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公元1731年7月27日),距京師2900km的科布多大營內,鑲藍旗蒙古都統(tǒng)袞泰、河北鎮(zhèn)總兵胡杰、鑲白旗漢軍都統(tǒng)石禮哈原山西巡撫伊都立正經歷人生中最緊張的不眠夜。大將軍傅爾丹于六月九日出擊準噶爾牧地,一直未有確訊。二十一日,有逃兵報告,大軍在和通泊陷入重圍。正驚惶間,二十四日黃昏,索倫逃兵紛至沓來,聲稱傅爾丹已自盡,清軍損失慘重。數(shù)萬準噶爾軍沿科布多河兩岸開來,旦夕且至。此語不啻晴空霹靂。時隔280年,筆者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徐讀奏折,仍能依稀感到當夜熒熒燭光下大員們的震怖與恐慌。
這場戰(zhàn)役,主戰(zhàn)場位于阿爾泰山脈中的和通泊(全稱和通呼爾哈淖爾),通稱和通泊之戰(zhàn),是八旗軍自萬歷二十一年(1593)與蒙古交兵以來,首次真正意義上的敗仗。美國中亞史學家斯塔爾(S. F. Starr)甚至認為此役是19世紀前清軍最大敗績, 對清史、中亞史影響深遠。準噶爾軍乘勢深入喀爾喀,導致極大動蕩,不僅令雍正帝克期掃蕩準噶爾汗國的美夢破產,還迫使清朝在喀爾喀采取戰(zhàn)略收縮,幾乎葬送康熙帝苦心經營卅余年之局,堪稱嚴重的邊務危機。相關論著雖層出不窮, 但囿于時代和語文的局限,大部分研究都立足于漢文文獻,而漢文奏折、諭旨所涉軍務以西路為主。 至于《世宗憲皇帝實錄》、《平定準噶爾方略》等官修史書雖收錄不少北路戰(zhàn)事的材料,但多經御用史官本著揚勝諱敗的原則刪削增減,已非一手文獻。其后嘉慶年間撰成的《嘯亭雜錄》與道光朝刊行的《圣武記》等私家著述,不僅未校正官書之謬,反而留下許多道聽途說甚至是杜撰的記錄,流毒甚廣。
雍正八年(1730)十二月,清朝設軍機處辦理西北軍務。該處官員將臣工所奏奉朱批之折謄抄副本,即“錄副奏折”,同未奉朱批原折按月捆為一包,稱“月折包”,還將“錄副奏折”按奉旨時間抄錄簿冊,即“月折檔”。這些檔案便成為纂修《實錄》、《方略》等官書的底本,至今仍保存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 清制,滿洲臣僚辦理滿、蒙、藏事務,需用清字繕寫奏折。滿文月折檔分“尋常檔”與“軍務檔”,雍正九年邊務危機的檔案,基本保存在“軍務檔”中。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運用“軍務檔”和“錄副奏折”,結合其它檔案史料,考訂官書、私家著述之詿誤,對這場邊務危機作全景式的研判。
一、山雨欲來風滿樓:和通泊戰(zhàn)前清準雙方之態(tài)勢
16世紀末,大明遼東邊外的女真部落興起,萬歷四十四年(1616),建立后金國。彼時蒙古分為漠南、漠北、漠西三部,為實現(xiàn)混一蒙古,逐鹿中原之志,金汗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首先致力于控制漠南蒙古。在金國軍事壓力下,末代蒙古大汗林丹汗被迫西遷,于天聰八年(1634)走死甘肅大草灘。天聰十年(1636),在獲得大元玉璽和瑪哈噶喇佛的背景下,漠南諸部在盛京共戴皇太極為徹辰汗,“金國”旋改為“大清國”,“女真”亦更名“滿洲”。
