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世子怨憤自縊，恰值田敬容進來撞見，慌即解救，世子得以復蘇。
敬容跪勸道：“世子負不世之才，宜留此身以有為，奈何遽欲自盡？”世子不語。俄而，馮文洛至，謂世子曰：“臣在外打聽得司馬尚書近回晉陽，得彼一言王心可轉(zhuǎn)，世子何不以書求之？”世子遂修書一封，密令送去。其書曰：
知名故人恕不復具。近以事近彝倫，有乖風化，致觸嚴親之怒，罪在不赦之條。身被羈囚，命懸湯火，血流枕席，死等鴻毛。痛援手之無人，欲求生而少路。忽聞君返，如遇春回，唯望施轉(zhuǎn)圜之智，上啟王心，效納牖之忠，下全予命。茍使父子如初，敢不生死銜結(jié)。冒禁通書，幸不我棄。 子如接書看罷，對來使道：“你回去教世子安心，我尚未見大王，見時自有道理。切不可泄漏機關(guān)?！?br>
其時子如方回，亦早略聞消息。因欲救世子，不敢久延，次日絕早便來見王。王知子如回來，即召至德陽堂共坐細談。子如略將朝事述了一遍，起身告曰：“久不見內(nèi)主娘娘，求入宮一見。”蓋子如以鄉(xiāng)閭之舊，每次自京回來，皆得進見婁妃也。王曰：“汝勿往見。世子不堪承業(yè)，行將廢之，其母惡得無罪？”子如佯為不解，驚問曰：“大王何為出此言也？”王乃告之故。
子如曰：“大王誤矣。鄭夫人有傾國之色，世子有過人之資。內(nèi)主是大王結(jié)發(fā)之婦，又有大恩于王，以家財助王立業(yè)，患難相隨，困苦歷盡，情義何可忘也？且婁領(lǐng)軍為腹心之佐，大功屢建，豈可與妃參商？況此等暗昧之端，未定真假。王奈何以一宮婢之言，而欲棄此三人也？臣竊以大王妃嬪滿前，鄭夫人獨邀寵幸，或有忌之者造言興謗未亦可知。世子恃王親子，在宮出入自由，不避嫌疑，理或有之，此事斷無有也。宮婢們畏威懼刑，逞口妄供，何足為信？大王憑一時之怒，而失善后之圖，竊為大王不取?！备咄醣蛔尤缫环哉Z，其怒稍解，漸有悔心，便道：“既如此，卿為我勘問之。” 子如領(lǐng)命，隨到監(jiān)所，據(jù)案而坐。吊出宮女六人，跪于階下。又召出世子，世子向子如再拜。子如道：“奉敕追勘，世子莫怪?！弊尤缫娛雷有稳葶俱玻瑵M目憂愁，起攜其手曰：“男兒膽氣宜壯，何畏威自怯若此？”命坐一旁。先叫穆容娥，喝道：“你誣陷夫人，大王已經(jīng)察出，罪該斬首。今亦不用你供。”喝叫左右將他綁起，推在一旁候死。乃叫謝玉瑞、孟秀昭、良霄、定紅一齊跪上，喝道：“穆容娥誣陷之罪，即刻正法。你等生死亦在一言，倘不訴出穆容娥誣陷實情，仍舊扶同污蔑上人，一并處斬。”四人大驚，叩頭曰：“唯公相之命?！弊尤缡谝约埞P，令各自書供。良霄舉筆先成。供云：
妾以蒲柳之姿，追隨鳳閣，趨承之職，朝夕鸞幃。夫人貞淑，大眾皆知；宮禁森嚴，寸心常凜。何乃利口惡奴，以小憤而構(gòu)成大禍，致令賤妾被牽連而陷入奇冤。是以含恨無窮，有口莫辯。今蒙提問，敢吐實情。所告皆屬子虛，前供盡由飾說。幸垂明察，下鑒蟻忱。
三人所供，亦與良霄無異。子如看罷大喜，乃叫李慶云，喝道：“夫人被誣，你該力辯，何得直認不辭？你死不足惜，其如夫人、世子何？速速書供，免汝一死。”慶云便即寫供呈上。供云：賤妾初無令德，幼乏芳姿，得邀王選，入為護帳之姬；更辱主恩，拜受知院之職。但知畏法奉公，寧敢肆情縱欲。況我夫人以姮娥而守月，豈同神女去行云。何乃奸詐之徒捏造謊言，橫生奇禍，玷夫人之清德，累世子之芳名。直以力弱難爭，一時屈認；苦于有冤莫訴，萬死奚辭。今承庭訊，得睹云開。乞賜青天之照察，得超垂死之殘生?！ ∽尤缬[畢，便道：“眾供已定，倘大王再問，不得更有他說。”眾女皆叩首領(lǐng)命。子如吩咐左右，將穆容娥牽去，先令自盡，立等回報。俄而左右來報：“穆容娥已死?！弊尤缦鹿P判道：穆容娥懼罪自縊，誣陷顯然。良霄等眾口相同，真情可據(jù)。云開霧散，宮禁本自肅清，射影含沙，謗跡皆由捏造。一人既死，無煩斧鉞之加，余眾無辜，旦釋囹圄之禁?！ ∨挟?，取了諸宮女口詞來見高王。高王看了，大喜道：“我知此事非公不能了也?！北忝鼉?nèi)侍召請婁妃出見。妃見召，未識何意，驚疑不安，卻又不敢不來。乘輦至德陽堂下，王見妃至和顏相接，妃心稍安。子如亦上前拜見。坐方定，世子亦召到階下，升堂再拜，悲不自勝，淚落如雨。妃見之欷歔.王亦惻然，指子如曰：“全我父子者，尚書之功也?！笔雷影葜x。王賜黃金千兩，以酬其功。是夕，留子如共飲，極歡而散。其后慶云、良霄等皆以他事賜死。王于是待婁妃如舊，而愛鄭娥有加。
一日，接得石州文書，報稱蠡升復出肆掠，其女九華妖法難破，請王發(fā)兵擊之。王遂下令親征，入謂桐花曰：“劉蠡升恃妖法為亂，必得卿往，方能破其法?！蓖┗☉?。乃命世子隨行。兵至石州，賀拔仁、任祥來見。王問：“賊勢如何？”仁曰：“賊將唯萬安驍勇，其余皆非勁敵。但每戰(zhàn)方合，便天昏地暗，飛沙迷目，咫尺難辨，故官兵屢退。此皆妖女九華所致。擒得此女，破蠡升不難矣?！蓖踉唬骸氨巳魣允毓瓤冢ブ艘?。彼既引兵出戰(zhàn)，擒之不難?！贝稳?，命桐花守住大寨，囑曰：“俟其兵至，爾以法破之?！?br>
命諸將各領(lǐng)兵五百，乘便擊賊：“一遇妖法起時，勿與爭鋒，四散奔走，各擇便地埋伏。俟其退回，處處截殺，必擒住九華方止?！庇置紊?、任祥擁護世子，引兵一千去打頭陣，誘之追下。眾將皆依計而行。斯時九華聞高王又到，與諸將議曰：“前日吾軍敗沒者，以彼黑夜劫營，法不及施耳。今后交戰(zhàn)，吾但作法勝之。彼若敗走，爾等盡力追殺，教他片甲不回，方報前仇。” 賊將皆曰：“仗公主之力。”議方定，軍士報高將營前挑戰(zhàn)。九華遂與眾將同出，立馬旗門之下，見來將中有一少年將軍，美貌風流，頭戴紫金冠，身穿紅繡甲，手執(zhí)畫戟，坐白馬上，分明潘安再世，宋玉復生。九華暗想：“擒得此子回來，與奴作配，豈非一生大幸?！庇谑遣话l(fā)一令，只管呆看。段韶見對陣不動，大叫道：“來將聽者，你敢不用妖法，與我斗力么？”九華倒吃了一驚，遂令萬安出馬。戰(zhàn)未數(shù)合，忽黑氣罩地，沙石亂飛，空中如有千百萬人馬殺下。段韶、任祥保著世子便走。九華見了，便驅(qū)動神兵，親自趕來。高兵遇著，四散奔開。九華一心要拿世子，別枝兵讓他自去，單追著世子，緊緊不放。看看追近高寨，只見一員女將擋住，少年將躲在他背后，狂風頓息，天氣開朗，空中神兵皆變?yōu)榧埲思堮R，紛紛墜下，九華大驚，忙欲再念真言。女將喝道：“你法已破，還不下馬受縛?！本湃A惶急，望后便逃。
四面伏兵紛紛涌出，圍得鐵桶相似，喊道：“降者免死?！辟\兵一半殺死，一半跪地投降。后隊兵將來援，又被劉貴、賀拔仁截住殺退。九華插翅難飛，早被桐花趕上，擒下鞍鞒，綁縛定了。王大喜，把九華囚于后營，長驅(qū)直進。
蠡升聞女被擒，魂膽俱喪，自料不能相抗，只得遣將請和。王許之。又請還其女，然后出降。王對使者召九華至帳，指世子曰：“蠡升若降，吾將以世子配之，今未能還也?！笔拐呋貓?，蠡升信以為實，遂不設(shè)備。是夜王引兵襲破谷口，大軍齊進，圍其都城。其將劉信明、萬安見官兵勢大，懼同夷滅，斬蠡升之首以降。王入城，斬二人。擄得偽王公將相文武四百余人，庫中珍寶無數(shù)，遷其人民三萬余戶，安插內(nèi)陸，班師以歸。九華年幼貌美，桐花請赦其罪，王亦以蠡升乞降在先，命世子納之。遂獻俘于朝，帝以高王功大，賜殊禮，假黃鉞，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諸將進爵有差。王辭殊禮，命下再三，卒不受。請追贈恒山王胡士達，以酬桐花之功。帝允奏，謚恒山王為武王。建立新廟。廟成，王同桐花親往祭之。今且按下東魏事不表。 再說孝武帝遷都長安，大權(quán)皆泰掌握，生殺黜陟帝不得與。雖有天子之名，徒擁虛位。然泰方挾天子以令天下，故外面猶盡臣禮，上下相安。一日，丞相泰同廣陵王元欣入宮奏事，直至內(nèi)院。時帝正與平原公主在宮笑語，遂召二臣入宮。泰奏事畢，見帝側(cè)一美人，色甚妖艷，出問廣陵王曰：“侍帝側(cè)者是帝之妃耶？誰氏女也？”廣陵王曰：“此女乃南陽同母之妹，名曰明月，封為平原公主，為帝所寵。入關(guān)時，六宮皆棄，相隨而來者唯此女耳?！?br>
泰訝曰：“然則帝之從妹也，如何納之為妃？”廣陵曰：“此實敗倫之事，奈帝不悟何？”泰遂邀廣陵同歸，曰：“大王少坐，吾已去請南陽諸王，到此共商?！蓖Ｒ换兀T王皆至，坐定。泰曰：“今屈諸王到此，有一事相告?！薄 ≈T王曰：“丞相有何見諭？”泰曰：“臣等奉戴一人，要使紀綱肅于上，信義彰于世，天下方服?？鬃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也。況今高歡據(jù)有山東，日夜窺伺。正當討其不臣，而可自陷非義乎？今天子寵愛平原公主，以妹作妃，大亂人倫之道，何以攝四方而復舊都？吾意欲正君心之失，必先除其所惑之人，王等以為然否？”諸王聞之，盡皆失色。
南陽曰：“此女系吾親妹，穢亂宮闈，罪實當誅。但事出于至尊，今若除之，恐丞相有乖于臣禮，奈何？”泰曰：“殺之上正帝心，下洗王恥。若留之宮中，帝必不改前轍，以致綱常掃地，大事無成。皆臣下不能匡正之失也，罪何可辭？”諸王不得已，皆曰：“唯丞相命。”泰曰：“公等意見皆同，吾自有計除之。明日同會南陽府中。”皆應諾而去。南陽歸言之乙弗妃，妃曰：“泰言雖當，但無君之心已露。只恐避一歡，又遇一歡，奈何？”南陽曰：“吾亦慮此?！毕鄬@息。次日飯罷，報泰與廣陵至。俄而諸王俱至。南陽還疑入朝同諫，揖泰曰：“今日帝前全仗丞相力諍?！碧┰唬骸盁o庸。平原主亦將到也。”南陽曰：“彼安得來？”泰曰：“今早吾已遣人入宮，托言王犯危疾，欲一見之，帝已命之來矣。”
未幾，果報公主到來。乙弗妃接進內(nèi)堂，平原問妃曰：“吾兄何疾？”
妃曰：“無甚疾，不過欲與皇姑一言耳。”南陽入，平原又問：“兄何言？” 王不答，但見之下淚，乙弗妃亦掩袂避去。平原大疑。又見泰與諸王同入坐下，必益駭。泰怒目而視曰：“你本金枝玉葉，為帝從妹，如何不惜廉恥，陷君不義，你知罪么？”平原懼而泣曰：“奴誠有罪，但父母早喪，幼育宮中，孝明、孝莊俱未見面。今上即位，逼侍衾枕，事不由己。唯丞相鑒之?！薄 √┰唬骸笆玛P(guān)倫紀，罪何可免？今日特請一死，以絕君心?！被仡欁笥以唬骸昂尾粍邮?！”兩個武士即雄糾糾走上，平原驚倒在地。武士執(zhí)住手臂，即將白綾套在頸上，頓時縊死。諸王莫敢出聲。后人有詩悼之曰： 冰肌玉骨本無瑕，一沐君恩萬事差。
死等鴻毛輕更甚，悔教生在帝王家。
泰見平原已死，謂諸王曰：“不如此不能禁止君之邪心，王等莫怪也。”眾皆唯唯。泰命于夜間載其尸入宮，遂別南陽而去。只因有此一番，廟廷從此參商起，主相猶如水火分，請于下文再講。
話說孝武自平原去后，至夜不見回宮，正欲遣使去召，忽內(nèi)侍報道：“公主已經(jīng)身故，現(xiàn)在載尸還宮?！钡鄞篌@失色，曰：“尸何在？”內(nèi)侍曰：“已入寢宮。”帝急入，走向尸旁一看，果見玉貌如生，香魂已斷，放聲大哭，慌問隨去內(nèi)侍：“公主因何而死？”內(nèi)侍備述丞相、諸王相逼之狀，以致命絕。帝聞之怒氣填胸，曰：“此皆南陽欺朕，騙去逼死，誓必殺之?！贝稳找暢?，文武皆集。帝見南陽，拍案大罵道：“你詐病欺君，殺死親妹，不忠不仁，留你何用！”喝令收禁南牢治罪，值殿武士便把南陽拿下。宇文泰出班奏道：“陛下莫罪南陽，此皆臣之過也。平原穢亂宮闈，大干法紀。若不除之，有累帝德不淺。”帝曰：“即欲治罪，何不奏聞？”泰曰：“臣等知平原越分承恩，陛下必不能割愛全義，故擅行處死，以絕陛下之意。專命之罪，乞陛下鑒之?！钡勰唬餍涠?，乘輦退朝。泰即傳諭南牢，放出南陽，任職如故。蓋斯時政在宇文，在廷文武寧違帝旨，不敢逆泰，雖帝亦無如之何?；氐綄m中，唯有切齒含怒?；驈澒淇?，或拔劍砍柱，正所謂鳥啼花落，觸處傷心。泰知帝怒不解，密置腹心于宮中，察帝動靜，纖悉必報。
一夜，帝見月光如水，追念平原，慘然下淚。因自吟曰：
明月依然在，佳人難再求?！ ∠慊暧螠\土，玉骨葬荒丘。
把劍仇難復，吞聲怨未休。
枉為天子貴，一婦不能留?！ ”阌腥顺娋?，報知宇文泰。泰大懼，暗想：“我不害他，他必害我，豈可復奉為帝?！泵芘c心腹商議廢立之計。侍中于謹曰：“高歡負逐君之丑，天下非之。今若復行廢立，恐丞相犯弒主之名，奈何？”泰曰：“今禍難方興，爭戰(zhàn)未已。欲御外患，必除內(nèi)憂。吾以赤心奉之，彼反以我為仇。異日疆場有事，變從中起，則大事去矣。不若除此無道，另立賢明，庶國家長久之計?！敝斣唬骸暗坌恼\不可保，但既奉之，而又害之，恐為歡所笑耳?！?br>
泰曰：“笑者小事，今騎虎之勢，正不得不爾?！币蚨ㄓ嬘陂L安城東，請帝游獵，暗行弒逆。泰遂入朝奏帝，帝許之。
適有天文官啟帝云：“臣夜觀干象，帝星不明。又客星侵帝座，黑氣直入紫微垣，主陛下明日有不測之憂，慎勿出宮?！钡垠@曰：“丞相請朕出獵，奈何天象有此變異？”因降旨于泰曰：“朕躬偶抱微疾，不能行幸。”泰復請曰：“圣躬不安，乞明日君臣共宴于華林園，以遣帝懷?！钡墼S之。次日，泰于華林園擺設(shè)華筵，會集百官，恭迎帝駕臨御，提爐引導，曲盡臣禮。筵前管弦齊奏，歌舞喧闐，山珍海味，無不畢陳。百官輪流上酒，帝不覺沉醉。
泰又跪獻金卮，俯伏上壽。帝又飲之。宴罷，帝起回宮，文武皆退，乃召天文官問曰：“今日已過，保無事否？”天文官奏曰：“須過亥時，圣躬萬福?！?br>
帝命之退，遂就寢。至半夜，腹痛如裂，知中毒，大呼曰：“斛斯椿誤我！斛斯椿誤我！”不數(shù)聲，遂崩。時正亥刻，年二十五歲。宮官忙報知宇文泰?！ √┥形磳?，即帶腹心左右，先自入朝，問內(nèi)侍曰：“帝臨崩有何言？”內(nèi)侍曰：“帝呼斛斯椿誤我數(shù)聲而絕?！碧┯谑羌s束御林軍士，把守各處宮門，然后傳召百官。天將明，百官皆至，聞帝崩，皆驚愕失色。然權(quán)歸宇文，無一人敢出聲者。泰命殮帝尸，俟新天子立始行喪禮。后人有詩悼之曰：
一失江山不自持，避湯就火亦奚為。
不堪洛下滄桑變，又見長安似弈棋。
泰命群臣議所當立，眾舉帝兄之子廣平王元贊，年雖幼，以序以賢，允協(xié)人望。泰疑未定。時獨坐室中，侍中濮陽王元順來見，泰迎入室中，問：“王何言？”順垂淚曰：“下官為立君之事而來?！碧┰唬骸巴跻庵姓l可者？” 順泣曰：“高歡逼逐先帝，立幼主以專權(quán)。明公宜反其所為。廣平幼沖，不足為帝。愿公立長君以安社稷?！碧┰唬骸巴跹允且?。吾欲奉太宰南陽寶炬為帝，王意以為可否？”順曰：“南陽素有仁義之風。奉以為帝，天人允服，足見公之赤心為國也。”泰即傳諭百官，眾皆悅服。乃備法駕，具冠冕，率文武耆老，皆至王府勸進。南陽辭不敢當，眾皆伏地嵩呼。三讓三請，王乃登車，即位于城西壇上，臨大殿受朝。改元大統(tǒng)，頒詔大赦，追贈父京兆王為文景皇帝，母楊氏為文景皇后，立妃乙弗氏為皇后，長子元欽為太子。進丞相泰為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大行臺，封安定王。泰固辭王爵，乃封安定公。以尚書斛斯椿為太保，廣平王贊為司徒。文武名官皆進爵有差。殯孝武于草堂佛寺，喪禮俱簡。諫議大夫宋珠悲哀特甚，數(shù)日水漿不入口，嘔血數(shù)升。泰以名儒，不之罪也。
其時有渭州刺史可朱渾道元，本懷朔人，初與侯莫陳悅連兵相應，后悅為泰所殺，道元據(jù)州不從。泰攻之不能下，遂與連和，命守渭州。及孝武西遷，魏分為二，道元之母與兄皆在山東鄴城，不能接歸。又少在懷朔，與歡親善，故家室在東，歡亦常撫恤之。道元每切思親之念，特以孝武舊君，不忍背負，留關(guān)西不返。一旦，新君詔至，知孝武已崩，深為駭異。遣使長安，訪得帝崩之由：因與泰不合，遂為所害。大怒，告眾將曰：“吾所以棄家離母而留此者，以歡犯逐君之罪，泰有奉主之功故耳。今泰擅行弒逆，其惡更甚于歡，豈可與之同事。吾今引兵車行，諸將愿去者隨吾以去，不愿去者請歸長安，吾不禁也。”眾將皆曰：“公不欲與逆臣為伍，某等亦生死從公?！?br>
要曉得可朱渾道元是關(guān)西虎將，素號萬人敵。又撫下以恩，與同甘苦，能令士卒致死，用兵如神，泰亦畏之。故欲東行，士無異志。道元又曰：“吾有書先達晉陽，誰堪使者？”階下走上一將，年方二十，凜凜身材，驍勇無比，便道：“小弟愿往?！蹦说涝芴煸?。道元大喜道：“弟既肯行，便領(lǐng)書去。但路上須要小心，不可有失?！碧煸I(lǐng)了兄命，帶了家將十余人，飛馬而去。行至烏蘭關(guān)，關(guān)將不肯放行。蓋其時靈州不服，泰遣李弼、趙貴二將正欲往征，關(guān)口謹防奸細出入，如無泰命，不許放出一人一騎。天元候至更深，便于關(guān)前四處暗暗放起火來。風烈火猛，沿燒甚熾。關(guān)上望見火勢，開關(guān)救火。天元引十數(shù)騎，從鬧中奪路而走。把關(guān)軍士攔擋，天元連殺數(shù)十人，逃出關(guān)口，徑往靈州飛奔而去。不一日到了靈州，備說投東之故。曹泥大喜，便差人護送前往。
再說把關(guān)將當夜擒得天元從者一人，審出情由，飛報長安。泰大驚，謂諸將曰：“可朱渾道元勇冠三軍，若令東去，關(guān)西又生一勁敵矣。必乘其未去，擒之以歸，方免后憂。諸將中誰可往者？”眾舉侯莫陳崇可使。蓋崇勇而善戰(zhàn)，所向無敵，曾單騎擒丑奴于陣上，是泰麾下第一員健將，故眾舉之。
泰遂授以精騎五千，往渭州截其去路。泰又思陳崇雖勇，恐不足以制之。又傳諭李弼、趙貴大軍勿往靈州，且于烏蘭關(guān)截殺道元之軍，勿使走脫?！ ∏艺f陳崇兵至渭州，道元因急欲往東，已離渭州進發(fā)，聞有兵來，道元謂諸將道：“且住，吾當先破其軍而去。”因回軍以待。陳崇追及，大聲喝道：“可朱渾道元，朝廷待你不薄，何故去投外邦？今日天兵已到，快快下馬受縛，免汝一死。”道元出馬道：“你是侯莫陳崇？堂堂漢子，何乃為逆臣效力？”陳崇喝道：“你乃反賊，誰是逆臣？”道元道：“吾為永熙之故，受其爵命。今永熙何在？你不念舊君之冤，忝顏事仇，是亦逆賊。還要搖唇鼓舌，寧不愧死?！标惓缏犃?，怒氣直沖，把槍直刺過來。道元便與交鋒。
戰(zhàn)有數(shù)十合，不分勝負。道元架住槍道：“我去了，誰耐煩與你戰(zhàn)斗?！被伛R便走。陳崇只認他力怯，乘勢趕上。那知道元暗藏飛錘在手，乘他追下，喝聲道：“著！”一錘打去，正中陳崇前心，翻身落馬，軍士急忙救起，已經(jīng)鮮血直噴，不省人事。副將見主帥身危，只得收兵。道元趕上，喝道：“你們聽者，歸語宇文泰，今暫且饒地，少不得有一日殺到長安，正他弒君之罪。”
