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慢茶》
陳麗華
溫潤。靜樸。這是水仙茶的氣質(zhì)。
我說的,是漳平水仙。偌大的茶之江湖,黑、白、紅、綠、青、黃,各路仙葉高手紛紛,占盡天時地利,亦修煉得各懷絕技,各具風(fēng)情。茶之天下,一時綠茶統(tǒng)領(lǐng)江湖,一時黒茶呼風(fēng)喚雨,一時白茶聲名鵲起……要想在這風(fēng)云變幻的茶之江湖謀得一席之地,沒有哪一片葉子敢于懈怠輕慢。即便僅在青茶一脈,即世人皆知的烏龍茶界,名滿天下的仙葉珍茗,也是精英無窮,嘉木更迭。
但漳平水仙,作為烏龍茶極為獨(dú)特的一個分支,顯然是安靜的,樸拙的,甚至是小眾的。千年傳承,百年精制,無論何時,她都這樣安然自若,處事不驚,完全一副“任你天崩地裂,我自巋然不動”的姿態(tài),一路溫和行走。
清明的前一周,有幸踏青漳平南洋的九鵬溪。這一帶山水,是盛產(chǎn)漳平水仙茶的絕妙佳境。明前,這兩個字眼,對于大多數(shù)與茶有關(guān)的人,無論是種茶人、制茶人、售茶人,還是飲茶人,都是極具誘惑的。開春的精華,天地的滋味,仿佛都濃縮在那幾天的芽葉里,那是分秒必爭的短暫美好,那是轉(zhuǎn)瞬即逝的菁菁芳華。如果茶界有“華山論劍”,明前茶,無疑是每年一次最精彩的演繹。
但是,詫異了。水仙茶似乎還未蘇醒。茶山悠悠,但聞鳥鳴,不見人影。茶人悠悠,舊香遺韻,篩匾空閑。當(dāng)?shù)厝苏f,水仙茶樹不爭春,悠悠然暗蓄精銳,時令上要比其他茶遲了半個多月。去得茶山,細(xì)看枝葉,果然只見些許米粒大小的茶芽,剛剛冒出了頭。離采摘規(guī)制的三葉一芽,還有好一段的期待呢。的確是慢的。慢慢地享用這大好的春光,慢慢地集納這山水的春靈,慢慢地孕育這蘭桂的芬芳。磨刀不誤砍柴工,這是水仙茶的獨(dú)門秘方之一了。
夜宿九鵬溪。適逢陰歷十六,滿月的清輝,在春風(fēng)里,柔紗一般,似有若無地披掛在青山綠水之中。這樣的月色,這樣的山水,這樣的春風(fēng),這樣的茶鄉(xiāng),倘若不飲茶,簡直就是暴殄良辰了。靜夜,依山臨水的軒榭樓閣,竹爐湯沸,輕啟水仙。緊壓的小茶餅,似一座翡翠的小方城。春茶未遇,這是昨年的秋香了?!拜p解羅衫,獨(dú)上蘭舟”。輕輕揭開白色的棉紙,一股微微的幽香,如蘭似桂,淡入心脾。
白瓷蓋碗最適宜了。投茶。注水。翡翠美人沐浴一般,玉盆玉泉玉肌。加蓋。靜候。品味水仙茶,是需要耐心的,她是烏龍茶中慢熱的溫順佳人。其他的烏龍茶,巖茶性烈,奇蘭性急,第一道茶,若是超過五秒出湯,恐怕就過了苦了。觀音稍斂,也不宜久浸,十五秒足矣。水仙卻是穩(wěn)重,慢慢地醒來,慢慢地舒展,慢慢地納潤,沒有半分鐘,甚至一分鐘,第一道茶湯,味道是出不來的。
水仙坊間都說,一道水二道茶,三道四道是精華,誠然。茶過三巡,只覺口齒噙香,喉舌爽潤。彼時,茶湯已是金黃鮮亮,清麗可人。夜靜人聲遠(yuǎn),風(fēng)輕茶香濃。除了鮮郁的香,水仙茶顯然也是溫潤的。茶人說,水仙茶樹種來自閩北,制茶工藝偏閩南。南洋地處閩地南北銜接地界,又有九龍江源頭之一的九鵬溪潤澤涵養(yǎng),因此水仙茶既有閩北烏龍的醇厚,亦有閩南烏龍的清爽,不激不冽,養(yǎng)胃亦養(yǎng)心,久飲無礙無傷。
三兩個茶友,在慢飲的愜意中,開始淡語輕言聊開了去。他們說徐霞客戀山愛水兩度造訪九鵬溪,他們說漳平赤水香寮人氏王景弘多次下西洋,功高如鄭和,卻為歷史淹沒……他們說古,他們論今。我不說話,只是暗自揣想,這兩位與漳平南洋淵源深厚的古人,是否也曾在這樣的月色里,烹煮那時的香茗?王景弘與鄭和迎風(fēng)并立船頭,是否也曾對坐,以茶消解海上的寂寞?月色浸染著徐霞客的雕像,他偉岸地立在溪水對岸的茶山上,靜默著。王景弘遠(yuǎn)去了背影,后人無從打撈關(guān)于他、關(guān)于那些茶事的見證。
其實無解的過往,都可以在茶事中消融?!俺圆枞ァ薄K刹枋菢愫竦?,足以一道一道濾去時光?!捌叩烙杏嘞悖说烙杏辔?,九道十道仍回味?!?唐代詩人盧仝說,“七碗吃不得也, 唯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逼咄氩璞M興,其實就是大多數(shù)茶的命數(shù)。水仙卻醇厚至十碗仍可回味。這應(yīng)該是三葉一芽的功勞了。除了黑茶與白茶壽眉,很少有茶膽敢粗枝大葉的。湯盡,看葉底。水仙的三葉一芽,連枝帶葉又抱芽,品相非但不粗糙,反而如玉葉瓊枝。綠葉,鮮亮如綢,紅邊,齒如蕾絲,綠葉紅鑲邊。好一個“綠肥紅瘦”!
夜深。茶畢。友會周公。獨(dú)不忍眠,孤坐在樓閣中,望月靜思。想這天地偏愛,令八閩多嘉木,香茗累累。漳平水仙,亦是這累累中的一顆珍珠,雖然低調(diào),到底韻長。
偏是溫和多自信,從來小眾最陽春。
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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