為抵御滿洲的征服浪潮,喀爾喀(漠北)三部于崇德五年(1640)與宿敵衛(wèi)拉特(漠西)和解,組建喀爾喀-衛(wèi)拉特聯(lián)盟。而清朝于順治元年(1644)大舉入關, 急欲掃蕩南明政權,可挹注于北邊的軍事資源有限。順治三年(1646),清朝與喀爾喀就蘇尼特額駙騰機思叛逃等事兵戎相見。清軍雖重挫喀爾喀軍,但無意擴大為征服戰(zhàn)爭。 在五世達賴、哲布尊丹巴等黃教領袖的調停下,順治十四年(1657),喀爾喀三部與清朝和解。之后,喀爾喀貴族內訌在17世紀70-80年代愈演愈烈。土謝圖汗察琿多爾濟與統(tǒng)一衛(wèi)拉特,建立準噶爾汗國的噶爾丹博碩克圖因黃教派別之爭勢同冰炭??滴醵吣辏?688),噶爾丹懷著重建成吉思汗“五色四夷之國”的夢想東進,摧毀土謝圖汗的軍隊,土謝圖汗與哲布尊丹巴南下歸清。
此時清朝已于康熙二十年(1681)和二十二年(1683)次第底定三藩和臺灣,國勢方張??滴醯鬯旖宕颂熨n良機招納喀爾喀部眾,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的烏蘭布通之戰(zhàn)迫使噶爾丹博碩克圖北撤??柨θ克煊诖文甓鄠悤藭r歸清。嗣后,康熙三次親征漠北,在昭莫多大破衛(wèi)拉特軍??滴跞辏?697),噶爾丹博碩克圖去世。清太宗“全收北邊喀爾喀”之夙愿終得告慰。昔日三部蒙古中,惟有準噶爾汗國處于琿臺吉策旺喇布坦治下,拒不附清。
康熙五十四年(1715),準噶爾襲擾清朝邊鎮(zhèn)哈密??滴醯蹧Q意大張撻伐,清軍云集喀爾喀,在察罕叟爾、扎克拜達里克筑城,設北路大營于科布多、烏蘭固木,將喀爾喀作為規(guī)取準噶爾的橋頭堡??滴跷迨拍辏?720),北路清軍成功進襲準噶爾本土。但因康熙帝崩殂,雍正二年(1724)清準談和,大營遂撤,僅在察罕叟爾、扎克拜達里克留兵戍守。
雍正四年(1726)策旺喇布坦去世,準噶爾貴族為爭奪琿臺吉之位爆發(fā)內斗,長子噶爾丹策零即位,次子羅卜藏舒努逃亡土爾扈特。雍正帝認為準噶爾政局不穩(wěn),乃于次年六月密籌進取方略。 雍正七年(1729),任命岳鍾琪為寧遠大將軍,傅爾丹為靖邊大將軍,分統(tǒng)西、北兩路大軍出師。期望一舉蕩平準噶爾,鑄就一統(tǒng)蒙古的偉業(yè)。
北路軍出師后,在察罕叟爾設大營,為保證來年襲擊成功,兼以越冬需要,偽裝成每三年一更番的戍守兵,照例在扎布堪、特斯放卡,未重建科布多、烏蘭固木之營。雍正八年春,傅爾丹折奏進軍計劃,擬分兵四路,每路設兵2000,經布拉罕、布魯爾、庫列圖、奇蘭道穿越阿爾泰山,直抵準噶爾本土。
然而雍正七年六月,三名蒙古人逃往準噶爾,報告清軍出師之訊。帶商隊往肅州貿易的準噶爾使者特磊(telei)目睹西路軍出邊。 雍正帝決定暫停進兵,縱回來使,并于八年秋召回兩路大帥再商方略。使者歸后,噶爾丹策零立即決定出兵:
我等不可遲緩,火速出兵。在正月先劫取他們的馬匹,再圍困他們的人,料為容易。
小策零敦多卜奉命率五千兵襲擊巴爾庫爾,穆瑚宰桑領千兵偷襲青海。雍正八年十二月,準噶爾軍劫掠西路科舍圖牧場,兵鋒直抵哈密城外的塔爾納沁。清軍陣亡漢蒙官兵3243人,折損牲畜高達122557頭。青海哈吉爾卡倫被攻陷,牧于德布特爾馬畜盡失,札薩克策零納木扎爾以下百余人被俘。 雍正被迫調兵馳援巴爾庫爾,并增兵青海,嚴守噶斯(gas)口岸。
科舍圖一戰(zhàn),準噶爾的盜馬戰(zhàn)術給雍正留下深刻印象,積極籌劃新方略以因應。雍正八年十二月二十日,頒布上諭,令兩路清軍采筑城進逼之策:
朕思:于西路巴爾庫爾,北路卡倫之外各筑一城,駐扎大兵,不時派討伐之兵襲