說罷，全軍起行，誰敢攔阻。一日到了烏蘭關(guān)，李弼、趙貴奉了宇文泰之命，早已引兵把住。遂驅(qū)兵大戰(zhàn)，怎當?shù)玫涝獙⒂卤鴱?，人人致死，弼與貴不能抵敵，讓他破關(guān)而出。道元行至靈州，曹泥接見，大喜。停軍一日，便即進發(fā)，一路無話。將近云州地面，軍士乏糧，眾心未免慌亂。只見一枝人馬，旌旗耀日，扎在云州界上。問之，乃并州大將賀拔仁軍也，眾心始安。蓋自天元到北，高王知道元來附，不勝大喜。一面命天元親往山東迎母，一面便命賀拔仁引兵二千，赍送資糧來接。探得道元將到，故停軍在此。道元便與賀拔仁相見。仁曰：“大王知將軍遠來，資糧必竭，故先運軍糧在此迎候?！?br>
道元道：“高王真神人也。”兩軍合隊而行，到了并州。王已遣人來接，道元入見。王握手相慰曰：“喜故人遠臨如獲天賜，屈卿來此，勿憂不得志也。” 道元拜謝。即日封為車騎大將軍。
先是孝武棄世，東魏尚未曉得，自道元書來，方知帝崩。王乃遣使至鄴，奏請舊君之喪若何服制。帝令群臣議之。有太學博士潘崇和奏曰：“君遇臣不以禮則無服。是以商湯之民不哭桀，周武之民不服紂，禮宜無服。”有國子博士衛(wèi)既隆、李同軌并奏曰：“高王及眾臣可以無服。獨高后與永熙離絕未彰，斷無妻不服夫之理。宜在宮中設(shè)位舉哀，改服守孝?！钡凼侵?。于是臣寮皆不服喪，高后獨行喪禮。一日，高王至東府，意甚不悅。莊后問之。
曰：“孝武崩，婁妃痛女守寡，常郁郁.故我亦為之不快?！崩^而嘆曰：“誤他夫妻者，斛斯椿一人也?！焙笤唬骸昂闻c斛斯椿事？王逼我失節(jié)，至使王女為后不終，他日未必不學我也?！蓖跄?。其后孝武后旋卒，而王次女孝靜后卒嫁楊遵彥，果如其言。此是后話，今且慢表。
再說時值端午佳節(jié)，王與鄭夫人同宴于翠薇亭。王醉，貪其地涼爽，就與夫人共宿亭上。宮人皆秉燭坐于簾外。將近三更，一宮人睡去。夢見空中有車馬儀仗冉冉而至。忽有紗燈兩對，隱隱前照。一美人身穿紫衣，手執(zhí)金牌一面，上寫：宣召南岳真仙云司夫人鄭大車。徑入寢室。俄而見紫衣人手挽夫人飄然升云而去，大驚而醒。至曉，王已起身。夫人安臥不動，呼之亦不應。王疑之，忙召宮人來視，昏默如故。王曰：“夫人如此，病乎，睡乎？”
眾莫對。宮人因述夜間之夢，王大驚曰：“如此，則夫人之魂仙去矣。”命守視勿動。次日，依然不醒。忙召婁妃來視，妃揭?guī)ひ曋?，紅顏如故，撫其四肢，溫軟如玉，但口中僅有微息，似續(xù)似斷。謂王曰：“夫人病勢甚急，可召醫(yī)官視之?！蓖踉唬骸搬t(yī)官已召來視過，皆不能識。但云此離魂之癥，非藥石所能效。為之奈何？”妃曰：“何不出榜招賢？有能醫(yī)得此癥者，許以重賞?；蛴辛坚t(yī)來救，亦未可知?！蓖鯊闹?。那知即有應命而來者，皆不能治。延至七日，夫人依然若死。王日夜憂疑，寢食俱廢。一夕偶步廊下，忽聞內(nèi)侍們竊竊私語曰：“大王要救夫人，何不召問世子？”王喝曰：“汝等在此何言？”內(nèi)侍跪稟曰：“夫人之魂已歸仙室。前夜世子曾經(jīng)夢見，懼王怒，故不敢告。王若召世子來問，便知其詳?！蓖跫疵偈雷?。但未識世子若何言說，果能救得夫人否，且聽下卷細說。
話說世子偶抱微疾，在府靜養(yǎng)。鄭夫人不醒已三四日，世子不知也。一夜世子外齋獨宿，忽聞窗外叩戶聲，起而視之，見紅光繚繞，香氣氤氳，一女子穿杏黃衫，輕裾長袖，進前曰：“奉仙主命來召世子?！笔雷踊秀敝胁恢僬吆稳恕Ｅ煲乱孕?，全不是宮中路徑。天氣有似三春，奇花異卉開遍路旁。俄至一所，祥云靄靄，瑞氣紛紛，經(jīng)過朱門碧戶，上有金字牌曰：“云龍洞府。”門半啟，不入。登一山皆奇巖峭壁。有瀑布一條，從山頂飛下，水聲潺潺。山側(cè)有洞門緊閉，門上金書“南岳洞天”四字。女子叩門，有青衣女童開門出問。女子曰：“高世子已召到?！迸雸螅埵雷舆M內(nèi)相見。世子走進，但見紅芳滿樹，碧草鮮妍，階下仙禽飛舞，一美人端坐堂上。世子升階再拜，美人命侍女扶起。敘賓主之禮，分左右而坐。謂世子曰：“妾塵姓胡氏，號云翹夫人，主此洞天。有妹云司夫人，塵心未斷，與君父有夙世姻緣。奉天曹命，降生鄭氏為女，年十四，得侍王宮。吾恐其失迷本性，故召來一見。不意君父大生憂疑，欲令世子歸而告之?！庇忠幻廊藦膬?nèi)走出，視之，乃鄭夫人也。密語世子曰：“妾居處甚樂，然不忍貽大王憂，欲歸又不能自主。世子歸，寄語大王，接妾回去?！笔雷釉唬骸跋煞蚕喔?，若何來迎？”夫人曰：“清霄觀中有一老道姓徐，亦此處仙官也。求他表奏天庭，妾即回矣。”世子領(lǐng)命，又告云翹夫人曰：“仙主知塵世吉兇，未識吾前程若何，乞賜指迷?！痹坡N曰：“天機難泄，君能守正而行，便不至自誤終身?！蹦艘栽乒{一幅，寫上四句贈之。其詞曰：明月團團，功成水瀾。時來遇玉，事去逢蘭。
其后世子娶玉儀公主，居別室，為蘭京所殺，其言乃驗。當時世子茫然不解。
云翹仍命黃衫女子送回。行至中途，有一石橋跨在水面。世子見橋下金魚游躍，憑欄而看。黃衫女曰：“此處非可久留?！卑咽忠煌疲谒?，大驚而覺，乃是一夢?！ √鞎云鹕?，便問內(nèi)侍道：“飛仙院鄭夫人有甚事否？”內(nèi)侍曰：“聞夫人昏迷不醒已有數(shù)日，現(xiàn)在大王出榜求醫(yī)?！笔雷又鶋舴翘?，進告公主。
公主曰：“何不報知大王？”世子曰：“事涉嫌疑，不敢啟齒。”那知左右竊聽者互相傳說，連北府宮人亦皆曉得，故當夜內(nèi)侍為王言之。王召世子來問。世子備述夢中所見，因曰：“必得清霄觀中徐道，方能救得夫人還魂。未識果有其人否？”王命訪之，觀中果有一道人姓徐，來此不及一月，遂迎之入府。王見其豐神瀟灑，大有仙氣，深敬禮之。因求解救之術(shù)，徐道士曰：“王必虔修表章一道，結(jié)壇禮拜。待貧道行法，上達天聽便了?！蓖跞缪远?。當夜道士拜伏壇中，王與世子皆在旁坐守。至曉不見起來，即而視之，只有衣冠在地，道士已不知去向。眾皆駭異。忽報鄭夫人已經(jīng)醒轉(zhuǎn)。王聞信急來看視，見夫人精神如舊，身已起坐，握手問故。夫人曰：“前夜與王宿此，見有紫衣女子手執(zhí)金牌，來召奴去。奴隨之往，至南岳洞府，被云翹夫人留住。奴欲歸不得。唯世子身有仙骨，可到洞天，故召來寄信于王。今天庭有旨放奴，奴得再返人世。此時更覺身輕骨健，不比前日?！蓖醮笙玻焱瑲w飛仙院中。府中傳為奇事。世子辭出。婁妃及眾夫人皆來相賀，桐花謂鄭娥曰：“夫人居飛仙院中，果不負飛仙之名。但今后切莫飛去，貽大王憂也?！北娊孕?。由是宮中群呼娥為仙夫人，王益寵之。太平二年，秋八月，婁妃懷孕將產(chǎn)，夢見一龍蟠屈膝下，覺后生男。為高王第六子，名演，字延安，即后北齊孝昭皇帝也。
且說高王因四境無事，思欲西征，祭祀鳳陵。命司馬李儀作檄，布告遠近。文不稱意。或薦行臺郎孫搴，博學能文，命搴另作。天色已晚，搴于燈下援筆立就，其文甚美。王大悅，即授為丞相府主簿，專掌文筆。越數(shù)日，高王率將軍厙狄干等，領(lǐng)兵一萬，襲西魏夏州。身不火食，四日至城?？`槍為梯，夜入其城，生擒刺史斛拔彌俄突，赦而用之。留都督張瓊將兵鎮(zhèn)守?！ ∵w其部落五千戶以歸。師至半途，靈州曹泥遣使告急，報稱西魏李弼、趙貴引兵來攻靈州，決水灌城，城旁皆成巨河，城不沒者四版，勢甚危急。高王回軍救之，猶恐不及，于是星夜遣使，以書求援于至羅國。令其速發(fā)人馬，繞出西軍之后，乘便擊之，以解靈州之圍。至羅國得書，果引兵襲破西魏軍，獲其甲馬五千，西魏兵乃退。高王兵至，圍已解。曹泥迎拜馬首。王以靈州在西魏境內(nèi)，不能久守，謂泥曰：“汝毋留此坐受其困也?！蹦税纹溥z戶歸北，別授曹泥官爵。其婿劉豐生有雄才，王愛之，授為南洛州刺史。朝廷以王平夏州功，封其次子高洋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太原邵公，食邑三千戶。洋年七歲，已授顯爵。王以楊愔為太原公司馬，繼又遷為大行臺右丞。
蓋洋尚處宮內(nèi)，不能出外理政，故又使之侍高澄也。
時澄年十七，陰有宰世之志，聞朝中諸貴用事，賄賂公行，法度不肅，請于王曰：“兒愿入鄴輔政，以治臣寮之不法者?！蓖踉唬骸靶∽雍沃?，敢主朝政。豈不聞未能操刀而割，必傷其手乎？”世子不悅而退。孫搴告王曰：“臣聞世子欲入鄴輔政，王何以不許？京師諸貴恃王勛舊，橫行無忌，以致人民嗟怨。不有以懾服而整飭之，國勢日壞，恐為敵人所乘。世子天才自高，不可以年幼疑之。若使入朝，委以重權(quán)，上輔幼主，下肅百僚，大王無慮鞭長不及，群臣無不拱手聽命，則內(nèi)外同心，根本自固。王何舍此萬全之計而不為也？”高王遂從其請。乃奏帝以高澄為尚書令，加領(lǐng)軍左右京畿四面大都督，入輔朝政。世子得詔大喜，即日拜辭父母，帶領(lǐng)宮眷，來京授職。在廷諸臣雖聞世子器識不凡，猶以年少輕之。及視事，尚書省積案如山。世子目不停覽，手不停披，決當皆允。未及數(shù)日，其事悉了。又引并州別駕崔暹為吏部左丞，凡有參劾，不避權(quán)貴，世子親任之。用法嚴峻，由是內(nèi)外震肅，百官皆懼。雖子如、孫騰亦畏之矣。高王又以阿至羅有救靈州之功，遣使赍金帛送之，兼令起兵逼西魏秦州。泰州刺史萬俟普性勇決有武力。其子萬俟洛慷慨多氣節(jié)，身長八尺，有萬夫不當之勇，聞至羅兵將至，謂父曰：“永熙之崩，實宇文之罪。觀其為人，不及高王也。吾父子何可為之戮力？不如東歸，必獲重用。”普從之，遂率部將三百人棄城東歸。高王大喜曰：“萬俟父子，關(guān)西虎將，今來，斷泰一臂矣?！狈馄諡槲骱涌す?，洛為建昌郡公。
且說孫搴薦世子入朝后，父子俱寵，加為散騎常侍。一日，子如來晉陽，搴及高季式同飲于其家。搴醉甚，卒于席上。子如惶懼，報于高王。王親臨視之，謂子如曰：“卿殺我孫主簿，須還我一人。”子如薦魏收可用，王令代搴職。收才華雖美，行止浮薄。王黜之。高季式入見，王問：“司徒曾言一士，有才而謹密者是誰？”司徒者，高敖曹也。對曰：“莫非記室陳元康乎？”王曰：“是也。吾聞其暗中能作書，真佳士也?！彼煺俣弥?。蓋元康博學多能，通達古今。時軍國多事，元康問無不知。王帶之出行，在馬上有所號令多至十余條，元康屈指數(shù)之，盡能記憶。性又嚴謹，終日不出一語。
王甚愛之，曰：“如此人何可多得。”封為安平子。又丞相功曹趙彥深，亦以文學見幸。彥深少孤力學，為子如代筆。高王行文到鄴，急要文吏一人?！ ∽尤缫詮┥顟伲蠓Q王意，與元康同掌機密，并受異寵。時人呼為“陳、趙”焉。是時高王留意人才，廣選文學之士，列之朝班。一日，傳諭世子曰：“吾欲西討黑獺，必先通好梁邦。南方多人物，非宏通博雅者，不足以勝此任。朝臣誰可使者？”世子因舉散騎常侍李諧、吏部侍郎盧元明才通今古，學貫天人，可使致聘。王遂命二人聘于梁。
梁帝素博學，善辯論。及召二人語，豐神秀爽，應對如流。既而辭出，梁帝目送之，謂左右曰：“卿輩常言北土無人物，此等從何處來？”由是深相敬重，亦遣使還報。那知因此一番，卻動了數(shù)臣疑懼。先是賀拔勝荊州失守，與盧柔、史寧相率奔梁。其后獨孤信、楊忠在荊州亦被侯景所破，來降于梁。數(shù)人皆有北歸之意，而恐梁見疑，不敢發(fā)。及見梁與東魏通好，各懷憂懼，因涕泣于梁主之前，求北歸。梁主義而許之。遂帶舊時兵將渡過江來。
斯時侯景鎮(zhèn)守河南，聞報，便選輕騎三千，扼其去路。勝等不敢敵，微服從小路徒步進關(guān)。及到長安，泰接見大喜，同入見帝。勝見孝武崩，又換了一代帝主，不勝傷感。時斛斯椿已死，正缺三公之位。帝即以賀拔勝為太師，封史寧為將軍。泰以盧柔有文學，引入相府，為從事中郎。獨孤信、楊忠引為帳下都督。
是年關(guān)中大旱，田禾盡死，人相食。高王聞之曰：“此天亡泰也，吾取之必矣?！庇谑钦{(diào)集人馬，擇日起征，分兵三路進攻。敕司徒高敖曹引精騎三萬，趨上洛。敕大都督竇泰引兵三萬，趨潼關(guān)。自率大軍趨蒲坂。造三浮橋，欲以濟河。當是時，關(guān)西大震，人心惶懼，皆以強弱不敵為憂。泰軍于廣陽，謂諸將曰：“高歡犄吾三面，作浮橋以示必渡。此欲羈留吾軍，使竇泰西入耳。歡自起軍以來，竇泰常為前鋒。其下皆精兵銳卒，屢勝而驕，士志必怠。今以輕兵襲之必克，克則歡不戰(zhàn)自走。若留兵在此，與之相持，勝負未可知也。”諸將皆曰：“賊在近不擊，舍而襲遠，脫有蹉跌，后悔何及？不如分兵御之為上。”泰曰：“不然。前歡再攻潼關(guān)，吾軍不出灞上一步。今大舉而來，謂吾亦只自守，有輕我之心。乘此襲之，何患不克？歡雖作浮橋，未能徑渡。不過五日，吾取竇泰必矣?！弊筘┨K綽、參軍達奚武皆贊成之。庚戌，泰還長安。諸將猶以為疑。泰乃隱其計，以問族子直事郎中宇文深。深曰：“竇泰歡之驍將，今大軍攻蒲坂，則歡拒守而泰救之。吾表里受敵，此危道也。不如選輕銳，潛出小關(guān)。竇泰躁急，必來決戰(zhàn)。歡持重，未即來救。吾急擊之，泰可擒也。擒泰則歡勢自沮。回師擊之，可獲大勝?！?br>
泰喜曰：“是吾心也?！蹦寺曆杂ｋ]右。辛亥，入朝見帝，帝問：“敵勢若何？”泰曰：“陛下勿擾，保為陛下破之?！钡墼唬骸皡s敵安邦，全賴丞相神算。”泰拜退，遂潛軍東出。癸丑，至小關(guān)，過馬牧澤，與竇泰軍遇。
正是：
兵行險處謀先定，師到奇時勇莫當。
未識此番交戰(zhàn)果能敗得東兵，擒得竇泰否，且俟下卷再講。
話說竇泰，字世寧，官拜大都督行臺，雄武多智。妻即婁妃之妹，為王勛戚重臣。故討西之役，委以專征一面。先是未起兵時，鄴中有謠云：“竇行臺，去不來?！笔兄行合坛?。又起兵前一夜，三更時候，有朱衣冠幘數(shù)人，入臺云收竇中尉。宿值者皆驚起，忽然不見，人咸異之，知其此去必敗。而世寧意氣正盛，方以生擒黑獺，平定長安自負。西趨潼關(guān)，只道宇文大軍方拒高王，此處必不自來，長驅(qū)深入，可以無虞。那知泰已潛出小關(guān)，結(jié)陣以待。世寧不虞泰至，倉猝出戰(zhàn)。兩軍相合，未分勝負。忽后面喊聲大振，沖出無數(shù)人馬，殺入后隊，勇不可當。前后夾攻，兵眾亂竄，或走或降，一時盡散。世寧見大勢已去，只得殺條血路，拍馬而走。登一小山高處，招呼軍士，無一應者。俄而四面圍住，盡是黑衣黑甲，聲聲喊捉竇泰。泰回顧左右，竟無一人，仰天嘆曰：“吾起兵以來，未嘗遭此大敗，今日何顏復見高王。”遂拔劍自刎。西魏兵見泰已死，斬其首以去。要曉得泰在前軍佯與為敵，暗令竇熾、竇毅二將率領(lǐng)精騎，從山后抄出，襲破后軍，故東兵大敗。
又前過馬牧澤，見西南上有黃紫氣抱于日旁，從未至酉方散。占候吏蔣升曰：“此喜氣也。大軍得喜氣下臨，乃竇泰授首之兆。”果如其言。泰送首長安。
遂引大兵回廣陽，與歡相敵。高王初聞竇泰被攻，以浮橋未完，不能往救。
繼聞竇泰自殺，一軍皆沒，即拆浮橋而退。都督薛孤進殿后，西軍來追，且戰(zhàn)且行，一日砍折十五刀，敵乃退，軍無所失。高王還晉陽，痛泰陣亡，奏贈泰大司馬、太尉、尚書事，謚曰忠貞，以其子孝敬嗣父爵。
再說敖曹一軍由商山而進，連破西師，所向無敵。進攻上洛，城中守將泉企防御甚嚴，十余日不能下。時有上洛豪民杜窟暗結(jié)泉岳、泉猛、泉略弟兄三人，謀以城應東魏。事敗，企收泉岳弟兄斬之，杜窟逾城走，投敖曹，請進師。敖曹用之為向?qū)В€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敖曹連中三箭，洞胸穿骨，落馬殞絕。良久復蘇，血污滿體，乃卸下甲胄，割征袍裹瘡，上馬復進，力殺數(shù)人。諸將皆感激，奮勇而登，城遂陷。執(zhí)刺史泉企，企謂敖曹曰：“吾力屈，非心服也?！睍r敖曹瘡甚，慮不能生，嘆曰：“恨不見季式作刺史?！?br>
諸將密以聞，王即授季式為濟州刺史，因諭之曰：“竇泰軍沒，人必搖動，卿宜速歸。”敖曹乃以杜窟行洛州事，全軍而還。
卻說泉企有二子：長元禮，次仲遵，皆有智勇。企被執(zhí)時，二子皆逃脫。
大軍去后，二人陰結(jié)死士，襲殺杜窟，復以城歸西魏。泰封元禮世襲洛州刺史。于是東西各守舊境，暫皆罷兵，民得稍息?！ 】垂僖惨獣缘茫瑲g與泰才智相等，其行事又各不同。泰性節(jié)儉，不納歌姬舞女，不治府第園囿，省民財，惜民力，故西人感德，能轉(zhuǎn)弱為強。歡則恣意聲色，離宮別館到處建造，然能駕馭英豪，善識機宜，遠在千里之外燭照如神，故群臣效命，天下畏服。雖窮極奢靡，而國用不匱。嘗于太原西南四十里外，建避暑宮一所，極林泉之勝。每逢夏月，同姬妾居之。又太原北有燕山，山上一大池，方一里，其水明澈澄清，俗謂之“天池”。夏日荷花最盛，高王造舟池內(nèi)，載姬妾以游。曾于水中得一奇石，隱起成文，有四字曰：“六王山川”。王異之，攜歸，遍以示群臣，人多不解。行臺郎中楊休之曰：“此石乃大王之瑞也?！蓖鯁枺骸昂稳?？”休之曰：“六者，大王之諱。王者，當王天下。河、洛、伊為三川，涇、渭、洛亦曰三川，主大王膺受天命，奄有關(guān)洛。豈非大王之瑞乎？”王曰：“世人無事，常言我反，況聞此乎？慎勿妄言也?！睍r尉景在座，告王曰：“王不憶在信都時，僧靈遠之言乎？其決爾朱氏敗亡日月，一一不爽。又言齊當興，東海出天子。王封渤海，應在齊地。天意如此，何患大業(yè)不成?！蓖踉唬骸笆空鏍栆嗖恢倚囊课嶝M貪天位而忘臣節(jié)者。今后切勿作此議論，致被人疑?！倍瞬桓已远?。時有行臺郎中杜弼，以在位者多貪污，罕廉潔，言于高王，請按治之。
王曰：“卿言良是，但國家自孝明以來貪墨成風，百官習弊已久，治豈易言。況督軍戰(zhàn)將家屬半在關(guān)西，宇文泰常招誘之，人情去留尚未可定。江東又有梁主蕭老翁，專尚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統(tǒng)所在。今若厘正紀綱，不少假借，恐戰(zhàn)士盡投宇文，士子多奔蕭衍，何以為國？”斥其言不用。而弼性迂執(zhí)，妒惡尤甚。一日，又告于王曰：“王欲除外賊，當先除內(nèi)賊?！?br>
王問：“內(nèi)賊為誰？”曰：“滿朝勛貴是也。”王不答，乃傳甲士三千，分兩行排列，自轅門起，直至堂階，成一夾道。甲仗鮮明，劍戟鋒利，弓盡上弦，刀盡出鞘，如臨大敵。乃謂弼曰：“汝從此走入，并不相犯，無恐也。”
弼如命以行，但見四面都是刀槍，兩旁無非鋒鏑，嚇得魂膽俱碎。走至堂階，冷汗如雨，身體戰(zhàn)栗，見王猶面如死灰。王笑曰：“箭上弦不射，刀出鞘不砍，爾尚恐懼若此。今諸勛貴沖鋒陷陣，大小百有余戰(zhàn)，傷痕遍體，從萬死一生中掙得功名。今享一日榮貴而遽責其貪鄙，棄大功而苛細過，人孰為我用乎？”弼乃服。故高王號令軍民，每先安撫其心。其語鮮卑人曰：“漢民是汝奴，夫為汝耕，婦為汝織，輸納粟帛，令汝溫飽，汝為何凌之？”其語漢人曰：“鮮卑是汝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絹，為汝擊賊，令汝安寧，汝為何疾之？”由是軍民感悅。時鮮卑皆輕漢人，惟懼高敖曹。敖曹自上洛還，王以為軍司大都督，統(tǒng)七十六部，寵遇日盛。但性粗豪，傲上不恭。一日來謁，值王晝寢，門者不敢報。敖曹怒，彎弓射之，門者驚散。左右奔告王，皆言敖曹反。王笑曰：“豈有敖曹反耶？”忙即召入，慰而謝之。如馴猛虎然，不加束縛，自受節(jié)制。王在軍中對諸將言皆鮮卑語，對敖曹則漢語，以故敖曹常切感激，誓以死報。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高王弟高琛，字永寶，尚華山公主，為駙馬都督。生一子，名須拔。
