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與三個女人的一樁公案
高恒文 桑農(nóng)
徐志摩與張幼儀離異,與陸小曼結(jié)合,以及迷戀林徽因,這些即使在當時都是眾所周知的,然而徐志摩與凌叔華的一段隱情,只有很少幾位知情者能朦朧地感覺到點影子,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徐志摩情感世界里還有這第四位女性在。徐志摩突然去世后,為他留下的八寶箱鬧得滿城風雨,人們才開始意識到凌叔華與徐志摩的關(guān)系,不可等閑視之。
那個時代的名人都有記日記的習慣,對寫信也十分慎重,多半是珍惜自己的名聲,要給歷史一個清楚的交待。徐志摩記日記、寫信,雖然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出于情感方面的需要,但也明顯地意識到,這些日記與信將會與他的詩和散文一起流傳后世。于是,徐志摩把手邊的日記和書信存放在一個小箱子里,稱作“八寶箱”。通常八寶箱是隨身攜帶的,遇到特殊情況,如出國旅行,就不方便了,要找一個可靠的人代為保存。
徐志摩托付的人便是凌叔華,這自然體現(xiàn)了徐志摩對凌叔華非同尋常的信任。關(guān)于這只八寶箱,凌叔華致胡適及其他人的信中都有過具體的說明,只是信中有許多費解和矛盾的地方,再與1931年胡適致凌的信合在一起看,真是讓人越看越不明白。對此感興趣的人,有稱“八寶箱之謎”的,有稱“撲朔迷離的八寶箱”的,所幸的是最新公開的林徽因1932年致胡適的幾封信以及胡適1932年的日記,給我們提供了許多寶貴的線索。鑒于其間錯綜復(fù)雜,饒有趣味,且牽涉到徐志摩周圍許多重要人物,下面將詳細交待事件的全部經(jīng)過。
八寶箱歷經(jīng)周轉(zhuǎn)
先說徐志摩將八寶箱交給凌叔華及之后的情況。
徐志摩將八寶箱交給凌叔華是1925年旅歐時,當時徐志摩正為與陸小曼的私情弄得心力憔悴,去歐洲也是要避風頭,冷靜下來。他身邊的八寶箱總不能帶著滿歐洲地跑,得托一可靠的人保管。陸小曼當時自身難保,且箱內(nèi)有些東西“不宜小曼看”。而此后給陸小曼的信,徐志摩一再說:“只有S是惟一有益的真朋友?!薄芭牙锸迦A是我一個同志?!蹦敲矗寻藢毾渫懈督o凌叔華是情理之中的事。
徐志摩從歐洲平安歸來了,但他并沒有將寄存在凌叔華處的八寶箱取回。之后他與陸小曼結(jié)婚,有了自己的家,并搬到上海去住,仍然沒有拿去。凌叔華致胡適信中接下來寫道:“我去日本時,他也不要,后來我去武昌交與之琳,才物歸原主。”這一段交待得很清楚,但其中“交與之琳”一事,趙家璧于八十年代曾寫信問過卞之琳。卞之琳回信說:“凌叔華致胡適信,說曾把徐‘文字因緣箱’交與我,是她記錯了,我從未聞此事,不知道她究竟交給了誰。”
八寶箱交與卞之琳是不可能的,這不必去問卞本人就可以推想到。凌叔華去武昌是1928年隨陳西瀅到武漢大學的,在她離京之前八寶箱委托可信賴的人轉(zhuǎn)交,而此時卞之琳還在上海讀中學呢!卞之琳是1929年秋入北京大學就讀的,他認識徐志摩更晚,是1931年初徐到北大兼課之時。卞之琳呈上習作請徐志摩指教,沒想到徐志摩拿去后,選了幾首交沈從文發(fā)表了。這個時候,卞之琳才開始自稱徐志摩的學生。凌叔華何以在1928年就認識卞之琳,且將如此重要的八寶箱交予一個根本還沒見過徐志摩的人?