擊,驚亂其眾,賊必撤彼游牧,遠退藏匿。我軍再進數(shù)百里,更筑一城。照此一年后,
復進數(shù)百里,再筑一城。進博羅塔拉后,兩路兵彼此計議應援,各筑一城,移我大兵
駐扎。其前所筑之城,再量撥官兵前往,遞相移駐。各于筑城處墾種以充軍糧。將全
數(shù)駝馬、牛羊,無事時,擇地牧放;若有事,全數(shù)收攏入城。賊隊既無所獲,我兵一
出,可襲取其行裝、牲畜。況賊怎敢越我兵駐扎之城而來,其力漸窘,其眾必離……
我兵進剿,直搗其巢。不出三、四年,賊必不能逃過天綱矣。
雍正的筑城進逼之策,實源于乃父的方略??滴跷迨辏?717),議政大臣假哲布尊丹巴之名致策旺喇布坦信稱:盛傳今冬,皇子將率京城精銳之兵來阿爾泰、科布多。來年越阿爾泰,在鄂隆武、布拉罕、額爾齊斯屯田筑城,不與爾戰(zhàn),步步推進,取回遠古漢人之揚巴爾哈孫、博羅塔拉、額倫哈畢爾罕等處駐扎。 大概是康熙帝最初的構想。康熙六十年(1721),理藩院知照俄使伊茲梅洛夫,擬在額爾齊斯河上筑城。 后因停戰(zhàn)未果。
據(jù)此方略,兩路清軍要在三年內分別興筑三座大城,會師于準噶爾腹地博羅塔拉。大城為土筑磚包,設甕城、角樓、城壕,附近形勝之地及交通在線還點綴著數(shù)座小城和數(shù)十座炮臺,犄角相應,工程浩大。以北路在額爾齊斯河筑第二城的計劃為例,除動員15000名余、綠旗兵承擔勞役外,為防備準噶爾“施鼠竊狗偷之計,分派彼眾,四面紛紛而來,阻我城工”, 再投入20000滿、蒙騎兵,以資捍御。竣工后,駐兵達26000名,配備子母炮300門、威遠炮60門、鳥槍5000支,充當討伐矛頭。
準噶爾軍曾于1716年的亞梅什湖戰(zhàn)役圍困俄軍要塞,迫其撤退。但俄軍僅有3000-4000人,據(jù)守的“要塞”只是尚未完工的木城。檔案記載,俄軍在長達一年的戰(zhàn)斗中死133人,被俘419人,損失遠低于此前學者估計。 準噶爾軍雖兩倍于敵,卻因沒有重炮而無力攻陷配備火器的小城。盡管噶爾丹策零任用被俘的前瑞典炮兵士官列納特等人創(chuàng)建了一小支歐式炮兵,但從九年的魯谷慶之戰(zhàn)和十年的額爾德尼召之戰(zhàn)來看,表現(xiàn)乏善可陳。 若清軍一以貫之推行筑城進逼的戰(zhàn)略,對準噶爾的威脅不言而喻。
由于西路新遭挫衄,為推進筑城進逼方略,雍正帝更倚重北路。當時北路大營有兵約20300,以京旗、八旗駐防為主。雍正九年初,又陸續(xù)增兵,計至秋季,可有兵40800余。傅爾丹于四月二十五日率兵赴科布多河西的阿穆呼郎托輝筑第一城,預備來年出兵額爾齊斯。 待準噶爾主力防范北路時,西路軍趁勢出擊,筑城于烏魯木齊,使之首尾不能相顧。
時至四月,雍正帝卻一改初衷,命北路必于七月內將城筑竣,之后不待各路援兵齊集,即選精兵襲擊額爾齊斯。 究其原因,是皇帝不信準噶爾欲襲北路之訊,認定仍會進攻西路,故“分賊力于一方,指示進剿空虛一方”。 根據(jù)安排,清軍挑選精兵6000,由內大臣馬爾薩帶領,八月初四起程,經庫列圖路直趨額爾齊斯。前鋒統(tǒng)領定壽率兵6000駐伊科斯淖爾,照應通往巴爾庫爾的阿濟路。傅爾丹坐鎮(zhèn)科布多督理城工。
科布多城于五月興工,方筑一月,傅爾丹便于六月九日領兵10000名,自奇蘭路掩襲準噶爾,遂有和通泊之戰(zhàn)。此舉殊背先前指示,乾隆六年(1741)纂成的《世宗憲皇帝實錄》載六月傅爾丹奏進兩折,其一為六月三日擒獲準噶爾人塔蘇爾海丹巴之供,稱準噶爾集兵奇蘭,正宜掩襲:
臣等于五月初六日,至科布多筑城地方。隨據(jù)烏蘇圖舒魯克卡倫駐防之侍衛(wèi)巴爾善
