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雁。
幾只到衡陽
城市的秋天，總是遲鈍，只有若有若無的桂花香，提醒著我們，哦，秋天到了。
對季節(jié)感知敏銳的是候鳥。10月8日，桂東的千年鳥道，迎來今年冬天的第一批候鳥，大雁、蒼鷺、灰背隼、白胸苦惡鳥、小鴉鵑、天鵝在洞庭湖停下來，在此越冬，不再南行。而對于湘南的我而言，多少有些失落，這就意味著，對于家鄉(xiāng)天高云淡、北雁南飛“一會兒排成一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的秋天記憶，可能更多是出于想象。比我更失落的應(yīng)該是“雁城”衡陽，“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王勃）“萬里衡陽雁，今年又北歸”……這座因為大雁而被無數(shù)詩人吟誦過的城市，湘江沿岸“平沙”不再，“落雁”無處覓食、棲息，大雁已鮮少到來。
詩人賦予了大雁無限詩意，而現(xiàn)實的遷徙，艱辛而殘酷。唐朝詩人陸龜蒙說：南北路何長，中間萬弋張。不知煙霧里，幾只到衡陽。古人關(guān)于雁到衡陽而返的認識，并未偏離基本事實。然而，漫長的時間空間，讓大雁落在哪里，充滿不確定性，環(huán)境的變化，人類的行為，都可能讓雁的旅途發(fā)生改變。
紀(jì)錄片《鳥的遷徙》沒有旁白，用冷峻的畫面展示著美，也展示著大自然與人類的殘酷。導(dǎo)演雅克－貝漢說：“飛翔對鳥來說不是人們想象的什么樂趣，而是為了生存而拼搏。它們要穿越云層、迎著暴風(fēng)雨，許多困難不是我們能夠想象的。當(dāng)你了解了它們（鳥）的遭遇就會對它們產(chǎn)生尊重?！?/span>
推薦去看看這部紀(jì)錄片，看過之后，或許也會不忍大雁“更南飛”了。
大雁的遷徙路線
人們常說的大雁是鳥綱、鴨科、雁亞科鳥類的通稱，常見的有豆雁、鴻雁、小白額雁、白額雁和灰雁等。這些大型飛禽，常年在俄羅斯西伯利亞和中國長江中游一帶往返遷徙生活，因為其標(biāo)志性的“人”字型飛行隊伍而被人熟知。實際上，中國古人在內(nèi)陸看到的大雁（除了斑頭雁，它們生活在青藏高原），它們往返俄羅斯跟中國有3條路線，其中主要的一條是以洞庭湖、鄱陽湖為主的長江中游水網(wǎng)為越冬地，向北飛過淮河、黃河，再向東來到內(nèi)蒙古的海拉爾河、東三省的松嫩平原，中途休息后，然后飛入俄羅斯境內(nèi)，沿著俄羅斯西伯利亞地區(qū)的勒拿河，飛到北極圈以內(nèi)的繁殖地。從繁殖地遷飛到越冬地的南遷路線也是如此。
大雁遷徙圖。▼
候鳥具有長距離飛行的能力，但是大部分的候鳥在飛行過程中會在沿途的濕地停息歇息，補充體力。這條主要的遷徙路線，沿途經(jīng)過的點，都是我國著名的河流、湖泊濕地，它們是散落大地的珍珠，不僅風(fēng)景美麗，還會吸引眾多候鳥前來棲居。湖南洞庭湖作為中國第二大淡水湖，是亞洲地區(qū)候鳥遷徙重要的目的地。絕大多數(shù)的大雁飛到這里后就不再南遷，一些迷途的大雁可能會飛過衡陽。
曾經(jīng)的衡陽雁，還會回到雁城嗎？
鴻雁。▼
