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寫過一篇文章《老》，一個鐵粉說我把奶奶送到養(yǎng)老院是遺棄罪。
無力辯解。
只是奶奶的一生很傳奇，今日想盡可能客觀地記錄于此。
奶奶出生于1918年。她老家在重慶，是家中小女。當時在打仗，國民黨駐扎在她們鎮(zhèn)子上。奶奶因為漂亮、念過書、會英文，被國民黨一個黃姓軍官納為小妾。軍官老家在孝感，據(jù)說老家也有不止一個老婆。
1946年，奶奶懷了我父親。部隊閑著沒事兒上山打老虎，有天真打死了一只老虎，把老虎肉送給奶奶吃。第二年我父親出生，天生魯莽，執(zhí)拗，不妥協(xié)。奶奶最不喜歡我父親，一直說是懷孕吃了老虎肉的緣故。
隨后幾年她相繼生下我二叔、姑姑和三叔。
這時解放了，黃軍官，就是我親爺爺，說上面讓他到臺灣去，他問我奶奶，他是走，還是歸順共chandang。奶奶也看不清形勢，叫他連夜逃了。
然后有人來抄家，家里有金條，玉石。埋在灶灰里還是被扒出來。為此奶奶的姐妹們對她十分痛恨，認為出事前這些東西應該藏到她們家去。
形勢所迫，奶奶帶著四個孩子到了河南。實在走不動了，奶奶將他們分別送給四戶人家，自己去一個高官家里做保姆，帶大了他家的兩個男孩。
文Ge過后，奶奶參加工作，進了一家食品廠。食品廠主要經(jīng)營罐頭，她經(jīng)人撮合，嫁給了一個同事（姓孫）。
再來說我父親。父親被送的那一家人，住在火車站對面。是個好地段。但當時窮啊， 小時候他撿西瓜子賣，別人剃頭，他在邊上打扇子。家里有一個姐姐，是養(yǎng)父母親生的，以欺負他為樂，全家的衣服都是我父親洗。當時旁邊有一條小溪，父親無論冬夏都在那兒洗衣服，冬天手生凍瘡，流黃水。
相比嚴苛的養(yǎng)母，父親的養(yǎng)父（姓李），對他挺好。所以父親對他一直心懷感恩。
父親結(jié)婚后，他一個小學同學忽然來說，有我奶奶的消息，問他去不去相認。父親就去認了。奶奶還是不喜歡他。這個時候奶奶已經(jīng)認回了我二叔和姑姑，大家都對她頗有微詞，全是養(yǎng)父母養(yǎng)大的，哪個都吃了大苦，覺得奶奶自己的孩子不要，卻跑去給別人當保姆。奶奶說當時吃不飽飯，沒辦法，大家說不是一路逃荒到了河南也活下來了嗎，就算要飯也不應該拋棄他們?？傊疄檫@事，每吵一次架，大家就都哭一場，到后來，我最小的那個叔叔也有消息了，奶奶卻灰心，不愿再去認了。
由于我父親和他的弟弟妹妹不是一起長大的，感情也不深，我父親的感情還是在他養(yǎng)父這邊。沒多久，李姓爺爺病重，父親去醫(yī)院看他，發(fā)現(xiàn)姐夫把打吊針里面的一個橡皮圈拿掉了，這樣吊瓶里的水全漏了，打不進去。父親就用熱水壺里的橡皮圈剪一剪，給重新墊上。姐夫叫了幾個人，來把我父親打了一頓。那一頓打得很厲害，我還記得父親回家的時候是熊貓眼。父親說，他們盼爺爺早點死，怕我父親爭家產(chǎn)。
我奶奶對此事很吃醋，后來動輒拿這個事情恥笑我父親，說他家產(chǎn)沒爭著還挨了一頓打。
不知道為什么世界上會有這樣的母子關(guān)系，就是死合不來。一見面就吵架。有時候還打架，打架的時候我父親不敢還手，就死命關(guān)著門，隨我奶奶在外面砸。
其實我父親什么都不想爭，我特別了解我父親。他是一個對金錢看得特別特別淡薄的人。