等拏獲準噶爾賊夷塔蘇爾海丹巴一名,供稱:噶爾丹策零派兵三萬,令大策零敦多卜、
小策零敦多卜及大策零敦多卜之子多爾濟丹巴三人統(tǒng)領,陸續(xù)起程,至阿爾泰山奇林地
方會合,來犯北路。今小策零敦多卜己至察罕哈達地方,大策零敦多卜與伊子多爾濟丹
巴尚未到齊。見在之兵,止有二萬余名。……臣思賊人尚未全至,乘其不備,正宜速迎
掩殺。臣等揀選京城、各省兵一萬名,輕裝由科布多河西路,于六月初九日起程。
另一折為清軍出師后,于六月十六日擒獲準噶爾人巴爾喀等口供,稱小策零敦多卜麾下僅一千兵:
臣等于初九日分隊起程之后,……在扎克賽河地方擒獲準噶爾賊夷巴爾喀等十二
名,據(jù)供:小策零敦多卜牧場在察罕哈達地方,離臣等軍營止三日程途,僅有兵一千,
尚未立營防守。……臣等乘夜進兵,襲擊察罕哈達賊夷。
乾隆三十五年(1770)纂成的《平定準噶爾方略》所載亦大同小異。 可見傅爾丹是根據(jù) 準噶爾俘虜口供,決定出兵。不過,有史料稱,清軍是中了準噶爾誘敵深入之計。此說首見于雍正九年七月初七日上諭:
六月間,準噶爾侵犯北路。大將軍等領兵前往迎敵,被其誑誘,誤墮術中,全軍失利。
乾隆四年(1739)纂成之《八旗通志》稱和通泊之戰(zhàn)“賊兵設伏山谷,槍炮猝發(fā)”,沿襲深入遇伏之說。 嘉慶朝文網(wǎng)漸弛,昭槤基于旗人流傳的口述,力持傅爾丹中計進兵之說:
噶逆遣將偽降,言其國攜貳,與哈薩克迭戰(zhàn)經年,馬駝羸弱,可襲滅也。傅公欲進師……。
該敘述過于簡略,是為攻訐傅爾丹勇而寡謀張本,文學色彩濃重。道光間魏源作《圣武記》雖亦持此說,但顯然參酌了官書,言之鑿鑿:
(準噶爾)先遣諜佯為我獲,詭言厄魯特大隊未至,其前鋒千余,駝馬二萬在博
克托嶺,距我軍三日程。傅爾丹勇而寡謀,遽信之。
對照《實錄》可見,所謂“詭言”除“駝馬二萬在博克托嶺”外,皆不出巴爾喀口供?!案禒柕び露阎\”則是因襲昭槤的結論。因魏氏在史學史上地位崇高,民國開館纂修《清史稿》時便引以為據(jù),將塔蘇爾海丹巴、巴爾喀概視為諜。 三人成虎,往往被研究者奉為圭臬。有鑒于此,很有必要利用一手文獻辨其真?zhèn)巍?jù)滿文月折檔內準噶爾俘虜口供,塔蘇爾海丹巴稱準噶爾集兵奇蘭之語,與《實錄》大體相符:
本年正月,我臺吉噶爾丹策零傳令準噶爾之眾,出三萬兵……約于五月初,合兵
于奇蘭之地……小策零敦多卜統(tǒng)率駐扎之兵,原號稱三萬,但未全至?,F(xiàn)羅卜藏策零
屬下一千六百兵耽延未至外,又有千兵未到?,F(xiàn)有兵僅二萬余……。
巴爾喀等供稱準噶爾兵多半已到之語,為《實錄》刪卻未載:
今小策零敦多卜身邊之兵僅千,我兵并未立營駐扎,俱隨水草分駐……號稱
備兵三萬,尚未全至。今陸續(xù)而來,已到實數(shù)不知。大概估計,多半已至……。
對上述口供,應結合奏折和衛(wèi)拉特蒙古制度來理解。據(jù)塔蘇爾海丹巴稱,小策零敦多卜自巴爾庫爾撤回后,攜小妾住于阿爾泰之察罕哈達,而巴爾喀所屬臺吉是小策零敦多卜幼子,為其打牲時被捉。由是觀之,小策零敦多卜及其親屬的鄂托克可能位于阿爾泰附近。而每鄂托克出兵一千,亦與奏折相符。 “今小策零敦多卜身邊之兵僅千”原句為ne ajige ceringdundob i jakade bisire cooha damu minggan isime bi,其中jakade可譯為“身邊的”。因而小策零敦多卜的千兵實為己之鄂托克的私兵,故與別部兵區(qū)別敘述。兩份口供均聲稱準噶爾兵大半已至,塔、巴二人若系間諜,何能言此?