“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不管過去多少年，兒時這篇關(guān)于秋天的課文，總能脫口而出，大雁構(gòu)成了我們大部分人的秋天意象。雁從何處來？去了哪里？像個哲學(xué)問題，困擾了整個少年時代。
古人相信并反復(fù)吟唱的“雁到衡陽而返”，在今天已經(jīng)成為難以回去的歷史，雁城“雁聲已稀”，“平沙落雁”只能在詩歌里憑吊。
在洞庭越冬的大雁，是否也會想念它們曾經(jīng)的遷飛地——雁城衡陽？還有，今年持續(xù)的高溫干旱，在洞庭湖過冬的它們，會好嗎？
雁從何處來？
中國的古人因無法追蹤大雁的整個遷徙過程，于是習(xí)慣性把這種追問詩意化。東漢的科學(xué)家、文學(xué)家張衡在《西京賦》中說：“上春候來，季秋就溫。南翔衡陽，北棲雁門。奮隼歸鳧，沸卉軿訇。”他們認為大雁遷徙的南北極，是雁門和衡陽。古人認為雁門關(guān)高峻，大雁無法飛越，而其實大雁飛行高度是在各種鳥類中比較高的，斑頭雁的最高飛行高度能夠達到9000米，能跨越喜馬拉雅山。
大多數(shù)大雁的北方故鄉(xiāng)，在更遠的北方西伯利亞。全球有15種雁，其中至少有9種“依賴或光顧過冬季的常見流域”。南遷途中，大雁會根據(jù)自身的生理條件和客觀氣候、環(huán)境，選擇南飛終點，湖南洞庭湖、江西鄱陽湖、長江中下游濕地，是大雁最鐘愛的越冬地。豆雁和白額雁，在洞庭湖區(qū)是最常見的雁類，據(jù)資料顯示，在峰值年份，全球70%以上的豆雁和白額雁選擇在洞庭湖過冬。
豆雁。▼
豆雁繁殖于歐洲北部、西伯利亞、冰島和格陵蘭島東部，繁殖季節(jié)的棲息生境因亞種不同而略有變化。有的主要棲息于亞北極泰加林湖泊或亞平原森林河谷地區(qū)，有的主要棲息于開闊的北極苔原地帶或苔原灌叢地帶，有的棲息在很少植物生長的巖石苔原地帶。遷徙期間和冬季，則主要棲息于開闊平原草地、沼澤、水庫、江河、湖泊及沿海海岸和附近農(nóng)田地區(qū)。繁殖季節(jié)棲息于北極苔原帶富有矮小植物和灌叢的湖泊、水塘、河流、沼澤及其附近苔原等各類生境，從苔原海岸到高出海平面200m以上的苔原高地和森林苔原地帶均可被利用。冬季越冬地主要棲息在開闊的湖泊、水庫、河灣、海岸及其附近開闊的平原、草地、沼澤和農(nóng)田。它們在繁殖地完成換羽、繁殖，8月末，氣溫降至10℃以下，就意味著它們艱辛的冬季大遷徙開始了。
它們在一個夜里出發(fā)，月亮、星辰將為它們指引方向。
湖南環(huán)球信士科技有限公司專注于野生動物追蹤多年，為我們提供了幾只雁的遷徙軌跡。幾只大雁的方向和目的地不同，可以分為三條線路。西線的灰雁從蒙古西北部一路南下，經(jīng)過內(nèi)蒙、陜西、湖北進入湖南到達洞庭湖；中線是一只豆雁，從俄羅斯中部向南遷徙，沿著內(nèi)蒙古、河北、河南、湖北、湖南來到洞庭；東線的一只小白額雁則是從西伯利亞出發(fā)，從東北進入中國，穿過渤海灣、山東、江蘇、安徽到達鄱陽湖，在鄱陽湖逗留一段時間后，才來到洞庭湖，第二年三四月份，它們按照原路返回。
并不是所有的大雁都能如期來到越冬地，在來年回到它們的繁殖地。那只衛(wèi)星跟蹤的豆雁，就在今年9月份“失聯(lián)”，沒有數(shù)據(jù)回傳，發(fā)生了什么，不知道。
