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過庭《書譜》： “真以點畫為形質(zhì)，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草乖使轉(zhuǎn)，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課堂講解： 這段話，很明顯，意在將草書與楷書進行比較。這里涉及到意思相對的兩對概念：點畫—使轉(zhuǎn)，形質(zhì)—情性。要精確解釋這四個詞和這一句話，會有一點難度，但把它們放在一起對照理解，就比較容易領會作者的原意。書法,書法家6 s5 b0 m2 這句話在語感上給人的直覺，是孫過庭要強調(diào)草書與真書(楷書)是而且“不同”的，甚至有“對立”的成分。楷書和草書不同在娜里呢？——先說一點辯證唯物論的基本原理：大家知道，書法傳遞給人的信息，既有物質(zhì)的，也有精神的。比如，“橫平豎直、鐵畫銀鉤”，是關于物質(zhì)的描述；“龍?zhí)扉T、虎臥鳳闕”，則是出自精神的形容。在這句話里，“形質(zhì)”顯然是指書法的物質(zhì)形式，從字面上直譯，“形”就是“形態(tài)”，“質(zhì)”就是“質(zhì)地”，這都是指具體實在的筆畫、線條和造型而言；“情性”，可以理解為“情感”與“性靈”，當然這是精神方面的相關表述。這“形質(zhì)”和“情性”，一實一虛，有形有意，這就構(gòu)成了書法的完整內(nèi)容。但是，毫無疑問，物質(zhì)總是第一性的，精神的作用，必須依據(jù)物質(zhì)的存在才能發(fā)生效應。也就是說，“虛”要依附于“實”才起作用，“意”只有通過“形”才能傳達和接受。所以，具體落實到書法，塑造“形質(zhì)”應是基本目標；對于各種書體，只有搞清楚“形質(zhì)”的異同，才能真正明白“情性”的由來。王僧虔所謂“唯見神采不見字形”，其實只是一種詩意的強調(diào)意會的表達，假如真的連字也看不見了，這“神采”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感受的。所以，這是第一步：“形質(zhì)”是書法的物質(zhì)本源，舍此就失卻了討論的前提。我們要學習和理解草書，立足點就應放在研究它獨特的“形質(zhì)”上。草書與楷書在“形質(zhì)”上究競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呢7孫過庭說了：楷書的特征是“點畫”，而草書的特征是“使轉(zhuǎn)”。 什么是“點畫”呢？我們書寫點畫，必講“用筆”，此時“提技頓班、一披三折”大家最耳熟能詳。這一類的詞兒，既描述了“點畫”形成的動作，也反映出“點畫”的實際形象。因此，假如只從“形象”或“形式”的角度著眼，我們姑且把“點畫”理解為“頓挫起伏的筆跡形狀”那么什么是“使轉(zhuǎn)”呢？這個詞直譯起來有點麻煩。孫氏自己的解釋是：“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轉(zhuǎn)，謂鉤镮前提盤紆之類是也”。這里都是動詞，好象是各種“動作”的描述。但在文章中，“使轉(zhuǎn)”與“點畫”相對，可見“使轉(zhuǎn)”也是一種“形質(zhì)”——應該也是“形式”或“物象”的描述。我們知道，草書的要領有一條叫 “解散楷法”，也就是要盡量擺脫楷書的提按頓挫使它“流而暢”，所以我們不妨根據(jù)經(jīng)驗并結(jié)合文意把它理解為“盤曲行進的線條軌跡”。當然它一定也會有具體的“形狀”，但此時顯然強調(diào)的是“路線和位置”。讀古代書論，假如只在字面上求直解，常會上當。比如“右軍如龍，北海如象”，那真龍真象是找不到的；但如果把它們對照起來理解，就很容易明白前者活潑靈動、后者穩(wěn)健敦厚，這就是對比的作用。那么，草書和楷書相對比，主要差別在哪里呢？顯而易見：雖然“使轉(zhuǎn)”和“點畫”都是柔軟的筆鋒寫出來的有形筆跡，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畢竟“使轉(zhuǎn)”比較強調(diào)“縱橫鉤镮”的平面運動，而“點畫”則更多側(cè)重于“頓挫提按”的上下起伏。這一點很關鍵，其實也正是楷書和草書的“對立”之處。換句話說，這兩種書體的藝術形式特征，是楷書用筆如登山，草書揮毫走平地，它們各以自己獨特的“形質(zhì)”表現(xiàn)不同的“情性”。僅僅在形式特征上界定了楷書和草書的差異，孫過庭覺得還很不夠，于是他接著又說，“草乖使轉(zhuǎn)，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意思是，從物質(zhì)形式上比較，“使轉(zhuǎn)”對于草書來說，比“點畫”對于楷書更加要緊：楷書的筆畫形態(tài)不夠完美或位置不夠準確，尚不致影響字義的表達；而草書如果把彎轉(zhuǎn)穿插的線條放錯了地方或筆意上稍有錯訛，那就連字也寫不成了?？