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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玉明

2023年8月16日，上海復(fù)興中路的思南文學之家座無虛席。以“重讀古詩詞，喚醒生命中的詩意”為主題的讀書會正在舉行。駱玉明教授和兩位嘉賓對談，吸引了眾多讀者。

“駱玉明是復(fù)旦中文系最有魏晉之風的教授?！边@句話流傳甚廣。他在復(fù)旦的熱門課程《古典詩詞導(dǎo)讀》也是B站上很受歡迎的課程視頻。

早在2013年5月，作家王安憶接受中華讀書報采訪時，提到自己2004年進入復(fù)旦大學后選了兩位老師的課，一個是傅杰講《管錐編》，一個是駱玉明講《世說新語》，“每次聽都要搶位子，他們的課很受歡迎，地上都坐滿了人”。

如今，王安憶的這句話成為駱玉明新書《古詩詞課》廣為傳播的推薦語。該書即脫胎于他的《古典詩詞導(dǎo)讀》，21節(jié)治愈人心的詩詞課還原了古詩詞中的人生境遇。

從復(fù)旦教室到無限廣闊的網(wǎng)絡(luò)平臺，駱玉明的古詩詞解釋何以能如此打動我們？

中華讀書報：很多網(wǎng)友轉(zhuǎn)發(fā)您講《春江花月夜》的視頻。您說“每個人都是被這個世界等待的人”，引發(fā)了很多觀眾的共鳴。

駱玉明：讀者朋友所關(guān)注的東西，有時候讓我感覺有點意外。因為我講的時候可能是隨意地說出自己的感受，沒有很多思考。但廣泛的關(guān)注總有它的原因。也許，這個時代人和人之間總是有疏離感，而生命的所謂“意義”常常是不確定的，這會給很多人帶來生活壓力。而我說的東西，讓讀者感到撫慰。

講《春江花月夜》的時候，我們會注意到月亮這個核心意象。中國古詩詞里面寫到月亮的很多，比如說“少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月亮是天體中與人類最親近的，它成為宇宙中的永恒無限與短暫生命之間的紐帶。在不可知的宏大無限的宇宙空間，月亮似乎是宇宙的使者，我們能夠感受到，古詩中的月亮，讓宏大的宇宙和生命個體之間發(fā)生了親切的關(guān)聯(lián)。

那么，“不知江月待何人”，為什么會有這個問題？江月到底在等待什么人？答案是：等待每個有意義的生命。

我試圖這樣來闡釋：每個人對世界都是重要的。因為每個人用自己的方式來解釋自己的存在，并給出這個世界的意義。世界因為你而美好，因此你就是世界等待的人。很多朋友從這里獲得啟發(fā)，并對這個原本是隔膜的世界產(chǎn)生一種親切感。

中華讀書報：您是復(fù)旦大學校內(nèi)及B站上最受歡迎的中國古典文學主講人之一。前段時間您和小詩人姜二嫚的詩歌對話視頻發(fā)布后，吸引600多萬抖音網(wǎng)友觀看。成為“網(wǎng)紅教授”感受如何？

駱玉明：首先，網(wǎng)絡(luò)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帶來很多方便。有時在家里寫文章需要查資料時，到書柜里翻書不如上網(wǎng)方便?，F(xiàn)在好的學習網(wǎng)站很多，提供了非常好的學習機會。

至于“網(wǎng)紅”，并不是我喜歡的東西。我上B站是一群朋友慫恿的，包括我的微信公眾號，也都是他們幫我操作，我自己花的精力不多。本來想試一試也罷，不好玩就不玩了。后來發(fā)現(xiàn)好多朋友的留言非常認真。也就是說，我講的東西有人很仔細地聽，并且很認真地提出問題，這是很好的交流。所以我現(xiàn)在是比較認真地參與，覺得在網(wǎng)上給大家講課也是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中華讀書報：提倡大家多讀詩，必然先提出讀詩的好處。讀詩有哪些好處？

駱玉明：我說三條：一是讓現(xiàn)代中國人更好地理解個體與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血脈關(guān)聯(lián)；二是使我們的人生情趣得到熏陶；三是從古詩體味漢語最為精致、細膩且豐富的表達。