候鳥遷徙，原本就不像我們想象中浪漫，而是一場殘酷的優(yōu)勝劣汰，遷徙途中會有體力不支，也有天敵環(huán)伺，還有人類的獵槍……遷徙的旅途異常艱辛，尤其對于剛剛成年的亞成年體的鳥來說，跨越一萬公里的山河，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壯舉。它們的每一次如約而至，都是一次偉大的勝利。
為何雁飛不過衡陽？
長江中下游湖泊水網(wǎng)是絕大多數(shù)大雁的越冬地，湖泊進入枯水期后，灘涂上長出的嫩莖是大雁的主要食物，但是一個區(qū)域的生態(tài)承載能力是有限的，大雁會在不同的水網(wǎng)之間短距離遷飛，以獲得更多的食物。有的大雁會以洞庭湖為中心沿著湘江向南的河流濕地遷飛，遷飛距離，一般不會超過衡陽。
古代遷飛衡陽的大雁在此成就一幅“平沙落雁”的美景，等待詩人們吟誦。它們應(yīng)該會喜歡“衡陽雁”的稱呼，“衡陽雁”給予終生漂泊的候鳥以歸屬感。
鴻雁。▼
沒有哪一種候鳥，如大雁一樣，被古人注入了如此多的凄楚詩意。不得志的李白就高聲吟唱“舉頭忽見衡陽雁，千聲萬字情何限”；在湖湘顛沛的杜甫，寫下“萬里衡陽雁，今年又北歸”寄托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少年得志的王勃寫下《滕王閣序》，沒有前兩者的凄楚，有的是豪邁……
“雁不過衡陽”幾乎是古代詩人的共識。古人的解釋有三：一曰山高（回雁峰），雁不能過；二曰江有毒，雁飲水死耳；三說南地罕見雪，故雁飛不至。三種解釋都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但是雁不過衡陽的說法并未背離基本的事實。再往南，沒有大的淡水濕地，能為大雁提供足夠的食物。
當(dāng)然，對于這種說法，也有質(zhì)疑者。北宋詩人寇準(zhǔn)就在衡陽之南的舂陵見過大雁，特意寫下《舂陵聞雁》，有“誰道衡陽無雁過，數(shù)聲殘日下舂陵”的詩句，質(zhì)疑這種說法。喜歡游走四方的南宋詩人范成大公開質(zhì)疑，“世傳陽鳥不過衡山，至此而回，然聞桂林尚有雁聲”。
《廣東省野生鳥類名錄》有發(fā)現(xiàn)灰雁、小白額雁、白額雁、豆雁的記錄。廣東最早的大雁記錄是1892年，一個叫LaTouche的外國人在汕頭記錄的兩只豆雁。1976年，我國著名的鳥類專家鄭作新在廣東記錄了鴻雁和小白額雁。記錄如此詳細，也從側(cè)面說明，大雁極少出現(xiàn)在衡陽以南的廣東。
灰雁。▼
雖然衡陽以南有大雁的記錄，但是“雁不過衡陽”，依舊是個基本事實。衡陽，曾經(jīng)是大雁南遷的“南極”，只有少數(shù)迷失方向的大雁會在到達衡陽后，繼續(xù)南行。他們遇見的可能是迷失的孤雁，也有可能是和大雁相似的野鴨。
古代的詩人不會想到，衡陽雁在今天也會成為歷史。湖南師大生科院動物學(xué)系教授鄧學(xué)建說：“洞庭湖區(qū)食物充足時，大雁基本上不會往衡陽遷徙。但是如果出現(xiàn)食物缺乏，它們也可能向湘中的一些小濕地覓食、遷飛，今年大旱，它們也可能飛往衡陽。”聰明的候鳥，不會浪費一點體力，這是候鳥的智慧。