永寶早失父母，婁妃撫養(yǎng)長大，故事嫂如母，常出入后宮。靜帝即位，封南趙郡公。富貴無比，家蓄姬妾數(shù)人，正是朝歡暮樂時候。那知美色易溺，又生出一件事來。先是王在避暑宮，命永寶在府檢校文書，與二世子高洋作伴，故永寶宿于德陽堂軒內(nèi)。一日進見婁妃，坐談半晌，退與高洋、高浚行至寶慶堂，相為蹴踘之戲。俄而高洋去了，浚挽永寶手行至堂左。旁有雕樓七間，樓上下皆丹青圖畫，金碧輝煌。走過樓廊三五十步，見一宮院，朱簾翠幕，樓臺縹緲，有雙環(huán)侍女二人立于簾外。永寶問：“此院何人所居？”浚曰：“此鎖云軒，小朱夫人之宮也?！庇缹氈侵旖鹜袼樱阌顺??？Ｍ献〔环?，謂侍女曰：“去報夫人曉得，叔叔駙馬在此，快送些茶果出來?！笔膛M去一回，果送出冰桃雪藕，請二人解渴。金婉亦走在簾內(nèi)觀望，見永寶年少風流，一表非俗，口雖不言，心中暗生羨慕。恰好一陣風過，把簾幕吹開。高浚見夫人在內(nèi)，便走進作揖，招呼永寶道：“夫人在此，叔叔進來相見?！庇缹毬労?，便亦走進施禮。那知不見猶可，一見金婉千般嬌媚，萬種風流，頓時神迷意亂，口稱夫人不絕，加意親熱。金婉見他殷勤，便請入內(nèi)堂，寬坐留茶，頻以目視永寶，頗覺情動。高浚孩子心性，只貪頑耍，那管兩下長短。少頃辭出，永寶回至外堂，轉(zhuǎn)輾思量，夜不能寐。次日午后，吩咐侍者：“二世子倘若問我，說我暫時回府去了?！彼觳粠б蝗?，悄悄走入內(nèi)府，經(jīng)過雕樓，喜無一人撞見，直至鎖云軒門口。女侍看見，忙報夫人。 夫人未及回答，永寶已入宮來。夫人只得起身迎接，忙問：“駙馬到此何干？”
永寶曰：“昨日承賜香茗，特來拜謝?！苯鹜耋@曰：“大王不在宮中，昨君到此，本不敢邀坐留茶，以有二世子同來，故冒禁相見。今君獨行至此，宮中耳目眾多，恐涉瓜李之嫌，致招物議。請君速返，毋為我累?！庇缹氃唬骸胺蛉斯翘焐仙衽y道不容俗子一步芳塵么？”金婉見其言詞婉昵，深寓相愛之意，便道：“承君不棄，只好緣結(jié)來生，今生休想?！边B催回步，永寶只得快快走出。才下階，見守門宮娥飛步進來報道：“巫山府胡夫人、凝遠樓穆夫人皆來探望，行將到也。”金婉大驚，向永寶道：“君出，定被他們撞見，恐惹人疑，不如權(quán)躲一邊。俟他們?nèi)ズ?，然后再行。”永寶聞言，便轉(zhuǎn)身往后去躲。金婉接入兩位夫人，遜坐獻茶。閑談一回，巴不得二人就去。因天氣炎熱，要等晚涼回宮，坐著不動。直至紅日沉西，方起身作別。金婉見二人去了，就請駙馬出院。永寶急急走出。宮娥道：“門吏專候二位夫人輦出，便已下鎖，駙馬不能出去了。”
永寶重復退回。金婉道：“如此奈何？”永寶道：“今夜進退兩難，只好借宮中一席之地，權(quán)宿一宵。明日早行，諒無妨礙。未識夫人肯賜曲全否？”
金婉見他哀懇，也是無可奈何，只得整備夜膳，對坐共酌。始初尚懷顧忌，三杯入腹，漸漸親熱起來。此以語言勾挑，彼以眉目送情。坐至更深，不覺春心蕩漾，遂同枕席。天將明，永寶潛身而出，暗思：“事雖從愿，怎得常相聚會。”因閱宮府全圖，鎖云軒墻外即是東游園，園中假山一座正靠墻邊。
若從背后掘一地道，便可直通里邊，出入可以自由。打算已定，便向高洋道：“此地炎熱，東園幽寂涼爽，吾欲借宿數(shù)日，不知可否？”高洋道：“叔父去住便了，何言借也？”永寶因即移居園內(nèi)，命心腹內(nèi)侍從墻外掘進，暗暗通知金婉。金婉大喜，亦命宮女在內(nèi)幫助。地道遂成。從此朝出暮入，全無人覺。如是者已非一日。
先是高王聞世子在朝頗事淫樂，欲召他歸來，考其朝政得失。忽報柔然入寇，高王親自引兵御之，遂召世子歸，鎮(zhèn)守晉陽。世子與永寶從幼相依，情最莫逆。一日將晚，欲與相見，尋之不獲，有內(nèi)侍張保財曰：“頃見駙馬不帶一人，走入東園去了?！笔雷右嗖饺雸@來，問園吏道：“駙馬在內(nèi)否？”
園吏曰：“在內(nèi)?！奔爸翀@中，不見永寶。遂坐亭中，命保財尋覓。保財滿園尋遍，毫無蹤跡，走至假山背后，見一地洞，深有六尺，洞口泥土光滑，似有人出入其間?；貓笫雷樱雷佑H自往看，果有一洞，命保財入內(nèi)探視。
回說：“內(nèi)經(jīng)十數(shù)步，通入墻內(nèi)，洞口亦有樹木遮蔽。遙望之，樓閣重重，回廊曲檻，繡幕朱簾，儼如圖畫。隱約有一美女與駙馬共坐亭上笑語?！笔雷勇犃T大驚，暗想：“墻內(nèi)已是宮府，與鎖云軒逼近，難道叔父與朱夫人有私么？”吩咐保財：“汝今夜宿在園中伺候消息，明日稟我知道。”遂自回府。一等天曉，復往園中，問保財?shù)溃骸榜€馬曾出來否？”曰：“尚未?！?br>
世子等了一回道：“駙馬此時定將出矣，你說我候在千秋亭上，有密事要商，速來相見?！闭牵核角殡m密終須破，好事多磨切莫為。
未識世子等候亭上作何言說，且聽后文分解。
話說保財奉世子命，候在洞口。一會永寶出來，見了保財，大驚失色。
保財?shù)溃骸榜€馬莫慌，世子坐等在亭子上，請駙馬相見?！庇缹氈坏米哌M亭來，世子接見道：“叔非韓壽，奈何偷香？”永寶跪下道：“此事愿世子庇我，莫訴兄知?！笔雷臃銎鸬溃骸按耸挛液胃倚?？但日久必敗，倘被父王曉得，禍必不免。前日侄因一念不謹，幾喪性命。叔何不以我為鑒？及早改之，猶可無事?！庇缹毼ㄎ?，遂同至德陽堂。世子說了一番，只道永寶以后自然悔改，從此絕不提起。
一日，忽報柔然敗去，高王奏凱而回。大軍將到晉陽，遂同府中文武，郊外迎接。王歸，犒賞三軍已罷，回至婁妃宮中夜宴。是夜，宿于飛仙院?！ 〈稳?，即往東府，三日不出。有一夜回府，本欲往婁妃宮去，行至寶慶堂，見雕樓下月色甚明，忽思朱金婉處久已冷落，趁此良夜與他相聚一宵。走至鎖云軒，見院門深閉，令人叩門。那知其夕永寶正在里邊，與金婉飲酒取樂，忽聞王來，彼此失色。永寶急走內(nèi)閣躲避。夫人下階相迎。夜宴之具不及收拾。王謂夫人曰：“卿在此獨飲乎？”夫人曰：“因貪月色好，故在此小飲?！?br>
口雖答應，頗露驚慌之色，王心甚疑。遂解衣共寢，夫人不發(fā)一言，全不似舊日相敘光景。王心疑益甚，復起望月。夫人亦絕無一語，乃走出房外。微聞墻邊有人竊竊私語，遂從簾內(nèi)望之，月光如晝，見數(shù)宮人送一少年出去。
一人道：“駙馬今夜只好在園中擔擱?！庇忠蝗说溃骸榜€馬休慌，世子在飛仙院亦曾如此?！蓖踔怯缹殻闹写笈也宦晱?，命值夜宮女開門徑出?！ ≈恋駱窍?，有人言語，呼之，乃內(nèi)侍王信忠，急命鎖了鎖云軒外門，便至柏林堂，倚床獨坐。金婉見王已去，又報外門封鎖，知事情敗露，嚇得魂飛魄散。宮娥們亦皆憂懼。王坐至天明，召園吏問：“昨夜何人在園？”答道：“駙馬?！蓖鯁枺骸按藭r在否？”答道：“已去?！蓖鹾鹊溃骸澳銈兟毸臼貓@，如何縱人出入？”園吏道：“因是駙馬，且大王親弟，故不敢拒。”王曰：“幾時留宿起的？”園吏曰：“往來時日皆有簿記?！蓖趺恚矶噬弦徊?，乃駙馬留宿園中日月及世子尋見地道根由，備寫在上。王知園吏無罪，遂叱令退。忙召永寶，永寶雖懷驚懼，不敢不到。世子不知永寶事發(fā)，亦隨之入。王見之大怒，以園吏所書之簿示之。永寶伏地謝罪。王令左右去其衣冠，痛杖一百，血流滿地，令人扶出。又怒責世子曰：“你亦罪難指數(shù)。”
亦痛杖之，幽于柏林堂西廡。走到婁妃宮中，怒氣滿面。妃問：“大王為何如此著惱？”王將鎖云軒事告之，妃曰：“永寶雖有罪，望王念手足之義，曲為寬宥。”話未畢，忽內(nèi)侍報道：“駙馬不堪受杖，到府即死?！鄙w永寶體素肥，外強中干，受杖既深，頓時痰涌，遂欲救無及。王得報大驚，婁妃聞之淚下如雨。繼而王拔劍以走，妃問：“欲殺何人？”王曰：“永寶之死，皆金婉害之。我去殺此賤婢?！卞鷶r住道：“金婉不足殺也。王廣收美色，納之后宮，使他空守寂寞，為人所誘，此心焉得不亂？今駙馬已死，豈可復殺金婉以重其罪。況金婉已生一子在宮，若殺之，教此小兒誰靠？王即不念其母，可不念其子乎？依妾所見，閉鎖深宮，使不齒于諸夫人之列罷了?！?br>
王遂收劍坐下。
俄而，報世子杖后發(fā)暈數(shù)次，妃驚曰：“澄兒何罪而王杖之？”王嘆曰：“此兒雖聰明，但舊性不改，在京縱欲敗度。不痛責之，無以懲后，今日猶未盡法治也?！笨垂?，你道高王何以甚怒世子？先是世子在朝大興土木，廣選佳麗。一日，朝罷回府，有婦人訴冤馬前。視其狀詞，乃古監(jiān)門將軍伊琳之妻裴氏，見其姿容甚美，遂帶入府中，親自問話。蓋伊琳奉命往洛陽運木，違誤工程，侵盜運費，為侍中孫騰劾奏。侍中高隆之構(gòu)成其罪，收禁在獄，三年有余。裴氏因泣陳冤枉，言孫騰在洛自盜內(nèi)府金銀，沒入珊瑚樹一枝、珠簾一頂，皆系伊琳親見，欲滅其口，故問成死罪收禁獄中。世子大怒道：“孫侍中貪財怙勢，擅入人罪，吾當為爾伸冤。但事關(guān)權(quán)貴，你若出去，被他們暗行殺害，誰與質(zhì)審？你且住我府中，等事情明白，然后出去?！迸崾习葜x。蓋世子悅其美而欲私之，故不放之出也。次日，遂下文書于尚書省，提問伊琳一案。隆之知事關(guān)孫騰，乃使人送還文書，謂世子曰：“伊琳之獄定已三年，罪狀甚明，不勞追攝?！笔雷哟笈?，必欲提問。司馬子如亦勸世子勿究。世子不從，騰與隆之大怒，不放伊琳出獄。世子無從審問，因欲上訴高王。孫、高二人訪知世子已與裴氏成奸，亦欲訴知高王。子如從中調(diào)停。
赦了伊琳之罪，前事亦不追究，方各相安。其后世子奏復伊琳官爵，數(shù)往其家留宿。高王探知此事，心中甚怒，因軍旅匆忙，未及責問。今又聞其袒庇永寶，故并責之。然永寶已死，心甚不忍。乃命世子歸府調(diào)養(yǎng)，幽金婉于冷宮，余皆不究。永寶之子須拔，以游夫人無子，命其撫養(yǎng)在宮，列于諸子之內(nèi)，取名曰睿。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宇文泰自潼關(guān)殺了竇泰，敗高王于蒲坂，國中連年饑饉，兵食不足，常慮高王起兵復仇。時有蠕蠕國，土地廣大，兵馬強盛。聞與東魏相結(jié)，欲伐西魂，心甚憂之，因遣使通好，欲得其助，蠕蠕主曰：“西魏若欲結(jié)好，必娶吾女為后，方肯為援?！笔拐邚兔?，泰勸文帝廢乙弗后為尼。帝不忍，曰：“后乃結(jié)發(fā)之婦，豈可無罪而廢？”因集群臣會議，群臣迎合泰意，皆言不廢皇后，則難娶蠕蠕之女，不娶其女，恐外患之來，無人救援，社稷不安。帝迫于眾議，嘆道：“吾豈以一婦而棄社稷大計。”乃廢乙弗氏為尼，降居別院，后與帝大慟而別。有感別詩曰：
十載承恩一旦捐，數(shù)行珠淚落君前。
良謀果得安天下，妾入空門也泰然。
其后蠕蠕以故后尚在，復欲伐魏。文帝遂賜后死，前日所夢，至此果然應了。是時帝既廢后，乃遣扶風王元孚具金帛禮儀，往蠕蠕國迎頭兵可汗公主為后?？珊勾笙驳溃骸拔遗门c大魏皇帝為后，誠天緣也?！彼焖团谖魑海嚻甙俪?、馬一萬匹、橐駝一千頭、珍寶異物不可勝數(shù)。蠕蠕風俗以東向為貴，故公主行幕皆向東。將至長安，扶風王請公主南面，公主曰：“我此時猶蠕蠕女也。魏自南向，我自東向，亦有何害？”西魏大統(tǒng)四年三月丙子，立蠕蠕國公主郁久閭氏為后。丁丑，大赦天下，丞相泰自華州入朝稱賀，旋還華州，聞弘農(nóng)郡有積粟，遣兵襲而據(jù)之。
是年，東魏主年十五，亦立歡之次女為后。適邊郡貢一巨象，改元元象，大赦天下。高王聞泰奪據(jù)弘農(nóng)大怒，乃大舉西討，先命敖曹治兵于虎牢，調(diào)發(fā)各路人馬，限日齊集壺口，進取蒲津。段榮諫曰：“臣夜觀星象，大軍不利西行，宜俟來年進討。”王曰：“天道幽遠，今軍已戒嚴，不可阻將士之氣，卿毋畏縮?！眾溴嘀G曰：“妾聞秦地有山河之固，地勢險阻，大兵仰而攻之，主客相懸，勞逸不同。愿大王慎之?！蓖踉唬骸拔峄I之已熟，今行不滅，蕩平無期。此行非得已也?！彼烀雷尤氤?，率諸將進發(fā)。軍至壺口，侯景引五萬人馬，自河南至；劉貴引三萬人馬，自山東至。連晉陽之兵，共號二十萬，兵勢甚盛。敖曹知大軍已發(fā)，遂自虎牢起兵，圍住弘農(nóng)。右長史薛琡告王曰：“西賊連年饑饉，故冒死來入陜州，欲取倉粟以養(yǎng)三軍。今敖曹已圍弘農(nóng)，粟不得出。但置兵諸道，勿與野戰(zhàn)。比及麥秋，收成又缺，其民自皆餓死，寶炬、黑獺何憂不降？愿勿長驅(qū)渡河。”王不聽。侯景亦謂王曰：“今日舉兵形勢極大，萬一不捷，猝難收斂。不如分為二隊，王統(tǒng)前軍，臣統(tǒng)后軍，相繼而進。前軍若勝，后軍全力以赴；前軍若敗，后軍乘而援之，萬無一失?！睔g亦不從。遂自蒲津渡河，全軍盡登西岸。泰聞東魏兵至大懼，以華州當?shù)罌_，遣使至州，命刺史王羆嚴守。羆對使者曰：“老羆當?shù)?，臥貉子那得過歸。語丞相可無憂也。”俄而，高王兵至，謂羆曰：“何不早降？”
羆大呼曰：“此城是王羆冢，生死在此，欲死者來?！敝T將請攻之。王曰：“無庸，吾志在滅泰，此等碌碌，何足污吾兵刃？”遂涉洛，軍于許原之西，連營三十里。
先是泰發(fā)征書十余道，調(diào)集各路人馬，皆未至。將士不滿一萬，欲進擊歡，諸將皆疑眾寡不敵，請待歡軍更西，以觀其勢。泰曰：“歡若至長安，則人情擾亂，將何以濟？今乘其遠來，營伍未固，擊之可圖一勝。”賀拔勝亦以為然。即造浮橋于渭上，令軍士赍三日糧，以示必死。輕騎渡渭，留輜重于后。自渭南夾渭而西，壬辰，至沙苑，距東魏軍六十里。然見其兵勢甚盛，將士皆憂難敵，泰亦懼不自安。宇文深獨賀曰：“吾軍勝矣。”泰問其故，對曰：“歡鎮(zhèn)撫河北，甚得眾心，以此自守，圖之非易。今懸?guī)煻珊?，非眾所欲，獨歡恥失竇泰，愎諫而來。此所謂忿兵，可一戰(zhàn)而擒也。何為不賀？愿假深一節(jié)，發(fā)王羆之兵，邀其走路，使無遺類。”泰喜曰：“聞君言使人膽壯十倍?！碧┯智策_奚武覘歡軍。武從三騎，效歡將士衣服，日暮去營數(shù)百步下馬，伏地潛聽，得其軍號。因上馬歷營，若警夜然，有不如法者，往往撻之，俱知敵軍情狀而還。儀同李弼曰：“敵眾我寡，平地不可與戰(zhàn)。去此數(shù)里，地名渭曲，地狹勢阻，多高蘆長葦，可以全軍埋伏。先據(jù)此處，以奇兵勝之?！碧钠溆?。乃命李弼為右拒，引兵三千，帶領(lǐng)勇將五員，伏于渭曲之西；命趙貴為左拒，引兵三千，帶領(lǐng)勇將五員，伏于渭曲之東。皆令聞鼓聲而起。自主中軍，背水布陣。
分撥方畢，東軍已至。見宇文兵少，皆有輕敵之心。都督趙青雀請戰(zhàn)，斛律美舉曰：“黑獺舉國而來，欲決一死戰(zhàn)。譬如狗，或能噬人。且渭曲葦深土濘，不利馳驟，無所用力。為今之計，不如勿與交鋒，密分精銳，掩襲長安，巢穴已傾，則黑獺不戰(zhàn)成擒矣?！蓖踉唬骸氨朔J內(nèi)，以火焚之，何如？”侯景曰：“以大王兵力，何堅不破？今日當生擒黑獺，以示三軍。若縱火焚之，雖殺之不足為勇也?！迸順凤嬀谱?，盛氣請戰(zhàn)曰：“王何不速戰(zhàn)？今日眾寡懸殊，以百人而擒一人，何患不克？”王許之。彭樂大聲呼曰：“能殺敵者，從吾來！”王立馬高坡之上以督戰(zhàn)，令于軍中曰：“能生擒黑獺者，封萬戶侯?！庇谑潜鴮⒁挥慷M，不成行列。泰率諸將死拒。
俄而，戰(zhàn)鼓三通，左右伏兵陡出，并力致死，將東軍沖為兩段。彭樂深入敵陣，正遇耿令貴交戰(zhàn)，令貴敗走。不料李標在后，一槍直刺過來，正中腰下，把肚腸拖出。段韶見了，急來救護。彭樂納腸入腹，納不盡者以劍截之，束創(chuàng)復戰(zhàn)，勇氣不衰。敵軍見者皆為吐舌。斛律明月被圍陣中，一枝畫戟使得神出鬼沒，連殺數(shù)將。賀拔勝出馬相迎，力戰(zhàn)數(shù)十合，明月全無懼怯。勝壯之曰：“誰家生此虎兒？”縱之去。斯時西軍勇氣百倍，東軍前后不相顧，盡行潰散。正是：廿里連營成瓦解，六軍銳卒似冰消。 未識高王作何解救，且聽下卷細講。
話說高王立馬高坡，見東軍大敗，尚欲收兵更戰(zhàn)，使張華原歷營點兵，莫有應者。還報曰：“眾兵盡散，營皆空矣?！蓖跷纯先ィ山鹪唬骸氨娦碾x渙，不可復用。宜急向河東，再圖后舉?！倍矶?，婁昭、潘樂、段韶飛奔而來，皆曰：“王何不去？”王曰：“能復戰(zhàn)乎？”韶曰：“不能矣。趙青雀已降于泰。諸將只道大王已去，皆渡洛東歸矣。此時不去，敵兵四合，恐自拔無路?！蓖酹q據(jù)鞍未動，斛律金以鞭拂王馬，乃馳去。數(shù)將擁之而行。
王曰：“全軍盡沒，吾何以返？”韶曰：“臣父總錦衣軍，有兵一萬三千未動。侯景有五萬人馬，尚在河橋屯守。渡過洛水，便得濟矣?！毙兄谅蹇?，時已二鼓。只見前面火把大明，早有敵軍攔住。段韶一馬當先，刺死來將，眾人殺散余兵，渡過浮橋。將近黃河，忽報西軍抄截，河橋已斷。王大驚，問：“侯景人馬何在？”曰：“尚在迎敵西軍?！倍矶?，天色漸明，侯景接著，慰王曰：“王無憂，河橋雖斷，臣已命劉貴、段榮在下流處預備樓船五十號以待。王速登舟先渡，臣在此接應諸將便了?！蓖跹佣?，果見段榮、劉貴艤舟以候，但岸高舟遠，不能即登。見一橐駝立在水灘，王下馬，縱身一躍，立在橐駝背上，才得就船。諸將相繼渡畢。喪甲士八萬，棄鎧仗十有八萬。泰追至河邊，選留甲士二萬，余悉縱歸。都督李穆曰：“高歡破膽矣，速渡河追之，歡可獲也?！碧┰唬骸拔岜ξ待R，且歡亦未能一舉滅之也?！?br>
還軍渭南，所征之兵甫至，令于戰(zhàn)所人種一柳，以旌武功。后人有沙苑詩一絕云：
馮翊南邊宿露開，行人一步一徘徊?！ ≌l知此地青青柳，盡是高歡敗后栽。
西魏帝聞捷，加泰為柱國大將軍，李弼等十二將皆進爵增邑有差。弼弟身小而勇，每躍馬陷陣，隱身鞍甲之中，彭樂幾喪其手。敵人見之，皆曰：“避此小兒。”泰嘆曰：“膽決如此，何必八尺之軀耶？”耿令貴殺傷甚多，甲裳盡赤。泰曰：“觀其甲裳，足知令貴之勇，何必數(shù)級紀功乎？”時高敖曹聞歡敗，釋弘農(nóng)之圍，退保洛陽。己酉，西魏行臺宮景壽等向洛陽，洛州大都督韓賢擊走之。又州民韓木蘭作亂，賢擊破之，一賊匿尸間，賢至戰(zhàn)所，按收甲仗，賊倏起斫之，斷脛而卒。泰聞賢死，以為洛州可圖，復遣行臺元季海與獨孤信將步騎二萬趨洛，楊忠、李顯引兵趨三荊，賀拔勝、李弼引兵圍蒲坂。先是高王西伐，蒲坂民敬珍謂其從兄敬祥曰：“高歡迫逐乘輿，天下忠義之士皆欲倳刃于其腹。今又稱兵西上，吾與兄起兵斷其歸路，此千載一時也?！毕閺闹?，糾合鄉(xiāng)里，數(shù)日有眾萬余。會歡自沙苑敗歸，祥、珍率眾邀之。歡恐關(guān)東人心有變，急欲趕回晉陽，鎮(zhèn)撫四方，不顧而去。及賀拔勝、李弼至河東，祥、珍率猗氏等六縣十余萬戶歸之。泰以珍為平陽太守，祥為行臺郎中。秦州刺史薛崇禮為歡守蒲坂，防御甚固。有從弟薛善為秦州別駕，欲降西魏，言于崇禮曰：“高歡有逐君之罪，善與兄忝衣冠緒余，世荷國恩。今大軍已臨，而猶為高氏固守，一旦城陷，函首送長安，署曰逆賊，死有余愧。及今歸款，猶為愈也。”崇禮猶豫不決，善與族人斬關(guān)納西魏師。
