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都說是一入紅樓夢難醒,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對于《紅樓夢》,太多的人讀起來就再也放不下。一讀再讀之后,就會在心中產(chǎn)生千百種情愫,互相沖擊,澎湃不止,對寶釵的敬,對黛玉的憐,對湘云的愛,對探春的贊,對鳳姐的懼,對賈母的親……還有對大觀園的憧憬,那種欲罷不能、欲說還休的感覺,實在無以排遣的時候,你可以來這里——“紅樓心語”!
“紅樓心語·淺斟細語”欄目是每一位紅迷朋友的家園,在這里你可以愉快地開啟屬于你自己的夢想航班,盡情地抒發(fā)你對《紅樓夢》的喜愛之情。
“紅樓心語·淺斟細語”
“繡春囊”事件的突發(fā),使王善保家的逮著了機會,在王夫人面前,告倒了晴雯,致使晴雯病中被逐,結束了年輕的生命!這是一個令人痛心又匪夷所思的事件。
根據(jù)第七十五回邢夫人的弟弟邢德全所訴,我們大體可以知道,邢家的境況日益衰落,靠的就是邢夫人的資助。這和尤氏照顧尤老娘母女的情形一樣。邢德全一家此前一直居在外地。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負責掌管邢家的“日常用度”,應該是長期定期往返于大江南北的賈邢兩家,統(tǒng)計、清算邢家的開支,并向邢夫人匯報,領取費用,送至邢家。這就是她最主要的工作。邢夫人住在榮國府賈赦的院子里,王善保家的平時跟隨邢夫人,主要的活動范圍基本上也在于此。
晴雯本來是榮國府的管家賴大買來的丫鬟,賴大的母親賴嬤嬤見賈母喜歡,就把晴雯送給了賈母。賈母后來又把晴雯撥給了寶玉。晴雯從此就成了寶玉的丫鬟,從榮國府的絳云軒到大觀園的怡紅院,一直跟隨在寶玉身邊。王善保家的和晴雯的日常生活毫無交集。從抄檢大觀園的情況來看,大觀園里唯一與王善保家的有親屬關系的就是迎春的貼身丫鬟司棋。晴雯與司棋也沒有過任何沖突。
晴雯是非常聰明的,她在絲毫不知道被人告狀、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被王夫人怒斥了幾句,就知道被人告了。晴雯被王夫人怒斥的時候,王善保家的就在現(xiàn)場。假如平時她與王善保家的有正面沖突或者間接矛盾的話,以她的聰明,她不可能想不到王善保家的。而晴雯至死都不知道是誰告的她。
既然如此,這就奇怪了,為什么王善保家的對晴雯耿耿于懷,逮著機會,別的人都沒提,一心要告倒一個跟自己毫無關系的晴雯呢?我們來回顧一下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提起晴雯的端緒。
當王夫人叫王善保家的共同來商議繡春囊事件時,王善保家的一開始并沒有積極地探討如何查人,而是抓住機會,打擊那些“素日不大趨奉”她的大觀園里的丫鬟們,說道:
“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象受了封誥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
這段話里,一般讀者常認為的丫鬟被分成了兩個層次,即“女孩子們”和“姑娘的丫頭們”。事實上,她們也屬于兩個微小的階層,只是在大觀園里的平和氣氛下,等級層次表現(xiàn)得不那么明顯。后者是“貼身掌管釵釧盥沐”的兩個丫鬟,比如襲人、麝月;前者則是除了貼身丫鬟以外的丫鬟們,比如晴雯、秋紋。王善保家的意思是,一般丫鬟態(tài)度傲慢,無人敢惹,還善于挑唆貼身丫鬟,以欺負了主子為由仗勢欺人。她的意思是大觀園的風氣很不好,問題出在一般丫鬟上,要整頓她們。為什么她要把貼身丫鬟與一般丫鬟區(qū)分開呢?這倒不是貼身丫鬟們“趨奉”她而一般丫鬟不“趨奉”她,而是因為她的外孫女司棋也是貼身丫鬟,她得保護自己人。
王夫人可沒被她牽著鼻子走。王夫人沒出閣的時候,就是王家二小姐,深知小姐的貼身丫鬟是什么樣子。在滿族貴族家庭中,未出嫁的女兒在家庭中的地位高于同輩的媳婦,水漲船高,小姐們的貼身丫鬟自然就會滋生優(yōu)越感。王夫人雖然承認這種優(yōu)越感的客觀現(xiàn)實及其產(chǎn)生的基礎,卻沒有忘記要以各層奴婢應該遵循的各自地位的禮制規(guī)矩,來維護封建等級制度。但是王夫人身居榮國府高層,抓的主要是管理方法。丫鬟們的問題,中有王熙鳳及各房主子,下還有管家娘子們在具體管理,根本不是她這個層次的領導要直接操心的問題。既然封建大廈的基石是等級制,那么分級管理才是她要抓的問題。于是王夫人說:
“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你們該勸他們。連主子們的姑娘不教導,尚且不堪。何況他們!”
