句外國話,他以再標準不過的國語為我們塑造了整個西方?!?/span>
這是在向這位“嗓音的詩人”致敬,似乎,也是在向“譯制腔”致敬。
參考資料:
1. 田永源,《新中國電影譯制片:從東影到上影》,檔案春秋,2009年12月。
2. 潘晶,《譯制片配音的輝煌年代》,新世紀劇壇,2020年4月。
3. 冒旭卉,《異化與歸化的跨文化傳播:譯制片的語言想象——以<普通一兵>與<簡愛(1970)>為例》,聲屏世界,2022年4月。
4. 高珊,《跨文化傳播中譯制片配音的“陌生化”解讀》,電影文學,2014年第12期。
5. 凌婧君,《論譯制片中的異化翻譯及其跨文化傳播作用》,江蘇理工學院學報,2017年10月。
6. 張錦然,《上海譯制片廠經(jīng)典影片的配音藝術研究——以20世紀70年代影片為例》,藝術評鑒,2020年12月。
7. 任梓儀,《中國電影譯制片的今昔對比》,藝術大觀,2021年11月(下)。
8. 潘爭,《棚內(nèi)棚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1月出版。
9. 王霆鈞,《長影的故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10月出版。
10. 張偉,《電影譯制在中國的早期歷程》,新民晚報,2005年08月07日。
11. 李婷,《銀幕經(jīng)典“中國好聲音”,背后有著多少鮮為人知的故事》,文匯報,2020年12月15日。
12. 王彥,《那些激蕩人心的對白,我們曾倒背如流》,文匯報,2017年03月31日。
13. 儒,《“片上華文”與“國語對白”》,新民晚報,1949年05月02日。
14. 司空離,視頻《翻譯腔究竟是怎么來的?它的發(fā)音為何那么奇怪?》,嗶哩嗶哩,2020年06年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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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韓小妮/ 編稿子:韓小妮/
寫毛筆:楊 卓/ 做圖片:二黑/
拿摩溫:陳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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