崇禮出走，追獲之。于是泰進蒲坂，略定汾、絳以西。凡薛氏族人預開城之謀者，皆賜五等爵。善曰：“背逆歸順，臣子常節(jié)，豈容闔門大小俱叨封邑？”
與其弟慎固辭不受。泰善之。晉州刺史封祖業(yè)聞西魏兵至，棄城走。儀同三司薛修義追至洪洞，及之，勸其還守。祖業(yè)不從，修義曰：“臨難而逃，非丈夫也。”還據(jù)晉州，安集固守。會西魏長孫子彥引兵至城下，修義開門，伏甲以待之。子彥不測虛實，遂退。王黜祖業(yè)，以修義為晉州刺史。又獨孤信引兵逼洛陽，刺史、廣陽王元湛棄城歸鄴，敖曹不能獨留，亦引兵北渡?！ ⌒潘鞊?jù)金墉。于是賀若統(tǒng)以潁川降魏。前散騎侍郎鄭偉起兵陳留，據(jù)梁州降魏。前尚書郎中崔彥穆起兵滎陽，據(jù)廣州降魏。泰皆即地授為刺史。東魏行臺任祥聞潁川失守，率驍將堯雄、趙育、是云寶進兵攻之。賀若統(tǒng)告急于泰，泰使宇文貴將步騎二千救之。軍至陽邑，雄等已退三十里，任祥率眾四萬繼其后。諸將咸以為彼眾我寡，不可爭鋒。貴曰：“雄等謂吾兵少，必不敢進。出其不意，進與賀若統(tǒng)合兵擊之，蔑不勝矣。若緩之，使與任祥兵合，進攻潁川，城必危矣。城若失，吾輩來此何為？”遂疾趨潁川，背城為陣，與雄等戰(zhàn)于城下，大破之。趙育請降，俘其士卒萬余人。任祥聞雄敗，不敢進。
貴復擊之苑陵，祥軍又敗，是云寶亦降。又都督韋孝寬攻東魏豫州拔之，執(zhí)其行臺馮邕。獨慕容儼為東荊州刺史，有西將郭鸞來攻，晝夜拒戰(zhàn)二百余日，乘間出擊，卒破走之。故河南諸州多失守，惟東荊州獨全。高季式為濟州刺史，有部曲千余人，馬八百匹，鎧仗皆備。會濮陽盜杜靈椿等聚眾萬人，攻城剽野。季式遣騎三百，一戰(zhàn)擒之。又進擊陽平賊路文徒等，皆平之。于是遠近肅清?；蛑^季式曰：“濮陽、陽平乃畿內(nèi)之地，不奉詔命，又不侵境，而私自出軍遠戰(zhàn)，萬一失利，豈不獲罪乎？”季式曰：“何言之不忠也？我與國家同安共危，豈可見賊不討？且賊知臺軍必不能來，又不疑外州有兵擊之，乘其無備，破之甚易。以此獲罪，吾亦無恨?！备咄趼劧沃?。
先是王之敗歸晉陽也，意忽忽不樂。侯景曰：“黑獺新勝而驕，必不為備。愿得精騎三萬，徑往取之。”王以告婁妃，妃曰：“設(shè)如其言，景豈有還理？去一黑獺，復生一黑獺，王何利之有？不若藏鋒蓄銳，待時而動，奚汲汲為？”王乃止。于是撫夷創(chuàng)，補軍旅，修甲乘。閱一載，而兵力復振，乃分遣諸將，進復河南諸州。賀拔仁攻南汾州，刺史韋子粲降之。泰大怒，盡滅子粲之族。西將韋孝寬、趙繼宗聞東軍至，以孤城難守，皆棄城西歸。
侯景方攻廣州，未拔，聞西魏救兵將至，集諸將議進退。將軍盧勇請進觀敵勢，景許之。乃率百騎至大隗山，遇魏師。日已暮，勇乃多置旌旗于樹顛，夜分騎為十隊。鳴角直前，西魏兵不測多少，軍大亂，勇擒其將程華，斬其帥王征蠻而還。廣州守將駱超聞之大懼，遂以城降。于是汾、潁、豫、廣四州復入東魏。
且說西魏大統(tǒng)四年，文帝知獨孤信已據(jù)金墉，將如洛陽，展拜園陵。會信告急，言東魏高敖曹、侯景攻圍金墉甚迫，乞發(fā)大軍往救。泰因請鑾駕幸洛，進觀形勢，帝從之。遂命尚書左仆射周惠達輔太子欽，鎮(zhèn)守長安。命李弼、達奚武率三千騎為前驅(qū)。八月庚寅，至谷城，侯景聞援兵將至，謂諸將曰：“西賊新來，兵鋒必利。當斂兵以待，徐圖進取?！蹦紛滟J文曰：“賊兵遠來，當乘其未至擊之。愿自引所部往挫其鋒。”可朱渾道元以為然。景不可，二人遂不稟景命，各以千騎前進。夜遇李弼軍于秀水，弼命軍士鼓噪，曳柴揚塵，東軍不戰(zhàn)而退。貸文走，弼追斬之。道元單騎獲免。悉俘其眾送弘農(nóng)。侯景知貸文、道元私戰(zhàn)失利，又聞泰兵至瀍東，乘夜解圍去。辛卯，泰率輕騎追景至河上。景設(shè)陣為長蛇之勢，北據(jù)河橋，南據(jù)邙山，與泰兵合戰(zhàn)。西將沖入，兵皆散走。泰亦親自陷陣。戰(zhàn)久，鼓聲大震，東軍合力奮擊，泰被圍，諸將各自為戰(zhàn)，不及相顧。泰乘間沖出，左右皆散。忽流矢中其馬，馬驚而奔，泰墜地。東魏兵追及之。李穆下馬，以策抶泰背，罵曰：“籠東軍士，爾曹王何在，而獨留此？”追者不疑其貴人，舍之而過。穆以馬授泰，與之俱逸。泰歸營，鳴金收軍，將士皆集，兵勢復振。次日，進擊東魏兵，東魏兵北走。高敖曹意輕泰，建旗蓋以陵陣。泰曰：“此敖曹也，急擊勿失。”
于是盡銳攻之，一軍皆沒，敖曹單騎走，唯一奴從，往投河陽守將高永樂。
永樂，高王從兄子也，與敖曹有怨，閉門不納。敖曹仰呼曰：“門即不開，速以繩來援我。”永樂不應。敖曹惶急，拔刀穿闔，未徹而追兵至，乃伏橋下。追者見其從奴持金帶，問：“敖曹何在？”奴指示之。敖曹知不免，奮頭曰：“來，與汝開國公?！币云錃⒓罕孬@重賞也。追者斬其頭去。又西兗州刺史宋顯有眾三萬，與泰戰(zhàn)，泰亦殺之。虜甲士一萬五千，赴河死者以萬數(shù)。敖曹首至，泰大喜，一軍皆賀，賞殺敖曹者絹萬匹，歲歲稍與之，比及周亡，猶未能足。
再說萬俟普自歸東魏，高王以尊且老特禮之，嘗親扶上馬。其子洛免冠稽首曰：“愿出死力以報深恩?！奔摆街畱?zhàn)，諸軍皆北渡，洛獨勒兵不動，謂西魏人曰：“萬俟受洛干在此，能來可來也！”西魏人畏之而去。東魏名其下營地曰回洛。后隋之回洛倉，即其地也。侯景聞敖曹死，即欲進戰(zhàn)。諸將皆曰：“吾軍新失大將，人有懼心，勝勢在彼，未可遽與爭鋒?！本霸唬骸安蝗?，黑獺連勝數(shù)陣，有輕我心，其下將士必驕。彼驕我懼，正堪一戰(zhàn)。
且沙苑之敗未復，今又喪師失將，恥辱甚焉。大王付吾儕以閫外之任，若不大破黑獺，何面目見之？吾計決矣，諸軍勿疑?！庇谑钦手T軍，盡渡河橋。
將戰(zhàn)，下令曰：“今日之戰(zhàn)有進無退，退者立斬！”乃命諸將分隊進擊。泰見東魏兵至，命右拒敵其左，左拒敵其右，中軍敵于中路，自擁精騎一千，擁護帝駕，立馬高處觀之。當是時，兩邊置陣既大，首尾懸遠。從旦至未，戰(zhàn)數(shù)十合，彼此不相上下。或東軍得利，西師敗而復振。或西師得利，東兵卻而復前。無不舍死忘生，互相對敵。俄而，氛霧四塞，風沙迷目，左右兩拒，戰(zhàn)并不利。景忽下令于東曰：“西陣已獲黑獺矣。”東陣大呼。又下令于西曰：“東陣已獲黑獺矣?！蔽麝嚧蠛?。西魏軍皆驚懼，遂大潰。獨孤信等未識君相所在，棄軍走。將軍李虎、念賢等為后繼，見信等敗亦潰。泰見前軍瓦解，不敢留，與帝燒營而遁。方戰(zhàn)急時，王思政下馬舉長祐左右橫擊，一舉輒踣數(shù)人，陷陣既深，從者盡死，身被重創(chuàng)，悶絕于地。會日已暮，敵亦收兵，帳下督雷五安于戰(zhàn)處哭求思政，會其已蘇，割衣裹創(chuàng)，扶之上馬而歸。蓋思政每戰(zhàn)，常著破衣弊甲，敵不知其將帥，故得免。將軍蔡祐下馬步斗，左右勸乘馬以備倉猝，祐怒曰：“丞相愛我如子，今日豈惜一死？”帥左右十余人，合聲大呼，擊東魏兵，殺傷甚眾。東魏人圍之十余重，祐彎弓持滿，四面相拒。有厚甲長刀者一人，直進取之，去祐可三十步。祐只存一矢在手，左右勸射之。祐曰：“吾曹之命在此一矢，豈可虛發(fā)？”將至十步，祐乃喝聲道：“著！”其人應弦而倒。東魏兵退卻，祐徐徐引還。正是：瓦罐險遭并上破，將軍幸免陣前亡。
但未識西師敗后竟得長驅(qū)入關(guān)否，且聽下文分解。
話說邙山之戰(zhàn)，泰大敗而遁，奉帝急走弘農(nóng)。其時弘農(nóng)守將聞大軍敗績，已棄城而走。城中無主，所虜降卒在內(nèi)結(jié)黨聚亂，聞泰至，相與閉門拒守。
泰進拔之，誅其魁首數(shù)百人，城中始定。時諸將在后者皆未至，泰驚不能寢。
及夜，蔡祐至。泰曰：“承先來，吾無憂矣?！闭砥涔桑瑢嬍及?。蓋祐每從泰戰(zhàn)，常為士卒先，不避矢石，戰(zhàn)還，諸將皆爭功，祐終無一言。泰每嘆曰：“承先口不言勛，我當代其論敘。”故泰倚之如左右手。次日兵將稍集，泰留長孫子彥守金墉，王思政鎮(zhèn)弘農(nóng)，自引大軍奉帝入關(guān)。
先是泰既東伐，關(guān)中留守兵甚少，前后所虜東魏士卒散在民間，聞東征兵敗，共謀作亂。李虎等至長安，見賊勢猖獗，計無所出，不得已，與太尉王盟、仆射周惠達奉太子欽出屯渭北。百姓互相剽掠，關(guān)中大擾。降將趙青雀與雍州于伏德聚眾萬余，進據(jù)長安子城。咸陽太守慕容思慶亦起兵從逆。
各招降卒，以拒還兵。長安士民不從者，相率以拒青雀，日數(shù)十戰(zhàn)。虧得侯莫陳崇進擊破之，賊始畏懼不出。王羆鎮(zhèn)河東，見人心惶惑，大開城門，悉召軍士，謂曰：“今聞大軍失利，青雀作亂，諸人莫有固志。羆受委于此，以死報國。有能同心者，可共固守；不能者，任自出城。”眾感其言，皆無異志。泰聞變，留帝駕于閺鄉(xiāng)，以士馬疲弊不可速進，且謂：“青雀等皆烏合之眾，我至長安以輕騎臨之，必皆面縛乞降，不足為患?！鄙ⅡT常侍陸通諫曰：“賊逆謀久定，必無遷善之心。蜂蠆有毒，安可輕也？且賊詐言東寇將至，今若以輕騎臨之，百姓謂為信然，益當驚擾。今軍雖疲弊，精銳尚多。以明公之威，總大軍以臨之，何憂不克？”泰悟，乃引兵西入。父老士女見泰至，莫不悲喜相賀。又華州刺史宇文導知賊據(jù)咸陽，起兵襲之，殺慕容思慶及于伏德，然后南渡渭水，與泰合軍，兵勢益壯，進攻青雀，殺之。乃奉太子入朝，撫安百姓。九月朔，帝入長安，丞相泰還鎮(zhèn)華州，內(nèi)外始定。
且說高王聞敖曹之死，如喪肝膽。又聞眾將敗北，自晉陽發(fā)七千騎至孟津，未濟，得侯景捷報，言泰已燒營而遁。西師悉退。斬獲甲士、收得資糧不可計數(shù)。王大喜，遂濟河。諸將相繼來會，皆言高永樂不救敖曹之罪。王大怒，立召永樂，即于帳前杖之二百，罷其職，發(fā)回晉陽。贈敖曹太師、大司馬、太尉，謚曰忠武公。眾以永樂不殺，治罪猶輕也。后人有詩譏之曰：
地下敖曹目未瞑，頭行千里血猶腥。
軍前不斬河陽將，獻武當年尚失刑。
時金墉猶未下，王進兵攻之，長孫子彥不能守，焚城中屋宇俱盡，棄城而走。
王入洛，見人民蕩析，樓堞無存，乃毀之而還。先是東魏遷鄴，主客郎中裴讓之留洛陽。及獨孤信敗歸，其弟諏之相隨入關(guān)。泰賜以官爵，為大行臺、倉曹郎中。王怒其外畔，囚讓之兄弟五人。讓之謂王曰：“昔孔明兄弟分事吳、蜀，各盡其心。況讓之老母在此，不忠不孝必不為也。明公推誠待物，物亦歸心。若用猜忌，去霸業(yè)遠矣。”王皆釋之。
斯時舊境悉復，邊土皆安，乃加賞有功將士。進侯景為河南大將軍、大行臺，將兵十萬，鎮(zhèn)守河南，而身歸晉陽。東魏元象二年，靜帝以王功大莫賞，封其子高浚為永安郡公、高淹為平安郡公、高浟為長樂郡公、高演為常山郡公、高渙為平原郡公、高清為章武郡公、高湛為長廣郡公，雖在孩提者并賜金章紫綬。歡于是入朝謝恩，兼察朝政得失，百官賢否。世子告王曰：“吏部尚書一缺掌天下銓選，關(guān)人才進退。得人則治，不得人則亂。昔聞崔亮為吏部時，不能評論人才，作停年之格，以州、縣、郡官年深者擢之上位，以故真才流落，士氣不伸。次后選用以此為例，非用人之道也。孝莊即位，李仲雋為吏部，專引新進少年，朝廷乏經(jīng)國之才。至爾朱世隆攝選，官以幸進，政以賄成，賢才屏跡，宵小滿朝，紀綱大壞，天下騷然。后崔孝芬為之，亦華而不實，徒有斯文之稱，究無安世之道。今遷鄴以來，三換其人，皆無可取，何以勵人心而敦世道？”王曰：“汝能任此職乎？”世子曰：“兒才亦恐不勝?！蓖踉唬骸叭昴芰粜娜瞬?，無徇己私，便可不負此職。吾今言于帝，命汝攝之便了?！庇谑鞘雷訑z選，百官皆賀。王于都堂召會文武，大宴三日，見座無敖曹，深加嘆息，謂群臣曰：“吾欲遣使西魏，求還敖曹首級，恐傷國體，為黑獺所笑。棄之則于心不忍。諸君能為吾計乎？”陳元康曰：“易耳。若令侯景求之，首必可得。黑獺自邙山大敗以來，畏景如虎，必不吾逆也?！蓖鯕w晉陽，遂以命景。景乃遣人揚言于西魏曰：“送還敖曹之首，則兵不動，不然將長驅(qū)入關(guān)，以報河陽之辱?！碧┞勚υ唬骸鞍灿袨樗廊耸锥鴦哟蟊?？不過景欲得敖曹之首耳。我方兵疲力乏，且欲閉關(guān)息民，不可激其怒?！币驓w高敖曹、竇泰、莫多婁貸文三人之首于景。景送至晉陽，王撫首大哭，悉加厚葬。
再說世子自攝選以來，遷擢賢良，黜逐不肖。凡清要之職，皆妙選人物以充之。其余量才授位，無不愜當。有未受職者，皆引置門下，講論賦詩，以相娛樂。又好蔡氏八分書法，暇即習之。制金玉筆管，會集古今人文。府中書吏常有百人，給賜甚厚。士大夫以此稱之。時南北通好，使命相繼，務(wù)以俊乂相夸。每遣使至梁，必極一時之選，無才地者不得與焉。梁使至鄴，鄴下為之傾動，貴游子弟盛服聚觀，館門如市。宴會之日，世子使左右密往視之，一言制勝，為之撫掌。鄴使至建康亦然。一日，世子入朝，見帝于內(nèi)殿。帝曰：“朕有一事，欲與卿言。”世子問：“何事？”帝命召來，只聽得屏后玉珮之聲，走出一位女子，端嚴秀質(zhì)，美麗絕人，向世子低頭下拜。
世子答拜，問帝：“此位何人？”帝曰：“此東光縣主，名靜儀，乃是朕姑，高陽王元斌之妹，侍郎崔恬之婦也。因有家難，乞憐于朕。朕不能主，故令求赦于卿耳?！笔雷訑咳菰侔荩唬骸俺颊普?，陛下之法。未識縣主求赦者何事？”帝曰：“恬弟崔悛去年在洛，被宇文泰逼之西去，今臣于西。若正其外叛之罪，累及一門，恬亦當誅。卿父執(zhí)法難違，欲卿曲宥耳。”世子曰：“帝命不敢不遵，父意恐難回轉(zhuǎn)，此非臣所得主也?！膘o儀見世子不允，流淚不止，重向世子拜懇。世子見靜儀面如梨花著雨，愈覺可人，不忍絕之，向帝曰：“陛下既有寬赦之情，小臣豈無哀憐之意？自當竭力援手?！彼煸侔荻?。靜儀見世子允了，亦謝恩而出。世子歸語公主曰：“卿知高陽王有妹靜儀乎？”公主曰：“此奴之姑也，幼時亦曾見之。”世子曰：“可惜絕色佳人，未識將來性命若何耳?！惫鲉枺骸昂喂?？”世子備述其事：“頃在帝前相見，屢次拜求，若父王不允，豈非滅門在即？”公主曰：“大王立法如山，未必肯寬恕也?！贝藭r世子心中輾轉(zhuǎn)尋思：“不赦靜儀，則美色可愛；赦之，則懼父見責?！钡褂X進退兩難。一日，接得晉陽密札，果為崔悛一案。內(nèi)云：“崔悛身投偽國，理合全家正法。但崔氏世代名門，民望所屬，汝宜細細斟量，方可行誅?！笔雷佑[之大喜，曰：“父王既有此言，欲寬崔氏之罪不難矣?！彼熳嗟郏泊奘线B坐者皆赦之。以書復高王曰：崔悛被擄入關(guān)，從逆非其本心。崔恬盡職鄴中，為國尚無異志。誅及無辜，易招物議。免其連坐，可慰輿情。況恬妻東光縣主，高陽之妹，今上之姑，帝本有意曲全，兒已特行寬宥矣。
高王見書，遂置不問。此時不唯崔恬夫婦感激，帝亦大悅。
一日，宴世子于內(nèi)宮，后亦在座。靜儀適來謝恩，帝召入，賜坐后側(cè)，命靜儀敬酒三爵，以酬世子之勞。世子亦回敬之，謂靜儀曰：“縣主與吾婦是至親，少時常聚，至今每懷想念。異日當令來見也?！膘o儀曰：“妾于次日本擬登堂拜謝，敢勞公主下降。”世子佯稱不敢，而心實暗喜。宴罷各退?！ ∈雷託w，知東光縣主次日必來，暗囑門吏：“縣主若到，勿報公主，引其步輿，打從平樂堂直入絳陽軒中。”絳陽軒乃世子密室也。次日，靜儀到府，門吏挽其步輿，直至密室深處，從人悉屏在外。靜儀坐在車中，但見曲曲花街，兩旁都是翠柏屏風，不像后宮模樣。及至停車，回顧侍兒，不見一人。
有一宮女走來開幔，道：“公主在內(nèi)軒相等，請縣主入見。”宮女引路，靜儀只得移步相隨。及至內(nèi)軒，不見公主。宮女又曰：“在暖閣中?！奔叭?，卻見世子走來施禮，心上大疑，因問：“公主何在？”世子曰：“少停相見。因有密事相告，先屈縣主到此一敘?！睂m娥擺宴上來，靜儀辭退，世子曰：“昨在帝前承賜三爵，今日少盡下情，縣主莫辭?！膘o儀無奈，兢兢坐下，世子殷勤奉勸，宮女連送金樽。天色漸暮，侍女皆退。靜儀欲回，世子笑謂之曰：“昨夜夢與卿遇，今日相逢，乃天緣也。卿其憐之?！膘o儀曰：“全家之德，沒齒不忘。若欲污我，斷難受辱?！闭f罷便走。門已緊閉，世子即上前擁逼，衣服皆裂。靜儀力不能拒，遂成私合。是夜同宿閣中，侍女皆厚賞之，囑令勿泄。在外從人疑為公主留住，初不料有他故。三日后，靜儀堅意辭去，世子不得已送之回府。靜儀歸，對其夫流涕，微言世子無禮。崔恬不敢細問，仍善遇其妻，蓋懼見怒于世子，禍生不測也。然世子日夜想念，欲圖再會，苦于計無所出。乃召其奴張保財謀之，保財曰：“易耳。世子超授崔恬爵命，出使在外，則可以潛游其家矣?！笔雷幽俗嗵駷樯ⅡT常侍，出使遠去。夜間，屏去侍從，潛至崔家，與靜儀相會。連宿數(shù)夜，形跡大彰?！ 「哧柾趼勚笈?，奏于帝，請賜靜儀死，以免狂童之侮。帝曰：“此事實傷國體，但非靜儀之罪，乃高世子之過也。高王功在社稷，大權(quán)在握，世子為所寵愛，朝事悉以相委。國家安危，系彼喜怒。若賜死靜儀，澄必懷怨。何可以一女子而起大釁？”高陽見帝不允，默然而退。其后世子亦恐人覺，晏去早歸，微服來往。時高岳、孫騰、子如、隆之四人聞知，皆擔憂恐，相與議曰：“王令吾等在此者，為輔世子也。今世子以萬金之軀，夜出潛行，倘有小人從而圖之，禍生不測，吾等死不足贖。今若諫之，彼必不聽，反遭其怨。不若密啟大王，使行禁止。”四人議定，遂將世子私通靜儀之事稟知高王。王大怒，私語婁妃曰：“子惠不克負荷，行將廢之?！卞@問，王悉告之。妃亦怒其荒淫，曰：“此兒終不善死?！蓖跤谑橇⒄僦畾w。正是：朝中不究貪淫罪，堂上猶施撻責威。
未識高王召歸世子若何處治，且聽下文分解。
話說高王怒世子放縱，召其夫婦同歸，欲行廢黜。猶惜其才美，諸子莫及，為之轉(zhuǎn)輾不樂。一日，偶至儀光樓下，高洋兄弟四人在花蔭踢球為戲，見王至，皆進前跪拜。王欲觀諸子志量，尚未發(fā)言。一內(nèi)侍捧亂絲數(shù)縷而過。
王問：“何所用？”對曰：“此織作坊棄下者。”王命諸子各取一縷治之。
高浚、高淹等皆以手分理，洋獨拔劍將亂絲斬斷，王問：“何為？”對曰：“亂者必斬?！蓖醮笃嬷?。先是高洋內(nèi)雖明決，外若昏愚，澄甚輕之，且因其貌丑，每嗤曰：“此人亦得富貴，相法何由可解？”弟兄常侍王側(cè)，問及時事，世子應答如流，洋默無一語，故王亦不甚愛之。今見其出語不凡，遂加寵愛，私語婁妃曰：“此兒志量剛強，聰明內(nèi)蘊，非澄所及，可易而代之也?！卞唬骸俺屋o政已久，朝野盡服，責其改過可耳。若竟廢之，妾以為不可?！?br>