不是卞之琳,那會是誰呢?凌叔華的信收入《胡適來往書信選》是根據(jù)原件排印的,要么是原信中出現(xiàn)筆誤,要么是排印者認讀的問題。信中有“徽□”字樣,這框肯定是因字,大概是原件模糊不可辨認,才用這個符號代替。之琳的琳字,筆劃多,不大可能認錯,之字就很難說了。校閱者要辨認此字,想到徐志摩熟人中有卞之琳,便這樣排印了。我以為這個字很可能是麗字,麗的草寫再簡化一點,很容易被認作之字。
我說的麗琳是當時與金岳霖同居的美國女子Lilian Tai-lor,這個名字在徐志摩致陸小曼的信中出現(xiàn)過多次。與徐及凌交往甚密的人中叫什么琳的,只有此人。有兩個旁證對我的這一猜測是有利的。其一是徐志摩1928年12月由上海到北京后給陸小曼寫的信:“老金他們已遷入叔華的私產(chǎn)那所小洋屋,和她娘分住兩廂,中間公用一個客廳?!惲者€是那舊精神……”凌叔華的父親凌福彭是清代翰林出身,久任京官,家境一定很好,所以能買下那所小洋屋。而那房子正是林長民林徽因父女從歐洲回來曾住過一段時間的“雪池”。
林徽因他們走后,凌家買下了這所房子。凌叔華到武漢去了,只留下凌家老太太一人,金岳霖和麗琳便搬了進來。凌叔華離京之前,要將徐志摩的八寶箱托人轉(zhuǎn)交,麗琳是最好的人選。她就住在自己家中,箱子都不要抱出大門就可交托了;徐志摩若來京,一定會到凌家找老金和麗琳;還有麗琳是美國人,應(yīng)該知道尊重別人隱私,交予她是最保險的。果然,從以上所引的那封信里可知,徐志摩一到北京,就被老金、麗琳從車站接到凌家。
徐志摩在凌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去看望梁思成和林徽因,這便和我的另一個旁證聯(lián)系上了。這個旁證出自林徽因1932年元旦寫給胡適的信。當時林徽因正與凌叔華為徐志摩的日記鬧得不可開交,林徽因?qū)懶沤o胡適交待事情的經(jīng)過。其中有這樣一段:“此箱偏偏又是當日志摩曾寄存她處的一個箱子,曾被她私開過的,此句話志摩曾親語我。他自叔華老太太處取回箱時,亦大喊:‘我鎖的,如何開了,這是我最要緊的文件箱,如何無鎖,怪事——’又‘太奇怪,許多東西不見了missing’,旁有思成、Lilian Tailor及我三人。”林徽因?qū)α枋迦A不滿,說了許多對她不利的內(nèi)容,我們暫且不去管它,有幾處應(yīng)該是事實:徐志摩曾在凌老太太家取回箱子,而當時在場的有麗琳及林徽因夫婦。
事情很明顯,凌叔華信中提到的“之琳”正是“麗琳”之誤,卞之琳被扯了進來,是很荒唐的。
不管怎樣,徐志摩曾經(jīng)取回過八寶箱是必定無疑的。那八寶箱后來放在哪兒呢?隨身帶著?還是寄往某處?反正徐志摩去世后,這箱子到了胡適手中,胡適又將它交給了林徽因。那么,在胡適那里之前呢?