我在父親和奶奶中間很夾生。我大概8個多月的時候我媽要上班，我奶奶主動提出帶我，把我?guī)У搅?歲多，念書后每逢節(jié)假日我也都呆在奶奶家，所以我和奶奶的感情特別好。在我眼里，我要什么給我買什么，比我爸媽大方多了。我還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我想要風箏，她坐公交車去買給我，人太擠，風箏的竹篾子把她的手戳破，血流了一路，我心疼得要命。我家還有一個這頭一捏那邊就會跑的橡皮玩具，讓我在別的小朋友面前極風光。
閑的時候奶奶就跟我說我爸爸的壞話，后悔懷孕時吃了老虎肉，導致我爸那么兇，還說姓孫的爺爺?shù)膲脑?，說他工資比自己高，卻一分錢不給她用，全部留給他自己和前妻生的那個兒子……而我卻覺得姓孫的爺爺對我很好，我還記得月朗星稀的晚上，他把鹵花生煨在蜂窩爐子的耳朵上，一顆一顆剝給我吃，臉上都是盈盈的溺愛。我奶奶卻每天都在詛咒他死。我的童年是混亂的，從頭到尾不知道應該把感情投射給誰。
在我讀初一那年，姓孫的爺爺去世了。我二叔、三叔（這個三叔不是奶奶當年生下的小兒子，是姓孫的爺爺和他前妻生的孩子），不知道為什么在葬禮上和我父親吵了起來。我二叔是整個家族最有錢的，90年就有幾百萬的存款，在家庭自然成為最有話語權(quán)的人，大家紛紛奉他為老大。后來姓孫的爺爺?shù)哪贡?，沒有我爸的名字。只有二兒子、三姑娘、小兒子，敬立。
長大后我問父親為什么，父親說姓孫的爺爺曾經(jīng)存了幾千塊錢，他知道我們家條件最差，幫過我們幾百塊錢，所以最后錢對不上賬，大家很生氣。
當時我父親是一家水利單位最基層的工人，我媽是農(nóng)村嫁進來的，在我爸單位打零工。我7歲那年妹妹出生，我媽沒法干活，家中更是捉襟見肘。父親由于文ge時聽收音機聽到了“敵臺”，受到非人的折磨和迫害，已經(jīng)無法勝任單位分給他的工作，想調(diào)換部門。領(lǐng)導不同意，他罷工八個月，在這八個月里，我家分文未進，家里沒有醬油了，借了五家才借到。正在這個時候，單位又要我們花錢把房子買斷，一家大概要出四千塊錢。我媽沒辦法，硬著頭皮去找我奶奶借兩千塊錢。
當時奶奶借了一千。第二天，又氣沖沖地來要。
她說，幾個孩子里面就數(shù)我父親最丟臉，連一千塊錢都沒有。
我媽也很有骨氣，二話沒說，進門就把一千塊錢拿出來給她了。
為這事他們“斷絕關(guān)系”很久。我想我奶奶，經(jīng)常自己坐個車去看她。她對我那么好，我也對她特別好。她殺雞燉肉給我吃，我?guī)退匆路?，用我存的一丁點錢給她買西瓜、襪子。
我們“私會”的事，終于被我父母發(fā)現(xiàn)。他們也沒有多說什么。這時我反倒有理了，我說奶奶是個好人，你們?yōu)槭裁纯偤退常僭趺凑f她也是長輩。父母嘆氣，叫我自己慢慢體會。
直到我工作后才領(lǐng)教到我奶奶無常和激烈的個性。
2005年有一次我回老家，去她家里看她，她的腳燒傷了，久治不愈。我?guī)メt(yī)院看病，看了幾天，還不見好轉(zhuǎn)。我心急如焚，準備換一家醫(yī)院給她治。我臨走時，奶奶忽然腦子一熱，非要給我兩千塊錢。我不要，她硬塞到我包里。我說，好，那我先給你存上。