未幾，世子夫婦至晉陽，欲見王，王不見；見婁妃，妃獨召公主入，以靜儀事詰之。公主不敢隱。妃曰：“歸語爾夫，父怒不可回也?！惫魈槠蠼?，妃曰：“汝且歸府，俟其見父后圖之?！惫鳉w語世子，世子知靜儀事發(fā)，大懼。次日，王坐德陽堂，先召趙道德、張保財責問世子所為：“若一言不實，立死杖下。”二奴懼，遂以實訴。王怒其導主為非，各杖一百，下在獄中。繼召世子，歷數(shù)其罪，杖而幽之，不放入朝。澄知身且見廢，憂懼成疾。婁妃為言于王，王曰：“俟能改過，而后復其職。”妃遣使密報，疾漸愈。其后王命楊休之撰定律令，命世子主其事，每日詣崇義堂檢校一次，即入德陽堂，侍于王側(cè)。高王天性嚴急，終日衣冠端坐，威容儼然，人不可犯。以世子多過，不少假顏色。世子朝夕兢兢，唯恐獲罪。一日，王晝寢。世子欲進見婁妃，求放還朝。值諸夫人在柏林堂游玩，懼涉嫌疑，不敢前進，背立湖山書院簾幕之下。蓋諸夫人每朝謁婁妃，過了七星橋，便下車步行。
所經(jīng)湖山書院、芙蓉樓、柏林堂，約百余步方至妃宮。芙蓉樓共七間，梁棟幃幔，皆畫芙蓉，故以為名。湖山書院亦有十數(shù)間，內(nèi)有洞庭湖、金芝亭、臥龍山，奇花異草，蒼松翠柏，仿佛江南風景。又有沉香閣，高十余丈，藏度圖書之所。柏林堂九間，內(nèi)有古柏一株、小亭一座，景極幽雅。諸夫人謁退，常在此徘徊。有盧夫人者年尚幼，舉止頗輕佻。在院觀玩已久，回步走出，不知世子背立簾下，把簾一推，觸落世子頭上羅巾，見是世子，大驚，忙出簾外謝罪。世子未及回答，高王適至，見與盧夫人對立簾前，疑其相戲以致失帽，大怒曰：“爾在此何干？”諸夫人皆驚散。王將世子揮倒在地，拳打腳踢，無所不至。時陳元康最得王寵，適有事欲啟，問：“王何在？”
內(nèi)侍言：“王在柏林堂毒打世子，恐世子性命不保。”元康聞之，冒禁奔入，果見世子血流遍體，在地亂滾，王猶踢打不已。于是向前跪捧王足，涕泣哀告曰：“父子至情，大王何忍行此？倘失誤致死，悔之何及？”王鑒其忠誠，遂止。元康忙扶世子出，隨王回至德陽堂。王告以世子之罪，元康曰：“大王誤矣。世子近甚畏敬，其入宮者不過入見內(nèi)主耳。況諸夫人皆在，何敢相戲？失帽定出無心。大王細察，定知臣言不謬。且朝中權(quán)貴橫行，非世子高才，無以制之，王何逞小忿而亂大謀？”王曰：“卿言良是，吾性嚴急，不能止也?！痹翟唬骸巴踝灾獓兰?，今后愿勿復然?！蓖醪徽Z。及入宮訪諸眾夫人，皆言并無相戲之事，怒乃解，然猶未肯遣其入朝也。婁妃以世子屢觸父怒，通信高后，勸帝召之。及帝命下，王遂遣之，仍令輔政。臨行，夫婦拜辭，王戒公主曰：“汝夫倘有不謹，必先告我?！庇忠缘赖驴缮猓Ｘ敿榍?，必欲殺之。婁妃以保財之妻乃舊婢蘭春，從幼貼身服侍，即前此嫁王，蘭亦有功，不忍殺其夫。因言之于王，亦赦其死。令每月錄府中事以報，隱而不報，必斬主仆。皆凜凜而去。于是世子歸朝，絕跡崔氏之門，勵精為治，政令一新，朝綱肅然。王聞之大悅。時四方少定，東魏改元武定，大赦天下。
高王出巡晉、肆二州，直至邊界。遣使蠕蠕國，誑稱：“宇文泰謀殺蠕蠕公主，其下嫁者皆疏屬遠親，并非貴主。若肯與吾邦通好，則天子當以親公主下嫁。”
你道蠕蠕公主若何身故？先是乙弗后廢為尼，降居別院，郁閭后猶懷妒忌。文帝不得已，乃以次子武都王為秦州刺史，后隨之而去。帝思念常切，密令蓄發(fā)，隱有追還之意。大統(tǒng)六年，忽報蠕蠕舉兵來侵，眾號百萬，前鋒已至夏州。聲言：故后尚在，新后不安，故以兵來。群臣震恐。帝亦大懼，乃遣中常侍曹寵赍敕秦州，賜乙弗后自盡。后見敕泣下沾衣，謂寵曰：“但愿天下常寧，至尊萬歲，妾雖死何憾？”遺語皇太子，言極凄楚。左右皆感泣。遂飲鴆酒，引被自覆而崩，年三十二歲。寵復命，帝默默傷感，鑿隴葬之，號曰寂陵。其后蠕蠕公主懷孕，遷居瑤光殿，宮女侍衛(wèi)者百余人。忽見一美婦人后妃裝束，盛服來前，問宮女曰：“此婦何人？”左右皆言不見，后遂驚迷，如此者數(shù)次，人皆知乙弗后為禍也。將產(chǎn)之夕，又見此婦在前，產(chǎn)訖而崩，所生子亦不育。故高王借此離間。蠕蠕果怨西魏，遣使東魏，愿求和親。王奏之朝，帝乃于諸王宗室中選得常山王元隙之妹，姿容端麗，封為蘭陵公主，下嫁蠕蠕。武定元年，蠕蠕遣使來迎，帝厚加贈送。公主過晉陽，歡又贈奩二百余萬。以國家大事，親送之樓煩郡北乃歸。
泰聞之大懼，因思賀拔勝之兄賀拔允在晉陽，可結(jié)以圖歡，乃私語勝曰：“高歡，國之賊，亦公之仇也。吾聞可泥在彼雖為太尉，亦郁郁不得志，公何不招之西歸？倘能乘間誅歡，為國除害，此功不小。公以為然否？”勝曰：“兄之從歡非本心也，以公意結(jié)之，斷無不從?！碧┐笙?，勝即寫書寄允，囑其暗害高王，乘亂奔西。允得書，大以勝言為是，遂起圖歡之意。一日，王赴平陽游獵，召允同往，允執(zhí)弓矢以從。王至平陽城外，見青山滿目，麋鹿成群，令軍士列圍而進，親自射獸。諸將皆四散馳逐。允獨乘騎在王后，暗想：“乘此左右無人，若不下手害之，更待何時？”于是拽滿雕弓，照定王背射來。那知用得力猛，弓折箭落。左右見者大呼曰：“賀太尉反！”王驚顧，亦大聲呼之。允方棄弓，以刃相向。諸將齊上，擒之下馬。王問允曰：“賀卿何為反？”允曰：“今日弓折乃天意也，夫復何言？”王囚之，遂歸晉陽。議允罪，諸將請戮其全家。王念故情，殺之，而赦其二子。
時高洋年十五，王為娶婦，右長史李希宗有女祖娥，德容兼?zhèn)?，遂納為太原公夫人。百僚皆賀。成婚之后，夫人見洋體暗中有光，怪而問之。洋曰：“由來如此，故常獨寢。汝勿亂傳?！弊院?，侍女皆令外宿，獨與夫人寢處。
蓋洋以次長，父常譽之，恐兄有忌心，故每事謹退，示若無能。人盡笑其愚，唯高王深知之，命為并州刺史，楊遵彥為之副。要曉得高氏諸子皆聰俊。高浚幼時，出游外府，見祭神，而歸問其師盧裕曰：“人之祭神，有乎，無乎？”
裕曰：“有?！笨Ｔ唬骸凹扔猩瘢渖癜苍?？”裕不能答。高浟八歲，王使博士韓毅教其學書，毅見浟書不工，因戒之曰：“五郎書法如此，日后尚宜用心?！睕链鹪唬骸拔衣劯柿_十二即為秦相，未聞能書。何必勤勤筆墨？博士當今能書者，何為不作三公？”毅甚慚。世子于諸弟中尤愛浚，請于父，授職于朝，官為儀同三司，朝夕相隨。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御史中丞高仲密以建義功，身居顯職，寵任用事。其妻為侍郎崔暹之妹，夫婦不睦。鄴城李榮有一女年十八，號瓊仙，生得容貌無比。仲密聞其美，欲娶之，其家不肯作妾，必為正室方允。仲密乃出其妻，而娶瓊仙。
崔氏氣憤而死，暹由是怨之。又仲密為御史，多私其親黨，世子以任非其人，奏請改選。仲密疑暹讒構(gòu)，亦怨之。先是世子于鄴城東山建花莊一座，極宮室之美。內(nèi)有五六處歌臺舞榭，十余處珠館畫橋，四季賞玩，各有去處。燕游堂宜于春，臨溪館宜于夏，迭翠樓宜于秋，藏香閣宜于冬。又有步云橋、玩月臺、木稚亭、荼架、鶴莊、鹿坨等名，奇花瑤草，異獸珍禽，充滿其中。見者皆嘆為人間仙島，世上蓬瀛。內(nèi)侍王承恩專司啟閉，只有府中姬妾方容進內(nèi)游玩，外人皆不得入。瓊仙未嫁時，素慕園中佳景，苦于無路可入，今為高氏婦，借了丈夫聲勢，正好到彼游玩。況承恩與仲密又素來相熟，不怕他攔阻。于是帶了女從，竟往花莊而來。承恩接進，任其游行。那知是日午后，世子朝罷無聊，亦到園來。承恩大驚，諸女伴只得躲避一邊。世子登迭翠樓，憑欄觀望，忽見玩月亭中有一群婦女隱身在內(nèi)，召承恩責之曰：“汝掌園門，職司啟閉，何從留閑人在內(nèi)？”承恩跪告曰：“此非閑人，乃中丞高仲密夫人，欲觀園景。奴婢以仲密是王府至親，不敢峻拒，故容之入園。到尚未久，殿下忽來，故躲避亭中?！笔雷釉唬骸凹仁侵倜芊蛉?，請上樓相見?！鄙w世子亦聞仲密新娶婦甚美，故欲見之。俄而，瓊仙上樓，花容月貌，果是國色。世子一見，淫心頓起，向前施禮，殷勤請坐，道：“夫人到此不易，欲觀園中景致，穩(wěn)便游行。吾與中丞本是一家，夫人便為至親，不必嫌疑。”忙令內(nèi)侍引路，請夫人遍游各處。其余婦女皆伺候在外。瓊仙至此倒不好相卻，只得輕移蓮步，隨內(nèi)侍而行。過了幾處亭臺，不覺走入深境。旋至一室，錦帳銀屏，羅幃繡幔，似人燕寢之所，忙欲退出。世子已到門口，攔住道：“夫人閑步已久，敢怕足力勞倦，留此小飲三杯，少表敬意?！痹捨串叄瑑?nèi)侍排上宴來。世子執(zhí)杯相勸，瓊仙堅不肯飲。世子曰：“夫人畏仲密耶？或有所嫌耶？”瓊仙曰：“妾民家之女，仲密天朝貴臣，焉得不畏？”
欲奪門走。世子遽執(zhí)其手，瓊仙灑脫，泣曰：“世子淫人婦多矣。我義不受辱，今日有死而已?！币姳谟袙靹Γ斡载?。世子懼其竟死，只得搖手止之，縱使去?！ …傁傻妹摎w家，哭訴仲密曰：“妾幾不得生還。”備陳世子見逼之狀。
仲密由此深恨世子，遂萌異志。其后崔暹又劾仲密，非才受任，出為北豫州刺史，不授以兵，使之但理民務(wù)。仲密益切齒，遂通使宇文泰，以虎牢歸西魏，請以兵應。泰大喜，許之。仲密乃殺鎮(zhèn)北將軍奚壽興，奪其兵而外叛?！ 》磮笾辆e朝大駭。高王以仲密之叛皆由崔暹，命世子械至晉陽殺之。世子匿暹府中，為之固請，乞免其罪。王見其哀懇，乃遣元康至鄴，謂世子曰：“我丐其命，須與苦手?！笔雷幽顺鲥撸^元康曰：“卿使崔暹得杖，勿復相見！”元康執(zhí)暹至晉陽。王坐德陽堂見之，責其召釁，喝令加杖。暹方解衣就責，元康歷階而上，告于王曰：“大王方以天下付大將軍，大將軍有一崔暹，不能免其杖，父子尚爾，況于他人？”蓋澄為四道行臺，故稱大將軍也。王乃免之，且曰：“若非元康，當杖暹一百。”仲密弟季式鎮(zhèn)守永安，仲密反，遣使報之。季式單馬奔告高王。王慰之曰：“妝兄弟皆建義功勛，盡忠于吾。敖曹死，吾至今不忘。今仲密無故外叛，深為惋惜，與汝何涉？”
仍令復職，待之如舊?！ ∏冶碛钗奶┲倜転楦呤闲母怪?，一旦來降，機有可乘，豫、洛一路地方，皆可并取。遂起大軍十五萬，以大將李遠為前鋒，直趨洛陽；儀同于謹攻破柏壁關(guān)，直趨龍門。親自引兵，進圍河橋南城，兵勢甚盛。王得報，整集精兵十萬，親臨河北拒之。正是：干戈全為蛾眉起，毒患偏從蜂蠆生。
未識此番交戰(zhàn)兩下勝負若何，且俟下卷細說。
話說高王以仲密外叛，西師入寇，命斛律金為前鋒，親自出御。將至河橋，西魏先備火船百只，從上流放下，欲燒斷河橋，使不得渡。斛律金才至北岸，見有火船沖下，急令副將張亮以小艇百余只，都載長鎖，攔住中流，以釘釘之，帶鎖引向南岸，橋遂獲全。大軍安然渡河，據(jù)邙山為營。欲暫休軍事，不進者數(shù)日。泰疑之，乃留軍裝輜重于瀍曲，半夜，親引人馬將佐，登邙山以襲其營。候騎報王曰：“西師距此四十里，熟食干飯而來?！蓖踉唬骸叭绱?，軍士皆當渴死，何待吾殺也?！蹦思T將列陣以待。俄而，天色大明，泰知敵人有備，按兵數(shù)里之外。高王以五千鐵騎付彭樂先進，必斬將搴旗而返。彭樂一馬當先，便引鐵騎直沖過來。西軍莫當其鋒，讓他殺入深處，反從后裹來，密密圍住。東軍遙望，全不見彭樂旗號。有人飛報高王曰：“樂已叛去?！蓖跏?。俄而，西北塵起，呼聲動地，樂兵在西陣中如蛟龍翻海，所向奔潰，西魏將士紛紛落馬。擄得西軍大都督、臨洮王柬、蜀郡王榮、江夏王升、巨鹿王闡、譙郡王亮及督將僚佐四十余人，遣使報捷。王大喜，并令斛律金、段韶諸將乘勝進擊，大破西師，斬首三萬。當是時，西師一敗，泰左右皆散，自出陣前收合余軍。彭樂一騎驀地趕來。泰知其勇猛難敵，拍馬而逃。彭樂緊追數(shù)里，已近馬尾，大呼曰：“黑獺休走，快獻頭來！”泰窘極，還顧曰：“汝非彭樂耶？癡男子！今日無我，明日豈有汝耶？何不急還營，收汝金寶？”樂遂舍之，獲泰金帶以歸，言于歡曰：“黑獺漏刃破膽矣?！蓖蹼m喜其勝，而怒其失泰，伏諸地，連頓其頭，并數(shù)以沙苑之敗，舉刃將下者三，噤齘良久。樂曰：“乞假五千騎，復為王取之。”王曰：“汝縱之何意，而言復取耶？”取絹三千匹，壓其背上，因以賜之。泰得脫，歸營，鳴角收軍，兵將已集，軍勢復振，謂諸將曰：“今日偶失提防，軍威少挫。明日當決一死戰(zhàn)，以破其軍。諸君勉之?！蹦孙黢R勵兵，分軍為三隊。
自主中軍，以李弼、獨孤信、楊忠、竇熾、達奚武、賀拔勝六員勇將自隨；趙貴為左軍，若干惠為右軍。命二軍曰：“東軍來攻中堅，左右合擊?！蔽甯祜?，以備迎敵。
黎明，高王以昨日失泰，自率諸將親為前鋒，沖入西陣。西軍以死抵戰(zhàn)，左右兵皆起，奮力合攻。東魏兵敗，步卒皆為所擄。王失馬，赫連陽順以己馬授王，王上馬走。西軍四面圍定，欲出不得。忽狂風大作，走石飛沙，天昏地黑，軍士不能開眼，始脫重圍。從者惟都督尉興慶及步騎七人，諸將皆不知王所在。追兵至，興慶曰：“王速去，興慶腰有百箭，足殺百人，王可脫矣?！蓖踉唬骸笆聺?，以爾為懷州刺史。若死，用爾子?！迸d慶曰：“兒尚少，愿用臣兄?！蓖踉S之。興慶拒戰(zhàn)，矢盡而死。先是王有小卒盜宰民驢，欲治其罪，以戰(zhàn)故未治。小卒私奔西軍，告于泰曰：“王只一人一騎，走于邙山之后，追之可獲也。”泰乃選勇敢士三千人，皆執(zhí)短兵，令賀拔勝率以追之。勝識王于行間，執(zhí)槊與十三騎逐之。槊刃垂及，因呼曰：“賀六渾，我賀拔破胡今日必殺汝也！”歡驚魂殆絕。適劉洪徽突至，見勝追王急，從傍放箭，斃其二騎。段韶亦從山后沖出，大呼曰：“勿傷吾主！”射勝馬，洞腹。勝跳下?lián)Q馬，王已逸去。勝嘆曰：“今日不執(zhí)弓矢，天也?！薄 ⊥趸貭I，諸將齊集，以段韶、劉洪徽有救援之功，并賜錦袍玉帶，封韶為長樂侯。洪徽即劉貴子，時貴已卒，洪徽已襲父爵，進封平成侯。王將復戰(zhàn)，術(shù)士許遭告王曰：“賊旗號尚黑，水色也。王旗號尚紅，火色也。水能克火，故不得利。當用黃色旗號制之?！蓖跄诉B夜造黃旗五千面，進與泰戰(zhàn)。
左軍趙貴等五將戰(zhàn)不利，泰令右軍與戰(zhàn)亦不利。東魏兵大振。會日暮，泰知不可勝，收兵夜遁。東兵來追，勢甚危迫。會獨孤信、于謹尚在后面，收散卒自后擊之，東師擾亂。諸軍由是得全。若干惠夜引去，東兵追之急，惠徐下馬，顧命廚人營食。食畢，謂左右曰：“死于長安與死于此間，有以異乎？”
乃建旗鳴角，駐馬以待。追騎疑有伏兵，不敢逼。收敗卒徐還。泰入關(guān)，屯于渭上。東兵至陜，泰使達奚武拒之。封子繪言于高王曰：“混一東西正在今日，昔魏太祖平漢中，不乘勝取巴、蜀，失在遲疑，后悔無及。愿大王不以為疑?！蓖酹q豫，集眾將議進止，皆曰：“野無青草，人馬疲之，不可遠追。當回晉陽，徐圖進取?！标愒翟唬骸皟尚劢粻?，歲月已久，今幸而大捷，天授我也。時不可失，當乘勝追之?！蓖踉唬骸吧钊胫?，若遇伏兵，孤何以濟？”元康曰：“王前沙苑失利，彼尚無伏。今奔敗若此，何能遠謀？若舍而不追，必成后患。”王久戰(zhàn)意怠，無心入關(guān)，不從其言。獨使劉豐生將數(shù)千騎追之，班師而歸?！ ∠仁乔耙荒?，高王擊西魏，入自汾、絳，連營四十里。泰使王思政守玉壁，以斷其道。王以書招思政曰：“若降，當授并州刺史?！彼颊蜁唬骸翱芍鞙喌涝?，何以不得？”王圍玉壁九日，會大雪，士卒饑凍，多死者，遂解圍去。及仲密以虎牢降，泰召思政于玉壁，將使鎮(zhèn)虎牢，未至，而泰敗歸。乃使守弘農(nóng)，城中兵微糧寡，守御之具全無。思政大開城門，解衣而臥，示不足畏。后數(shù)日，豐生至城下，心疑不敢進，引軍還。思政乃慰勉其下，修城郭，起樓櫓，營農(nóng)田，積芻粟，由是弘農(nóng)守御始固。是役也，從泰諸將皆無功，惟耿令貴力戰(zhàn)功多。常陷敵中，鋒刃交下，皆謂已死，俄大呼，奮刃而起，如是者數(shù)次。當其鋒者，死傷相繼。歸語人曰：“我豈樂殺人？壯士除賊，不得不爾。若不能殺賊，又不為賊所傷，何異逐坐人也。”又都督王胡仁、王仲達亦力戰(zhàn)功多，殺敵無數(shù)。泰欲以雍、岐、北雍三州授此三人，又以州有優(yōu)劣，使三人探籌得之。仍賜令貴名豪，胡仁名勇，仲達名杰，以旌其勛。初仲密將叛，陰遣人扇動冀州豪杰，使為內(nèi)應。高隆之馳驛安撫，由是得安。世子密以書與隆之曰：“仲密枝黨與之俱西者，悉收其家屬?！?br>
隆之以“寬貸既行，理無改悔，若復收治，示民不信，脫致驚擾，所虧不細”，乃啟高王罷之。侯景進兵虎牢，欲復其城。仲密與西將魏光守之，聞景兵至，以書求援于泰。泰復書令固守，言兵且至。使諜潛至虎牢報之，為景軍士所獲，搜出其書。景改之云：“兵未得發(fā)，宜速去。”縱諜入城，光得書，與仲密連夜棄城而遁。侯景引兵追之，擄仲密妻李氏以歸，即送之鄴。由是北豫、洛二州復入東魏。帝以克復虎牢，降死罪已下囚，唯不赦仲密一家。歡以高干有義勛，高昂死王事，季式先自告，皆為之請免，唯其妻李氏坐罪當誅。帝從之。澄聞李氏擒歸，方欲寵之專房，何忍加以刑誅，乃使楊愔言于帝曰：“仲密妻李氏年少不預反謀，乞全其命?！钡垡嗌庵鼩w父母家。
世子迎之入府，居于迎春院，賜服飾、器用，侍女皆備。是夕，世子盛服見之，謂瓊仙曰：“卿前推阻，今日順我否？”瓊仙曰：“前為仲密婦，今歸世子家為婢為妾，曷敢有違？”世子大悅，當夜擁之而寢。號河南夫人。
再說宇文泰以喪師辱國請貶爵位，文帝不許。再鎮(zhèn)同州，募關(guān)、隴豪俊以增軍旅。泰有妾叱奴氏，生子名邕。術(shù)士蔣升密告王泰曰：“丞相新生之子貴不可言，他日必登九五之尊。但府中不利長成，宜于吉地養(yǎng)之?！碧﹩枺骸昂蔚貫榧俊鄙唬骸扒刂萦凶蠚?，宜令居之?！碧┠擞美钅聻榍刂荽淌罚兄畵嵊?。邕即周武帝也。泰又有女云祥，李夫人所生，年十四，容貌端嚴，性質(zhì)不凡，好觀古烈女傳，繪圖于房幃，左右朝夕流覽。泰甚愛之，常曰：“每見此女，良慰人意?！蔽牡塾{為太子妃，降詔求之。泰承帝命，送女于長安，與太子成婚。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高王居于晉陽，稀入朝內(nèi)。孫騰、司馬子如、高岳、高隆之皆其心腹親黨，任政朝廷，鄴中謂之“四貴”，勢焰熏灼，傾動朝野。然皆無經(jīng)濟之才，貪財納貨，不遵法紀。高王深知其弊，私語婁妃曰：“今天下漸平，諸貴尚橫，吾欲損奪其權(quán)，未識澄能勝任否？”妃曰：“四貴之權(quán)，真可少損。但澄兒究屬年少，大權(quán)獨歸，恐其志氣驕滿，還當以正人輔之。”王以為然。武定三年二月，王巡行冀、定二州，校算河北戶口損益，出入儀衛(wèi)必建黃旗于馬前，號曰河陽幡，以邙山之役用黃旗得勝也。四月，入朝于帝?！ 〕跷鲙熗?，帝加王以殊禮，辭不受。至是，帝謂曰：“黑獺潛逃，虎牢克復，皆王大功，何以不受朕命？”王再拜曰：“此臣分內(nèi)之事，何敢言勛？”因奏以高澄為大將軍，門下省中機務(wù)悉歸中書，刑賞一稟于澄，所司擅行者立斬。由是澄之權(quán)，廷臣莫敢與抗。越數(shù)日，王始歸。