凌叔華致胡適的信中沒有交待,但她八十年代致陳從周、趙家璧的信中,明確地說是志摩去世后,胡適從她那兒要去的。如果是事實的話,徐志摩又是何時再次將八寶箱交給凌叔華的呢?凌叔華致胡適信中有這樣一節(jié):“今年夏天從文答應(yīng)給他寫小說,所以他把他天堂地獄的‘案件’帶來與他看,我也聽他提過(從前他去歐時已給我看過,解說甚詳,也叫我萬一他不回來為他寫小說),不意人未見也就永遠不能見了。他的箱內(nèi)藏著什么我本知道,這次他又告訴了我的?!边@里的話說得很拗口,但意思還很明白,即沈從文有意以徐志摩為原型寫小說,徐志摩便把八寶箱里的東西帶給沈從文看?!敖衲晗奶臁笔侵?931年夏天,而正是此時,徐志摩以沈從文和丁玲、胡也頻的故事寫了一篇未結(jié)束的小說《王當女士》,發(fā)表在9月出版的《新月》雜志上。兩人很可能相約各自為對方寫小說。
沈從文是否見到八寶箱呢?1931年6月25日徐志摩致陸小曼信中有:“叔華、從文又忙了我不少時間?!绷枋迦A信開頭有:“十余天前從文有信來。”后面又寫道:“現(xiàn)在從信上又提到‘志摩說過叔華是最適宜料理案件的人’?!笨梢酝茰y,沈從文寫信給凌叔華正是為了這八寶箱的事??赡墚敃r徐志摩只是給沈從文看了一下文稿,然后重又寄放在凌叔華處,并告訴凌箱內(nèi)藏的什么。這樣才會有“這次他又告訴了我的”一句。徐志摩去世后,沈從文記起這件事,便寫信給凌叔華詢問。凌叔華沒辦法交待了,因為她把箱子給了胡適,胡適又給了林徽因。凌叔華知道箱子到了林徽因處,會出些問題,便寫信給胡適,暗示他不該交給林徽因。
這樣看來,凌叔華交與胡適的箱子,雖然還是1925年徐志摩托付給她的那只,里面的東西很可能就不盡相同了。因為徐志摩取走過一段時間,他可能拿出一些東西,也可能放進一些新的東西。箱中有陸小曼的兩冊日記,凌叔華和林徽因的說法完全一致,一定不會錯。而這兩冊初戀日記,肯定不是1925年3月10日徐志摩離京之前放進去的。據(jù)《小曼日記》第一篇可知,陸小曼記日記是聽了徐志摩的話,以前從沒寫過,而她的第一篇日記開始于1925年3月11日。
凌叔華晚年的信中稱,八寶箱是胡適、林徽因他們逼她交出的??蓮牧只找虻男乓约昂m的日記和信看,他們逼她交出的是徐志摩的英文日記,即康橋日記的一部分,其中內(nèi)容有涉及徐、林最初相識的。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胡適得到八寶箱時費過一番周折。林徽因在胡適處取走箱子,并沒覺得這箱子有什么特別,后來才知道是在凌老太太處見到的那只。
現(xiàn)在,有些重要的情節(jié)是十分確切的。其一,徐志摩1925年出國前曾將一只箱子交給凌叔華。其二,這只箱子于1928年凌叔華去武漢時留在北京,并由友人轉(zhuǎn)交徐志摩。其三,1931年夏天,徐志摩又將這箱子給凌叔華看過,可能又在她那放過一段時間。其四,徐志摩死后,箱子到了胡適手中,并由他交給林徽因。
故事發(fā)展到這一階段,尚未出現(xiàn)什么波折,各方之間也無沖突。然而林徽因整理箱內(nèi)遺稿時,得到一個消息:凌叔華處還有一本或兩本徐志摩的英文日記,其中涉及徐志摩與林徽因在英國時的一些事。于是風波陡起,故事進入了高潮。
胡適偏向林徽因
下面我們來談?wù)劻只找虻玫桨藢毾渲蟀l(fā)生的事情。