比如我們讀李白。形容李白最好的詞就是飛揚。杜甫也說他“飛揚跋扈為誰雄”?，F(xiàn)在用“飛揚跋扈”是貶義詞，杜甫用它就不一定是貶義詞。李白詩歌里也有庸俗的東西，有很多焦慮。但我們讀李白的詩更多地關(guān)注什么？關(guān)注詩歌里創(chuàng)造的美好意境、美好的生命的形態(tài)。人有一種向往，希望我們的生命狀態(tài)是自在的、飛揚的、超脫的、安靜的……詩歌提供美好的生命空間，承載了這些渴望。因為詩的存在，當我們從詩的世界回到現(xiàn)實，就有了反省的能力。詩的好處，不僅讓詩人，也讓讀詩的人，有能力更多地克服人性的局限?！叭嗽谖蓍芟拢哪懿坏皖^？”，這是常話。低頭也是難免的。但總不能處處低頭喪氣，有時候頭抬一抬也就過了，還能拿你怎么樣，于是就輕快一點、飄逸一點。古詩詞中表達的生命哲學，對現(xiàn)代人也可以成為平復(fù)心靈的精神空間。我想這就是讀詩的好處，讀詩可以克服我們身上的很多弱點，讓我們活得更單純、簡單一點。

中華讀書報：您提到讀詩的三種狀態(tài)，這三種狀態(tài)必須是層層遞進的關(guān)系？

駱玉明：三者之間有進展吧，不是那么死板。我說的第一種狀態(tài)，比如說小孩子背古詩，是把詩當作一首歌謠，搖頭晃腦很開心。但長大了對此就沒有什么興趣了。很多小孩長大了就會把原來背熟的詩忘掉。

所以需要有第二個階段。一首詩，就是以盡可能完美的語言形式，封存了詩人的生活經(jīng)驗和情感經(jīng)驗。而后人去解讀它，并不是把它當作一個知識對象。讀詩是一種體驗式的認知，是一種創(chuàng)造。你“喚醒”詩人，和他對話，同時你的情感和經(jīng)驗在這首詩里得到了驗證。詩因為你的介入，綻放新鮮的花朵。所以，詩歌很難形成固定的、規(guī)范化的結(jié)論。

第三個層面要復(fù)雜得多。詩歌的形成，不僅有作者的力量，還有更深廣的背景和復(fù)雜的歷史條件。這種因素有時作者自己也未必清楚。就像我們使用一個語辭，未必明白語辭的歷史。在這種情況下，要真正讀懂一首詩，需要調(diào)動很多資源。比較典型的例子可舉漢樂府民歌《陌上?！贰＿@首詩很多學者解釋不清，自相矛盾。為什么？因為它所包含的信息必須放在整個詩歌母題的演變中解讀，首先需要跟“秋胡戲妻”的故事相對照。這時，用來解讀詩歌的知識背景越是廣大，作品的內(nèi)涵就會呈現(xiàn)得越是豐富，詩歌就會顯示更多的光彩。這是更高的層面。

中華讀書報：您的詩歌解讀總是和現(xiàn)實結(jié)合得非常緊密，比如關(guān)注到古詩中如何對抗焦慮的問題。

駱玉明：準確地說是和人的生命感受結(jié)合得緊密。不要認為古人和今人、外國人有多大不同。人活在世界上的根本問題就是那些，只不過怎么去發(fā)現(xiàn)，怎樣去對待，怎么去表現(xiàn)，有很多差異。

比如陶淵明，與世無爭的豁達是他的人格辨識度，但其實他是很焦慮的。他經(jīng)常在安貧樂道和放棄原則去追求榮華富貴兩個選擇之間糾結(jié)，所以他會寫“貧富常交戰(zhàn)，道勝無戚顏”。這句詩里的“?！弊趾芪⒚?，詩人不是一時想不開，他時不時就要動搖的。另外，陶淵明也像很多家長一樣，為了兒子學習的事焦頭爛額，他的幾個兒子都不太肯讀書，他就很煩惱，寫了一首《責子》，“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很無奈。還有，最讓他焦慮的是“生死”，他的詩涉及死亡的內(nèi)容，比同時代的任何人都多。