九年十月,投奔清朝的土爾扈特人巴圖稱:
再,今年大策凌敦多布帶領準噶爾的兵二萬名,往你們阿爾泰一路去了,說是乘
你們大兵未過阿爾泰山梁之前,先來趕你們馬匹。若得便,就近侵犯喀爾喀的游牧地
方去。續(xù)又聞得人說,我們準噶爾一個打牲的人,被你們大兵拿住了。
大策凌敦多卜率兵赴阿爾泰山,與小策零敦多卜合兵,預備劫取北路大營軍馬,乘隙侵掠喀爾喀牧地。打牲被捉者,即巴爾喀??梢姕矢翣柤柼?,打算沿用科舍圖之戰(zhàn)之故伎,劫奪軍馬,掠奪科布多附近的喀爾喀牧場,原無邀擊清軍的打算。
至于“駝馬二萬在博克托嶺”之語,出自《實錄》載九年七月二十三日傅爾丹奏折,然而筆者遍查滿、漢文檔案,并未發(fā)現(xiàn)原折。觀其內容,似將北路臣僚當月所進數(shù)折拼湊增刪而成。該句即源自敗回科布多的前鋒章京金柱供詞,原文為“我等隨大將軍于六月十八日到博克托山嶺,說有賊人駱駝”。
雍正七月初七日上諭,是接袞泰奏全軍失陷折后頒發(fā)的,而袞泰所據(jù)乃是索倫逃兵捏造之語。雍正信以為真,結合前述兩折,得出“中計遇伏”的結論。后接傅爾丹報平安折,便改口稱:從前北路逃軍所報,竟屬子虛。不過兵馬失機,有損傷之處,大將軍等原無恙也。 將“中計遇伏”改為“失機”,可謂自我否定。
不過,七月初七日上諭與官書內被篡改的奏折,為清代史家提供了想象空間。塔蘇爾海丹巴、巴爾喀本為普通的哈喇昆,被俘后都受到拷問,口供亦相仿佛,本無行間之可能。昭槤之書廣采“故家遺族之傳說”,其時去和通泊之戰(zhàn)已近百年,又未援檔案、官書考證,舛誤難免。而魏源并不通曉清文檔案,《圣武記》的相關記載是將二手文獻雜糅一處,再將昭槤的觀點添枝加葉而成。若無月折檔這一手文獻作依據(jù),此謬說不知還要流傳多久!
傅爾丹明知準噶爾兵數(shù)倍于己,卻違背指示貿然出擊,似屬輕率。實際上,他是想趁準噶爾兵尚未齊集時,以雷霆萬鈞之勢突入,殲其一部,挽回科舍圖之敗后的被動局面。 而在捕獲巴爾喀后得知小策零敦多卜“每日詢問知曉阿爾泰諸山嶺者,候噶爾丹策零之訊。至后即行”, 這時進兵,已有襲擊準噶爾和保護科布多城的雙重意義,更堅定其進兵之念。此外,傅爾丹曾于康熙五十九年率兵越阿爾泰山,蹂躪準噶爾腹地,劫掠人畜。由此形成的軍事信念是他堅持出兵的內在動因。
隨傅爾丹出征的將佐,有副將軍·輔國公巴賽、副將軍·兵部尚書查弼納、參贊大臣·內大臣馬爾薩等赫赫重臣。他如定壽、副都統(tǒng)塔爾皆是曾隨傅爾丹征伐準噶爾的宿將。挑選的萬名官兵,包括京旗、右衛(wèi)、盛京、烏喇駐防的精銳和精選黑龍江駐防、布特哈打牲人丁練成的鳥槍騎兵2000名,堪稱八旗武力的菁華。 其目的起初是截殺在圖魯圖淖爾游牧的準噶爾牧群,捉獲巴爾喀后,改為打擊察罕哈達之東的準噶爾軍,拔取沿途卡倫。出兵前,傅爾丹安排都統(tǒng)袞泰、總兵胡杰率滿洲兵1300、綠旗兵6000守衛(wèi)并搶筑科布多城;以名將費揚古之子,參贊大臣、副都統(tǒng)阿領滿兵2000扼守科布多河東,防備自庫列圖路來敵,接應將至之察哈爾兵,并命順承郡王錫保赴特斯閱視地形。
二、五千貂錦喪胡塵:和通泊之戰(zhàn)的徹底檢證