林徽因從胡適那里拿到八寶箱是1931年11月28日星期六晨。胡適為什么把這箱子給林徽因呢,因為志摩剛死不久,林徽因就跟他談到過“康橋日記”,說徐志摩曾有意將那個時期的日記給她收藏。據(jù)林徽因致胡適信中說,徐志摩還對她說過有“雪池時代日記”,被陸小曼燒了。徐志摩初識林徽因,正是在康橋時期,當時徐志摩對林徽因頗為有意,并與張幼儀離婚?!翱禈蛉沼洝庇涗浀恼沁@一時期的事。林徽因回國后與父親住在雪池,并開始與梁思成交往。徐志摩回國,也常常到雪池去找林徽因。“雪池日記”記錄了他這一時期的情感。這兩份日記都是與林徽因有關(guān)的,也就是凌叔華所謂“不宜給小曼看的”。徐志摩從凌家取回八寶箱,可能帶到上海家中過。陸小曼讀到“雪池日記”十分生氣,將之燒掉,也是有可能的。這樣才有徐志摩又把箱子帶到北京,因為放在自己家中并不安全。
林徽因先開口要“康橋日記”,胡適則把整個箱子都給她了,理由是讓她幫著看看,編個目錄,以便日后出版。林徽因拿著箱子回家后,便一一做了清點:“由您處拿到一堆日記簿(有滿的一本,有幾行的數(shù)本,皆中文,有小曼的兩本,一大一小,后交叔華由您負責取回的),有兩本英文日記,。。。至回國止者,又有一小本英文為志摩1925年在意大利寫的。此外幾包晨副原稿,兩包晨副零張雜紙,空本子小相片,兩把扇面,零零星星紙片,住址本?!毕鋬?nèi)的東西比較雜亂,以至于林徽因覺得裝的不是志摩平日原來的那些東西,而是胡適將信件撿出后,胡亂聚成這一箱的。這種懷疑是不對的,凌叔華說過:“內(nèi)有小曼初戀時日記二本?!庇终f過:“那個‘八寶箱’中不止是日記,還有不少寄與晨報的文稿?!边@與林徽因的記載大體吻合。可見,徐志摩的八寶箱中原本就是這些東西。
林徽因拿到箱子后三四日,從張奚若處得知,凌叔華那里還有徐志摩的康橋日記,曾給葉公超看過。于是林徽因有些放心不下,因為她手頭的兩本英文日記,一本從1921年7月31日起,一本從同年12月2日至第二年8月回國,只有徐志摩在康橋的后半部分時間,而徐志摩結(jié)識林徽因是在1921年初,這一時段的日記正好沒有。
徐志摩的追悼會上,胡適提到要將徐志摩的書信收集出版,那是很美的散文。這話凌叔華一定聽到,并提醒了她。因為她自己手上有許多徐志摩的信,她想再收集一些,自己來編一本出版。第二天,她到林徽因家,讓林拿出志摩的信,由她編輯“志摩信札”之類。林徽因當然不會給她,找些理由推脫了。林徽因又很想要她手上的康橋日記,便將八寶箱拿出來給凌叔華看,說胡適本想將這些東西交給孫大雨,自己不贊成,胡適就將這些全給了她,讓她編個目錄。然后,林徽因向凌叔華提出要看她手上那本日記。
林徽因沒有拿出信件在先,又借助胡適,以名正言順的遺稿整理人的身份找凌叔華要日記,凌叔華當然不樂意給她。或許,凌叔華是想到日記內(nèi)容與林徽因相關(guān),日記一到她的手里自己就更不可能再見到了。凌叔華當時“神色極不高興”地勉強答應(yīng)讓林徽因后天(12月9號)到她家去取。
或許是因為太想得到康橋日記,林徽因也考慮到凌叔華的心理平衡,讓她帶走了陸小曼的兩冊日記。凌叔華也有為徐志摩寫傳的想法,陸小曼的日記,當然愿意細讀,便不客氣地拿起。這才有林徽因致胡適信中:“有小曼的兩本,一大一小,后交叔華由您負責取回。”及“又說小曼日記兩本她拿去也不想還等等。”凌叔華12月10日致胡適信中也提到過此事:“前天聽說此箱已落徽因處,很是著急,因為內(nèi)有小曼日記二本,牽涉是非不少(罵徽□最多),這正如從前不宜給小曼看一樣不妥。我想到就要來看,果然不差!”凌叔華知道八寶箱落到林徽因處,正是12月7日在林家看到的,“我就要來看”說明她從林徽因處拿走了小曼日記。