陶淵明從來沒有躺平。他在南山積極種地。種地是嚴肅的人生追求，是踏實的生命體驗，人在土地上的生活具有不可替代的真實性。陶淵明通過種地，表達政治態(tài)度和人生選擇。他不是消極的人。躺平是很無趣的，取消了生命的可能性，不值得欣賞。無論陶淵明還是李白，讀他們的詩都不能忽視他們誠實流露的“世俗”一面。詩不是現(xiàn)實的對立面，詩首先容納了現(xiàn)實，繼而提供了更美好的生命空間。從魏晉名士到大唐豪杰，中國古詩詞所承載的動人意境絕不是逃避主義的，他們的創(chuàng)造至今有真實的意義。

中華讀書報：您的閱讀經(jīng)歷很讓我意外，小時候居然讀了那么多翻譯小說。

駱玉明：大概小學四年級以后我就開始讀翻譯小說，上課也看，很多課業(yè)荒棄了。20世紀70年代以前翻譯過來的外國小說，能找到的我都看了。

翻譯小說給我們帶來不同的世界，在翻譯小說里面有很寬闊、很宏大的東西，能從中看到不同的歷史與社會面貌，對生活不同的理解。我們需要熱愛自己的文化，熱愛自己的經(jīng)典，但是不能夠狹隘。翻譯小說對我們這一代人意義非常重大，使我們對人生有了比較復(fù)雜的理解和思考。

讀翻譯小說也有階段性的變化。一開始喜歡雨果，《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九三年》，比較浪漫，感情比較充沛，雨果本身就是詩人；接下來喜歡寫實的，像巴爾扎克、左拉，但巴爾扎克的東西其實還是比較粗糙；再往下喜歡福樓拜，俄國是托爾斯泰，最后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再往后就沒有更喜歡的作家——因為他寫得很壓迫人，寫得最有力量。

中華讀書報：無論閱讀小說還是詩歌，都和生命階段有關(guān)？

駱玉明：古人對漢魏詩歌評價很高。漢魏詩歌看起來比較古樸，有些甚至粗糙、簡單，我年輕時不喜歡，年齡大了也喜歡了；年輕時候喜歡李白，歲數(shù)大一點特別喜歡杜甫。杜甫是比陶淵明更為真實親切的詩人，他更具體地寫出了人生的責任和關(guān)懷。杜甫人到中年仍郁郁不得志，他寫《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白描了一個低級官吏極度落魄的生活：他路過驪山，遠遠聽到皇室和高門貴族徹夜笙歌，而他寒夜行路，“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jié)”，冷得手指都僵了。私人生活的巨大不幸還在前面等著他，“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彼暮⒆釉诒鸟R亂里餓死了，何其悲慘。然而即便深陷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個人悲劇中，杜甫想到了比他更痛苦更無助的人們：“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边@是對人間有大愛的博大胸懷。也正是因為這份愛的襟懷，讓杜甫寫出了“三吏”“三別”這些偉大的作品。我在中年時讀懂了杜甫，如今年過七十，每每朗讀杜甫作品時，仍會忍不住心酸落淚，在杜詩里，我們能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詩詞的靈魂在于愛別人的能力，有能力去愛別人，這樣的人生和這樣的作品，才是充實的。

中華讀書報：讀了那么多翻譯小說，會下意識地比較版本嗎？

駱玉明：沒有那個能力，不過有一點粗淺的感覺。讀傅雷翻譯的作品會感覺很順，漢語化的轉(zhuǎn)換很成熟。有些翻譯作品也很難讀。魯迅翻譯果戈理的《死魂靈》，我真的讀不下來。魯迅認為漢語的語法結(jié)構(gòu)太松散，他故意直譯，目的是希望把外語里復(fù)雜的語法在漢語中表達出來，但是我讀不下去。初中沒畢業(yè)去崇明島農(nóng)場種田，讀小說的機會越來越少，都是要靠地下流傳，有時候常常沒有機會，只好讀古詩。從來沒有人教我，我卻莫名其妙地喜歡上古詩詞，這也有時代的壓迫。因為想到小說不耐讀，我在下鄉(xiāng)前拿一箱小說換了一本解放前鉛字排印的《唐詩別裁》。

中華讀書報：能說《唐詩別裁》是您讀得最多的書嗎？

駱玉明：沒書讀的時候就把《唐詩別裁》拿出來翻，所以讀的遍數(shù)多，但不表明能讀懂。這本《唐詩別裁》在我生活中起的作用很大。

那個時候，我做過幾件值得紀念的事。一是和朋友們一起編過一套《中國歷代古詩選》。在一所中學的閣樓上，利用印傳單的油印工具，把能找到的古詩詞選本雜七雜八地匯起來，編了六本，包括《詩經(jīng)選》《漢魏六朝詩選》《唐詩三百首》《宋詞選》……這套書也許還在，將來或許有資格送進什么博物館。