根據(jù)王善保家的匯報的情況,王夫人的判斷是,一般丫鬟挑唆的是貼身丫鬟,貼身丫鬟輕信一般丫鬟的挑唆,問題就出在貼身丫鬟上。既然你王善保家的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就應該處理這個問題。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在賈府,服侍長輩主子的仆人地位高于服侍晚輩主子的仆人。王善保家的雖然不是管家娘子,但是也有權力教導那些低輩主子的貼身丫鬟。所以王夫人說“你們該勸他們”。
按地位,王善保家的確實有權教導那些丫鬟們。但在現(xiàn)實中,她沒有直接的管轄權,本人的地位又隨著邢夫人在榮國府的邊緣化而邊緣化,誰會買她的賬呢?要想打擊丫鬟的,還是得打動王夫人,讓她直接插手管理到丫鬟們。她準確地拋出了晴雯:
“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tǒng)?!?/span>
果然,一語中的,勾起了王夫人的回憶。她乘勝追擊,提議王夫人即刻把晴雯喚來一見。王夫人見到晴雯后,相信了她的話,不僅要驅趕晴雯,而且決定親自整治寶玉的丫鬟隊伍。
回顧晴雯被告的過程,可見,王善保家的的目標是要給所有的丫鬟們一個下馬威,而不是晴雯一人。把晴雯逐出大觀園,甚至逐出榮國府,并不是她的既定目標。在榮國府,有問題的奴仆不一定會被逐出府。鳳姐將賈璉和鮑二家的捉奸在床,賈母都沒有命令把鮑二家的趕出府,就何況晴雯只是長得好看點了。如果不是王夫人把話題的重點引到了她們這些沒有盡到教導責任的人的身上,她不會當場把晴雯作為一個典型例子提出來。至于晴雯被逐,更不是她能預料或掌控的事態(tài)發(fā)展方向。
但是問題來了,既然對所有的丫鬟都看不順眼,王善保家的為什么在王夫人面前,不提張三,不提李四,非要提晴雯呢?她對晴雯的指控有三個要點:一,晴雯是寶玉的丫鬟;二,晴雯艷冠全園;三,晴雯罵人。其實,自從金釧之死后,合府皆知,王夫人對寶玉身邊的漂亮丫鬟分外敏感,生怕有人因為貌美勾引寶玉。只要提前兩條,就能引起王夫人的重視。但是要結合她前面的對丫鬟們“象封了誥似的”,表現(xiàn)丫鬟們傲慢無禮的一面,必須要說晴雯的缺點。王善保家的與怡紅院沒有半點關系,“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著”,就只能說晴雯罵人了。
大觀園里,罵人的丫鬟可不止晴雯一個。王善保自己的外孫女司棋,就是罵人的狠角色!為了一碗蒸蛋,不僅罵人,還帶領小丫頭們大鬧廚房,翻果蔬,扔物品,震驚了大觀園!想必平時為了一點小事,司棋罵人的程度、頻率絕不比晴雯差。怡紅院里,麝月、秋紋、碧痕、綺霰都罵過人,就連“溫柔和順”的襲人,生氣的時候,都斥責過春燕的娘是不是“認真不知王法?”。秋紋罵小紅的時候,還“兜臉啐了一口”!麝月與墜兒的母親講理的時候,還叫小丫頭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極度地侮辱地位低的仆婦。和其他人相比,晴雯平時罵人的程度,也就算一般。她只有碰到墜兒偷金鐲子這種讓她極為氣憤和感到丟臉的事情的時候,才有過用一丈青戳墜兒的過激行為。可以說,罵人在大觀園里的丫鬟中,基本屬于常事。即便晴雯沒罵過人,光是她艷冠全園這一點,也足以使她遭受金釧的被攆命運。
那么,王善保家的為什么要跟丫鬟們過不去?丫鬟們“素日不大趨奉”她,可也沒得罪她?。?/span>因為她要的就是丫鬟們的“趨奉”!“趨奉”,能給當權者帶來地位尊崇的心理滿足和行賄獻物的額外收益。趨炎附勢是社會的基本常態(tài)。丫鬟們“不大趨奉”王善保家的,那么“趨奉”誰呢?“趨奉”有權勢的仆婦。同樣是太太的陪房,王夫人的陪房就比邢夫人的陪房要有權勢得多。
為了查找繡春囊的主人,鳳姐給王夫人出的主意是,以查賭為由,把四五個心腹仆婦安插在園中進行暗查。這些人是:周瑞家的、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和來喜家的。一看便知,她們是王夫人和鳳姐的陪房。一有重要事情,王氏姑侄就想到她們,可見她們平時在丫鬟們面前是何等的權威勢重!這是因為王氏家族在賈府大權在握,才使得陪房們跟著水漲船高。