12月9日星期三上午11點半,林徽因如約到了凌叔華家。凌叔華不在,留了一封信。這自然是有意躲著她,不愿將日記交出,這封信后來林徽因給胡適看過,1932年1月1日寫信給胡適解說原委時,又抄與胡適看。內(nèi)容大抵是不會錯的:“昨日遍找志摩日記不得,后撿自己當年日記,乃知志摩交我乃三本:兩小,一大,小者即在君處箱內(nèi),閱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滿寫的)未閱完,想來在字畫箱內(nèi)(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書物皆堆疊成山,甚少機緣重為整理,日間得閑當細檢一下,必可找出來閱。此兩日內(nèi),人事煩擾,大約須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尋也?!绷只找虍斎豢闯鲞@是在有意推脫,當即留下字條,說日記中有關(guān)于自己的部分,所以迫切想讀到,望她能體諒。
第二天,也就是12月10日,凌叔華寫了那封給胡適的信,一再說八寶箱給林徽因是不妥的。但胡適明顯偏向林徽因是不必說的。凌叔華沒有得到胡適的支持,手上的日記又給人看過,不拿出來怕是說不過去。12月14日星期一,凌叔華便將徐志摩的日記送到林徽因家,恰好林不在家,她也留了個字條。
林徽因得到這本日記,仔細一讀,發(fā)現(xiàn)與自己手上的銜接不上,中間缺了一段。這本日記自1920年11月17日始,以“計劃得很糟”一句終,“正巧斷在剛要遇到我的前一兩日”。林徽因當時一定氣極了,但礙于面子,又不好與凌叔華當面理論。她一定在朋友中說了些什么,有人把她的話傳到凌叔華那兒,又有人把凌叔華的話傳到她這里。兩人的矛盾愈來愈深,傳言也就愈來愈利害。林徽因最終又去求助于胡適,這便是胡適12月28日致凌叔華信的由來。
胡適說:“昨始知你送在徽因處的志摩日記只有半冊,我想你一定是把那一冊半留下作傳記或小說材料了。但我細想,這個辦法不很好?!苯酉聛砗m列數(shù)了一二三四條理由,并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最后,胡適寫道:“請你給我一個回信。倘能把日記交來人帶回,那就更好了?!焙m的話說得委婉而有力,處處都想到了,不好回絕,且凌叔華也不愿得罪胡適。但她當時并沒有交出徐志摩的英文日記,這從胡適后來的日記可以看到??赡芫褪窃谶@一次,也可能是在更早幾天,凌叔華將從林徽因那里拿來的陸小曼日記交給了胡適,因為1932年1月1日林徽因致胡適信中有“小曼的兩本,一大一小,后交叔華由您負責取回的”,說明1931年12月底小曼日記已回到胡適手里,胡適很快將此事告訴了林徽因。
胡適可能是從凌叔華那里得到了不同的說法,便向林徽因要求解釋,于是,林徽因在1932年1月1日一連寫了兩封長信。
胡適從林徽因的信中了解事情原委,再次向凌叔華要求交出徐志摩的英文日記。之后,胡適到南方去了一段時間,回來后收到凌叔華送來的日記。當天胡適日記寫道:“今天日記到了我的手中,我匆匆讀了,才知道此中果有文章?!焙m這次拿到的是徐志摩的半冊日記,而不是陸小曼的兩本,所以這里的“此中果有文章”,不會像有人說的,是凌叔華所謂“牽涉歆海及你們的閑話”,而是關(guān)于林徽因和徐志摩在康橋的一段故事。這在各種傳言中說得挺厲害,也是林徽因一定要看到日記的原因所在。
胡適日記中還粘貼的凌叔華的一封信:“適之:外本璧還,包紙及繩仍舊樣,望查收。此事以后希望能如一朵烏云飛過清溪,彼此不留影子才好。否則怎樣對得起那個愛和諧的長眠人!你說我記憶不好,我也承認,不過不是這一次。這一次明明是一個像平常毫不用準備的人,說出話,行出事,也如平常一樣,卻不知旁人是有心立意的觀察指摘。這有備與未備分別大得狠呢。算了,只當我今年流年不利罷了。我永遠未想到北京的風是這樣刺臉,土是這樣迷眼。你不留神,就許害一場病。這樣也好,省得依戀北京。即問你們大家好即日”