世子自得大權(quán)，務(wù)欲挫折朝貴之勢。孫騰入謁，不肯盡敬，叱下，以刀環(huán)之，立于門外。高隆之入府，高洋呼之為叔。澄罵洋曰：“小子辱祖，此何人而呼之為叔也？”厙狄干世子之姑夫，由定州來謁，候門下三日始得一見。時司馬子如官尚書令，其子又娶桐花夫人之女華容縣主為室，聲勢赫奕。
嘗出巡外屬，擅殺縣令二人，有犯之者動以白刃相加。官吏百姓惶駭竄匿。
世子使崔暹劾其罪，系之獄。子如素恃王寵，不意忽然得罪，大懼不能自全。
入獄一夕，其須盡白，乃自書款詞曰：“昔在岐州，杖策投王，有驢在道而死，其皮尚存。此外之物，皆取諸人者也?！蓖鯌z而赦之，出為外州刺史。
太保尉景恃恩專恣，所為多犯法。有司不敢問，暹亦劾之，嚴旨切責，收禁都堂。其妻常山郡君，高王姊也，致書于王求解。王曰：“此景自招之禍也。雖然，我不可以坐視。”上表乞赦其罪。三請不許。皆世子意也。王乃親自入朝，求赦于帝。帝允其請，始釋還家。王率世子往見之，景堅臥不起。王至榻前，景怒目大叫曰：“你父子富貴如此，竟欲殺我耶！”王遜言謝之。
常山郡君曰：“老人去死已近，何忍煎迫若此？”謂世子曰：“你年幼，未識當時貧賤苦況，然亦當知吾夫婦待爾父不薄?！币驓v數(shù)昔年撫養(yǎng)情節(jié)，執(zhí)王手大慟。王亦泣曰：“非吾忘情，此乃國法，不可以私廢公。不然，懼無以服天下。吾之星夜入朝者，亦為姊故耳。后日保使士貞不失其位，富貴如故也?！币蛑镁贫鴦e。自后景亦自斂，貴戚無不畏懼。世子造新宮一所，堂宇規(guī)模儼如太極殿。王責之曰：“汝年不小，何不知君臣之分？”著即速改，戒勿復爾。
一日，侍宴于華林園，百官皆集。酒半，帝命擇朝臣忠貞者，勸之酒。
王奏御史崔暹可勸，又請賜絹百匹，以旌其直。帝從之，賜酒三爵，崔暹跪而受飲，舉朝以為榮。宴散，世子笑謂暹曰：“今日我尚羨卿，何況他人?！薄 ∩袝伤斡蔚罏槿藙傊保晃窓?quán)勢。王見之曰：“昔聞卿名，今識卿面?！?br>
獎諭久之。及還并州，百官送于紫陌宮，設(shè)宴飲酒，游道亦在座。王自舉杯賜游道曰：“飲六渾手中酒者，大丈夫也。卿今飲之?！庇蔚澜语?，再拜謝，百官側(cè)目。臨行上馬，又執(zhí)其手曰：“我甚知朝貴大臣有忌卿忠直者，然卿莫慮也。縱世子有過，亦當直言?！庇谑钦堄诘?，進游道為御史中丞。正是：法加私戚朝綱肅，旌及孤忠士氣伸。
但未識高王歸北又有何事生出，且聽下卷再講。
話說高王姬妾甚多，最愛者飛仙院鄭夫人、東府爾朱后，皆已生子，寵榮無比。鄭夫人有弟仲禮，年十八，以其姊故，亦加親信，封為帳前都督，專掌王之弓箭、朝夕在旁。爾朱后弟文暢，亦因姊寵，官為儀同，常在王側(cè)。
又任祥子任胄亦年少俊秀，王以功臣子收為丞相司馬。三人深相結(jié)納，皆恃王寵，驕縱不法。王入朝，三人留在晉陽，擅奪民財，所為益無狀。王歸，切責之，由是三人皆怨望，約黨十八人，密謀弒王，立文暢為主。暗使人通書西魏，乞其救援。使方出境，被邊將盤獲，搜出私書，密以報王。王大駭，尚以娥與后故，不忍遽誅，含怒未發(fā)。三人亦知使者被獲，事將敗露，大為憂懼。時值歲暮，任胄謂文暢曰：“事急矣，不行大事，將坐而待誅乎？”
文暢曰：“須速殺之?！毕嘤喢髂暾峦?，王出東教場觀打簇戲，三人皆隨侍左右，乘間圖之。正月朔日，王受賀畢，宴會文武三日。任胄有家客知之，密首其事。王匿其人，隱而不發(fā)。及元宵夜，王往東教場。場中燈火萬炬，堆設(shè)錦帛三架，武士勇卒皆盛加裝束，輪刀舞劍，馳騁上下。藝高者賜錦，其次賜帛。蓋魏初京中即有此制，晉陽制同列國，故有此會。觀者人山人海，舉國若狂。時世子亦在晉陽賀節(jié)，王以其事囑之。及升場時，三人尚侍王側(cè)。世子趨前，叱使下，搜其身邊，皆有利刃藏于褲中，三人叩頭請死。
王命囚之。其黨十八人一并拿下，皆監(jiān)候取決。王罷會還宮。時妃與諸姬慶賞元宵，宴尚未罷，王遽反，皆大疑。俄而諸夫人退，王向婁妃語以故。妃大驚，謂王曰：“仲禮、文暢罪實該死，但看其姊面，宜賜一生路?！蓖踉唬骸安蛔渥镒阋?，何得寬宥本犯?！编嵍鹨宦劥诵?，驚得魂不附體，次日求見王，王避不見；懇之婁妃，妃曰：“大王法在必行，恐不能回也?！倍鸷瑴I而退。少頃王至，妃問：“何以不見鄭夫人？”王曰：“見其貌，恐移吾情也?！睜栔旌舐勚耸?，欲自見王，知王不見鄭夫人亦必避己，憂惶無措，乃命高浟曰：“爾去見父，若不能救爾舅之死，休來見吾。”浟不敢見王，求解于世子。世子領(lǐng)之入見，再拜乞哀。王曰：“爾來何為？歸語爾母，吾不能以私廢法也?！睕猎唬骸案竿醪簧饩俗?，兒難見母面?！蓖踉唬骸叭昵揖哟丝梢?。”世子亦為求寬，王不許，即日斬之。其黨十八人亦伏誅。鄭娥痛其弟死，驚悸成疾，王視之，執(zhí)王手大慟。王慰之曰：“汝莫憂，我終不令汝父無后也?！蹦藙e求鄭氏族子，嗣嚴祖后。爾朱后召浟歸。浟不敢往，王與之同見后。后悲憤之色露于顏面，見浟怒曰：“汝不能救舅氏之命，何面見我？”浟伏地不敢起。王不悅曰：“浟，吾子也，何鼠伏若此？汝且去，我明日命汝為滄州刺史?！焙笙伦链罂拊唬骸巴跚皻馑牢崮?，今殺吾弟，又使兒遠我去耶？”王因赦爾朱文，略以慰之。任胄有妹名桃華，年十四，坐其兄罪沒入歌姬院。王以其父任祥有功于國，命高洋納之為側(cè)室。越數(shù)日，世子將歸朝，王命之曰：“汝見帝有一事須要奏知，近吐谷渾強盛，宜結(jié)婚姻以懷之。”澄入鄴即以奏帝，帝于是納吐谷渾之妹為容華夫人，邊境得安。
且說魏自喪亂以來，諸王貴戚流離顛沛，遺失子女者甚多。高陽王元斌其父、祖皆死河陰之難，及遷都遭亂，有幼妹玉儀，他姬所生，年七歲，隨母流落在途。其母為人擄去，與婢輕綃悲哭于路。孫騰帶之回府，充為侍女，居其家者十年，追憶舊事，依稀記得。近知其兄元斌襲封王爵，富貴如故，向騰求歸。騰不許，玉儀時時流涕。騰有妾賈氏見而憐之，乃于五更時縱之，令同輕綃自歸認親。時天色未明，二女逡巡道旁，莫知所投。恰值世子入朝，燈火引道而來。行至西御街，忽見二女攜手相避。令人問之，言要往高陽王府，未識路徑。世子曰：“此必逃奴?！狈愿缽娜藥敫芯繂?。俄而，朝退歸家，坐平樂堂，召二女來見。舉目一看，幼者恍似靜儀模樣，心甚驚異。
問其來歷，對曰：“我主婢二人從孫太傅家來，要往高陽王府去。”因問：“高陽是爾何人？”對曰：“是妾兄也?！笔雷釉唬骸盃柤仁歉哧柾趺茫R靜儀否？”曰：“是妾姊也?！币蚱V落難本末，言詞凄婉，嬌弱可憐。又是靜儀之妹，世子不勝欣喜，問：“何名？”曰：“玉儀，婢名輕綃。”
世子曰：“爾且住我府中，待我與爾兄說明，教他來認便了。”便引其主婢安歇于月堂。堂在平樂堂東，其庭遍植桂樹，養(yǎng)白兔于下，仿佛蟾宮景象，故堂以月名。內(nèi)有寢室三間，羅幃繡幕、象枕牙床無不畢具。命侍女先送香湯，令其沐浴。世子潛往窺之，見體白如雪，喜出望外。浴罷，易以錦衣繡裳，妝束一新，容顏無異靜儀，而嬌柔更甚。是夕遂同衾枕，以為天賜良緣，如獲至寶。輕綃亦有厚賜。次日，元公主聞之，謂世子曰：“此孫家逃婢也，路柳墻花，何認為金枝玉葉？”世子大慍，思欲貴之以塞其口，乃邀高陽王至府，令玉儀出見，細訴情由，拜認兄妹。遂請于帝，封為瑯琊公主，與正室不分尊卑，各居一院。崔季舒常為世子求麗人，未得。世子謂之曰：“卿一向為吾選色，不若吾自得佳麗也?！奔臼嬲堃?，譽不絕口。其侄崔暹謂宮臣曰：“叔父謅佞大將軍若此，可斬也?！鄙w暹素以剛正自居，世子借其威福彈劾大臣，頗降氣待之。及納玉儀，禮同正嫡，恐其入諫，數(shù)日內(nèi)不復以歡顏相接。一日暹入見，墜一刺于前。問：“是何物？”對曰：“欲通刺于新娶公主。”世子大喜，把暹臂，入見玉儀，再拜而出。季舒聞之，曰：“暹常為我佞，今其為佞乃甚于我?！比艘詾樾Α＝袂野聪虏槐?。
話說賀拔勝以歡有逐君之罪，不肯為之下。及歸長安，視泰行事不讓于歡，心郁郁不樂。又邙山之役追歡幾死，諸子在晉陽者皆被歡殺，悲憤成疾，于西魏大統(tǒng)十年五月卒，年四十三歲。帝甚傷悼，謚曰真獻公。泰語人曰：“諸將臨陣對敵，神色皆動，唯賀拔公臨陣如平常，真大勇也。今遽夭卒，失吾一良將矣?！睘橹锵д邤?shù)日。 時蠕蠕與東魏通好，數(shù)侵邊境，泰甚憂之。宇文深曰：“蠕蠕貪，可以利動。聞其王有三女，長入我朝為后，次已有配，第三女曰勝明公主，年十八，才貌無雙，最為國王所愛，尚未適入。今厚賂金帛，以明公長子求之，如得其允，則一心附我，賢于百萬師遠矣?！碧┠肆钍讨袟钏]使蠕蠕國，送金帛無算。蠕蠕貪其幣重，厚加款待。薦因盛稱宇文長子之賢，求婚公主。
國王大喜，欲允其請。適東魏亦有使至，國王拒不見。使者訪得其故，乃是西魏請婚，國王已有允意，故欲拒絕東使。使者歸報高王，王謂諸將曰：“蠕蠕反復若此，何以永結(jié)其心？”陳元康曰：“泰以求婚悅之，不若亦以世子請婚其女，足奪其計。”王從之，乃遣行臺郎中杜弼使蠕蠕，請以世子結(jié)秦晉之好，亦厚賂其左右。左右勸王許之，王意未決。入宮，秘問公主曰：“今兩國遣使求婚，女欲何適？”公主曰：“兒非天下英雄不嫁。宇文長子固不足道，即高王世子名不及其父，亦非兒匹。當世英雄唯高王一人而已?！眹鯐湟猓酥^弼曰：“吾女當嫁天下英雄，高世子不足以當之，若王自娶則可?！卞稣垙兔?，然后來聘。國王遂令弼進見公主。宮中玉階寶殿、錦幔銀屏，一女子據(jù)床而坐，頭戴飛鳳金冠，身披紫霞繡服，面若滿月，眼若流星。兩旁宮女百余，皆佩劍侍立。弼再拜而出，乃辭歸，致蠕蠕之命于王。
王不欲就，集群臣商議。群臣皆勸王結(jié)婚，謂可以得其兵力，圖黑獺不難。
倘使與西連結(jié)，二寇交侵，恐力不暇拒。王曰：“婁內(nèi)主乃吾貧賤結(jié)發(fā)，今若另娶，置內(nèi)主于何地？”婁昭曰：“內(nèi)主素懷大計，若為國事而屈，當不以為嫌也。王如不安，何不召內(nèi)主決之？”王乃請婁妃赴德陽堂，共議其事。
妃曰：“妾雖深處宮中，亦知蠕蠕地大兵強，為中國患，與東則東勝，與西則西勝，其情之向背，實系國之安危。今欲以女嫁王，永結(jié)鄰好，誠國之幸也。奈何以妾故而欲拒之？且妾求一國之安，敢惜一己之屈耶？愿王勿疑，妾請退處別室，讓正宮與居可也?！比撼冀灶D首稱賀。
王大悅，乃命杜弼為正使，慕容儼為副使，奉禮往聘。蠕蠕受聘后，即擇日起程，遣其弟三王禿突佳，以兵三千護送公主至晉陽，囑曰：“不見外甥，汝勿歸也?！币哉渲槭?、良馬百匹、駱駝二千頭、車八百乘、舞女五十名為贈嫁之禮。公主臨行請于父曰：“兒此去回國無期，欲留一物為信?！ 河猩窦?，寶藏在宮，期以婚嫁之日留一以奉父母。乞借殿前老柏以留此箭?！眹踉S之。侍婢呈上二箭，公主左手把弓，右手執(zhí)箭，弓弦響處，正中柏樹上。左右無不喝彩。公主跪告曰：“父王見箭如見兒面。”蠕蠕主曰：“兒去勿憂，吾自后一心助高郎也?！惫髟侔荻鴦e。東魏武定三年八月，高王親迎蠕蠕公主于下館城。番軍一到，遣使報之，三王謂公主曰：“前即下館城，乃南朝交界之地。高王自來親迎，儀仗將到，公主宜換南朝服飾與之相見。”公主曰：“我別父母未久，服不忍改。俟至晉陽，改換未遲也?！?br>
高王盛服以往，禿突佳接見，同入內(nèi)帳與公主相見。公主拜，高王答拜。禮畢同坐。公主斟酒為敬，高王亦送筵宴來，擺下同飲。公主自飲其國中酒。
宴罷，王出。先是王臨行謂爾朱后曰：“我為國家大計，往娶蠕蠕女。聞此女頗勇略，婁妃不便相見，欲煩卿去一接，使知我宮中非無人才也?！焙笫苊?。行至木井城，知王已見過，離番營不遠，便即身坐飛騎，腰懸弓箭，帶領(lǐng)女兵百人，戎裝來迎。直至番營與公主相見，致禮而還。于是兩營相繼進發(fā)。一日，勝明公主坐在馬上，見一群飛雁，彎弓射之，雁隨箭落，軍士歡呼振地。爾朱后聞之，知公主射雁，笑曰：“番女亦有此技乎？”正行之間，亦見一雁飛來，隨手取箭射之，一發(fā)而中，軍士亦齊聲喝彩。高王聞之，喜曰：“吾有此二婦已足克敵矣?！眾溴淙渑畬⒅粒司峪P儀堂，乃宮中深避處，語諸夫人曰：“數(shù)月之中不與卿等相見，卿等善事新主可也。”桐花心不服，曰：“吾侍娘娘，不侍他人，愿一同退處?！卞S之。高王至晉陽，便迎公主入宮，同拜花燭。深感婁妃之賢，潛往長跪謝之。妃曰：“妾為社稷屈，非為番女屈，王勿復爾也?！卞性娫唬?br>
結(jié)好強鄰壯帝基，此身退位亦權(quán)宜。
英雄莫道無情甚，賜死秦州更阿誰。
高王既娶蠕蠕女后，常宿其宮，諸夫人處概不一過。一日，高洋回北省親，見蠕蠕女儼居正宮，其母反居別院，心甚怏怏，請于父曰：“母已退處，兒愿奉母入京，稍盡膝下之歡?！蓖踉唬骸盃柲竿吮?，事出權(quán)宜。我自有計，當不使終屈人下。此時未可行也?！钡醋R其計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話說蠕蠕公主貌雖美麗，性甚嚴急，在宮總行蠕蠕禮數(shù)。王欲得其歡心，于諸夫人盡皆疏遠，待之獨厚。然以舊寵相違，頗懷不樂。又三王禿突佳朝夕入宮請見，意甚厭之。一日，與公主同游南宮，設(shè)宴錦香亭上，小飲盤桓，謂公主曰：“此間宮院若何？”對曰：“山色如畫，亭臺幽雅，風景絕佳，真小洞天也。”王曰：“果如卿言。我宮中不及此地，吾與卿移居于此可乎？”
公主曰：“大王愛此，妾亦愛也?！彼煺俣d突佳謂曰：“北府宮廷深遠，人數(shù)眾多。公主居內(nèi)，不能與王叔常親。今欲居此，王叔出入亦便。且王叔獨居無耦，就于左院中娶一美婦作伴何如？”三王喜曰：“公主居此最好，但恐大王車馬往來不便耳?！蓖跻姸私栽剩且顾炝羲弈蠈m。次日，將宮中所有盡行遷來。過了幾日，自至鳳儀堂迎婁妃還宮。諸夫人處亦時時過去，心中遂絕牽掛。時交初夏，王在飛仙院與鄭夫人宴飲，夜深方寢，偶犯風露，次日疾作。忙召太醫(yī)調(diào)治，婁妃親奉湯藥，如是者半月。公主怪王不至，疑其見棄，或以病告，仍疑不信，大懷怨望。王聞其怒，不得已以步輿遮幔，扶病而來。公主迎入，見王真病，疑怨始解，病亦漸愈。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宇文泰見東魏與蠕蠕通好，日夜慮其來寇。以玉壁地連東界，為關(guān)西障蔽，因厚集兵力，命王思政守之。繼欲遷思政為荊州刺史，苦于無人替代，乃召思政問曰：“公往荊州，誰可代玉壁者？”思政曰：“諸臣中唯晉州刺史韋孝寬，智勇兼?zhèn)?，忠義自矢。使守其地，必為國家湯城之固。當今人才無逾此者。”泰曰：“吾亦久知其賢，今公保舉，定屬不謬?！蹦耸顾颊G州，孝寬鎮(zhèn)玉壁。孝寬之任，簡練材勇，廣積芻糧，悉遵思政之舊。
高王聞之，謂諸將曰：“前日不得志于玉壁者，以思政善守耳。今易他人鎮(zhèn)之，吾取之如拉朽矣?！倍紊卦唬骸巴跤髡?，不如直搗關(guān)中，攻其不備，無徒頓兵堅城之下?！蓖踉唬骸安蝗弧Ｌ┮杂癖跒橹劓?zhèn)，吾往攻之，西師必出，從而擊之，蔑不勝矣?！敝T將皆曰：“善?！蹦苏俑哐髿w鎮(zhèn)并州。大發(fā)各郡人馬，親率諸將，往關(guān)西進發(fā)。
武定四年九月，兵至玉壁城。旌旗蔽野，金鼓震天，城中皆懼。孝寬安閉自若，或請濟師于朝，孝寬曰：“朝廷委我守此，以我能御敵也。今有城可守，有兵可戰(zhàn)。敵至，當用計破之，奚事紛紛求救，以貽朝廷之憂？諸君但遵吾令，以靜制之，不久賊自退矣，何畏之有？”乃下令堅守，不出一兵。
高王停軍城外，屢來挑戰(zhàn)，城中寂然不應。乃四面攻擊，晝夜不絕。孝寬親到城上，隨機拒敵。城中無水，汲于汾。高王令絕其水道，城中掘井以汲。
又于城南筑土山，高出城上，令軍士乘之而入。孝寬連夜筑樓，高出土山以御之。王使人謂之曰：“爾雖筑樓至天，我當掘地取汝?！蹦髓彺┑氐?，用孤虛法以攻之。孤虛者取日辰相克，黃帝戰(zhàn)法，避孤?lián)籼?，故王用之。引兵攻西北，而掘地道于東南。孝寬曰：“西北地形天險，非人力所能攻，彼不過虛張聲勢耳，當謹備東南。”乃掘長塹邀絕地道，選能戰(zhàn)之士屯于塹上。
外軍穿地至塹，即擒殺之。又于塹下塞柴貯火，用皮排吹之，在地內(nèi)者皆焦頭爛額，東軍死者千余人。高王大怒，造沖車攻城。車之所及，聲如霹靂，城墻磚石碎落如雨，無不摧毀，守軍皆恐。孝寬縫布為幔，隨其所向張之，布既懸空，車不能壞。東軍又作長竿，縛松麻于上，灌油加火燒布焚樓。孝寬作長鉤，利其刃，火竿將至，以鉤遙割之，松麻盡落。東軍又于城之四面穿地二十道，中施梁柱，縱火燒之，柱折城崩。孝寬隨崩處豎木柵捍之，敵不得入。城外盡攻擊之術(shù)，而城中守御有余。孝寬又奪據(jù)土山，東軍不能制。 王乃使倉曹參軍祖珽說之曰：“君獨守孤城，西方無救，恐不能全，殺身無益，何不降也？”孝寬報曰：“我城池嚴固，兵食有余，攻者自勞，守者自逸，豈有旬日之間已須救援？特憂爾眾有不返之危。孝寬關(guān)西男子，必不為降將軍也。”珽復謂城中人曰：“韋城主受彼榮祿，或可復爾，以外軍民何事相隨入湯火中？”又射募格于城中云：“能斬城主降者，拜太尉，封開國公，賞帛萬匹?！比耸爸垣I孝寬。孝寬手題書背，也射城外云：“能斬高歡者，準此?！睎|魏苦攻五十余日，士卒死者七萬余人，共為人冢。高王智力俱困，且慚且憤，因而疾發(fā)。又夜有大星墜于營中，櫪馬皆鳴，士卒驚恐。
王知勢難復留，十一月庚子，解圍去。宇文泰初聞玉壁被圍，諸將咸請出師，泰曰：“有孝寬在，必能御之，無煩往救也，且歡嚴兵而來，以攻玉壁，謂吾師必出，欲逞其豕突，僥幸一勝耳。此意孝寬能料之，故被兵以來，絕不遣一介行人求救于朝，正欲守孤城以挫其鋒也?！庇谑遣话l(fā)一兵。及東魏兵退，孝寬報捷，泰喜曰：“王思政可謂知人矣?！蹦思有挒轵婒T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其余守城將士晉級有差。
方高王輿病班師，軍中訛言孝寬以勁弩射殺高王。孝寬令眾唱曰：“高歡豎子，親犯玉壁。勁弩一發(fā)，兇身自殞?！庇谑潜閭魅丝凇８咄跖P病，不與諸將相見。軍士又聞訛言，皆懷驚懼。王知之，便命停軍一日，扶病起坐外帳，召大小將士進見，將士皆喜。又集諸貴臣于內(nèi)帳，開樂設(shè)飲。酒酣，使斛律金唱敕勒歌，其歌曰：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罩四野?！ √焐n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王自和之，欷歔流涕，左右皆為揮淚。又謂金等曰：“今吾病甚，欲召子惠來此代總軍事，而鄴中又乏人主持。吾嘗與孝先論兵，此子殊有才略，朝中事吾委孝先主之何如？”金曰：“知臣莫若君，韶之才足當此任，愿王勿疑。”王乃令韶飛往晉陽，同高洋入鄴，而換取高澄至軍。澄聞?wù)?，以朝事悉托孝先，辭帝起行。方出府門，一異鳥飛來，小鳥從之者無數(shù)，向澄哀鳴。澄射之，鳥墜馬前，視其狀特異，眾莫能識。皆曰：“此妖鳥也。”惡而棄之。不一日，遇見大軍，世子進營，拜王于帳下。王曰：“汝來乎？” 澄應曰：“唯?！庇衷唬骸叭陙硖熳又?？”曰：“天子但知兒歸晉陽，不知父王有病也?！蓖趿顧?quán)主軍事，星夜回去。至晉陽，輿疾入府。婁妃及諸夫人見王病重，無不憂心。妃勸王息心靜養(yǎng)，諸事皆委世子處分，王從之。
