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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黛襲
四十七回用半回的篇幅敘述了鴛鴦抗婚的余波。開始便是賈母批評來探聽信息的邢夫人,“我聽見你替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只是這賢慧也太過了,由著你老爺性兒鬧”,說得邢夫人滿面通紅,只辯解說賈赦的性子自己勸不了。賈母說,“他逼著你殺人,你也殺去?”這么接地氣的話,原來她老人家也說過。顯然,賈母被邢夫人的“愚犟”給逼急了,找不到別的話可駁,便用這句話頂上。
平日,賈母和小兒子住在一起,出于風(fēng)俗也好,平衡心理也罷,她更喜歡小兒子家的氛圍卻是我們能真真實實感受到的。孫兒寶玉長得可人意,叫人疼,孫女探春有眼色,敢說話,兒媳王氏雖說有點木頭,好在大家都是大家閨秀,行事作風(fēng)、禮數(shù)規(guī)矩有默契,兒子賈政有點矯情有點假,但是真心實意的孝順。當(dāng)然,之前還有孫女元春和孫子賈珠,兩個孩子都是人尖子,隨著他們的離去,人變得有點少,賈母稍感寂寞,好在還有別的孫女,于是把迎春、惜春也叫來解悶。恰巧賈璉又娶進了能言善辯、伶牙俐齒的王熙鳳,很多人認為是王夫人把自己的侄女嫁進賈家,好作自己的幫手,抓賈府的權(quán)力,但鳳姐是邢夫人的兒媳,她該跟著邢夫人過,王夫人能占得了幾成便宜?我以為一定是鳳姐的有趣合了賈母的意,賈母以幫王夫人管家為由,賦予鳳姐大權(quán)作為獎勵,把鳳姐從邢夫人那里調(diào)到了自己身邊。
更何況又有一個親戚——薛姨媽長期相伴。薛姨媽最大特點是認實。上回中賈母對她說一句,你姐姐平日極孝順我,鴛鴦事上委屈她了。薛姨媽就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聽了,怎肯落一個偏心的把柄在別人手中,于是毫不客氣地說,“不偏心”,隨即轉(zhuǎn)移了話題。薛姨媽跟不上賈母的話頭。放眼榮國府,能和賈母過招并且過得又那么風(fēng)趣的除了鳳姐還有誰?不過要是人人都是鳳姐,賈母也會審美疲勞疲于應(yīng)付的。薛姨媽的好處是不惱。賈母剛才那種硬邦邦的態(tài)度,換成其他好多心的親戚太太或許就會甩臉走人了——話說薛姨媽家也不是沒有房子;即便惱了,小丫頭們隨便哄幾句也就算了。再說賈母和薛姨媽之間也沒什么利益瓜葛,大家既客客氣氣地、又親親熱熱地在一起,聊天解悶正好,組成牌局更佳。
賈母的“朋友圈”里顯然沒有邢夫人。平日吃酒、打牌、娘兒們在一起說說笑笑根本沒有邢夫人的影兒。只能在大場合或節(jié)日間,全家人待在一起之時,邢夫人才會露面一下下。
邢夫人其實也是個狠角色。在娘家獨掌經(jīng)濟大權(quán),出嫁時把一份家私攥在手里帶到了婆家,搞得大妹妹嫁的凄涼,小妹妹無人聘娶,弟弟只能靠打秋風(fēng)過活了。但賈赦更狠,比她更自私,兒女全是工具,老婆只是擺設(shè)。賈赦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想必邢夫人也曾攔過,但賈赦如孫紹祖,說不好,就把你弄到柴房里去。沒奈何,她只能先保住榮國府大太太的位置,好歹銀錢還能經(jīng)手,對邢夫人來說,要不了太多愛,有很多錢也是可以的。她的這種“婪取”氣質(zhì)怎能和豪門出身的在金錢面前云淡風(fēng)輕的賈母、王夫人等相合呢?她的這種自保姿態(tài)又是她的婆婆妯娌兒媳不能理解的,她們不能理解一個女人怎能如此縱容丈夫?而她的“犟”脾氣也不允許她低下頭去俯就她們。她和她們無話可說。她顯然是從大家族里游離出來的一分子。