事情到此,應(yīng)該告一段落了,然而,胡適日記中又有這樣的話:“我查此半冊日記的后幅似有截去的四葉。我真有點生氣了,勉強忍了下去,寫信去討這些脫葉,不知有效否……這位小姐到今天還不認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給林徽因的日記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給胡適時又截去四“葉”,凌叔華的所作所為讓胡適也很不滿。胡適日記此后則沒有關(guān)于此事的記載,凌叔華會交出那四“葉”日記嗎?胡適將這半冊英文日記也交給林徽因了嗎?我們無從知曉,一場鬧得滿城風雨的事件,便這樣沒有結(jié)局地結(jié)束了。
還需要交待的是,林徽因手中的八寶箱是怎樣處理的呢?林徽因在一封未注明日期的致胡適的信中說:“甚想在最近期間能夠一晤談,將志摩幾本日記事總括籌個辦法?!瓝?jù)我意見看來,此幾本日記,英文原文并不算好,年輕得利害,將來與他‘整傳’大有補助處固甚多,單印出來在英文文學上價值并不太多(至少在我看到那兩本中文字比他后來的作品書札差得很遠),并且關(guān)系人個個都活著,也極不便,一時只是收儲保存問題?!畟鳌弧畟鳌?,我相信志摩的可愛的人格永遠會在人們記憶里發(fā)亮的,暫時也沒有趕緊的必要?!?br>
這里說的很明白,徐志摩的日記不宜出版,也不必急著用這些材料作傳,現(xiàn)在要做的“只是收儲保存”。由誰來保存呢?趙家璧說:“但據(jù)陳從周說,后由林徽因保管?!北逯照f:“我1982年為一卷本《徐志摩選集》寫序,僅就聽說林徽因當年爭到的一部分而言,說過物隨人非(她于1955年病逝),確知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終于消失了,倒并不是出于紅衛(wèi)兵的打、砸、搶。這是我當時特向金岳霖探聽到的下落?!彪m然是口口相傳,兩人的說法大體是不錯的,那些日記并沒有還給胡適,而是林徽因自己留下保存了。至于最后的下落,卞之琳說得很含蓄,但從“物隨人非”一詞看,大約是說林徽因死后,林的某位家人由于某種原因,將其銷毀。
陸小曼一腔怨氣
在這場所謂的爭奪八寶箱的事件中,雙方都有自己的理由和苦衷。林徽因的理由是徐志摩曾對她說過,要將康橋日記給她,與她保存的徐志摩那時寫給她的信一起收藏。同時,由于康橋日記中有一段涉及她本人的私生活,不愿讓這份日記落到別人手中,也是可以理解的。凌叔華的理由也是徐志摩曾囑咐讓她保管,并且,她也需要這些資料來做傳記。由于林徽因得到胡適的支持,凌叔華節(jié)節(jié)敗退,不得已一件一件地交出徐志摩的手稿。在她極不情愿地做這些事時,想到了陸小曼,這位未亡人才是徐志摩遺稿的合法繼承人。她向胡適表示,希望將這些日記交給陸小曼。
凌叔華對陸小曼還是比較關(guān)心的,1925年徐志摩出國,她曾到陸小曼那里深談。徐志摩與陸小曼結(jié)婚后住在上海,她也去看過他們,并給小曼介紹畫家為師。在一封約寫于1932年的致胡適的信中,她還寫道:“你到上海時,我希望你能托一個像王文伯那樣聰敏而有決斷的人,好好的看看眉...她的過去使大家不滿的,我覺得不是罪惡,乃是習慣與環(huán)境。蓮花葉梗上有一層薄刺,方不染污泥,若使梅菊放在泥塘里,包管亦變成泥豬,那些清雅的號,絕不會落到他們頭上來?!蹦苡羞@樣的同情和理解,凌叔華建議把徐志摩的遺稿交與陸小曼就不是沒有可能。
