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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默
用葷香的野味打底之后，來看清雅的女兒們，用另一種香氣來熏染文字，熏染讀者。配得上在這個飄雪季節(jié)里陪伴女兒們的，也只有凌寒獨放的梅花了?？此戚p易寫出，估計作者也是嘔心瀝血而成，只是不露痕跡罷了。但也不是毫無斧鑿之感，首先對于這部一向很講究時空感的作品來說，十月頭場雪就鋪天蓋地成了琉璃世界，已經(jīng)是為了場面妝點的夸張?zhí)摌?gòu)了，而這梅花，在嶺南還可一說，連江南一帶都須正月之后方才盛放，在北國已是罕見，何況十月盛開？怎么說，都是姑妄言之的小說家言了，但這樣虛構(gòu)出的一場幻夢，卻不被讀者深究指陋，因為這里面寄托著精神旨?xì)w，是被讀者所認(rèn)可和贊許的。我們就愿意沉溺在這樣白雪紅梅的夢里。就像孩子愿意相信月中有玉兔嫦娥一樣，并不愿被告知這是一個坑坑洼洼沒有生命的大土球。
寧愿違反時間真實地虛構(gòu)，也要寫出的景物——梅花，在宋代以后的詩學(xué)文化里，已經(jīng)逐漸構(gòu)筑成具有人格化的意象。凌寒怒放、不畏霜雪的梅花，成了文人士大夫自我人格的標(biāo)榜。雖然濫觴可以追跡到南北朝的詩人何遜，但真正把梅花捧到第一名花的位置，坐上花卉意象里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把交椅，儼然“國花”待遇的，無疑是在宋朝。托名柳宗元的《龍城錄》所記載的趙師雄羅浮遇梅花仙子的典故，幾乎為所有詠梅詩必用，也是基本可以斷定出于宋代。而林和靖的“梅妻鶴子”，在家庭倫理為首位的儒家文化里能成為佳話，梅、鶴清雅的文化內(nèi)涵無疑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如果是紅杏為妻，八哥為子，恐怕就只能成為笑談了。宋人詠梅連篇累牘，詠梅詩四千多首，詠梅詞一千多首，往往十首聯(lián)詠，甚至產(chǎn)生了“百詠詩”，以一百首絕句詠梅的盛況。南宋編有《梅苑》這樣專收詠梅詞的詞集，也算前所未有。宋人喜好梅花，還表現(xiàn)在編撰《梅譜》《梅品》這樣的博物之書。如《梅花喜神譜》這樣以詩配畫的梅花圖冊也是產(chǎn)生于宋代。明清已還，對梅花的喜好在文人中依舊不減。這些掉書袋的話也不必多說，還需要交代一下文化背景，方能明白為何海棠菊花之后，還得用梅花再次渲染，才算韶華勝極。正如詩人范成大《梅譜序》所說：“梅，天下尤物也?！?/p>
古人詠梅花，多以白梅為主，與雪同色的清瘦姿態(tài)，自然更符合文人的自擬。但紅樓用來比脂粉香娃，還是紅梅更恰當(dāng)些，“梅好惟嫌淡佇，天教薄與胭脂?！奔t梅成為這一回的主角，乃是曹公精心預(yù)備的，為了她，灑下一場鵝毛大雪，好讓她的艷色暗香，在潔白清冷的底子上，越發(fā)顯出精神來。
但一般俗手，卻容易因此為寫梅而寫梅，最后就寫“沒”了。寫梅花，更是為了寫有著梅花品格的諸艷。那一枝“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的紅梅，儼然成了大觀園中女兒們的寫照，是女兒們精魂的凝聚。
首先是主持詩社的李紈，這個竹籬茅舍自甘心的“老梅”，有著梅花的素淡自貞。然而守寡的她，也只能自比白梅，而對紅梅，恐怕只能暗自艷羨。首先提及去櫳翠庵乞梅的是她。那番對胭脂紅粉的渴慕呼之欲出。白梅召喚出了紅梅之后，便要吟詠。湘云一向踴躍，但此刻寶釵黛玉聯(lián)手，讓人懷疑“釵黛合一”已經(jīng)提前完成。黛玉出主意，“方才聯(lián)句不夠，莫若揀著聯(lián)的少的人作紅梅”，顧及客人的感受，這番細(xì)膩周到，儼然寶姐姐的心思口吻；而寶釵“回來還罰寶玉，他說不會聯(lián)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一心在寶玉身上，又恍如黛玉附體。