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哦!
從公元4世紀起,唐宋山水畫達到了第一個明顯且持續(xù)的巔峰(但更主要是在宋朝)。對于自然,不是單純地再現(xiàn),而是人們想要在繪畫中達到對其整體的解讀。在山水畫框架下的許多主體使得繪畫具有表達能力,而在當時,這些物象已經(jīng)成了繪畫的標準,某些層面上來說,它們至今仍然適用。特殊形狀的山脈、瀑布與河流、不同種類的樹木、位置精確的寶塔與橋梁、宮殿或孤獨的洞穴等等,不但這些個體的細節(jié),而且完整的自然觀都被納入這個繪畫標準中。所以在中國傳統(tǒng)中,可以明顯體會到存在著兩種基本的區(qū)別:面對山水全景,也就是占滿整個篇幅的山水畫,觀者的視線發(fā)生擴散,游離至畫面深處的地平線(甚至超越它),或者完全相反地,觀者的視線聚焦到某個精確的物象上,聚焦到微觀自然。兩者具有截然不同的含義與歷史背景。
周韶華一生都致力于深入探討人與自然、山水的關聯(lián),也因此成為公認的大師。他著實師承自然,幾乎在每一個作品中,人們都能感受到他在向這位全能的老師致敬。在由整體構(gòu)成與個體細節(jié)結(jié)合展現(xiàn)的升華的圖像語言中,他對自然的崇高敬仰與癡迷有增無減。面對這樣的畫面,人們便自然會開始思考它的唯一性、獨特性。從西方人對于個性的標準來看,大師的弟子往往沿襲所教授的傳統(tǒng),所以他們很難從這種陰影中走出來。由此引發(fā)的問題是:傳統(tǒng)的繼承與藝術家個性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沖突。周韶華的作品中線條的走向、色彩的過渡以及對主體的簡化都富有鮮明的風格,從一開始就極具個性。一位20世紀的藝術家要如何使得自己的作品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緊張關系中存活,而非像西方文化中多次出現(xiàn)的那樣,通過否定或越過自己的繪畫根源進行創(chuàng)作?我認為這是一個本質(zhì)問題,因為這涉及中國當代藝術與文化的內(nèi)部關聯(lián),所以要比任何意欲跟上西半球的現(xiàn)代主義的說法更具根源性。
天山積雪 紙本水墨 122cm×247cm
1998年 何香凝美術館藏
為了對此進行初步研究,將圍繞周韶華作品尤其是他的山水畫作,從下面幾點進行展開:
1. 刻意回避開放的空間。與中國繪畫對于畫面中留有沉思空間的形式原則相違背。
2. 在某個集中的區(qū)域中對于風景的反復拾取,而不出現(xiàn)地平線。
3. “滿”對于“空”。
4. 用色理念。
法國著名漢學家、哲學家弗朗索瓦·于連在2005年發(fā)表了一篇十分有見地的文章,關于對西方藝術與亞洲藝術的理解,尤其是他第一次將亞里士多德的文本與老子(生于公元前6世紀,苦縣,今位于河南省內(nèi))的傳統(tǒng)文本進行了對比。根據(jù)于連,在兩種哲學理論中都出現(xiàn)了經(jīng)文與概念。不需要刻意去思考其共通之處,便能發(fā)現(xiàn)這兩種在西方和東方文化中同樣發(fā)揮作用。這尤其適用于西方文化中的“滿”與“空”這對相對的概念。當然,自老子起,這對概念在中國哲學中并不完全視為對立,而是相輔相成甚至相互受益地存在。因此他借用了這位中國著名哲學家老子的話作為文章的標題《大象無形》(Das gro?e Bild kennt keine Form),并將此與亞里士多德的類似思想進行對比。形式在這里不僅被理解為結(jié)構(gòu)工具,還被理解為精神空間,瞬間能與中國視角的畫面理解進行關聯(lián)。