且說司徒侯景右足偏短，弓馬非所長，而胸多謀算，智略過人。東魏諸將若高敖曹、彭樂等皆勇冠一時，景常輕之曰：“此屬皆如豕犬，亦何能為？”
又常言于王曰：“愿假精兵三萬橫行天下，要須濟江縛取蕭衍老公，以為太平寺主?！蓖鯄阎云洳怕猿霰?，使將兵十萬，專制河南，倚任若己之半體。景又常輕高澄，謂司馬子如曰：“高王在，吾不敢有異。一日無高王，吾不能與鮮卑小兒共事也?！弊尤缪谄淇谠唬骸拔阃浴！背挝⒙勚庖詾楹?。及高王疾篤，乃詐為王書召之。先是景與王約曰：“今握兵在遠，人易為詐，所賜書背請加微點，以別情偽。”王許之。澄不知也。景得書，翻視背無點，疑有變，遂不肯行。又聞王有疾，乃擁兵自固，以觀天下之勢。
澄亦無如之何。一日，侍疾王側(cè)，王熟視之，謂曰：“我病汝固當憂，但汝面更有余憂何也？”澄未及對，王曰：“豈非憂侯景反耶？”澄曰：“然?！?br>
王曰：“侯景為我布衣交，屢立大功，引處臺令，專制河南十四年矣。嘗有飛揚拔扈之志，顧我能蓄養(yǎng)，非汝所能駕御也。今四方未定，我死之后，勿遽發(fā)哀，徐俟人心稍安，成喪未晚。厙狄干鮮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秉性遒直，終不負汝?？芍鞙喌涝⒇S生遠來投我，必無異心。潘相樂本學道人，性和厚，汝兄弟當?shù)闷淞?。韓軌少戇，宜寬假之。彭樂心腹難得，宜防護之?？皵澈罹罢呶饺萁B宗，我故不貴之，以遺汝。他日景有變，可委紹宗討之，必能平賊?！庇衷唬骸岸涡⑾戎伊寥屎?，智勇兼全，親戚之中，惟有此子，軍旅大事可共籌之。我恐臨危之時不能細囑，故先以語汝?！笔雷犹槠苊＠^又嘆曰：“邙山之戰(zhàn)，吾不用陳元康之言，留患遺汝，死不瞑目，悔何及哉！”次日，蠕蠕公主來北府探病。婁妃恐王心不安，出外接見平敘姊妹之禮，攜手而入。時爾朱后、鄭夫人皆在王所，一一相見。公主見王病重，不覺泣下沾襟。王謝之曰：“緣盡于此，我死，汝歸本國可也。”
公主曰：“身既歸王，王雖死，我終守此，不忍言歸也。”王對之流涕而已。
武定五年正月朔，百官入賀，王力疾御前殿，大會文武。忽日色慘淡無光，問：“何故？”左右報曰：“日蝕?！蓖跖R軒仰望，日蝕如鉤，欲下階拜不能矣，嘆息回宮，病勢日重。至初五日丙午，集婁妃、諸夫人、世子、兄弟等于床前，以后事相囑。修遺表自陳不能滅賊，上負國恩為罪。又囑婁妃曰：“諸夫人有子女者，異日各歸子女就養(yǎng)；無子女者，隨汝在宮終身。汝皆善視之，無負我托?！毖援吽熳洌瑫r年五十有二。合宮眷屬無不傷心慟哭，唯岳夫人不哭，悄步回宮。世子遵遺命，秘不發(fā)喪，戒宮人勿泄。至夜，忽報岳夫人縊死宮中。妃及諸夫人共往視之，已珠沉玉碎，莫不傷感。遂以禮殮之。后人有詩吊之云：
大星忽殞晉陽塵，粉黛三千滴淚新。
碧海青天誰作伴？相從只有岳夫人。
且說侯景料得歡病不起，又與高澄有隙，內(nèi)不自安，遣人通款于泰，以河南地叛歸西魏。潁川刺史司馬世云與景素相結(jié)，聞景叛，遂以城附。又豫州刺史高元成、廣州刺史暴顯、襄州刺史李密，景皆誘而執(zhí)之，盡并其地。
繼又遣軍士二百，潛入西兗州，欲襲其城。刺史邢子才覺之，掩殺殆盡，遂散檄于東方諸州，使各為備。以景反狀聞于朝，澄得報大懼，集群臣問計。
諸將皆言侯景之叛禍由崔暹，請殺之以謝景，則景不反矣。澄欲從之，陳元康諫曰：“今四海未清，紀綱粗定。若以數(shù)將在外，茍悅其心，枉殺無辜，虧廢刑典，豈直上負天地，何以下安黎庶？臣以為暹即有罪，不可因事殺之。晁錯前事可以為鑒也?！背我詾槿?，乃遣司徒韓軌督率大兵以討景，諸將皆受其節(jié)制。澄自景反，頗懷憂懼，留洋守鄴，而召段韶歸北，謂之曰：“侯景外叛，我恐諸路有變，當出巡撫之，然后入朝。留守事一以相委?！鄙卦侔荨Ｓ至铌愒荡鞲咄踅塘顢?shù)十余條，遍布內(nèi)外。臨行，執(zhí)韶手泣曰：“我親戚中唯子可受腹心之寄。今以母弟相托，幸鑒此心，慎勿誤我?！毖杂櫍煅柿季?。韶亦灑淚曰：“托殿下洪福，保無他也?！闭牵捍髲B內(nèi)傾憂未已，強藩外叛禍方興。
未識世子入朝之后能使內(nèi)寧外安否，且俟下文細說。
話說侯景通款西魏，未見西魏發(fā)兵，聞東魏兵至，慮眾寡不敵；又遣行臺郎中丁和來納款于梁，請舉函谷以東、瑕丘以西、豫廣等處十三州以附。
梁主納之，以景為大將軍，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南北諸軍事、大行臺，承制，如鄧禹故事。遣司州刺史羊鴉仁、兗州刺史桓和等將兵三萬，前往懸瓠，運糧應接。及韓軌引大軍來討，軍鋒甚銳，景避之，退守城中。梁之援師不能即來，軌遂圍之。景懼，復割東荊、北兗州、魯陽、長社四城，賂西魏以求救。泰將援之，仆射于謹曰：“景少習兵，奸詐難測，不如厚其爵位，以觀其變，未可遣兵也?！弊筘┩鯋傄嘌杂谔┰唬骸熬爸跉g，始敦鄉(xiāng)黨之情，終定君臣之契。任居上將，位重臺司。今歡初死，景遽外叛，蓋所圖甚大，終不為人下也。且彼既背德于高氏，寧肯盡節(jié)于我朝？今益之以勢，援之以兵，竊恐朝廷貽笑將來也?！蔽ㄍ跛颊涎裕骸拔岢瘓D河南久矣，若不因機進取，后悔何及？愿以荊州步騎一萬，從魯陽向陽翟，名為救之，可以得志?！薄 √闹?。乃加景大將軍兼尚書令，命太尉李弼、儀同趙貴將兵一萬，前往潁川。景恐納地西魏梁主責之，又使人奉啟于梁，其略云：王旅未接，死亡交急，遂求援關(guān)中，自救目前。臣既不安于高氏，豈能見容于宇文？但螫手解腕，事不得已，本圖為國，愿不賜咎。臣獲其力，不容即棄。今以四州之地，為弭敵之資，已令宇文遣人入守。自豫州以東，齊海以西，見有之地盡歸圣朝。懸瓠、項城、徐州、南兗事須迎納，愿陛下速敕境上，各置重兵，與臣影響，不使差誤。昧死以聞。
梁主見奏，下詔慰納之。
且說韓軌圍潁川，晝夜攻擊不能下，聞西魏援兵將至，謂眾將曰：“西師之來，必皆堅利，我人馬疲勞，未可與戰(zhàn)，不如班師回朝，再圖后舉?！薄 ∷旖鈬?。軌至鄴，正值晉陽發(fā)高王之喪，布告內(nèi)外。靜帝集文武于東堂，舉哀三日，錫以殊禮，謚曰獻武王。詔加高澄為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襲封渤海王，守喪晉陽。封婁妃為渤海王大妃。命高洋暫攝軍國之政。以新喪元輔，停兵不發(fā)。其時侯景見東軍已退，趙貴、李弼兵至，扎營城外，又起反魏之心。設(shè)宴城中，欲邀弼與貴赴飲而執(zhí)之，以奪其軍。二將心疑不往，貴亦欲誘景入營而殺之。弼曰：“河南尚未易取，殺景反為東魏去一禍也。況梁兵已在汝州，留此則必與戰(zhàn)，徒傷士卒，于大計無益，不如去之?！彼爝€長安。景復乞兵于泰，泰使都督韋法保、賀蘭愿德將兵助之，且召景入朝。景是時雖欲叛西而計未成，因厚撫法保等，冀為己用。往來諸軍間，侍從絕少，軍中名將皆身自造詣，示無猜間。長史裴寬謂法保曰：“侯景狡詐，必不肯應召入關(guān)，欲托款于公，恐未可深信。若伏兵斬之，此亦一時之功也。如其不爾，即應深為之防，不可信其誑誘，自貽后悔?！狈ūＩ钊恢?，但不敢圖景，自為備而已。王思政亦覺其詐，密召法保、愿德等還，分布諸軍據(jù)景七州十二鎮(zhèn)。景于是決意歸梁，以書遺泰曰：“吾恥與高澄雁行，安肯與大弟比肩？”泰大怒，乃以所授景之官爵回授王思政。秋七月庚申，梁將羊鴉仁入懸瓠，景復請兵，梁以貞陽侯蕭淵明為都督，進兵圍東魏彭城。俟得彭城，進與侯景犄角。癸卯，淵明軍于韓山，去彭城十八里，斷泗流，立堰以灌之。彭城守將王則嬰城固守。澄聞梁圍彭城，欲遣高岳、潘樂救之。陳元康曰：“樂緩于幾變，不如慕容紹宗善用兵，且先王之命也。公但推赤心于斯人，彼必盡忠效命，賊何足憂？”時紹宗在外，澄欲召之，恐其驚叛。元康曰：“紹宗知臣特蒙顧愛，新使人來餉金。臣欲安其意，受之而厚答其書，保無異也。”澄乃以紹宗為東南道大行臺，先解彭城之圍，然后討景。高岳、潘樂副之。
先是景聞韓軌來，曰：“噉豬腸兒何能為？”聞高岳來，曰：“兵精，人豈我敵哉？”及聞紹宗來，叩鞍有懼色，曰：“誰教鮮卑兒解遣紹宗來？若然，高王定未死耶？”冬十一月乙酉，紹宗率眾十萬據(jù)橐駝峴，梁侍中羊侃勸淵明曰：“魏兵遠來，須乘其未定擊之。”淵明不從。旦日，又勸出戰(zhàn)，又不從。蓋淵明本非將才，性又懦怯，特以梁主介弟任為上將，進戰(zhàn)非其志也。侃見言不用，自領(lǐng)所部出屯堰上。紹宗至城下，引步騎萬人進攻梁將郭鳳營，矢下如雨。淵明方醉臥不能起，眾皆袖手。偏將胡貴孫謂趙伯超曰：“吾曹此來，本欲何為？今乃遇敵而不戰(zhàn)乎？”伯超不能對。貴孫怒，獨率麾下與東魏戰(zhàn)，斬首二百級。伯超擁眾數(shù)千，謂其下曰：“虜盛如此，與戰(zhàn)必敗，不如全軍自固?！彼觳话l(fā)一矢。先是景戒梁人曰：“逐北勿過二里?！薄 〗B宗將戰(zhàn)，以南兵輕悍，恐其眾不能支，一一引將卒謂之曰：“我當佯退讓吳兒使前，爾擊其背?！逼鋾r東魏兵實已敗走。梁人不用景言，乘勝深入。
東魏以紹宗佯退之言為信，爭掩擊之，梁兵大敗。貞陽侯及胡貴孫、趙伯超等皆為東魏所擄，失亡士卒數(shù)萬。郭鳳退保潼州，紹宗進攻之，鳳棄城走?！ 〗萋?，舉朝相賀。澄乃使軍司杜弼作檄移梁朝曰：皇家垂統(tǒng)，光配彼天，惟彼吳越，獨阻聲教。元首懷止戈之心，上宰薄兵車之命。遂解縶南冠，喻以好睦。雖嘉謀長策，爰自我始。罷戰(zhàn)息民，彼獲其利。侯景豎子，自生猜貳。遠托關(guān)、隴，依憑奸偽。逆主定君臣之分，偽相結(jié)兄弟之親。豈曰無恩，終難成養(yǎng)。俄而易慮，親尋干戈。釁暴惡盈，側(cè)首無托。以金陵逋逃之藪，江南流寓之地，進圖容身，詭言浮說，抑可知矣。而偽朝大小，幸災忘義。主荒于上，臣蔽于下。連結(jié)奸徒，斷絕鄰好。征兵拓境，縱盜侵邦。蓋物無定方，事無定勢?；虺死芎?，或因得而更失。是以吳侵齊境，遂來勾踐之師；趙納韓城，終有長平之役。矧乃鞭撻疲民，侵軼徐部。筑壘擁川，舍舟徼利。是以援枹秉麾之將，拔拒投石之士，含怒作色，如赴私仇。彼連營擁眾，依山傍水，舉螳螂之斧，被蛣蜣之甲，當窮轍以待輪，坐積薪而候燎。及鋒刃暫交，埃塵相接，已亡戟棄戈，土崩瓦解。掬指舟中，衿甲鼓下，同宗異姓，縲紲相望。曲直既殊，強弱不等。獲一人而失一國，見黃雀而忘深穽，誠智者所不為，仁人所不向也。矧侯景以鄙俚之夫，遭風云之會，位班三事，邑啟萬家?！ 〈砹糠?，久當知足。而周章向背，離披不已。夫豈徒然，意亦可見。彼乃授以利器，誨以嫚藏。使之勢得容奸，時堪乘便。今見南風不競，天亡有征。老賊奸謀，將復作矣。然摧堅強者難為功，摧枯朽者易為力。計其人雖非孫吳猛將、燕趙精兵，猶是久涉行陣，曾習軍旅，豈同剽輕之眾，不比危脆之師。拒此則作氣不足，攻彼則為勢有余。終恐尾大于身，踵粗于股，倔將不掉，狼戾難馴。呼之則反速而禍小，不征則叛遲而禍大。會應遙望廷尉，不肯為臣，自據(jù)淮南，亦欲為帝。但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橫使江淮士子、荊揚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霧露之中。彼梁主操行無聞，輕險有素。射雀論功，蕩舟稱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禮崩樂壞。加以用舍乖方，廢立失所，矯情動俗，飾智驚愚。毒螫滿懷，妄敦戒業(yè)。躁競盈朒，謬治清凈。災異降于上，怨 興于下。人人厭苦，家家思亂。履霜有漸，堅冰且至。傳險躁之風俗，任輕薄之子孫。朋黨路開，兵權(quán)在外。必將禍生骨肉，釁起腹心。強弩沖城，長戈指闕。徒探雀鷇，無救府藏之虛；空請熊蹯，詎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潰，今實其時。鷸蚌相持，我乘其敝。方使駿騎追風，精甲耀日，四七并列，百萬為群。以轉(zhuǎn)石之形，為破竹之勢。當使鐘山渡江，青蓋入洛。荊棘生于建業(yè)之宮，麇鹿游于姑蘇之館。但恐革車之所轥轢，劍騎之所蹂踐。杞梓十焉傾折，竹箭以此摧殘。若吳之王孫，蜀之公子，歸款軍門，委命下吏，當即客卿之秩，特加驃騎之號。凡百君子，勉求多福。
當時梁朝士大夫見此檄者，莫不竦然，以納景為非，而梁主不悟。其后侯景擾亂江南，梁室禍敗，皆如弼言。
先是侯景圍譙城不下，退攻城父，拔之乃遣其黨王偉詣建康，說梁主曰：“高澄幽廢其主于金墉，殺諸元宗室六十余人。河北物情，俱念其主。鄴中文武，無不離心。約臣進討，請立元氏一人，以從人望。如此則陛下有繼絕之名，臣景有立功之效。河之南北，為圣朝之邾、莒；國之士女，為大梁之臣妾?！绷褐髟S之。時有太子舍人元貞，本魏宗室，仕于南朝。遂封之為咸陽王，資以兵力，使還北為帝，許以渡江后即位。一應儀衛(wèi)，以乘輿之副給之。會韓山失律、淵明被擄乃止。蕭淵明至鄴，東魏帝升閶閤門受俘，讓而釋之，送至晉陽。澄見之，謂曰：“納一人之叛，而失兩國之歡，爾主何取焉？倘能復修舊好，當令汝還江南也?！睖Y明拜謝，澄厚待之?！ ∏艺f紹宗既敗梁師，移兵擊景。當是時，景退保渦陽，輜重數(shù)千輛，馬數(shù)千匹，士卒四萬人，兵力尚強。紹宗乘勝勢，鳴鼓長驅(qū)而前。士卒十萬，旗甲鮮明，干戈森立，直逼賊營。景使人謂之曰：“公來送客耶，欲與我定雌雄耶？”紹宗曰：“欲與爾一決勝負。”遂順風布陣。景以風逆，閉壘不戰(zhàn)。紹宗戒軍士曰：“侯景詭計多端，好乘人背，當謹備之。”俄而風止，景命軍士披短甲，執(zhí)短刀，入東魏陣，但低視斫人脛馬足。東魏軍不能支，遂大敗。紹宗墜馬，劉豐生被傷，俱奔譙城。裨將斛律光、張恃顯共尤紹宗怯敵。紹宗曰：“吾戰(zhàn)多矣，未有如景之難克者也。君輩試犯之?！倍伺讓⒊觯B宗戒之曰：“即與爭鋒，勿渡渦水?！倍送＼妼Π?，光輕騎射之。景臨渦水，謂光曰：“爾求勛而來，我懼死而去。我汝之父友，何為射我？汝豈不解不渡水南，慕容紹宗教汝耶？”光無以應。景使其徒田遷射光馬，洞胸。光易馬，隱于樹間，遷又中樹根，入于軍。恃顯違紹宗之言，恃勇深入，被景擒去。既而以無名下將，縱之使歸。光走入譙城，紹宗曰：“今定何如而尤我也？”段韶聞紹宗敗，引兵來助戰(zhàn)，夾渦水而軍，見敵營四旁荒草甚深，潛于上風縱火燒之。景率騎入水，出而卻走，草盡濕，火不復然。人皆服景之急智。景與紹宗相持數(shù)月，其將司馬世云來降，言景軍食盡，將欲南走。紹宗乃以鐵騎五千，分左右翼夾擊景軍。景臨陣，誑其眾曰：“汝輩家屬皆為高澄所殺?！北娦胖?，無不憤怒。紹宗遙呼曰：“汝輩家屬并完，若歸，官勛如舊?！迸l(fā)向北為誓。景士卒皆北人，本不樂南渡，聞紹宗言，麾下暴顯等各率所部降于紹宗。其眾一時大潰，爭赴渦水，渦水為之不流。景與數(shù)騎腹心走峽石，欲濟淮。紹宗追之。正是：勝來威力依山虎，敗去倉皇漏網(wǎng)魚。
但未識紹宗能擒景否，且俟后卷再述。
話說侯景大敗之后，與心腹數(shù)騎自峽石濟淮，重收散卒，得步騎八百人。
南過小城，一人登陴詬之曰：“跛奴欲何為耶？”景怒，破其城，殺詬者而去。先是景叛后，澄曾以書諭之，語以家門無恙，若還，當以豫州刺史終其身，還其寵妻愛子。所部文武更不追攝。景使王偉復書曰：今已引二邦，揚旌北討，熊豹齊奮，克復中原，應自取之，何勞恩賜。昔王陵附漢，母在不歸；太上囚楚，乞羹自若。矧伊妻子，何足介意？脫謂誅之有益，欲止不能；殺之無損，徒復坑戮。家累在君，何關(guān)仆也？
澄得書大怒，誓必殺之。及景敗逃，紹宗追之急。景前無援兵，后有追師，大懼，暗使人謂紹宗曰：“高氏之重用公者，以我在故也。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公耶？何不留我在，為公保有功名之地？”紹宗聽了此言，暗思：“我與高氏，本非心腹重臣。其用我者，不過為堪敵侯景之故。景若就擒，我復何用？”遂止而不追。景歸梁，梁主以景為南豫州牧。是景日后亂梁張本，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東魏平景之后，河南舊土皆復，唯王思政尚據(jù)潁川。澄乃命高岳、慕容紹宗、劉豐生三將引步騎十萬攻之。兵至城下，思政命偃旗息鼓，示若無人者。岳等恃其強盛，四面攻擊。思政挑選驍勇，驟然開門出戰(zhàn)。東魏兵出于不意，遂敗走。岳等更筑土山，晝夜攻之。思政隨方拒守，乘間出師，奪其土山，置樓堞以助防守。岳等不能克。澄知潁川不下，益兵助之，道路相繼，費資糧無數(shù)，而思政堅守如故。劉豐生建策曰：“潁川城低，可以洧水灌之。既可阻援兵之路，城必崩頹?！痹琅c紹宗皆以為然。于是筑堰下流，洧水暴漲，水皆入城。東魏兵分休迭進。思政身當矢石，與士卒同勞苦。城中泉涌，懸釜而炊，下無叛志。泰知潁川危急，遣趙貴督東南諸州兵救之。
奈長社以北皆為陂澤，一望無際，兵至水阻，不得前。東魏又使善射者乘大艦，臨城射之。城垂陷，紹宗、豐生等以為必克。忽然東北塵起，風沙迷目，同入艦坐避之。俄而暴風至，艦纜盡斷，飄船向城。城上人以長鉤牽住其船，弓弩亂發(fā)。紹宗赴水溺死，豐生逃上土山，城上人亦射殺之。初術(shù)者言紹宗有水厄，故紹宗一生不樂水戰(zhàn)，至是其言果驗。高岳既失二將，志氣沮喪，不敢復逼長社，以故相持不下。
先是孝武西遷，獻武王自病逐君之丑，事帝曲盡臣禮。事無大小，必以啟聞。每侍宴，俯伏上壽。帝設(shè)法會，乘輦行香，執(zhí)香爐步從。鞠躬屏氣，承望顏色。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及澄當國，倨慢頓甚。使崔季舒朝夕伺帝，察其動靜，纖悉以告。常與季舒書曰：“癡人比復何似？癡勢小差，未宜用心檢校?！卑V人，謂帝也。帝美容儀，膂力過人，能拔石獅子逾宮墻，射無不中，好文學，從容溫雅，人以為有孝文風烈，以故澄深忌之。帝嘗與澄獵于鄴東，彎弓乘馬，馳逐如飛，澄見之不樂。都督烏那羅從后呼曰：“天子勿走馬，大將軍嗔?！钡蹫橹當堔\而還。又澄嘗侍帝宴飲，絕無君臣之分。
酒酣，舉大觴屬帝曰：“臣澄勸陛下酒?！钡鄄粍賾嵲唬骸白怨艧o不亡之國，朕亦何用此生為！”澄怒曰：“朕！朕！狗腳朕！”使季舒毆帝。季舒見其醉，以身蔽之，假揮三拳。澄遂奮衣而出。次日，酒醒，亦自悔，乃使季舒入宮謝帝曰：“臣澄醉后，情志昏迷，誤犯陛下，乞恕不恭之罪。”帝曰：“朕亦大醉，幾忘之矣?！辟n季舒絹百匹。然帝不堪憂辱，每詠謝靈運詩曰：
