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村子里有兩座老戲臺,一座在村南邊,一座在村中央。
村南武殿巷的老戲臺
南邊的老戲臺緊靠著丁家祠堂,村里人稱“老臺子”,臺面較小,唱不了大戲,據(jù)父輩們回憶他們也僅僅在那里看過一兩場家戲,所謂家戲指的是村里票友們穿箱(即穿戲服,因戲服通常裝在一個個木頭箱子里,當?shù)厝斯史Q戲服為“箱”)或不穿箱唱的折子戲,屬于村里人自娛自樂的項目,場面相對專業(yè)劇團唱的本子戲要小了很多,類似如今當?shù)卦岫Y前一晚樂隊在主家唱的熱鬧戲。“老臺子”雖小,但卻實實在在是個老戲臺,至于何時為何而建,如今村里的老人也說不上來,據(jù)我推斷,“老臺子”應該是丁家人出資私建的。某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我曾專程上了戲臺作過一番“考究”,在屋頂漆料斑駁的脊梁板上隱約識得“清康熙六十一年”幾個字樣,由此推斷其歷史有將近三百年。由于地理位置較為偏僻,印象中我只記得好象在那里看過一場露天電影,或是母親在“老臺子”斜對面的彈棉花作坊外排隊時,和兒時的伙伴們在其上面玩耍打鬧過。也許她曾經(jīng)繁華過熱鬧過,鼓樂聲作,嚶嚶呀呀,演繹過喜怒哀樂,經(jīng)歷過人聲鼎沸,但在我孩時的記憶中“老臺子”多般是在人們熟視無睹的目光中默默地見證著村子的蒼生變遷。
我的童年是在村中央“新臺子”的樂園里度過的。
老戲臺的匾額
“新臺子”是人們相對于“老臺子”叫起來的,其實她并不新,村里的老人說原址本來是座廟宇,荒蕪敗落,香火寥寥,解放后村里便拆除了廟宇,用所拆的磚塊和木料稍稍添置了些材料便建成了“新臺子”。相對于“老臺子”民建的痕跡,“新臺子”完全是一副“官建”的模樣,臺面比“老臺子”高了不少,縱深闊了很多,且有了前后臺之分,中間以木質(zhì)屏風楹門相隔,后臺是演員們化妝裝扮的地方,前臺便是表演場地,屏風兩側(cè)各有門洞 “出將”“入相”。不僅如此,戲臺兩側(cè)各建有兩間耳房,供戲班子生火做飯、休息睡覺,整個建筑坐南朝北,高大雄偉,頗有氣勢!戲臺正對面就是村民革命委員會,東西兩側(cè)被夯土圍墻所圍,東面圍墻靠近耳房位置鑿一土門洞,這個土門洞便成了我孩時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
因為我的入學啟蒙教育幼稚班便是在被稱為“新臺子”的老戲臺舞臺的后臺之內(nèi)完成的。當時,其實村里有小學和初中,雖然共用一所校園,但建立了四排兩列八間教室,灶房、教師宿舍、操場一應俱全,顯然是不缺房屋供幼稚班使用的。但是因為學校地處村子的最北面,學校和村子之間隔了一條馬路,車來車往的,村干部考慮到幼稚班孩子尚小怕不安全,便把幼稚班安排在了村中央的戲臺上,戲臺有一米余高,孩子們上不去,村里的后生便把閑放在場子中央供老人出殯時抬棺材的架子搭在舞臺上(后來木頭的棺材架子硬硬讓我們踩斷了,村里不得以又做了一幅鐵質(zhì)棺材架子,依舊搭在那里),方便我們這些“憨小子”出入“教室”。自此,每天早上當戲臺上傳出“a,o,e…..”生疏而嘹亮的牙牙學語時,那些送孫子孫女上學后在大隊部墻根下曬太陽的爺爺奶奶位臉上便會露出羨慕而幸福的笑容!下課后,我們一幫傻小子丫頭片子便在大隊部的院子里肆無忌憚地瘋跑,或是在戲臺上碰腿摔角驢打滾,惹得老人們也忙亂成一團,嬉笑聲呵斥聲充滿了大隊部!多年以后,我的夢里還常常會出現(xiàn)當時的場景,孩提時真是幸福?。〗虝睦蠋熓俏耶敃r同班的一位同學的母親,當然是地地道道的鄉(xiāng)村民辦教師,后來帶了很多個幼稚班的拼音,滿嘴土話方言,教授的拼音極不標準,以至于時至如今我還不能正確分辨“yang”和“ying”的發(fā)音,但必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位教師,在心目中的分量是無可比擬的,我們見到她都會畢恭畢敬地怯怯地喊一聲“老師”,那時她的笑總是很燦爛的。由于民辦教師的身份一直沒有轉(zhuǎn)正,十多年后村里有了正規(guī)的拼音教師,她就在村里務農(nóng)了。工作后的某一年,我回村看見她柱著拐杖站在巷頭,趕緊過去畢恭畢敬地叫了聲:老師!她盯著我看了好一陣總算認出我后,眼里泛滿淚花,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
磚雕
那時大隊部會偶爾放一兩場電影,由于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我們總是第一個知道晚上放電影的消息的,所以當天擦黑戲臺頂?shù)拇罄仁莻鞒鰶]手四娃(四娃小時在生產(chǎn)隊草場玩耍,不小心被鍘草機把手鍘了,后來村里照顧便讓他做了村里的播音員)那高吭嘹亮的電影通知時,我們小伙伴早已從家里搬來小板凳占據(jù)了最有利的位置——放映機的正前方!銀幕就掛在戲臺正中央,放映機就放在場地中央的水泥臺子上,當四娃開始調(diào)影或正片放映前,我們總會舉起雙手擋在鏡頭前在銀幕上映出各種造型,惹的四娃拿根棍子不斷敲打我們,而場內(nèi)總會傳來人們爽朗起哄的笑,那里我們心里別提多美了!但電影正式放映后我們便會漸漸沉寂以至昏睡過去,大人們所我們背回去后第二天問:昨晚放的什么電影?。课覀儏s只記得是打戰(zhàn)的片子。偶爾還會來一些耍猴耍雜技或是瞎子說書的,上小學初中后還時常來一些放錄像的人,他們把場子圈起來收門票,這可難不倒我們,我們幾個小子總能通過各個犄角旮旯混進去,大隊部、戲臺子可是我們的“地盤”啊!