賈赦看上鴛鴦,邢夫人說的理由應(yīng)是實情,鴛鴦是個人尖子。至于把鴛鴦挖到手可以謀算賈母的財產(chǎn)等等我覺得是陰謀論者給自己加的戲。鴛鴦果真答應(yīng)嫁給賈赦,或許能讓賈母的注意力稍微朝賈赦這邊傾斜一點,但也很有限,甚至是負作用。賈母會喜歡一個“喜歡上位”的姨娘嗎?再說鴛鴦去了,自然有人接替鴛鴦的位置,沒有一邊在小院當(dāng)著姨娘一邊在大院做著大丫頭的理。彩霞是王夫人的丫頭,平日利用職務(wù)可以偷東西給賈環(huán),一旦離開那個位置,便利立馬就沒了,接觸不到了。就算鴛鴦?wù)莆召Z母的財產(chǎn)信息,但是,能偷出來嗎?能偷多少?賈母自己說弄倒了她,好擺弄我,我覺得這是賈母啟動了進入賈府五十四年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預(yù)防機制,但并不能代表娶個鴛鴦就是賈赦、邢夫人合伙搞陰謀,這倆人在這之前還是一直希望靠攏組織的。賈母的心頭寶貝寶玉、鳳姐被魔魘,賈赦積極尋找救治之法,便是一個明證。他們雖胡子花白、性子愚犟,類似小孩的那種爭寵之心不滅。賈政曾說過,母親為何不把疼愛孫兒之心移一點給兒子呢?換句話說,誰不希望母親愛自己?
只是不共享“朋友圈”,所得信息和平日臆想出入很大。不過就是一個丫頭,他們以為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沒想到兩個當(dāng)事人——賈母、鴛鴦都不愿意。他們不清楚自己在榮府大院全是負面評價,賈母平日就意見多多——鳳姐就知道。
本回余波,賈母批完邢夫人,立馬喊人,立即組人玩牌。全是“朋友圈”的人。上桌的除了賈母本人,還有王夫人、薛姨媽、鳳姐、鴛鴦,鴛鴦是給賈母和薛姨媽看牌的。沒上桌的,幾個姊妹包括探春在內(nèi),在旁邊也跟著湊熱鬧。
鳳姐先讓探春等學(xué)著算命,引得探春好奇問道,“這又奇了。這會子你倒不打點精神贏老太太幾個錢,又想算命” 鳳姐兒道:“我正要算算命今兒該輸多少呢,我還想贏呢!你瞧瞧,場子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闭f得賈母薛姨媽都笑起來。一笑。又給鴛鴦遞暗號,故意讓賈母贏了這局,還笑著反悔,“我發(fā)錯了”,賈母笑著已擲下牌來,說:“你敢拿回去!誰叫你錯的不成?”二笑。賈母高興,又向薛姨媽笑道:“我不是小器愛贏錢,原是個彩頭兒。”薛姨媽實在是喜歡認實,說:“可不是這樣,那里有那樣糊涂人說老太太愛錢呢?”你說這話叫賈母怎么搭腔?
因鳳姐不給錢,鴛鴦因此不洗牌,賈母不知原因說鴛鴦,“你怎么惱了,連牌也不替我洗”。賈母這句話有點萌,細讀竟不是一個權(quán)高位重、威風(fēng)八面的主子對一個家生子丫頭說的話,有點寵溺,有點抱歉,所以我是不相信賈母僅僅只是利用鴛鴦,而竟沒有絲毫感情在里面,不放手,一定有舍不得的成分,當(dāng)然,對于賈母來說,她的喜歡是我可以喜歡你,但你不可以要求我來喜歡你。一旦感覺到有被強迫的味道,賈母立馬就變回了那個位置上的屬于最高權(quán)威的冷面孔。不過,這是日常,賈母允許自己愛意流露。
薛姨媽繼續(xù)認實,“果然是鳳丫頭小器,不過是頑兒罷”,鳳姐站起來,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匣子笑道:“姨媽瞧瞧,那個里頭不知頑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頑不了半個時辰,那里頭的錢就招手兒叫他了。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再斗了,老祖宗的氣也平了,又有正經(jīng)事差我辦去了?!痹捳f未完,引的賈母眾人笑個不住。這是三笑。平兒怕錢不夠,又送一吊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里的錢費事。”賈母笑得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叫:“快撕他的嘴”。四笑。賈母真是敞開了笑,鴛鴦的事仿佛已經(jīng)忘到了九霄云外。