清軍西進的序列,是以向導領前鋒60人先行,塔爾岱統(tǒng)兵400名尾隨,定壽帶1600兵續(xù)行,是為第一隊。馬爾薩率兵2000在其后,作第二隊。大營隨后行走。 十六日擒獲巴爾喀等人后,次日,清軍俘獲厄魯特宰桑郎素。十八日,至博克托嶺下,與游牧圖爾巴圖淖爾的準噶爾兵交戰(zhàn)。因準噶爾兵正分散游牧,清軍占據(jù)優(yōu)勢。
二十一日,清軍向和通泊撤退,定壽、參贊大臣·副都統(tǒng)蘇圖、覺羅海蘭、副都統(tǒng)常祿在東,塔爾岱、副都統(tǒng)馬拉齊在西殿后。傅爾丹位于大營之尾,照看殿后軍。撤回原因,傅爾丹稱準噶爾兵占據(jù)大山,并不下戰(zhàn),于是合議誘敵邀擊。而據(jù)察哈爾精奇尼哈番散濟卓布口述,是“因此地無水草,大將軍傳令移至有水草處”。 當夜狂風驟起,大雨滂沱。
交戰(zhàn)四日后,準噶爾軍已從各游牧地集結,在清軍移營時發(fā)起進攻,趁雨雹大作時將定壽部分割包圍,擊潰位居其前方的1000黑龍江兵,副都統(tǒng)西彌賴自盡。塔爾岱、馬爾齊馳援。雙方均投入炮兵和大批配備火繩槍的騎兵,戰(zhàn)況極其慘烈,清軍炮領催寶柱回憶:
賊兵猝然沖出山谷,將我二千余兵截斷攻打。因我等火藥、鉛彈、箭矢俱盡,將軍定壽說:賊甚眾,各自沖出,等語。我等稱:我們情愿追隨將軍,能出則出,若不能出,共同赴難!等語。全力與賊混戰(zhàn)。賊沖入,我右腿受槍傷三處,左腳受槍傷一處,額頭受箭傷一處,共得五傷昏倒。
投誠人巴圖稱:
此后,我們三四處卡倫都被你們的兵攻取了,內中有逃回去的人,給了信息。策凌
敦多布等傳集了他的兵,與你們大兵打了幾次仗,都被殺敗了。嗣后小策凌敦多布說:
我們準噶爾的人就如此白死了么!小策凌敦多布隨舍命帶領百余人,身先沖入你們隊
內。我們準噶爾大隊的兵馬隨著也就沖入打仗,將你們駝只、馬匹、馱子等物得了許多。
小策零敦多卜奮勇沖突清陣,準噶爾軍受此鼓舞,全軍沖入。清軍驟然陷入血戰(zhàn),易給參戰(zhàn)官兵造成中伏的錯覺。因準噶爾兵力雄厚,清軍救援未果,馬爾齊戰(zhàn)死。二十二日,定壽部全軍覆沒,高階將佐除覺羅海蘭沖出外全體陣亡,準噶爾遂專力于大營。
當時和通泊處清軍分立三營,京旗與右衛(wèi)、盛京、烏喇駐防為一營,察哈爾、歸化城土默特、喀喇沁、土默特為一營,以索倫兵為主的黑龍江兵單立一營。二十二日凌晨,黑龍江領催李色、披甲奔德爾圖作“挑動索倫混亂之語”,一營俱潰,僅余協(xié)領布爾沙、領催博賚等九人。 此舉迅速引發(fā)多米諾效應,次日,在準噶爾軍沖擊下,察哈爾、土默特、喀喇沁兵相繼奔潰,歸化城土默特副都統(tǒng)袞布、營總里查布率兵逃逸,后投降準噶爾,盡告清軍虛實。 清軍敗局已定。
然而,《嘯亭雜錄》載,是科爾沁兵先潰,導致清軍失利:
賊遂犯大營,傅命蒙古兵御之。定制,科爾沁王公樹紅纛,土默特旌樹白纛,以
為志。轉戰(zhàn)間,科爾沁王某偃旗首遁,土默特公沙津達賴奮身入賊壘,白旌耀然。眾
知蒙古兵敗,曰:“白纛兵入賊隊矣!”諸軍遂大潰……。