梢姡輹木€條放在什么位置、草字應組成何種形狀，實在是關鍵的關鍵，是它生存的生命本源。根據(jù)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從這段名言中得到重要的啟示：對于書寫的人來說，要想用楷書或草書表達各自的神韻（情性），就必須在基本的形式特征上把握它們的“對立”和不同。在“形質(zhì)”上，楷書重點畫，草書重線條，這兩種書體因其運筆方法的差異而形成不同的結(jié)果，這既是它們存在形式的外化特征，也是各自傳達情性的內(nèi)在途徑。在程度上說，使轉(zhuǎn)對于草書，是成敗生死的關鍵；而“點畫”對于楷書，可以選擇的范圍就相對寬容得多。 “真以點畫為形質(zhì)”，很容易理解，實際上我們寫了多年楷書，也是這樣的做的；“草以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涉及到今后草書的學習，要改變楷書的習慣，這就顯得十分重要。 把點畫理解為提按起伏的筆畫，寫點畫的過程是立體垂直的運動：把使轉(zhuǎn)理解為盤曲行進的線條，強調(diào)運筆過程中平面的運動，“本質(zhì)”和“情性”是物質(zhì)和精神兩方面在書法藝術中的展現(xiàn)。但后人也有看重“情性”方面的。包世臣說：“世人知真書之妙在使轉(zhuǎn)，而不知草書之妙在點畫。此書法所以不傳也。蓋必點畫寓于使轉(zhuǎn)之中，即情性發(fā)形質(zhì)之內(nèi)”。姚配中《書學拾遺》也說：“蓋真之點畫，筆之往來也；真之使轉(zhuǎn)，筆之跌宕也。草之使轉(zhuǎn)，筆之往來也，草之點畫，筆之跌宕也。凡作草不得一概盤紆，須于當點畫處，跌宕出之。雖無點畫之跡，而識者玩之，知其中有點畫之情性也。不然則春蚓秋蛇而已。其真不得徒存形質(zhì)，須于往來時跌宕出之，有鋒芒，有婉態(tài)……，則平直相似之算子而已”。因此我又懷疑了。因為按照姚配中的說法，“點畫”、“使轉(zhuǎn)”在真書和草書中有著不同的理解。我想大概是這樣的：真書中，“點畫”是一些平鋪直“刷”的線條；“使轉(zhuǎn)”是一些具有垂直運動所造就的線條；在草書中，“點畫”是一些“提神”的東西，猶如“畫龍點睛”之筆。在以“使轉(zhuǎn)”為主要表現(xiàn)手法的草書中，憤然一筆，“點如高山墜石……”。由此可見，孫過庭這兩句話，大概是強調(diào)在平淡的線條之中期待著震撼人心的筆畫吧！我對這篇短文的評語書法,書法家 獨立思考，條理清晰，觀點鮮明。能引用古代其他書論相互印證，足見對書法理論不但有興趣，而且有積累；更重要的是，文章不附和教師的講解，能夠、敢于提出不同見解，精神可貴，值得鼓勵。文章的觀點是：在草書中，點畫寓于使轉(zhuǎn)，情性發(fā)自形質(zhì)，因此，孫過庭這句話的本意，未必是強調(diào)使轉(zhuǎn)對于草書的重要——恰恰相反，應該是“強調(diào)在平淡的線條之中有震撼人心的筆畫”。這樣的觀點，在作者是個人心得，而在其他關于《書譜》的解釋中，其實也是常見的“主流”之論。比如馬國權寫《書譜譯注》，也認為草書的“奧妙之處，端在點畫上面”。因此，雖然立論與老師相對，也不失為立場鮮明、表達清晰的短文。但是，如果將理論聯(lián)系實際，站在更客觀的角度，就會發(fā)現(xiàn)不少權威也常隔靴搔癢人云亦云。書法歷來最尊用筆，所以大家對“點畫”實在不敢大不敬。而常寫草書的人，就不難體會孫氏 “草以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的重要性和本質(zhì)性。事實上，相當多的人草書長年難入門、寫不成，問題恰恰就出在對使轉(zhuǎn)不理解不重視上。因此也可說，“使轉(zhuǎn)不存，草書焉立”！長期以來，“用筆”、“神采”、“情性”、“境界”等精神因素，無疑是最高級最光彩話題，站在這個立場上說話，既尊嚴、又保險，可以永遠立于不敗之地。所以，長期以來，評書家發(fā)議論，也最愿意站在半空中玄奧空靈若即若離。這是一個傳統(tǒng)——因為“一落言筌，意境頓失”——講話千萬“不可太實”。但是，相當多的學書者，讀書論不是要祭一個耀眼的光環(huán)，而是要找到開鎖的鑰匙——他特別希望知道“具體應該怎樣做”。其實，無論何種特定的“精神”表現(xiàn)，一定會在相應的“物質(zhì)”存在形式上找到根據(jù)。也就是說，只有特定的“形”才能生發(fā)相應的“神”。