這次的“身份易位”，寫得隱蔽卻又細(xì)膩，兩人成為閨蜜后，互相有了影響。但這次，釵黛暫且退后，連聯(lián)句奪冠的湘云也要為下面的寶琴退一箭之步。脂批提示道：“此回著重在寶琴，卻出色寫湘云。寫湘云聯(lián)句極敏捷聰慧，而寶琴之聯(lián)句不少于湘云，可知出色寫湘云，正所以出色寫寶琴?！疳槹刀桑豢刹恢??！睂毲僭诼?lián)句中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是第一層的鋪墊，到了詠紅梅詩，才算是她的正傳。
三首紅梅詩，寶琴為主，邢岫煙和李紋作陪。妙在各有特色，三人的形象，通過詩對詩人自我的書寫而作了補(bǔ)充，從而避免了再去描寫她們的冗筆。
王安石《紅梅》詩云：“春半花才發(fā)，多應(yīng)不奈寒。北人初未識，渾作杏花看?！钡厢稛煹脑姡茁?lián)強(qiáng)調(diào)了還是梅花之“早”，而且與桃杏相比，已經(jīng)暗示了此花同樣是紅艷芳菲。頷聯(lián)庾嶺、羅浮，用了最常見的梅花典故，寫出了紅梅的爛漫春色和迷離神秘。之后更用兩位仙女來刻畫梅花的形象，萼綠華又雙關(guān)綠萼梅，縞仙則是白梅的典故，綠梅將蠟燭點燃，映成了紅色；白梅酒醉酡紅，騎紅色的殘虹。從文字上都是緊扣紅梅二字，而意象則艷而不俗。首尾兩聯(lián)，算是邢岫煙的自我寫照。在眾人一片大紅猩猩氈斗篷中，她依然家常舊衣，不卑不亢，這種超然大方的態(tài)度，源于她的自信。自認(rèn)才華心性“豈是尋常色”，并非輕薄脂粉。邢岫煙的姿態(tài)，也贏得了上下人等的尊重。
李紋姊妹，是我一向十分好奇的。雖然明知不過是跑龍?zhí)椎模髡邲]有讓她倆完全淪為人肉背景板，在詩歌謎語上給了不少戲份，也算很良心了。尤其李紋還有這么一首完整的七律，寫得又如此有特色，讓人不禁想猜測其命運結(jié)局?！皟瞿樣泻劢允茄?，酸心無恨亦成灰。”寫法雖是脫離了一般俗套，頗有點精巧，但未免太作悲了。雖說可解釋為喪父之痛，但讓人隱隱有著一種對她未來的擔(dān)憂。母親是寡母，大姐姐也是寡婦，這一家子的命運，總隱隱透著凄涼。而“誤服”“偷下”“蜂蝶疑猜”的用詞，也似乎有些不祥。她寫的雖也是燦爛紅梅，卻更多的讓人看到的是無奈與堅持。
只有寶琴，似乎成為紅梅所認(rèn)的主人，其“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意境高遠(yuǎn)超俗，渾無塵跡。以大意境的渲染，超越對梅花具體形態(tài)的刻畫，已經(jīng)比前兩首高出一境界了。笛聲、幽夢、銀河，這些清幽迷離的意象，有著淡淡的惆悵，哀而不傷，相較而言，前兩首的詠志抒懷則顯得直露了。而寶琴詩還寫出了梅花的暗香隱約，如銀河中的游仙浮槎蕩漾，“香”這被前兩首忽略的嗅覺感受，讓詩更為豐富立體了?！按簥y兒女競奢華”，更是把梅花作為女兒們的群像，而非個人的自比自憐，也更為大氣。無怪乎書中諸位交口稱贊，舉杯相賀。
單純讓梅花詩脫穎而出，顯然還不夠。這種心靈的觸碰，還無法雅俗共賞地抵達(dá)世俗的靈魂。所以，作者又設(shè)計了寶琴在雪坡中抱梅而立的畫面，讓見多識廣的賈母也大為驚艷，乃至要為之提親。求之不得，也要求把這一畫面，通過惜春的大觀園圖，永久地記載下來。從此，寶琴抱梅，成為了與黛玉葬花、湘云眠芍等相提并論的圖景，成為繡像的絕佳題材。
這樣一個人物，按紅樓的說法，“也只有她配比紅梅”。但，慢著，這一回，實際上還有著兩個與紅梅相關(guān)的金釵。她們不像寶琴這樣閃耀在聚光燈下艷麗奪目，但卻顯出作者的別具匠心。
