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鼻琏?,這個鐘靈毓秀的女兒,又一個不幸夭亡的生命。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作者將她放在襲人之前,可見作者對她的偏愛。她的早亡也是紅樓女兒中慘痛的一筆。
晴雯之死,是寶玉畢生的遺憾,她在寶玉的心中雖死猶生,因此寶玉愿意相信小丫頭信口胡謅的“晴雯做了芙蓉花神”的話。晴雯若不死,如寶玉所愿,如賈母的初衷,必是要給寶玉做了妾的。有人說:晴雯若活著,做了寶玉的姨娘,將來會成為另一個趙姨娘。
晴雯會成為趙姨娘一樣的人?
作為黛玉的副影,曹公毫不吝嗇地將最出色的容貌賦予她,借多姑娘之口替她鳴冤,替她不平,又借寶玉之筆做《芙蓉女兒誄》懷念她,盛贊她“金玉不足喻其貴”,“冰雪不足喻其潔” 。面對這樣一個美好的生命的逝去,我們怎么忍心將她與粗鄙惡劣的趙姨娘相提并論呢?
一、晴雯:“人品心術(shù),都無可議”
晴雯其人,作者雖一面說她“千伶百俐”“嘴尖性大” ,可是同時也寫她“卻還不忘舊”:十歲大的小女孩忘記了父母、家鄉(xiāng),浮萍般的命運(yùn)風(fēng)雨飄搖,卻求了賴大家的將她姑舅哥哥收買進(jìn)來吃工食。一個孤苦無依又有情有義的女孩子的形象躍然紙上。
十歲之前她遭遇了什么?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能想象,從賴大家的奴仆到賈母的近侍,再到怡紅院的大丫鬟,晴雯十五六歲的生命歷經(jīng)滄桑坎坷。
晴雯因“伶俐標(biāo)致”,針線女紅又好,頗得賈母欣賞。也正是因?yàn)樽陨淼某鲱惏屋停Z母將她給了寶玉使喚。寶玉憐香惜玉的性格,怡紅院自由寬松的氛圍,給了晴雯自由生長的空間,她終于長成了“一盆才抽出嫩劍的蘭花”。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自古好物不堅(jiān)牢”。晴雯的真性情誠然有病補(bǔ)雀裘的堅(jiān)忍,撕扇子的嬌俏,可“嬌生慣養(yǎng)”之下,也有言語的肆無忌憚,有打罵小丫頭的惡形惡狀,有打趣秋紋、諷刺襲人的醋妒,有與寶玉的口角紛爭……但是,唯獨(dú)沒有攻于心計(jì),沒有“爭榮夸耀”,更沒有奴顏媚骨,卑躬屈膝。
晴雯的可愛之處便是單純與熱烈。她與寶玉有著非比尋常的真情,她亦相信“大家橫豎是在一處”,可是她又與他“兩不相干”,“耽了虛名”!清代徐瀛曾經(jīng)感慨道:“晴雯人品心術(shù),都無可議”。
人品好,心術(shù)正,這是晴雯有別于趙姨娘最顯著的特征,這也是我不能相信晴雯會活成趙姨娘的最大依據(jù)。
徐瀛也曾嘆道:“然紅顏絕世,易啟青蠅;公子多情,竟能白壁……非自愛而能若是乎?”是的,晴雯自尊自愛,雖是寶玉貼身近侍,又深得寶玉的喜愛,卻不肯與寶玉狎昵,不肯與寶玉一起洗澡。這一點(diǎn),實(shí)在是自愛的最好的詮釋。
就是襲人,也曾與寶玉偷試了“云雨情”啊。書中也明確地說,自此以后,寶玉對襲人更加另眼相待了。晴雯不曾靠了自己的美貌去取悅“多情公子”,這在一個女奴身上是何等可貴的品質(zhì)。
我無法想象,這樣高潔清白的生命,有一天會活成趙姨娘的模樣。
也許,有人看到了晴雯打罵小丫頭時的“惡形惡狀”,用一丈青戳了墜兒的手,對此,我想說,人無完人。晴雯畢竟是個底層的女奴,她亦是從墜兒甚至比墜兒更低一層的小丫鬟做起的。
她受教育、認(rèn)知、性格的局限,的確不是個文雅的“淑女”。可是我們不能因?yàn)樗郧榧痹昃驼J(rèn)定她會走向末流,我們也不能因她言語犀利就認(rèn)定她會將變得惡毒陰鷙,二者之間沒有必然聯(lián)系。歲月會帶走少女玫瑰色的夢幻,同樣也會積淀下沉靜與溫柔。
晴雯的“尖刻”與黛玉有相似之處,那些年吃過的醋不過是一個少女的愛意與嫉妒,哪里就到了趙姨娘那扭曲的地步了呢?
二、趙姨娘:“陰微鄙賤”
趙姨娘又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作者稱之為“愚妾”,親生女兒探春評價其為“陰微鄙賤”。她跟親生女兒探春吵鬧,與小丫鬟芳官大打出手,她覬覦著賈府的財(cái)富,伙同馬道婆用魘魔術(shù)害寶玉和鳳姐,整部書里她上躥下跳,丑態(tài)百出。整部《紅樓夢》里,怕找不出第二個這樣一個鬼憎神厭的形象。
我們當(dāng)然不能否認(rèn),趙姨娘也是個不幸的人物。因?yàn)榕f時代的法律與體制都決定了妾的身份低微,不但無法與正妻相提并論,甚至根本不被當(dāng)成家庭成員。
趙姨娘的哥哥趙國基雖然在血緣上是探春的舅舅無疑,但是這所謂的“血緣”并不被禮法所承認(rèn),連探春這個親生女兒也只認(rèn)王夫人為“母親”,探春只能叫趙姨娘一聲“姨娘”。
我們能批評探春冷血無情嗎?不能。因?yàn)樵诠糯?,妾本來就是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出現(xiàn)的。趙姨娘的痛苦并不是她一個人的痛苦,更是一種普遍的制度之痛。
我們在文本中不能看到趙姨娘少女時代的模樣。我們只能推測,趙姨娘是賈府的家生子,被賈政收房做了姨娘。少女時代的趙姨娘是否如晴雯一般美貌伶俐?是否女紅活計(jì)了得?