當然,“新戲臺”最熱鬧的時候非戲班子來唱戲或是過年鬧紅火莫屬啦。那時候,戲班子來唱戲?qū)Υ遄觼碚f是件大事,村里人們的神經(jīng)都很亢奮,早早地就通知了四鄰八村的親戚們,又從自家里拿來條凳板凳占好位子,就等著親朋好友來應場。四方的生意人也會來趕場,大部隊院子四周擺滿了小攤,吹糖人的、捏面人的、賣琉璃咯崩的、炸油糕賣涼粉的……大人們在這時也會顯得異常“大方”——也許是不愿意打擾他們看戲吧,一分兩分,一毛兩毛,從不難纏!當我們混得個肚圓嘴飽、四兜鼓鼓時,便會安靜在坐在板凳上盯著戲臺“觀賞”,我們當然不會對或咿咿呀呀或撕心裂肺的或蒲劇或眉戶或秦腔的唱腔感興趣的,我們最喜歡閑余時師傅在臺上訓練徒弟練功,看和我們差不多的小演員們下腰、踢腿、一串串翻跟頭,夢想頭有一天能和他們一樣去流落江湖!或是鉆進后臺看演員畫大花臉,或是趁人不備悄悄蘸上一指頭油彩往自己臉上瞎摸……這時村里就象是過節(jié)或是過大年。
康熙六十一年字樣
真正過年時,“新戲臺”和大隊部的熱鬧是一個從零散地博彩頭到各巷彩排聚集再到紅火匯演高潮的過程,先是在正月初一一大早,村里會在大隊部組織一個踩院子的花鼓隊或是舞獅隊,花鼓隊一般是小孩子組成,穿上花紅柳綠的各色古裝,敲響大鑼小鑼各種家什,聚集齊了,便去挨家踩院子,舞獅隊一般是村里半大后生兩人一組組成,去挨戶臥炕,這時村里家家戶戶都會敞開大門等候花鼓隊或舞獅隊,踩院子或臥炕完畢,領(lǐng)頭的會扯著洪亮的嗓子喊上幾句彩頭,家里主人便會樂呵呵地端出花生瓜子糖塊或自家煮的麻花來答謝,光景好的家庭還會包上一毛兩毛一塊兩塊的紅包散給大家,所有人臉上都掛滿喜氣,期盼著來年風調(diào)雨順,日子能過得紅紅火火!破五過后,各家各戶走完了親戚,在各巷的小隊部便會敲起威風鑼鼓,彩排起踩高蹺、劃旱船等民間傳統(tǒng)節(jié)目,村里的能人們還會即興編排各種各樣的新式項目,惹得小媳婦大女子嘻嘻哈哈樂個不停笑個沒完。有的節(jié)目干脆就到大隊部的戲臺下進行彩排表演,所以從初一到十三,大隊部院子里總是人來人往,賣吃食的,瞧熱鬧的,打臺球的,諞閑的,攆娃的……各色人等,不一而足,這時的人們除卻了一年的勞累,是放松的,是喜悅的,是寬宏大量的,過年的村子是最和諧的!說話到了十月十四,這天一大早,“新臺子”上就設置了主席臺,院子里早已被擠得水泄不通,村干部們在臺上威嚴就坐,準備審驗各巷準備了一周的節(jié)目。不久,就聽見各巷的鑼鼓聲樂器聲由遠而近、由小而大逐漸匯聚過來,大隊部的院子里沸騰了……經(jīng)過一天的表演檢驗,最終村里會選出一兩個節(jié)目去參加縣里十月十五的紅火匯演,自此熱鬧的場地由村里的大隊部轉(zhuǎn)移到縣城,老戲臺才會恢復往日寧靜,周而復始。
壁畫
從高中開始外出求學,再到后來上大學、參加工作,許多年過去了,村里的老戲臺總在心里魂牽夢繞,那里有我快樂的童年,有我兒時的伙伴,有我可愛可親可敬的鄉(xiāng)親,是我的根!不久前回村,得知被稱為“新臺子”的老戲臺再一次被拆除重建了,新戲臺更加寬敞高大宏偉,東西兩側(cè)的圍墻也被拆除了,原來的大院部已變成了嶄新的二層小樓,出租給村民開起了各種各樣的商店超市,院子里安裝了各類健身設施,籃球場上幾個不認識的后生正滿頭大汗地奔跑。我突然覺得有一絲失落,眼睛濕潤了,再見了我的童年,再見了我的青春!朦朧中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看見有人招著手向我聚來:鄉(xiāng)親還是我的鄉(xiāng)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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