第二天，我又帶奶奶去看腳，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奶奶又痛。拿了許多藥，回來我跟她說要怎么吃怎么用。奶奶忽然說：“你把那兩千塊錢還給我?！?/p>
我就打車去找了家銀行，把錢取出來給她了。
沒想到當天晚上，她把錢給了我二叔家的兒子。大家都走后，她吃安眠藥自殺了。
由于發(fā)現(xiàn)得早，搶救了回來。
在她沒出院的時候，我站在她床前，一直哭。為什么，在自己要自盡的時候，把剛給我的錢要回去給我堂哥？我不缺那兩千塊錢，是我怎么也不肯要、她非要給我的。結(jié)果搞了這一出兒。她到底愛的是誰，她愛過我嗎？她與常人迥異的個性，我應該原諒嗎。
是的我必須原諒，我和我堂哥她都帶過一段時間，堂哥是她長孫，她最愛的是堂哥，第二才是我。我知道了。但是我還是很愛她。
我媽說，你知不知道她剛來認你爸的時候，給咱家每個鄰居送兩瓶肉罐頭，第二天又跑去找人家要回來？全家屬院兒的人都叫她得罪光了。
我頓時覺得一個人的全貌，真的是很難用一筆寫盡啊。
奶奶越來越老了。二叔給她請保姆，她連著趕走三個。其中一個是因為用衛(wèi)生紙用得太厲害。后來姑姑把她接到自己家，兩個人天天吵架。姑姑說，算了，你愛咋咋吧。奶奶又回了自己家。父親把她接到我家來住了一段時間，又是天天吵，她什么都要當家做主，她還問我媽，我父親風濕這么厲害，怎么還不癱瘓。
沒辦法相處，她三天兩頭收拾包袱要回去，終于有一天，沒有人再阻止她。
06年二叔把她送到模范養(yǎng)老院，她的工資不夠，二叔給她補的。我讓父母去看她，他們不肯，怕又吵起來引人笑話。我就每次回老家去看她，給她買吃的、用的，給她洗澡、剪腳趾甲。
09年奶奶被查出結(jié)腸癌，我崩潰了，第二天我們?nèi)胰タ此?，我看到父親抹著眼淚悄悄給工作人員塞錢，見人就塞兩百，叫她們對我奶奶好一點，她想吃什么就打電話給我們。
這一次奶奶并沒有和任何人吵架。因為她已經(jīng)幾乎不認識人了。
奶奶91歲去世，她很瘦，很瘦，很瘦。沒有留下一句話。
當時我在國外，沒能及時趕回來送她上山。
我回來給她燒五期的時候，看著那個嶄新的石碑，下面埋藏著我的奶奶，我的心都碎完了。
我繼承了她的很多毛?。簾o常，反復，尖刻，自我，分裂，狠心。只是和平年代，豐衣足食，我沒有演變到她那么病態(tài)罷了。
我姓孫的爺爺?shù)膲?，也在那個陵園，在下山的路上。每次路過，我也去給他燒紙。就為了那些夜里，他一顆一顆給我剝花生的笑意。
我姓李的爺爺?shù)膲?，在一個我去了十遍也找不著的荒山野嶺上。只有一個土丘，連碑都沒有。這幾年開車帶著父母去燒過幾次紙，今年春天的時候去，發(fā)現(xiàn)連路都沒有了。
有一次我夢見奶奶，她穿得花枝招展，在生與死的邊界，在晨與夜的交匯處，光線明烈，她在跳舞。她已經(jīng)對我不親了，她徹底融入那個世界。
我默默看了一會兒，我想也好，快十年了，是到了要真正告別的時候。
我覺得很對不起她，又不知道哪里對不起她。我覺得很愛她，又不知道自己愛她什么。我對奶奶的感情非常特殊，我想這可能就是親人與親人的另一種關(guān)系模式，絞不斷，理還亂，相互憐惜，不斷攻擊，不斷原諒。
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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