也許,她曾經(jīng)是美麗的,畢竟古人講究“賢妻美妾”,能給二老爺做姨娘,不可能是丑陋的。至于性格,王夫人在與賈母的對話中提到過她為寶玉擇妾的標(biāo)準(zhǔn):“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她舉出襲人的例子:“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shí)”。我們很難將這個標(biāo)準(zhǔn)與趙姨娘相聯(lián)系在一起。
于是,有人就說,也許趙姨娘年輕時也是溫柔和順的好女兒,只因后來做了妾之后的痛苦生活將她搓磨折損成了如此不堪的模樣。
我更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趙姨娘年輕時也不一定是純良溫順之人。雖然這有悖于王夫人口中的擇妾標(biāo)準(zhǔn),但是凡事都有例外,秋桐也是丫鬟出身,是賈赦賞給賈璉的妾。秋桐才十七歲,可是她的粗鄙惡毒卻讓人不忍直視,尤二姐之死她難逃其咎。
趙姨娘無疑是寶玉口中的“魚眼睛”了。她可憐可悲,可笑可鄙。她不顧體面,也不給兒女留體面。她以生了探春、賈環(huán)姐弟而居功自傲,想借兒女出頭,又不能給兒女存臉面。
她與探春糾纏,大口地啐罵賈環(huán),完全沒有大家子妾室的樣子。為了她兄弟趙國基的喪葬費(fèi),她與探春大吵大鬧,為了一包薔薇硝,她和小戲子大打出手。
她活活將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卻又處處不甘心,不認(rèn)命。趙姨娘有沒有可能讓自己活得體面一些呢?理論上其實(shí)是可以的,只要她有足夠的耐心和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就可以了。畢竟,她擁有一雙兒女,探春雖被賈母、王夫人抱去養(yǎng)育,畢竟兒子賈環(huán)在身邊,若好好培養(yǎng),將來也是可以博得功名,蔭蔽生母的。
只是趙姨娘太急功近利,太不甘寂寞了。不公平的社會體制之下,她的“反抗”不過是“我過的不好,你們也別想好好過”。她沒有底線,沒有良知,她誠然是被侮辱被損害的舊體制的犧牲品,可是也不可否認(rèn),她從來不曾自我成長,自我成就。
三、“寶珠”與“魚眼睛”
也許有人會說,我們無法預(yù)設(shè)二十年后晴雯的改變,正如我們對少女時代的趙姨娘一無所知一樣。她們有著同樣的出身(趙姨娘的出身雖未明言,但是大致可以由趙國基之死推斷其是賈府家生子),以后也會有同樣的身份,“妾”這種低人一等的身份地位難免會將一個光彩照人的女子折磨成一顆死珠甚至魚眼睛。
的確,我們看到的晴雯與趙姨娘,正處于不同的人生階段,恰似寶玉眼中的無價寶珠與魚眼睛的反差。
若按玉兄的說法,但凡女子出了嫁,沾染了男人的氣息,便失了靈秀,成了死珠、魚眼睛。在我們現(xiàn)代人看來,這言論既是對已婚婦人的“蔑視”,更是對男子的批判無疑了??墒俏覀円矐?yīng)該看到,這本來也是寶玉自身的局限性,不可一概而論。
這論斷若用在寶玉自己身上,日后他的妻妾們是否也面臨著這珍珠變死珠的威脅呢?他難道沒有想過娶妻成家的嗎?冰清玉潔的女孩若也成了“魚眼睛”——還是嫁給他之后,那寶玉也難免為自己一哭了。
晴雯不幸早夭,卻以芙蓉花般的美好留在了寶玉和我們的心中,宛如一顆無暇的寶珠。趙姨娘在偌大的賈府里,卻如同一顆塵埃般無足輕重,續(xù)書中的結(jié)局是孤獨(dú)地慘死在家廟中,結(jié)束了她可悲可嘆的“魚眼睛”的一生。
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寶玉還說,未嫁的女兒是一顆無價的寶珠。其實(shí),便是嫁了人的女兒,只要心存良善,心懷美好,依然可以是寶珠,比如平兒,可憐她連一個正式妾的名分都沒有,不但終日周旋于賈璉與鳳姐之間,游刃有余,還替鳳姐管理賈府,妥帖周全,其善良福及賈府的下人。
還有香菱,自被呆霸王強(qiáng)搶來,便給薛蟠做了“屋里人”。薛蟠之俗,甚于賈璉,夏金桂之威,更甚于鳳姐,可是香菱始終不曾改變璞玉般的美好純凈。
這兩個女兒都是嫁了人的小妾,可是在寶玉眼里,她們都是世上難得的好女兒,寶玉對她們也都充滿了憐惜與同情。若晴雯活著,給寶玉做了姨娘,寶玉又怎么會任其變成“魚眼睛”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晴雯已逝,斯人不再。我還是希望在這紛繁浮躁的世間,多逢著幾雙這樣的眼睛——看盡人間滄桑后,洗盡鉛華,脫去戾氣,既能欣賞美麗的皮囊,也能發(fā)現(xiàn)有趣的靈魂。
這樣,也許會真正了解曹公筆下那朵美麗的芙蓉花,也會體諒作者苦心孤詣寫出的那“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作者:杜若,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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