昭槤所記科爾沁兵潰事確有所本,但非和通泊之戰(zhàn),而是次年的烏孫珠勒之戰(zhàn)?!翱茽柷咄跄场敝缚茽柷呖ね趿_布藏拉錫,他于九年二月奉旨,帶兵動身。和通泊之戰(zhàn)時,方至塔米爾地方,并未參戰(zhàn)。北路軍營此前亦無科爾沁兵。 另據(jù)沙津達賴稱,索倫兵潰時遺棄紅纛一面,為準噶爾所得,土默特管旗章京索諾木將纛奪回??赡苁羌t纛故事的本原。 昭槤之說錯誤昭然,魏源撰《圣武記》時亦不援官書校正,全篇引用,反將索倫兵潰這一致敗關鍵湮沒。
二十五日,傅爾丹率大營八旗兵4000名列方營步行突圍。昭槤稱清軍在和通泊用車營,致道路壅塞,多有損失。 雍正五年密謀出兵時,確曾采岳鍾琪之策,設車騎營,挑選直、魯、晉、豫四省綠旗兵9000名演習車戰(zhàn),配屬北路,稱為車兵。雍正八年,裁汰3000名。九年年初,傅爾丹因“此車無用,攜帶遠行亦甚笨重”,未攜車出卡,6000車兵也被留在科布多筑城。 列方營撤退,是為守護包括火炮、糧餉、牲畜在內的行裝。
彼時局勢對準噶爾極其有利,兵力對比約達7:1,清軍苦斗數(shù)日,極其疲憊。然而準噶爾軍仍無法一鼓而勝,只得冒著遭遇清朝援軍的風險尾隨追擊,連日鏖戰(zhàn),鰲拜之后,參贊大臣·公達斷后戰(zhàn)死。 二十八日,清軍抵哈爾哈納河,彈藥、箭矢俱盡,被迫丟棄行裝,吸引準噶爾兵掠取,尋機突圍。此舉令清軍付出慘重代價,筆者在滿文檔案中查到18名和通泊之戰(zhàn)被俘后逃回的官兵口供,10人在哈爾哈納因陣形紊亂至于被俘,多負傷數(shù)處,可見戰(zhàn)斗酷烈潰圍而出的官兵登上對面山嶺,分兩隊撤退。傅爾丹一隊于七月初一抵達科布多,另一隊由副將軍巴賽、查弼納統(tǒng)率,在準噶爾兵追擊下全隊覆沒。
據(jù)統(tǒng)計,清軍陣亡,被俘官兵6923名,另有303名于潰逃時死亡或被俘,合計損失官兵7226名,戰(zhàn)損率超過70%,僥幸脫出的2000余官兵亦多帶傷。損失官兵中,京旗、右衛(wèi)駐防占78.5%。表一載脫出官兵10人,9人為京旗、右衛(wèi)駐防兵。若非他們殊死苦斗,清軍恐無法避免全軍覆沒的厄運,正如乾隆帝所云“京師、右衛(wèi)之舊滿洲兵奮勇沖擊,雖年少者亦皆死戰(zhàn)不退,是以盡忠者甚眾”。
指揮官層面,出師時,傅爾丹以下,副都統(tǒng)銜以上大臣共計18名,除傅爾丹、內閣學士兼副都統(tǒng)上行走德祿、副都統(tǒng)承保逃回,袞布投降,副都統(tǒng)塔爾岱在哈爾哈納河“身負七創(chuàng)”,奪馬潰圍而出外, 全部戰(zhàn)歿。此役創(chuàng)下八旗軍在統(tǒng)一蒙古戰(zhàn)爭中最大敗績,最高傷亡等多項紀錄。在19世紀前的八旗戰(zhàn)史上,也只有順治九年(1652),定南大將軍·敬謹親王尼堪戰(zhàn)死的衡州之戰(zhàn)可比。
考慮致敗原因,傅爾丹指揮失當是一重要因素。清軍在兵力劣勢下冒險進擊,對統(tǒng)帥的指揮藝術是極大的考驗,而他顯然不夠優(yōu)秀。從表二可知,黑龍江營潰圍最早,損失輕微。傅爾丹若于黑龍江兵潰后孤注一擲,以犧牲后衛(wèi)為代價突圍,不至損失如此之重。他為何選擇扎營坐守,研究者皆語焉不詳。筆者初以為傅爾丹意在固守待援,但檔案記載,準噶爾遣使談和,稽延時日,是造成清軍株守營盤的主要原因:
二十二日,自敵營派出被俘之索倫領催來告賊之宰桑等語:我們兩邊為何舍命交戰(zhàn)?