很精彩,對不對?為了讓賈母開心,鳳姐可謂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刻意討好的成分很明顯,但我覺得她其實也很享受這種和賈母棋逢對手的感覺,不然就懷“口才”而不遇,懷才像懷孕,很沉重的;加之賈母是上級的上級,和這么重量級的人如此斗嘴,那份榮耀,簡直是金鏈吊墜里又鑲上了一個光彩奪目的鉆石??膳赃呥€坐著一個孤零零的邢夫人。
這種一團和氣笑鬧的氛圍,對邢夫人來說應(yīng)該是十分陌生的。她在那個小院或者娘家過得日子可不是這么柔軟的,她融入不了,也學(xué)習(xí)不了。同在豪門,她的日子僵硬而陰冷,她能恨誰呢?恨賈赦?可是沒有賈赦,就沒有她的位置;恨賈母,不可能,那是資源的擁有者,爭寵的對象;恨王夫人、薛姨媽,關(guān)人家什么事?能恨的只有鳳姐了,本來以為她是自己人,所以先找她幫忙說和,現(xiàn)在才看明白,鳳姐這個兒媳“吃里扒外”,和她這個婆婆竟不是一條心。在這里,鳳姐明星般的耀眼,全場的焦點,而她這個婆婆只能灰頭土臉默默坐在一邊??峙掠心敲匆凰查g,邢夫人會覺得,鳳姐根本就是鄙視她嘛。不然,在她這個婆婆想走不能、不走又實在無趣的時候,不是該出手解圍嗎?
鳳姐對邢夫人確實沒有好感?!胺A性愚犟,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大小事務(wù),俱由賈赦擺布。凡出入銀錢事務(wù),一經(jīng)他手,便克嗇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這段評價前面有這五個字,“鳳姐兒知道”??梢娛区P姐的視角。我懷疑,剛結(jié)婚之時鳳姐是跟著邢夫人的,對邢夫人有個近距離觀察,所以才給此差評。
鳳姐來到榮國府大院如魚得水,有時忘了自己原本是小院那邊的人,幸虧平兒提醒,她做事才有所收斂。平兒說,“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須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那邊屋里去的。沒的結(jié)些小人仇恨?!逼絻菏乔逍训模P姐就太投入,而且總是把喜怒擺在外面。趙姨娘去問候?qū)氂瘢蠹艺酒饋?,只有她正眼也不看,繼續(xù)和黛玉說笑。
自此,邢夫人徹底“腹黑”,蜷縮在榮國府小院的避風(fēng)港里,伺機報復(fù)?;蛟S連賈赦也一起說服。畢竟之前賈璉幫著做了許多事,也沒見賞個丫頭給鳳姐添堵。后來平安州回來后,賈赦就舍得拿出個丫頭賞給賈璉受用。鳳姐盡管并沒因此亂了陣腳,但畢竟添了“一根刺”,不敢擅自拔出。
因賭博事件,賈母生氣,邢夫人不敢自專,到迎春房里。對迎春說,“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語氣充滿了嘲諷與敵意。鳳姐帶病來請安,邢夫人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去養(yǎng)病,我這里不用她伺候”。公開撕破了臉。后又在賈母生日之際,邢夫人當(dāng)眾為兩個不懂事的婆子面向鳳姐求情,弄得鳳姐抓不著頭腦,回家自己偷偷抹眼淚。
更可悲的是,鳳姐應(yīng)該并沒有忘記邢夫人,她極力讓賈母及眾人開心,難道不也是為淡化這個事件帶來的負面影響嗎?
總是人心不足。王蒙曾說,紅樓夢有兩個主題交錯纏繞,一個是詩的、輕松的、深情的,一個是爭斗的、緊張的、險惡的,這兩個主題互相抵牾又互相補充,顯示了人生的種種色彩和清晰。本回余波短短幾百字,卻把兩種主題交纏在一起,談笑風(fēng)生又暗流洶涌。表面上輕松,大家打牌,笑到牌都撒了一地,暗里卻是緊張的,每個人都懷著心事。以鴛鴦事件為轉(zhuǎn)折,賈府的矛盾開始明朗、趨于緊張。它不僅改變了鴛鴦的命運軌跡,也在鳳姐的繁華人生里埋下禍根。賈赦、邢夫人爭寵不成轉(zhuǎn)而開始內(nèi)斗,導(dǎo)致家族四分五裂,從而給政敵更多打擊層面。難道還有比這更讓人痛心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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