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
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
時有常侍侍講荀濟，少居江東，博學能文，與梁武有布衣之舊。知梁武素有大志，負氣不服，常謂人曰：“會于盾鼻上磨墨檄之?！绷何渎劧黄?。
及梁武即位，又屢犯其怒，欲集朝眾斬之，濟遂逃歸東魏。澄重其才，欲用濟為侍讀。獻武王曰：“我愛濟，欲全之，故不用濟。濟入宮必敗?！背喂陶垼嗽S之。至是，知帝惡澄，密奏于帝曰：“昔獻武王歡有大功于國，未嘗失禮于陛下。今嗣王悖亂已極，陛下異日必有非常之禍。宜早除之，以杜后患?！钡墼唬骸吧钪傻湥淙绫撕?？”濟曰：“廷臣懷忠義者不少，特未知帝意耳。臣請為陛下圖之。”乃密與禮部郎中元瑾、長秋卿劉思逸、華山王大器、淮南王宣洪、濟北王徽等歃血定盟，共扶帝室。帝從之。然欲納兵，恐招耳目，乃定計于宮中假作土山，開地道通北城外，納武士于宮，誘澄入而誅之。及掘至于秋門，守門者聞地下有響聲，以告澄。澄曰：“此無他，必天子與小人作孽，掘地道以納其黨耳?！彼炖毡雽m，見帝不拜而坐，曰：“陛下何意反？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負陛下？此必左右妃嬪等所為?！?br>
欲殺胡夫人及李貴嬪。帝正色曰：“自古唯聞臣反君，不聞君反臣。王自欲反，何乃責我？我殺王則社稷安，不殺則滅亡無日。我身且不暇惜，況于妃嬪？必欲弒逆，緩速在王。”澄自知理屈，乃下床叩頭，大啼謝罪。帝乃召后出見，為之勸解。留宴于九和宮，命胡、李二夫人進酒，宮女奏樂相與酣飲，夜久乃出。居三日，訪知濟等所為，乃幽帝于含章堂，執(zhí)濟等諸臣，將烹之。侍中楊遵彥謂濟曰：“衰暮之年，何苦復爾?！睗唬骸皦褮庠诙！?br>
因書曰：自傷年紀摧頹，功名不立，故欲挾天子誅權(quán)臣，事既不克，粉骨奚辭？澄愛其才，尚欲全之，親問濟曰：“荀公何為反？”濟曰：“奉詔誅高澄，何謂反耶？”澄大怒，揮使執(zhí)去，與諸人同烹于市。澄疑溫子升知其謀，欲殺之。方使之作獻武王碑，碑成，然后收之于獄，絕其食，食弊襦而死，棄尸路隅，沒其家口。長史宋游道收葬之，人皆為游道危。澄不之罪，謂之曰：“向疑卿僻于朋黨，今乃知卿真重故舊、尚節(jié)義之人，吾不汝責也?！?br>
事平，復請帝臨朝。
澄隱有受禪之志，將佐議加殊禮。陳元康曰：“王自輔政以來，未有殊功。雖破侯景，本非外賊。今潁川垂陷，反失二將，以致城久不下，愿王自以為功?！背螐闹Ｎ涠ㄆ吣晡逶挛煲?，自將步騎十萬攻長社。親臨筑堰，堰三決。澄怒，推負土者及囊，并塞之，堰成。水勢益大。城中無鹽，人病攣腫，死者十八九。六月，大風從西北起，吹水入城，城遂壞。澄下令城中曰：“有能生致王大將軍者，封萬戶侯。若大將軍身有損傷，親近左右皆斬。” 思政帥眾據(jù)土山，告之曰：“吾力屈計窮，唯當以死謝國。”因仰天大哭，西向再拜，欲自刎。都督駱訓止之曰：“公常訓語等：“赍吾頭出降，非但得富貴，亦完一城性命?！窀呦嗉扔写肆睿毑话孔渲篮?？”左右遂共持之，不得引決。澄遣趙彥深就土山，遺以白羽扇，執(zhí)手申意，牽之以下。見澄，澄不令拜，釋而禮之。思政初入潁川，將士八千人，及城陷，才三千人，卒無叛者。澄悉配其將卒于遠方，改潁川為鄭州，禮遇思政甚重。
祭酒盧潛曰：“思政不能死節(jié)，何足為重？”澄謂左右曰：“我有盧潛，乃是更得一王思政?！背?，思政屯襄陽，欲以長社為行臺治所，浙州刺史崔猷以書止之曰： 襄城控帶京洛，實當今之要地。如有動靜，易相應接。潁川既鄰寇境，又無山川之固，賊若潛來，徑至城下。莫若頓兵襄城，為行臺之所，潁川置州，遣良將鎮(zhèn)守，則表里膠固，人心易安?？v有不虞，豈能為患。
思政得書，不以為然，乃將己與猷兩說具以啟泰。泰令依猷策。思政固請從己說，且約賊兵水攻期年，陸攻三年之內(nèi)，朝廷不煩赴救。泰乃從之。及長社不守，泰深悔失策。又以前所據(jù)東魏諸城道路阻絕，皆令拔軍西歸。澄乃奏凱而還。靜帝以澄克復潁川，進澄位相國，封齊王，加殊禮，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加食邑十五萬戶。澄欲不讓，陳元康以為未可，澄乃辭爵位、殊禮。 有濟陰王暉業(yè)，好讀書，澄問之曰：“比讀何書？”對曰：“數(shù)尋伊、霍之傳，不讀曹、馬之書?！背文弧Ｓ忠云涞芴蟠伍L，意常忌之。
洋深自晦匿，言不出口，每事貶退，與澄言無不順從。洋為其夫人李氏營服玩，小佳，澄輒奪取之。夫人或恚未與，洋笑曰：“此物猶應可求，兄須何容吝惜?！背位蚶⒉蝗?，洋即受之，亦無飾讓。每退朝，輒閉閣靜坐，雖對妻子，能竟日不言。時或袒跣跳躍，夫人問其故，洋曰：“為爾漫戲。”其實蓋欲習勞也。吳人有瞽者，能審人音以別貴賤。澄召而試之，歷試諸人皆驗。聞劉桃枝聲，曰：“此應屬人為奴，后乃富貴?！甭勞w道德聲，亦曰：“此人奴也，其后富貴卻不小。”聞太原公聲，驚曰：“此當作人中之主?！?br>
及聞文襄王聲，默不語。崔暹私捏其手，乃曰：“亦人主也。”澄笑曰：“吾家奴尚極富貴，而況我乎？”既退，暹私問之，瞽者曰：“大王禍不遠矣，焉有大福？”其時，太史令亦密啟帝云：“臣夜觀天象，西垣殺氣甚重，宰輔星微暗失位。主應大將軍身上，禍變不出一月也?！钡墼唬骸盃柌恢顦I(yè)興之死乎，何乃蹈其轍？”蓋業(yè)興曾向澄言：“秋間主有大兇?！背螑浩洳焕鴼⒅?。故帝引以為戒。
卻說澄有膳奴蘭京，系梁朝徐州刺史蘭欽之子。韓山之役梁兵大敗，東魏俘梁士卒萬人。京從其父在軍，亦被擒獲。澄配為膳奴，使之供進食之役。
后魏與梁通好，蘭欽求贖其子，澄不許。京亦屢向澄訴，求賜放還。澄大怒，杖之四十，曰：“再訴則殺汝！”京怨恨切齒，密結(jié)其黨為亂。先是澄在鄴，居北城東柏堂，嬖瑯琊公主，欲其往來無間，侍衛(wèi)者常遣出外，防御甚疏。
一日，澄召常侍陳元康、侍中楊遵彥、侍郎崔季舒共集東柏堂，謀受魏禪，署擬百官。蘭京進食，澄卻之，謂諸人曰：“昨夜夢此奴斫我，當急殺之。”
元康曰：“此奴耳，何敢為患？”京立階下聞之，遂與其黨六人置刀盤下，冒言進食。澄怒曰：“我未索食，何為遽來？”京揮刀曰：“來殺汝！”賊黨盡入。是時室中唯元康、遵彥、季舒三人侍側(cè)，皆手無寸刃。左右侍衛(wèi)防其泄漏機密，悉屏在外，非有命召不得入。澄見賊至，卒惶迫，以手格之，傷臂，入于床下。賊去床，澄無所匿。元康以身蔽之，與賊爭刀，被傷腸出，倒于地。賊遂弒澄。遵彥乘間逸出，仆于戶外，失一靴，不及拾而走。季舒狼狽走出，不知所為，奔往廁中匿。庫直王纮、紇奚舍樂聞室中有變，冒刃而進。舍樂斗死，王纮僅以身免。眾見賊勢洶洶，皆莫敢前，飛報內(nèi)宮，言王被害，眾皆失色。元宮主一聞此信，驚得魂膽俱喪。時太原公洋居城東，方退朝，聞之顏色不變，指麾部分入討群賊，擒蘭京等斬而臠之，徐出言曰：“奴反，大將軍被傷，無大苦也?！比胍娫鳌９鞣綋徕叽罂?，洋慰之曰：“大將軍被害，事出非常。宜暫安人心，勿遽發(fā)喪也?！庇谑侵T夫人皆暗暗悲哀。元康自知傷重必死，手書辭母，又口占數(shù)百言，使參軍祖珽代書，以陳便宜。言畢而卒。洋殯之第中，詐云出使。虛除元康中書令，以王纮領(lǐng)左右都督。又假為澄奏請立皇太子，大赦天下。除心腹數(shù)臣外，皆不知澄之死也。越數(shù)日，澄死信漸露，帝聞之，竊謂左右曰：“大將軍死，似是天意，威權(quán)當復歸帝室矣?！弊笥蚁鄳c，咸呼萬歲。但未識人心如此，天意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話說帝聞澄被害，私心竊喜，因念：“權(quán)門無主，其黨必離。雖有高洋，素稱懦弱，不足為慮。群臣必來請命發(fā)喪，即可權(quán)歸一己?！蹦侵髴秩诵幕袒?，秘不發(fā)喪，托言養(yǎng)病在宮，命己代攝軍政。又思重兵盡在并州，須早如晉陽以固根本。乃夜召都護唐邕，部分將士鎮(zhèn)遏四方。邕領(lǐng)命支配各軍，斯須而畢。洋深重之。乃留高岳、高隆之、司馬子如、楊愔四人守鄴。時子如已復任在朝，職為儀同三司也。其余勛貴皆以自隨。臨行，謁帝于昭陽殿，從甲士八千人，登階者二百人，皆攘袂扣刃，若對嚴敵。洋立數(shù)十步外，令主者傳奏曰：“臣有家事，將詣晉陽?！痹侔荻?。帝失色，目送之曰：“此人又似不相容者，朕不知死在何日?！毖笾敛⒅?，入見太妃，泣訴兄變。婁妃大驚，凄然下淚曰：“此兒聰明曉事而不受訓，宜其有禍。然年未三十，遽棄我而逝，目前事業(yè)更靠何人？”言訖，悲不自勝。洋與左右皆為掩淚。
時宋夫人與其子孝瑜依太妃住晉陽，聞澄遇害，母子大哭。孝瑜年十三，有至性，請奔父喪，洋許之，遂單騎至京。洋為太妃曰：“兄暴亡，兒威名未立，恐人心有變，喪未敢發(fā)，尚祈秘之。”妃曰：“今后大事任憑兒主，但期無負父兄之業(yè)?！毖笤侔荻?，遍召晉陽舊臣宿將，大會于德陽堂。舊臣素輕洋，見之不甚畏敬。洋是日英彩煥發(fā)，言詞敏決，皆大驚。澄政令有不便者，洋悉改之。由是內(nèi)外悅服，人盡畏而敬之矣。武定八年正月，距文襄之死已有數(shù)月，洋見威令已行，大權(quán)在握，乃遣使告哀于帝，請發(fā)澄喪。帝舉哀于太極東堂，遣百官致祭，詔贈綾羅八百段，治喪一如獻武王禮，謚曰文襄王。洋亦發(fā)喪于晉陽，令宮中、府中無不成服。朝廷議加洋爵以攝大政，乃進洋位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大行臺、齊郡王。詔使至，洋拜受，百官皆賀。二月甲申，葬文襄于獻武王之墓。三月庚申，又進洋爵為齊王，食邑五郡。蓋洋欲得其權(quán)，故令朝廷屢增爵位也。
一夜睡去，夢有人將朱筆點其額上，意忽忽不樂，謂管記王曇首曰：“我夢額上被點，得毋我身將黜退乎？”曇首拜賀曰：“此王大吉之兆也。'王’字頭上加了一點，便是'主’字。王不日當居九五之尊，為人中主矣?！毖笤唬骸拔鹜??！笨陔m拒之，而心竊自喜。又聞外間訛言上黨出圣人，欲遷上黨郡以應之。長史張思進曰：“王無庸也。大王生于西宮，宮本上黨坊基也，豈非上黨出圣人之應乎？且童謠曰：“一束藁，兩頭燃，河邊羖飛上天?！?藁’字燃去兩頭則為'高’字。羖，羊也。河邊，水也。水與羊，正大王之名。飛上天，是升為天子也。大王為帝奚疑？”洋喜益自負?！ 」獾摯蠓蛐熘?、北平太守宋景業(yè)皆善圖讖，共古天象，以為太歲在午，當有革命，欲勸受禪而不敢言。時洋有寵臣高德政，言無不從。二人因德政以白洋，洋召二人問之。皆曰：“天命已定，愿王勿違?！毖笕恢?，進告太妃。
太妃曰：“汝父如龍，汝兄如虎，猶以天位不可妄據(jù)，終身北面。汝獨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此皆諸官陷汝于不義，切勿信之。”洋唯唯而出，以太妃之言告之才。之才曰：“正為不及父兄，故宜早升尊位耳。天與不取，反受其咎。王何失此機會？且讖文云：“羊飲盟津，角掛天津?！私颉⑻旖?，皆水也。羊飲水，王之名也。角掛天，升大位也。近聞陽平郡皇驛旁有土一方，四面環(huán)水，常見群羊數(shù)百臥立其上，近而視之，卻又不見。事與讖合。人事如此，天意可知。王豈可違天而受不祥？”洋未決。因念先王舊臣若尉景、婁昭、段榮等皆已物故，唯斛律金在肆州，司馬子如在鄴，此大事必須與之商酌。因召詣晉陽，共議于太妃前，二人固言不可，且以宋景業(yè)首陳符命請殺之。太妃曰：“我兒懦直，必無此心。高德政輩貪富貴、樂禍亂教之耳?！敝附鹋c子如曰：“二卿之言實老成之見，兒宜從之。”洋不敢違，其事乃止。然自是忽忽不樂，常撫膺浩嘆。又之才、景業(yè)等曰：“陳陰陽雜占，勸其宜早受命?！毖笫剐g(shù)士李密卜之，遇大橫，曰：“此漢文之卦也，吉孰利焉?！庇质咕皹I(yè)筮之，遇干之鼎，曰：“干，君也。鼎，五月卦也。宜以仲夏受禪?！被蛟唬骸拔逶虏豢扇牍?，犯之終于其位?！本皹I(yè)曰：“王為天，無復下期，豈得不終于其位乎？”洋大悅，謂之才曰：“吾志決矣，但諸勛貴議論不一，必先有以折服其說，方可行事。吾今者集諸臣于德陽堂，卿為我明辯而曉諭之，使之無阻吾事?！敝蓬I(lǐng)命。俄而，百官皆集，共議可否。
洋從屏后竊聽。之才進言曰：“今受魏禪，正上合天心，下從民望，舜禹之事復見于今矣。諸公卿不思助成大業(yè)，而反有異議，何哉？”司馬子如曰：“子言誠是，但王受禪有三不可。王去文襄之亡未久，遽行大事，似以兄死為幸，有損王德，其不可一也。天子依王為腹心，開誠相待，不若孝莊猜嫌疑貳，致生變更，其不可二也。王秉政日淺，未有奇功大勛威服四方，其不可三也。吾以為守政居藩，自享無窮之福。倘貪天位，萬一蹉跌，后悔何及?！薄 ≈旁唬骸安蝗唬粑南灞居麨榈?，而中道暴亡，以致大業(yè)終虧。王若為帝，是償文襄未竟之志，光大前業(yè)，垂裕后昆。正先王有子，文襄有弟也，何嫌而不為？至帝雖安靜無為，然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究非本懷，荀濟之事已可鑒矣。王不正位，人易生心，諺云“騎虎之勢難下’，正王今日之謂也。他若秉政以來，雖大功未建，而獻武、文襄之功，皆王功也。天下孰不懷德而畏威？昔孟德未帝而丕帝，師昭未帝而炎帝，古今一轍，王何不可為帝？”子如無以應。長史杜弼曰：“關(guān)西國之勁敵，常有并吞山東之志，特以無釁，故閉關(guān)不出。若受魏禪，彼之師出有名，一旦挾天子稱義兵，長驅(qū)東向，將何以待之？不若存魏社稷，整率文武，立功廊廟，剪除外寇。俟四海一統(tǒng)，然后受禪未遲。不然，縱令內(nèi)難不作，其如外患何？”之才曰：“今與王爭天下者，只有宇文黑獺。但彼亦欲為王所為，縱令倔強，不過隨我稱帝耳。何畏之有？”弼語塞而退。洋出厲聲曰：“吾聞'筑室道謀，三年不成’，凡舉大事，得一二人同心足矣。之才之言不可易也?！北娙艘娡跣囊褯Q，無敢異言。
洋遂入告太妃曰：“內(nèi)外皆欲尊兒為帝，今將詣鄴，暫違膝下?！碧唬骸皟簽榈酃毯?，但天位難保，須好為之，帝系故君，后系汝妹，宜安置善地，勿失尊崇之典?！毖笤唬骸澳肝饝n，兒當待以杞、宋之禮。”再拜而出。乃發(fā)晉陽，擁兵東向，令高德政預錄所需事條以進，又令陳山提赍所錄事條，手書一道，馳驛以往，密付楊愔。愔得書，知事不可緩，即召太常卿邢邵等議撰禪位儀注，秘書監(jiān)魏收草九錫、禪讓、勸進諸文。凡魏室諸王皆引入北宮，閉之于東齋。五月甲寅，進洋位相國，總百揆，備九錫。洋行至前亭，所乘馬忽倒，意甚惡之。至平都城，不肯復進，欲還晉陽。倉丞李集曰：“王來為何事而欲還耶？非所以副臣民仰望之心也?！钡抡?、之才亦苦諫曰：“山提先去，機關(guān)已泄，王今日豈可中止？”乃命司馬子如、杜弼馳驛續(xù)入，觀察物情。子如等至鄴，在朝文武知事勢已成，禪位在即，莫不俯首順從。子如密以報洋，洋乃至鄴。入居舊邸，百官皆來晉謁。洋輒下令，召人夫赍筑具，集于城南。高隆之請曰：“用此何為？”洋作色曰：“我自有事，君何問焉？豈欲族滅耶？”隆之懼而退。于是作圓丘，備法物，一日一夜，無不畢具。
丙辰，司空潘樂、侍中張亮、黃門郎趙彥深等，求入宮啟事，帝于昭陽殿見之。亮曰：“五行遞運，有始有終。齊王圣德欽明，萬方歸仰。愿陛下遠法堯、舜，以讓有德?！钡蹟咳菰唬骸按耸峦妻谝丫茫敭斶d避?！庇衷唬骸叭魻?，須作制書?！敝袝纱迍?、裴讓之曰：“制已作訖?！北阆蛐渲腥〕?，使侍中楊愔進之。帝提筆便署，因問愔曰：“居朕何所？”愔曰：“北城別有館宇，帝可居之。”帝乃走下御坐，步就東廊，詠范蔚宗《后漢書》贊曰：“獻生不辰，身播國屯。終我四百，永作虞賓?！庇兴菊埖燮鸢l(fā)，帝曰：“古人念遺簪弊履，朕欲與六宮一別可乎？”高隆之曰：“今日天下，猶陛下之天下，況在六宮?！钡鄄饺肱c妃嬪已下別，舉宮皆哭。趙國李妃誦陳思王詩曰：“王其愛玉體，俱享黃發(fā)期。”帝揮淚謝之。直長趙道德以故犢車一乘候于東閣，帝出登車，道德超上抱之。帝叱之曰：“朕自畏天順人，甘讓大位，何物家奴敢逼人如此？”道德猶不下。出云龍門，王公百僚拜辭，獨高隆之灑泣不已。遂入北城，居司馬子如南宅，遣太尉、彭城王韶等奉璽綬禪位于齊。初帝出宮時，以后為高王之女，不見而出。后聞之，大哭曰：“帝既退居北城，我何忍獨處大內(nèi)？”屏去儀衛(wèi)，只帶宮女數(shù)人來至帝所?！ 〉垡娭聹I曰：“卿來何為者？爾家正當隆盛，富貴自在，何戀此敗亡之身為？”后曰：“妾侍陛下久矣，生死愿在一處，敢以盛衰易節(jié)？”于是相抱而哭，守帝不去?！ ∥逶挛煳?，群臣勸進。洋即帝位于南郊，是為顯祖文宣皇帝，國號大齊，改元天保，大赦。是日，鄴下獲一赤雀，獻于壇上。文宣大喜，以為受命之瑞。中外百官進秩有差，自魏敬宗以來，群臣絕祿，至是始復給之。己未，封帝為中山王，待以不臣之禮。立九廟，皆冠以帝號。追尊獻武王為獻武皇帝，廟號高祖；文襄王為文襄皇帝，廟號世宗。凡魏朝所封爵號，皆降一等，本宣力于齊，為齊佐命者不在降限。辛酉，冊尊太妃婁氏為皇太后。命太保元修伯持節(jié)往晉陽，進璽綬冊書于太后。太后受冊，乃服韋衣，升殿受賀。
諸夫人皆行九叩禮。爾朱后平素與太后為敵體，至是亦跪拜如儀。六月，迎太后至鄴，一應嬪妃眷屬皆從行。齊主朝太后于崇訓宮。太后曰：“吾兒素有大志，今果然。然當念先帝當日苦爭力戰(zhàn)、經(jīng)營創(chuàng)造之難，勿以得天下為易也。”齊主再拜受命。癸未，封弟浚為永安王，淹為平陽王，浟為彭城王，演為常山王，渙為上黨王，淯為襄城王，湛為長廣王，湝為任城王，湜為高陽王，濟為博陵王，凝為華山王，潤為馮翊王，洽為漢陽王，共十三人。又封宗室高岳等十人、功臣厙狄干等七人皆為王。尉景子尉燦官為儀同三司，性粗暴，見厙狄干等封王，其父不加王爵，大怒，十余日不朝。遣使召之，閉門不納，隔門謂使者曰：“天子不封燦父為王，燦何以生為？”使者回奏，帝鑒其直，乃亦封景為王。將立后，集群臣議之。蓋帝為太原公時娶長史李希宗女，伉儷相得，后又納段韶之妹，更加寵愛。隆之、德政欲結(jié)勛貴之歡，以李妃漢人不可為天下母，請立段妃。帝不從，立李氏為后，其子殷為皇太子。赦畿內(nèi)及并州死犯，余州死罪減等。是時政令一新，臣民悅服。惟慮關(guān)西有警，嚴設(shè)重兵以待。但未識泰聞東魏之亡，能興師討罪否，且聽下文分解。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