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宋徽宗大觀三年(1109年)，賀鑄辭官返蘇州定居，時年57歲。周紫芝《竹坡詩話》載：“賀方回嘗作《青玉案》詞，有‘梅子黃時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p>
就是這首《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臺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
▲ 試問閑愁都幾許
賀鑄一生沉淪下僚。
他是宋太祖賀皇后的族孫，妻子亦出自宗室。
貳
蘇州城外十里處有地名謂橫塘。在橫塘極僻處，有彩云橋和橫塘驛站，地標(biāo)是蘇州城西南、橫塘鎮(zhèn)東北胥江與運河交匯處。
從橫塘東街走到橫塘驛站，越過一片荒蕪的拆遷地，在四面清冷中可望見彩云橋，橋畔是驛亭，作棚歇山式，六架梁木結(jié)構(gòu)，四角立石柱。人跡極少。
已經(jīng)很難想象賀鑄當(dāng)年的橫塘是怎生模樣。因為你面對的橫塘，是遍地的瓦礫與塵土，喧囂與市聲。那是一處建材集散地。
那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的橫塘早已湮沒不見。
▲
叁
但季節(jié)不會湮沒停滯。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就要來了。
'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
天氣將變得極其粘濕和沉悶。酢漿草會時常合起它們黃色和紫色的花瓣。竹藤編織的空隙間正默默布滿霉點。
▲ 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
明徐應(yīng)秘在《玉芝堂談薈》中寫道：
'芒后逢壬立梅，至后逢壬斷梅'。
'梅'節(jié)令內(nèi)的降水因此稱為梅雨。
同時代的謝在杭于《五雜炬 天部一》中記述：
江南每歲三、四月，苦霪雨不止，百物霉腐，俗謂之梅雨，蓋當(dāng)梅子青黃時也。自徐淮而北則春夏常旱，至六七月之交，愁霖雨不止，物始霉焉。
千年來，南人慣取'芒種'節(jié)氣為梅節(jié)令，此時正值梅熟時節(jié)，因此也叫'黃梅'。
肆
梅雨來時，梅子亦由青轉(zhuǎn)黃。
梅子在中國文化里是個奇特的存在。那么酸那么不好吃的果子，偏偏甚得詩人之鐘情。青梅如此，黃梅也如此。
酸澀的梅子難以直接入口，需加工后方可食用，四千年前的夏朝，就有了聰明的加工方法，便是煮梅。
▲ 梅熟迎時雨，蒼茫值小春
煮梅的方法有很多種。
頂簡單的一種，是將梅子與冰糖同煮，或用鹽腌漬梅子，以取得梅汁，比較考究的還在里面加入紫蘇。
最為大家熟知的一種，是將梅子炮制為烏梅（梅實采半黃者，以煙熏之為烏梅）后，將其與甘草、山植、冰糖同煮，制成酸梅湯。如果在里面加入桂花鹵然后冰鎮(zhèn)后再飲，則風(fēng)味更佳。
伍
梅雨季節(jié)，浙東一帶，早先是家家曬干菜的。原先就叫霉干菜，現(xiàn)在改寫作梅干菜了，我心里，還是覺著霉干菜來得親切。
十年以前，深街小巷，偶爾還能看到有人家曬霉干菜，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很難尋找了。
▲ 從青菜到干菜需要漫長的時日
《越中便覽》記載：
梅干菜有芥菜干、油菜干、白菜干之別。芥菜味鮮，油菜性平，白菜質(zhì)嫩，用以烹鴨、燒肉別有風(fēng)味，慈溪、余姚、紹興居民十九自制。
清時，梅干菜曾作為慈溪、余姚、紹興的'八大貢品'之一，制作極為講究，選料極為精良，在清明節(jié)前，將芥菜、雪里蕻的菜心曬干，裝在小壇中鹽漬，待鹵汁回落，成熟后取出，晾曬、蒸熟，在太陽下曬干。
曬干菜季是一年中盛大的日子之一。小孩子常在各家各戶曬干菜的攤子前串來串去，偷各家的干菜和筍干吃。
▲ 干菜餅也是好滋味
曬得的干菜家常備用。尋常沒有菜了，上籠蒸一碗，碗里放一點油和糖，便是下飯菜。沒有湯了，取一撮用水泡開，便是菜湯。還有干菜蒸肉，須用好五花肉，讓肉里的油蒸入菜中，蒸得了，干菜紅腴，肉片晶瑩。但我不愛吃。我還是愛吃蒸干菜，清清爽爽的一碗。
陸
民間二月二花朝節(jié)迎花神。芒種則餞送花神歸位。
此俗今已不存。
惟《紅樓夢》提及：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jié)。尚古風(fēng)俗，凡交芒種節(jié)的這日，都要設(shè)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謝，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fēng)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系了。每一顆樹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這些物事。滿園里繡帶飄飄，花枝招展。
想來那時節(jié)也是很鬧熱的。
▲ 芒種一般被認(rèn)為是寶玉生日
柒
唐朝藥王孫思邈說：“常宜輕清甜淡之物，大小麥曲，粳米為佳”，放在此時節(jié)，最合適不過了。
芒種時節(jié)的飲食要以清淡、祛暑濕食物為主。此外，要格外注意水分的補(bǔ)充，可適當(dāng)多吃瓜類，以清淡祛暑、清熱解毒?？喙?、黃瓜、青瓜、冬瓜、木瓜、西瓜、香瓜以及綠豆、莧菜、枸杞葉、西紅柿、淮山、白術(shù)都是當(dāng)令的食物。
▲ 之間的清苦滋味，總要嘗過才知
苦瓜一般人吃不消。我吃過最好吃的做法，是凍苦瓜蘸蜜吃，后來問及做法，大略如下：苦瓜焯過急凍半小時，趁凍切片，蘸蜜即可。
但做過幾次，都不得要領(lǐng)。苦瓜實在太苦了。
捌
去年讀碧梧的簡章，說道江南雨季很濕，尤其老城區(qū)一帶，所以依賴上了焚香，尤其依賴焚香后清晨起來的余味。
那時我們正打算做一味去濕除潮的香，方子比較復(fù)雜，有艾草、蒼術(shù)、丁香、干松，老山檀，還要一味頂好的越南沉香。二喵說，取個名字吧——那時節(jié)也正梅雨，順手就把賀鑄的青玉案拈來做了名字。
青玉案沒有多做，因為復(fù)雜，全要研碎、按比例調(diào)合。今年這才想起，原來還合過這味香。
▲ 煙里煙外是潺潺的雨聲
玖
今年是閏六月。不知今年的梅雨季節(jié)是否比往年要長。
小篆的《錦瑟》里這樣寫：
梅雨季節(jié)比往年要長，他厭倦了城鄉(xiāng)之間濕漉漉的飄蕩，躲進(jìn)一家舊書店的故紙堆里。時代變更，人們大多愿意向燈火繁華地逍遙，象他那樣的書蠹已非常少見。老店主為了省電，白日里也不燃燈，生意因而愈發(fā)冷清。他享受著一室的風(fēng)雨如晦，在一本《明史》中眠一眠，醒一醒。夢里夢外是潺潺的雨聲。
多么巧，賀鑄的詞里也有錦瑟。
▲ 月臺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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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任淡如
部分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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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南，遇見芒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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