在他進行研究的過程中,于連也引用了批評家錢文史(譯者音譯)從自身的角度對一幅清代繪畫的描述,并將雨的情緒比照“存在著的”與“不存在著的”。根據(jù)錢文史,作品《表象之外》(Beyond the surface of things)便是基于這肯定存在的同步性。通過繪畫自身溶于呼與吸、存在與不存在、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狀態(tài),使一個全面的世界觀得以實現(xiàn)?!八漠?,來自原始的混亂或又沉歸于此,遵循著這偉大的氣息交替,吸進、呼出,使世界實存??他的畫,在于‘有’與‘無’之間。也就是說,‘有’與對它的交談不再站在悲劇的對立;它們在基本層面與溝通上達成一致??他以它們本身的方式描繪,不是在有關存在(或虛無)的范疇,而是作為一個有意識的過程?!?這在西方世界,尤其是在膜拜神權(quán)的基督教統(tǒng)治的世界中,古典時期的“萬事皆流”(Panta Rhei)的認識論在很晚的時候才得到世人的承認,世界被理解為是一個具有流動過程的世界,而科學也終于取代了宗教走上世界的舞臺。文藝復興又提供了一個新的觀念與體驗空間:阿爾特多費爾、丟勒、尤其是列奧納多·達·芬奇(如他對《洪水的學習》)、再晚些時候的倫勃朗,他們的作品都見證了大自然的巨大力量。通過透視與對球面波動的準確探索,他們將其與一種邏輯的、部分可計算的結(jié)構(gòu)相連接。尤其是當人們想到達芬奇繪制的近乎完美的海浪與風暴的繪畫,我們看到了對物理力量絕對精準的觀察,同樣也發(fā)現(xiàn)了運動與運動的持續(xù)重復(參見他對《洪水的學習》,皇家收藏,溫莎城堡)。由此,短暫與延伸(在無限的空間—時間結(jié)構(gòu)中)才第一次在西方世界中得以想象——晚于中國繪畫若干世紀。以往對自然的呈現(xiàn)往往與神權(quán)的標志掛鉤——神秘、非理性、凡人不可見,而今這種力量體現(xiàn)于自然本身,并越來越少地意指高級權(quán)利、意指神。在歐洲早期的浪漫主義時期,對自然的觀察又繼續(xù)到達了一個重要的層面,即將風景作為(獨立)靈魂的反映,以這種方式尋求對神權(quán)的理解——重新轉(zhuǎn)向基督教。風景觀賞——如同在中國藝術中——被視為沉思??ㄋ古痢ご笮l(wèi)·弗里德里希與威廉·透納的主要作品見證了自然神秘主義的觀察方式的轉(zhuǎn)變。(省略引用)
周韶華的作品明顯受到了“不但-而且”的影響,受到了思想與概念的同時性的影響,以非常原始的方式直接匯聚不同的方面。人們可以明確指出,他甚至在某些層面上打破了規(guī)范禁忌。一方面體現(xiàn)在他對風景的處理,他多數(shù)只是十分提煉地將風景作為大塊篇幅、呼吸著的色彩平面,從而幾乎完全放棄了敘事元素與標志的場景細節(jié)。他總是將自己的色彩流限制于單色或者雙色,便沒有了頂部與底部,沒有水平線,極少有天空,但仍然存在空間的——更多是情感的——深度。第一個禁忌突破在對風景特征的完全放棄,如山川、河流、植被等。為了引導觀者對色彩流的認知等同于風景(源于濕水墨畫的精神),周韶華總是會在構(gòu)圖的前景放置一棵單獨的樹。然而在這里——與畫面空間的色彩流相反,他卻將所有能量聚集于干勁的筆觸,非常詳細地作畫,精確地運用線條與色彩。就這樣,便賦予這棵單一的樹以伴有光暈的高貴與美感。在歐洲繪畫傳統(tǒng)中,樹往往作為連續(xù)圖像的“襯托”(Repoussoir)被放置于畫面。在他這里,風景的沉思得以實現(xiàn)??梢悦鞔_,抽象色彩空間的兩極運用對周韶華十分重要,如同這種運用在19世紀60年代的歐洲現(xiàn)代抽象繪畫中的發(fā)展,在抽象地折射單個物象的同時,使其亦得到了完全象征性的佐證。抽象與具象在此匯聚,與其它方式相反,彼此相得益彰。
世界屋脊之二 紙本水墨 68cm×68cm 2006年
橫斷山新篇 紙本水墨
95.5cm×178.5cm 2002年
萬籟帶夕陽 紙本水墨 65.5cm×64cm 2010年
如同于連在總結(jié)時寫的那樣,如果在早期的中國山水觀中便已開始考慮這樣的造型同時性,不對正統(tǒng)進行反駁,而是直接邏輯地在觀者眼前闡釋,那就是“大象”的形成:“大象同時保持了可能的造型的正統(tǒng),它并不將其固化為一個明確的圖像解答,而在西方思想中,往往是將杰作取代。完成的悲愴正在消失?!?nbsp;
于連的書評家克里斯汀·陶伯恰當?shù)剡M一步指出:“以此,繪畫變成了一個‘無盡的世界’,充斥著無法遏止的相同的能量補給,如同生活過程本身。這種能量的動力,于連說,源自兩極性的非辯證的概念,它是不分化或不被整體割裂的二級展開,是差異的持續(xù),是‘是’與‘非’、出現(xiàn)與未出現(xiàn)、‘有’與‘沒有’、無形與成形、在場與不在場的同時發(fā)生。”