邢夫人畢竟是榮國府的長媳,當然不甘心被邊緣化。王善保家的清楚這一點。所以她主動充當起邢夫人的耳目,“常調唆著邢夫人生事”。王夫人多次去怡紅院看寶貝兒子,還一直不知道晴雯是寶玉的丫鬟,她卻能記得一清二楚。說明她經(jīng)常去大觀園,足跡踏遍大觀園的各個角落。她在干嘛?不就是找事生事嗎?這樣的人,連鳳姐也不得不防著她。有她在長輩面前,巧舌如鳳姐,也不敢隨便說話。然而,邢夫人的地位不是靠“常生事”就能提高的。邢夫人的娘家尚且需要邢夫人接濟,家貧勢弱,跟財雄勢大、結為一體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根本沒得比!王善保家的也明白,要想提高自己的地位,就得想方設法得到王夫人的重用。
王夫人收到繡春囊后,立刻來到鳳姐房中。初議之后,又召集周瑞家的等五家陪房來共同商議。就在此時,王夫人看到了王善保家的,王夫人本來就覺得人少,考慮到是她把繡春囊送來的,也是知情人,于是把她也召入繡春囊調查組。邢夫人只是派王善保家的把繡春囊送給王夫人,送完之后,按理王善保家的就應該回去復命。可她沒有。當五家陪房進入鳳姐房中之后,她卻出現(xiàn)在了王夫人的視線中,這絕不是偶然的。她沒有任何理由進入賈璉的院中。這說明從她把繡春囊送到王夫人后,她就一直在王夫人的住所附近觀察,并且尾隨王夫人進入了賈璉的院中,看到五家陪房進入鳳姐房中后,估計她們將商議繡春囊事件,就故意在王夫人眼前晃來晃去,為的就是參與到其中。她成功地進入了調查組,并在王夫人見到晴雯之后,順理成章地提出用抄檢大觀園的辦法來查繡春囊的主人的方案,得到了王夫人的贊賞。
在抄檢行動中,王善保家的上躥下跳,蹦得比誰都歡,不停地“刷存在感”,誰也不放過,為的就是在奴婢們面前顯擺自己的權勢,誰要不服,就要受到懲處,以后誰也不敢不恭敬她。上夜的婆子不過是攢了一些多余的蠟燭燈油,連抄檢隊長鳳姐都還沒定性,她卻馬上就說,“這也是贓。”抄檢隊進入瀟湘館,鳳姐剛到黛玉房中打聲招呼,她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帶了其他人進入了丫鬟房中抄檢。紫鵑是黛玉的貼身丫鬟,她房中的寶玉舊物,明顯是黛玉叫她收著的,她還自鳴得意地認為搜出了異物。探春以強硬的態(tài)度反抗離亂人心、愚不可及的抄檢行動,使她無法達到震懾秋爽齋的丫鬟們的目的,她就自不量力地去挑戰(zhàn)探春的個人權威。
她的一切言行絲毫沒有達到震懾丫鬟的目的,還丟足了面子。瀟湘館的大丫鬟紫鵑都把她當笑話看,就何況瀟湘館的其他人了。探春干脆就是一耳光。最讓她顏面盡失的是,一心要查別人的問題,卻查出了自己的外孫女司棋與其表弟潘又安的戀情及證物!這在封建社會是不允許的。抄檢的主意是她出的,抄檢的行動是她積極參加的,繡春囊的主人沒查出來,反倒查出了迎春的貼身丫鬟丑聞,令邢夫人顏面盡失,邢夫人怪她多事,打了她一頓。雖然邢夫人的言行在探春看來,是一種掩飾,但也不全是。前有迎春的奶媽聚賭被查出來,現(xiàn)在又在迎春的丫鬟中出現(xiàn)問題,邢夫人不生氣是不可能的。
以一個與晴雯毫無瓜葛的人來導致晴雯之死,既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實屬作者的妙筆!從告倒晴雯到抄檢大觀園,表面上是一個不得勢的老年仆婦上躥下跳的丑態(tài)表演,導致了大批丫鬟的悲劇命運。實際上,用這個仆婦串起邢王兩個表面合作、暗中爭權的家族關系,反映家族內部各層人群深刻的矛盾,以此掀起一場猛烈、愚蠢的自傷風暴,升起這個封建大家族不可逆轉的沒落命運的大幕,才是作者塑造王善保家的這個角色的全部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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