王力的《詩詞格律十講》《詩詞格律》《漢語詩律學》我都看過，還做過筆記。在農(nóng)場時還寫過古詩，后來沒再堅持。寫古詩要非常熟悉詩韻，熟悉格律，因為古漢語的讀音和現(xiàn)在不一樣，很多字在日常語言里分辨不出來。我們沒有這個功夫。從小沒有受過很好的訓(xùn)練。當然應(yīng)用能力還是有的，寫過一些以后，讀詩的感覺不一樣，判斷古詩好壞的能力還是有一點吧。

中華讀書報：您曾和賀圣遂合寫過《徐文長評傳》——是您的學術(shù)生涯中唯一的評傳嗎？

駱玉明：關(guān)于這本書，還有件有趣的事情。我曾經(jīng)跟王運熙先生讀書，大概1984的時候，我對先生說有家出版社約我寫《徐文長傳》，王老師聽了很吃驚，他停下來慢慢說了一句話：“還是要好好先讀書?！蔽也环?，沒有聽老師的話。這本書在1986年出版。后來想起來，應(yīng)該聽老師的話才對。

中華讀書報：《徐文長評傳》對您是有特殊意義的。

駱玉明：這是我和賀圣遂的第一本書。雖然不成熟，有不少缺點，但還是有它的價值吧。對徐渭家世與生平的比較深入的考證，就是從我們這本小書開始的。對明中后期的社會變化、徐渭的思想特點與文學成就，我們也發(fā)表了一些在當時算是比較新鮮的看法。這對我們來說是很好的學術(shù)訓(xùn)練。寫完后，我對自己的學術(shù)能力稍稍放心了，覺得自己可以干這一行。

中華讀書報：您在復(fù)旦大學讀書時受到哪些名師的影響？

駱玉明：在求學階段和留校成為青年教師的階段，由中文系和古典文學教研室安排，我先后跟隨過好幾位老師，依時間先后，包括王運熙、朱東潤、陳子展、劉季高、章培恒，跟陳允吉老師也有較多來往。跟的時間有長有短，但他們都對我有教導(dǎo)。中山大學王季思先生來復(fù)旦開會，問起我的“師門”，我把這些老師的名字報給他，他大吃一驚，說了一句：“你真幸福?！?/span>

這些先生風格不一樣。比如王運熙先生，循規(guī)蹈矩，一板一眼，有一套完整的訓(xùn)練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zāi)芘囵B(yǎng)很好的學者（我不聽話，所以不包括我）；還有一種類型是海闊天空，沒有固定的方法和標準。像章培恒先生，他對別的學生很嚴格，但對我反正管不住，就是海闊天空，能激發(fā)我想很多東西。還有朱東潤先生，我內(nèi)心非常親近，他具體教我只有半年，但從老先生身上，我知道了什么叫讀書人。

我是不大守規(guī)矩的，不能被綁著學。如果老師提問題時，有個預(yù)設(shè)的正確答案，我一般會給他錯誤答案。反正我對預(yù)設(shè)答案的教育一概拒絕。

中華讀書報：這樣的性格特點，您當老師的時候怎么教育學生？

駱玉明：我跟學生說，選我的課來不來沒關(guān)系，聽不聽講沒關(guān)系，悉聽尊便。而上課的內(nèi)容，第一，我不保證我傳授的知識是正確的。但能保證一點，我保證講的東西都思考過，我是很誠懇地上課；第二，我上課講的都不是考試的答案，要考的東西在書里，自己去看好了；第三，我說的東西無論對錯，對你是有用的，判斷它對或不對都要思考，反對我的人是可以得高分的，反對就說明你思考了。我覺得，讀書應(yīng)該是這樣的，讀書應(yīng)該讓所有人有自由發(fā)揮的機會。當然也有基本的學術(shù)訓(xùn)練，基本規(guī)則還是要學的。

我很贊同胡適講的：文史類的大學應(yīng)該是一所圖書館。大學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證有最好的書，然后把想要讀的人挑進來讀書。如果還不好玩，再找?guī)讉€老師坐在臺上值班，同學有問題去問一下。這樣就很好。

（中華讀書報記者舒晉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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