但是,胡適是不會這樣做的。這倒不是由于陸小曼日記中有涉及他和張歆海等人的閑話,讓他很不高興。早在徐志摩去世前不久,胡適就勸徐志摩離開上海,到北京來,并有意讓徐志摩與陸小曼離婚,他和徐志摩的許多朋友一樣,以為徐的頹廢與消沉,完全是陸小曼害的。而此后,陸小曼配合趙家璧,編輯《志摩全集》,準備由良友出版;胡適略使手段,便將別人編好的稿子全部奪來,轉(zhuǎn)交給商務(wù)。胡適若是動了惻隱之心,最多也只是會讓那兩本小曼日記物歸原主。
凌叔華在徐志摩生前即見到過小曼日記,后又從林徽因那里取來,再交給胡適。
關(guān)于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小曼日記》的來源,陸小曼卻有自己的說法:“其實關(guān)于這本日記也有些天意在里邊。說也奇怪,這兩本日記本來是隨時隨刻他都帶在身旁的,每次出門,都是先把它們放在小提包里帶了走,惟有這一次他匆促間把它忘掉了?!边@里說的明白,《小曼日記》是徐志摩丟在上海家中的,并非胡適或北方某位友人轉(zhuǎn)交來的。如果陸小曼的話可信,胡適手中的兩本《小曼日記》后來又到哪里去了呢?如果凌叔華的話可信,陸小曼又有什么理由撒謊呢?這是有關(guān)八寶箱中文件來龍去脈的一個疑點。
陸小曼身在上海,并不清楚北京發(fā)生的一切,但她知道徐志摩有只裝日記的八寶箱。繼《愛眉小札》之后,又與趙家璧合作,計劃編輯《志摩全集》,她向胡適提到了徐志摩留在北京的日記及書信,但那已是1936年的事了。趙家璧回憶說:“十月中,我知道他(胡適)到上海,就在北四川路味雅酒樓宴請他,并請陸小曼等作陪。席間,小曼就向胡適談了她和我已把《志摩全集》初稿編訂就緒,要求他把志摩給他的信以及給北方朋友的信由他收集后早日寄滬,也談到留在別人手中的幾本日記的事,最后還要求胡適為這套全集寫一篇序。我看出胡適當時對陸小曼的請求不置可否,似乎毫無興趣?!?br>
這次交涉,不僅未得到胡適的幫助,取來書信和日記,反而由胡適支付了一筆版稅,將《志摩全集》的版權(quán)從陸小曼那兒買斷。十年之后,《全集》仍未出版,而且稿子也不知弄到哪去了,陸小曼又是著急又是后悔。在紀念徐志摩50誕辰的日子里,她又湊了些雜稿,編輯出版了《志摩日記》。在序中,她念念不忘別人手中的遺稿:“其他日記倒還有幾本,可惜不在我處,別人不肯拿出來,我也沒有辦法,不然倒可以比這幾本精彩得多?!?br>
陸小曼的這一腔怨氣是沖著凌叔華發(fā)的,因為趙家璧文中有記:“……他們二人都還各人寫過幾本,當時小曼曾告訴我,保留在凌叔華手中。她當時曾去信要求借來編入全集,卻連一封信也不復(fù)。”趙家璧知道北京發(fā)生過幾本日記的爭奪戰(zhàn),是80年代的事,那么陸小曼至死還不知道,那只八寶箱早就落到林徽因手上了。如果知道,她更會抱怨不已。她與凌叔華原本還有一段交情,而她對林徽因向來只有嫉恨。
為了八寶箱一事,凌叔華與胡適也鬧出許多不快,不過她很快便試圖和解了。1933年1月31日的信中,在對待有關(guān)徐志摩的事上,處處讓著胡適,就是她主動講和的一種姿態(tài)。但對于林徽因,她始終耿耿于懷。林徽因占了上風,是勝利者,她是失敗者,這件事一直在她心里是個結(jié)。直到晚年,凌叔華在信中談到八寶箱時,還是抑不住對林徽因表現(xiàn)出不滿。
林徽因呢?我們只見到她當時在胡適面前發(fā)泄了一通對凌叔華的怒火,事情結(jié)束后,未見她舊事重提。1936年,她編輯《大公報文藝叢刊·小說選》時,似乎是摒棄前嫌了,她選了一篇凌叔華的小說——《無聊》。
摘自《徐志摩與他生命中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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