這也是周韶華繪畫引發(fā)的另一個狀態(tài):在他的“不但-而且”概念中,在具體化與嚴謹、遠與近之間的平衡浮動,在難以觸及的滲透的震蕩形勢,緊張與動力得以產(chǎn)生,似乎將其它一切都消除了。當他用畫揭示的山水場景在神秘的不確定中溶解,并以此將觀眾不可思議地置于畫面的固定位置中,他的主體便在構(gòu)成中臨近的前景中變得精細。個體與難以想象的茫??臻g正在對弈,盡管可能會有一棵樹或者別的植物存在,它似乎總是暗示著個體的人??臻g的含糊與個體形象的具體形成鮮明對比。“存在著的”與“不存在著的”似乎在周韶華營造山水空間中正在同時展開。這尤其體現(xiàn)在流動著的色彩過渡中,在他的許多畫中,結(jié)構(gòu)幾近消失,沒有打破廣度與深度。只是鬼祟的漸變中那最微妙的色彩差別,便營造了色彩—空間的感知,純粹集中在聯(lián)想的視覺。更為清醒地觀察圖像背景,能發(fā)現(xiàn)這就是純粹的抽象構(gòu)圖,這總會讓人聯(lián)想到馬克·羅斯科或哥達·格奧伯作品中單色的色彩平面。兩者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創(chuàng)建了新的圖像體驗的類型,從各自的角度重新尋回了古典的價值觀,如莊嚴與崇高。體驗這浮動的色域,它們似乎不斷補充著能量,并且正在以某種形式呼吸著,盡管只是一些色差或者色塊間并不尖銳的分割,便喚起了這樣的印象,邊界的消失正被釋放。從中感受到自由的空間,感受到自由的本質(zhì)。戰(zhàn)后的美國藝術,尤其是紐約學派,將此視為解放行為——放棄引用物體的行為,與同時在歐洲發(fā)生的非定型相似。巴內(nèi)特·紐曼于1948年完成了一篇在某些方面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論文《崇高就是現(xiàn)在》(The Sublime is now),他反問道:“如果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可以被稱為崇高的傳說或者神話的時代??我們?nèi)绾蝿?chuàng)作出崇高的藝術?”他自己解答:“我們正在創(chuàng)作自己,正在創(chuàng)作我們自己的感覺,而非建造教堂祭奠基督、人或者‘生活’。”與跟他同時期的歐洲藝術不同,紐曼將自我指涉——從“自身”與“自身感受”出發(fā)的藝術——作為自己藝術的唯一有效的指標,與他同時期的人也都如此。他不涉獵其它,而是從自己的生活感受中汲取能量,所有對“別的東西”的借鑒都將邏輯地被省略?!啊冻绺摺吩趫D像展示形式上的非明確是美國戰(zhàn)后藝術的特征?!?nbsp;
冰雪昆侖 紙本水墨 123cm×247cm 2000年
唐蕃古道 紙本水墨 68cm×68cm
1985年 中國美術館藏
雪域剪影 紙本水墨 68cm×68cm 2000年
歐洲藝術則有別的趨向性,它尋求的不僅僅是理性的新形式,更是新的意義——也許是在有了二戰(zhàn)毀滅性的經(jīng)驗后。在偉大的抽象傳統(tǒng)的基礎上,如康定斯基、德勞內(nèi)、克利、弗朗茲·馬克以及別的在一戰(zhàn)之前與20年代至二戰(zhàn)爆發(fā)的藝術家引領的那樣,藝術家們在世界秩序徹底崩潰后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語言。這既來源于純粹的抽象,又來源于以獨有方式鋪平了抽象之路的后超現(xiàn)實主義。哲學家特奧多爾·W·阿多諾、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與弗朗索瓦·利奧塔分別以各自的方式發(fā)展了對崇高的論題,直接與將抽象藝術家作為討論對象。與美國不同,古典思想氛圍,尤其是柏拉圖的思想,依舊與歐洲藝術感受牽扯不斷,并且引導著其重新定位?;诎乩瓐D在《費德羅斯》的對話,伽達默爾1972年的時候強調(diào):“在我們的語言記憶中,依舊存在‘美德’運用,德國唯心主義借此區(qū)別希臘國家與道德世界和沒有靈魂的現(xiàn)代國家機器的機制?!?/p>