爾將所俘之郎素送回,我們將俘虜爾方之人、大臣尸骸送回,彼此講和,等因派遣。本日,大
將軍派此領催往告賊等:爾等欲得郎素頗易,只要大宰桑立即遣使講和,現(xiàn)在立即來,等因遣
往。本日,未派人前來。二十三日,厄魯特一名、索倫領催并被俘之土默特喇嘛扎布一同
來告:我之宰桑現(xiàn)在就來。被我們拿獲之喇嘛扎布還給你們,這樣說了之后,接著大批敵兵開來。
準噶爾遣使議和,是出于清理戰(zhàn)場,休整兵馬的目的。傅爾丹應允談和,許是因為連日苦戰(zhàn),黑龍江兵又棄營而走,需要時間整頓營伍。二十三日,準噶爾軍重開攻勢,清軍再難脫身。傅爾丹聞知準噶爾軍來攻,稱“既講和,何來這么多兵”,未料到戰(zhàn)局重開如此迅速,錯過最佳突圍時機。 從被圍后諸多當斷不斷之舉看,他在心理上沒有做好在不利態(tài)勢下作戰(zhàn)的準備。
后方清軍未出兵接應,也是釀成慘敗的關鍵因素。六月二十一日后,潰兵陸續(xù)逃回科布多,袞泰等急調各處兵來援,但清軍傾力出擊,后方既缺精兵,亦乏干員。除駐庫布克爾都統(tǒng)查克旦外,無人響應。 陳泰借口“我兵者,乃討伐行走之兵也,不可去爾筑城處,裹脅新到1000察哈爾兵逃往扎布堪。 這3000騎兵是科布多附近最強的野戰(zhàn)力量,卻怯戰(zhàn)東竄,不僅令科布多門戶洞開,救援之議頓成畫餅,還在承擔各項勞役的喀爾喀人中引發(fā)極大動蕩:
因侯陳泰等又帶兵向內扎布堪去,運米,運官物之喀爾喀眾無照看而動搖,駐卡倫、驛站處之喀爾喀眾推諉,各自丟棄差事,驅趕馬匹逃逸者甚眾,致卡倫、驛站曾
經中斷。且自察罕叟爾運米、賬房、火藥并趕羊前來之喀爾喀眾,將運送官物沿途拋
棄,趕帶駱駝逃逸者亦有。
一團混亂中,惟有順承郡王錫保尚屬清醒。甫接警訊,立即從布呼圖淖爾(buhūtu noor)折向察罕叟爾。當時察罕叟爾是北路最大的軍運中心,僅軍糧便貯有208620石,卻只有兵2710名。他將東撤之寧夏駐防兵截留守城,調各處添發(fā)北路官兵來察罕叟爾駐守。同時咨行喀爾喀各札薩克,令向內游牧。 部署甚合雍正帝心意,在上諭中稱其為“順承王”。八月,果將其晉封親王。 袞泰被擢升為內大臣,補授荊州將軍。查克旦亦升為內大臣。陳泰則被批為“不知羞恥,玷辱父祖,該殺”,褫職囚禁。
對噶爾丹策零而言,用兵北路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軍事冒險。此前,準噶爾軍屢為滿洲兵所敗,懷有極深的畏懼感,噶爾丹策零也不例外。八年秋,他告誡部下“斷毋越阿爾泰山,毋相戰(zhàn)。若彼來近,但勤緝哨探。降大風雪時,將其馬畜奮力趕回。”當時準噶爾最多可動員6-7萬男丁,其中準噶爾人不滿2萬, 卻要同時防備哈薩克、土爾扈特、俄國和清朝。為取得兵力優(yōu)勢,噶爾丹策零不惜從防御死敵哈薩克的西部鄂托克抽調兵力,集中3萬人馬,接近總兵數(shù)的50%!表一載俘獲滿洲兵的準噶爾人中,達林是鄂托克沙畢納爾的宰桑,游牧地在七河流域的阿里瑪圖。岳羅齊及其宰?;魸敔柖际潜徊咄继惯w往額米爾流域的布魯特人隸屬扎哈沁,負責對哈薩克的防務。 準噶爾損失兵數(shù),尚不清楚。但大、小策零敦多卜僅在額爾齊斯休整月余便挺進喀爾喀,損失應不太重。噶爾丹策零的冒險取得極大成功。
和通泊之敗,不僅令清軍拱手交出北路戰(zhàn)場的主動權,也使雍正帝苦心經營的筑城進逼之策頓成空中樓閣。七月十三日,雍正帝任命圖海之后,大學士馬士齊為撫遠大將軍,赴圖拉防守。 清朝亟需在喀爾喀縱深構筑新防線,應對準噶爾的襲擊。
準噶爾深入喀爾喀,切斷驛站,四處搶掠,清軍不敢出戰(zhàn)。還是靠喀爾喀貴族的軍隊才把準噶爾人趕走。還提到嚇得雍正在好幾個地方編練新軍,還派人修筑長城,打算同準噶爾談和。
清軍各部官兵損失人數(shù):
京旗4583
奉天579
吉林462
黑龍江84
右衛(wèi)1093
蘇圖隨帶54
察哈爾97
歸化城土默特199
喀喇沁土默特51
喀喇沁17
綠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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