一直不曾出場的妙玉，卻有著特別的戲份。她與寶玉在櫳翠庵相會的一幕，自然令讀者浮想聯(lián)翩。讀者中的好色者，多往情色方面想，就如后四十回的賈環(huán)一般，以為妙玉對著寶玉懷春。當(dāng)然這些臆想也并非空穴來風(fēng)。妙玉從上次露面的烹茶，到這次的送梅，都是不按常理出牌，讓俗人們難以理解，他們自然只能用自己的三觀來解釋。按照他們的觀念，一個尼姑，哪怕只是帶發(fā)修行，也應(yīng)該遵守清規(guī)戒律，對紅塵不聞不問，何況對一個多情的清俊男子？搭理了便是思春無疑。什么紅顏知己藍(lán)顏知己，都是出軌的借口掩護(hù)。在他們的精神世界里，是缺了那么一個靈魂相尋相遇、相知相守的空間維度。但他們的“降維攻擊”，無疑是對“靈魂幸存者”們最常見的摧毀方式。
一般的作者，恐怕也不敢用紅梅來比喻妙玉。這里面有著被誤解的危險。作者，在某種程度下，會隱隱得討好想象中的讀者，希望他們能喜歡自己筆下的人物，無論善與惡。尤其是喜歡自己也喜歡的人物。在妙玉判詞里，曹公不辭用最夸張的贊美，寫妙玉“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阜比仙”，這種夸獎用在“小才微善”的紅樓兒女們身上，已經(jīng)是非常極致了。但要讓讀者也買賬，最安全的做法，是依照傳統(tǒng)的道德軌范來模寫人物。黛玉固然有尖刻小性等所謂缺點，但她有大量的篇幅可以解釋，可以用其他優(yōu)點來化解。但妙玉沒有，有關(guān)她的篇幅，幾乎都有著極大的爭議。曹公難道不曉得嗎？他依然把妙玉形象放在鋼絲繩上。任憑它有墜落的危險，他也要冒險一試，用最少的篇幅，最有挑戰(zhàn)性的情節(jié)，試圖說服讀者：這就是我心目中最有才華最有個性的女子呀，你們能不能也喜歡上呢？這是一次對讀者閱讀的挑戰(zhàn)，因為它不僅僅是尋求普通的閱讀愉悅，而是透過文字，伸出觸摸靈魂的手。只看我們讀者是否也愿意把自己敞開，甚至也探出自己靈魂的觸手，去與數(shù)百年前跨越時間空間的另一個靈魂相觸碰。雖然互相不知道皮相的模樣，但這樣的相交，比現(xiàn)實的廝守終生，豈不更讓人悸動嗎？
妙玉與寶玉是如何見面與對話？她又是何種態(tài)度？她最后為何又送了其他姐妹們梅花？這些被文字掩藏的場景，可以惹動我們的想象，但都不必當(dāng)真。最真切最明了的，就是這個紅梅的真正主人，她把寄托自己精魂的紅梅，分發(fā)出來，點染了詩社，引發(fā)了優(yōu)美的詩作，還讓梅花在白雪皚皚中行走，成為這個冬天最美麗的風(fēng)景。
而另一朵被人忽略的梅花，是四姑娘惜春。其實準(zhǔn)確的說，她更像是一片白雪。與熾熱燃放，年輕心熱的寶琴不同，她不斷地在隱藏自己，在雪地里把自己逐漸修成了面冷心冷。雖然因畫畫告了假，其實當(dāng)時也擱筆不畫，完全可以參與姐妹們的詩歌盛會。甚至連告假都是不必的，只是一個逃離的借口。每月只是兩次詩社相聚，其他日子完全可以作畫，聚會并不會有所耽誤。但她依然自己舍棄了唯一的歡樂機(jī)會。連她自己喜好的繪畫方面，面對大工程，她也只能“為難”“出神”。她無法完成超出她能力的期待，于是逃離必將成為她的出路。作者在這一回里，讓她和妙玉，一明一暗地出現(xiàn)，用意深遠(yuǎn)。她們是十二正釵里的一對出家人。只是未來的妙玉可能從空門還俗，而未來的惜春則可遁入空門。相反的方向，相反的心態(tài)，從這一片白雪紅梅中就已經(jīng)泄露消息了。差不多與寶琴同齡的惜春，本應(yīng)該也是年輕心熱，可卻慢慢冷淡無為，雖然居住在暖香塢中，也不能化解她心中的冰雪。而妙玉似乎本該清凈無為，卻相當(dāng)活躍。不知道惜春在畫大觀園圖里，除了把寶琴畫入，那櫳翠庵里胭脂一般的紅梅，是否也要描畫出來？那庵中的妙玉，在畫里是念經(jīng)，是烹茶，還是折梅呢？
從寶琴到惜春，以及背后隱隱貫穿的妙玉，這三位女兒們在明處與暗處，在清冷與秾艷之際，分別煥發(fā)著別樣的生命與青春。圍繞著她們，諸裙釵們更是清揚舞動，姿態(tài)各異，描繪出紅樓里最讓人心動神移的場景之一。于是最冷的背景里，也寫出了最具春色的溫暖情懷。這樣的大手筆，也非曹公莫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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