所以，從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出發(fā)，假如我們在結(jié)構(gòu)方面還不夠自如，就應該首先地解決間架問題，只有明白了筆畫究竟應該落在何處，然后才可能在用筆的姿態(tài)和趣味上推敲琢磨；假如在行書、草書的“使轉(zhuǎn)”上尚未打好基礎、養(yǎng)成習慣，上來就一味擺弄研究“點畫”的“情性”，那么結(jié)果只能是自設障礙，涉草無門。文中引用了姚配中的議論來說明使轉(zhuǎn)和點畫的共生共存的關系，這個意見并沒有錯。事實上，無論在楷書還是草書中，“點畫”與“使轉(zhuǎn)”、“形質(zhì)”與“情性”都是互為因果，共生共榮的。如果讀過中田勇次郎的《書道全集》，就會發(fā)現(xiàn)流傳日本的《書譜》（空海本）比中國版在“真以點畫為情性……”后面還還多了一段話：“草無點畫，不揚魁岸；真無使轉(zhuǎn)，都乏神明。真勢促而易從；草體賒而難就”——雖然暫時無法考索這段話是后人所加還是孫氏定稿前所刪，但文中重申點畫、使轉(zhuǎn)在書法中的不可或缺，顯然也與作者本意一脈相承。所以，強調(diào)草書的“使轉(zhuǎn)”，絕非要否定它的點畫，恰恰相反，如果只用一條腿走路，要順利到達目的地就永遠只能是一個夢。但是，更重要的在于，什么是“主要矛盾”——必須清醒判斷，究竟哪一條腿最為關鍵。古人有些話，表面上光鮮周全面面俱到，但其實在某些“點”上是“大有深意在焉”。草書人人都在說，但提出“草以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的只有孫虔禮。掌握了“使轉(zhuǎn)”，就掌握了草書的特質(zhì)和真諦，可惜很多人對這藏在四六句中看似平平的重要提醒視而不見失之交臂。他們一輩子沉溺于點畫的“頓挫起落”，用楷書的筆法來寫草書，提一下按一下如挖坑播種，深一腳淺一腳如夜行泥沼。建議你用兩種筆法都試一試，即使只用使轉(zhuǎn)不講點畫，這草書也大抵合格不會有大錯的。懷素的《自敘帖》有多少“點畫”？那“情性”不也表現(xiàn)得狂縱絕倫淋漓盡致嗎？結(jié)合同學們的作業(yè)，課堂上進行了綜合評議。尤其對這篇《小議》，教師重點作了補充復議。對老師的講解要敢于質(zhì)疑，對古人的見解也應有清醒的評價和客觀的分析。古代書論浩如煙海、龐雜無序，其中，有精華、有糟粕，有真知灼見、有虛妄囈語?？梢钥隙?，有相當多的內(nèi)容不合實際，所以我們必須去偽存真不為所惑。選取的標準，就是看它是否符合實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不是一句政治口號，其實真是簡明好用的認識論的有力武器。二．“學是為了用”。理論研究是必要的，但必須明白：在任何情況下，理論為實際服務總是研究的主要任務和目的。假如理論和知識只能作為高深的資本而束之高閣，那就一定將被社會和群眾所拋棄。不幸的是，書法研究的現(xiàn)狀正可悲地不斷印證這樣的事實。書論研究的對象，是書法品評和表現(xiàn)方法，無論學習與應用，都應該與自己的書藝提高緊密聯(lián)系。尤其是在基本認識方面，不妨圍繞自己遇到的具體問題，將古人的各種議論拿來嘗試、檢驗，有實效的可進一步付諸實踐，不切合的不妨判他沒有道理或擱置存疑。“古人云”未必“句句是真理”，寫在書上的話，在實踐中作者常常不見得照此執(zhí)行。如果我們寫過一段草書，就不難發(fā)現(xiàn)正確的使轉(zhuǎn)一定使它流暢合理，處處強調(diào)點畫，這“草書”就哆哆嗦嗦疙疙瘩瘩失去了基本的審美形式特征。三，就在“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這段話之前，《書譜》提到了有些人學書法“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在很多情況下，實際做到人與旁邊評的人的著眼點會有很大的差異。企業(yè)家捐獻一千萬用作扶貧助學，評論家都來為他的精神鼓掌歡呼。但只有企業(yè)家對賺這筆錢冒了多大風險吃了多大辛苦才真有刻骨銘心的親身體驗。假如他無力掙到這一千萬，再好的精神就沒有了物質(zhì)基礎?？梢姡趦?nèi)心深處，二者其實有著完全不同的潛在感受。孫過庭最擅草書，他是那個“掙到錢”的人。他對草書的形式關鍵最有切膚之痛，所以才提得出這“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的見血之論。包世臣、馬國權不諳草法，所以他們只為“精神”鼓盆而呼也在情理之中。擅寫草書的人因某幾處的點畫出彩大受稱道，但作者私下都清楚，假如在使轉(zhuǎn)方面出了毛病，這出彩的點畫馬上就會一錢不值、化為虛無。在這一點上，親力親為者的實際經(jīng)歷，常常要比事后喝彩者的夸獎值錢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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