1945年后,在美國與歐洲都誕生了抽象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開創(chuàng)性的概念,但仍存在細微的差別。進步中的抽象在50年代末帶來了后續(xù)的發(fā)展,尤其是在英年早逝的畫家伊夫·克萊因的作品中,尤為明顯。在1945年歐洲權(quán)力與國家形象的崩潰后,伊夫·克萊因的概念“空”(le vide)準確地帶來了思想的激進性,就在他巴黎的伊麗絲·克蕾畫廊。他對日本之旅深有感觸,他的柔道黑帶與他對佛教禪宗的學習,使得他逐漸形成了自己對物質(zhì)與精神的空的理解,找到了新的精神上的朝圣之地??巳R因的《躍入虛空》(1960年)以及他所寫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論文《非物質(zhì)的繪畫感受區(qū)》(創(chuàng)作于1959年至1962年),表明了他與禪的關聯(lián)——不僅是他新作品源源不斷的靈感來源,更是更深入的對待精神的態(tài)度。敞開靈魂直面廣袤的空(作為精神區(qū)域),這種體驗伴隨著脫開凡塵俗世的心境,無數(shù)遐想由此發(fā)生,并且確定了他的總體藝術理念。因此,他第一次產(chǎn)生了要完全消除白色的畫面空間并且不展現(xiàn)任何事物的想法——第一個《白色立方》—《虛空》。盧西奧·豐塔納的《空間的概念》也異曲同工,他被割裂的畫布形成于1958年至1966年。他同樣受到了虛空與虛無的啟發(fā)。從一開始他便指出:“我的藝術深受這種純粹性的影響,深受虛無哲學的影響,并不是毀滅的虛無,而是創(chuàng)造的虛無。明白嗎?”
在觀賞周韶華作品時,特別是作品《鐵壁江山》,在超然意義上的刻意排除空隙的線索特別明顯。繪畫的平面被構(gòu)想為靈魂的空間,觀者由此能夠進入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他打造了一個視覺的空間,沉醉于對山水的思考,卻沒有詳盡地去刻畫。更多是一種接近詮釋、感受、表達,尤其是對創(chuàng)造力的美、崇高、神秘的狂熱。周韶華通過鋪滿畫面達到色彩的強烈,而這種用色方式重新反射并詮釋了中國的色彩傳統(tǒng)。只在少數(shù)構(gòu)圖中,藝術家會留下白色的自由空間,釋放出神奇的牽引效果,吸引人眼球(《雪域之光》)。他清楚地描述了空——靈魂的自由空間,我認為,這個空間也通過那些在滿的色彩上游動的圖像表達,形成了滿。在“存在著的”與“不存在著的”這對已描述過的意義上,周韶華在“滿”與“空”兩個層面上表達了這種沉思的空。當他與中國傳統(tǒng)相違背,創(chuàng)建了在古希臘哲學中“自然界厭惡真空”(Horror Vacui)的精神意義上的空間,周韶華藝術觀的特點借此展露無疑。正如已經(jīng)提到的,在某種程度上,這給人一種順應歐美構(gòu)圖原則的感覺。但周韶華的這種基于抽象、近乎單色的色彩運用、單一具象的主體的表達方式,卻是尊重傳統(tǒng)構(gòu)圖原則的。
巨大的寧靜承載著的強烈色彩,為數(shù)不多卻表達鮮明的對比運用,以及其任何必不可少地向自身的簡化統(tǒng)一,示意著周韶華繪畫作品與精神詮釋的意圖的確定。對特定主體的孤立,如畫面前景的樹或有時是動物、蒼穹下一兩只飛禽,加強了這種不為人所動的對山水結(jié)構(gòu)的印象。創(chuàng)造力反射出的思想,就在身邊。在巨大的傳統(tǒng)、過渡中的當代與人類未來的真實遇見之間,它見證了屬于藝術家自身的維度。
鐵壁江山 紙本水墨 332cm×474cm
1994年 山東榮成市美術館藏
雪域之光 紙本水墨 68cm×68cm 2000年
西天風云 紙本水墨 68cm×68cm 1985年
作者簡介:畢埃塔·萊芬莎特 博士,德國當代藝術評論家和策展人,1961 年出生于德國蓋爾森基興市。1980 年至1985 年就讀于位于德國波鴻市的魯爾大學,學習藝術史、日耳曼語言學與文學、新聞學和傳播學。1984 年留學于西班牙馬德里康普頓斯大學,1985 年獲藝術史專業(yè)碩士學位,1988 年獲藝術史專業(yè)博士學位。于魯爾大學取得藝術史博士學位。1991 年至1997 年任薩爾州博物館版畫收藏部門負責人、博物館公關部門負責人,期間參與眾多策展和出版工作。1997 年起,任科布倫茨路德維希博物館館長。2000 年至今,兼任科布倫茨——蘭道大學藝術科學專業(yè)講師。
備注:本文原載于《神游東方——周韶華藝術大展文獻集》,張曉凌主編,2014年12月版。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