多年前，《湖湘地理》到衡陽找尋瀟湘八景之一——“平沙落雁”，回雁峰曾經(jīng)可以眺望湘江，湘江的河床、淺岸，每到秋天“水落石出”，沙灘平展，如今，隨著城市發(fā)展，街市和建筑阻隔了眺望湘江的視線，湘江適合大雁覓食的濕地消失，早沒有了“平沙”，雁，也無處可落了?！昂怅柾辽灵L的市民，四五十歲的年紀(jì)，頭腦中一般已沒有大雁的印象”，徒留一塊刻著北歸大雁的“雁壁”，栩栩如生的大雁，像是在思念遠去的同類。
大雁，還會回到雁城嗎？
干旱會影響大雁的到來嗎？
來到洞庭湖的大雁，大部分會選擇更為廣闊的東洞庭湖（采桑湖、大小西湖、丁字堤、春風(fēng)湖，都是它們的集中地），沒有奔波的辛勞，它們可以享受這個美好的冬季。豆雁、鴻雁、白額雁常聚在一起，早上和下午在陸地上覓食，中午在岸邊或者水面休息。它們警惕性極高，不易接近，常在距人500米外就起飛。晚間夜宿時，常有一只至數(shù)只雁警衛(wèi)，伸頸四處張望，一旦發(fā)現(xiàn)情況，立即發(fā)出報警鳴叫聲，雁群聞聲立即起飛，邊飛邊鳴，不斷在棲息地上空盤旋，直到確定沒有危險時才飛回原處。
豆雁以谷物種子、豆類、麥苗、馬鈴薯、紅薯、植物芽、葉和少量軟體動物為食；白額雁比豆雁“挑食”，吃水邊植物，如蘆葦、三棱草以及其他植物的嫩芽和根、莖，也吃農(nóng)作物幼苗，最喜歡覓食7厘米以下的苔草。而洞庭湖水位下降、河灘出露的時間，決定著白額雁能夠?qū)さ阶銐蚨嘧约合矏鄣氖澄?，如果洞庭湖沒有足夠多的新鮮苔草，它們會選擇往周邊遷徙，比如安徽升金湖、鄱陽湖，在某些年份，在洞庭湖越冬的白額雁會直線下降?！安惶羰场钡亩寡氵m應(yīng)能力強得多，是洞庭湖最常見的雁類。
小白額雁。▼
今年的大旱對于大雁和其他候鳥，無疑是一次大考。當(dāng)它們不遠萬里飛到萎縮60%的洞庭湖、鄱陽湖，不知道作何感想，是否也有過遲疑、盤旋。高溫干旱影響導(dǎo)致苔草提前生長，苔草的纖維較粗大、適口性低，對于雁類來說，已不再是美食。土壤板結(jié)，以沉水植物為食的鶴類很難破土覓食，相比于雁類，鶴類的覓食更為艱難。不過，兩大湖的萎縮，并不會影響今年冬候鳥的遷徙，即使大面積萎縮，洞庭湖、鄱陽湖依舊是長江中下游最廣闊的濕地，是它們越冬的最佳選擇，所以今年到達洞庭湖的候鳥，較去年同期并沒有下降的跡象。“會影響大雁的分布?！编噷W(xué)建說，大雁會選擇次優(yōu)食物或飛向周邊尋找食物資源。人類也不是袖手旁觀者，湖區(qū)的人們開始種植蓮藕、預(yù)留稻田、定點投食，幫助候鳥度過這個艱難的“寒冬”。
大雁艱辛的生活史和遷徙史、豐富的生存經(jīng)驗，讓它們有足夠的對策應(yīng)對這種極端的氣候，但是對于經(jīng)驗不足的亞成體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挑戰(zhàn)。
一年的極端天氣并不足以改變候鳥的遷徙路線，但是如果干旱持續(xù)多年，它們可能改變遷徙路線，去更遠的地方尋找新的越冬地。我們相信，明年，它們依舊會如約而至。
文字｜唐兵兵 錢燁
圖片｜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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