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哭”的是什么？“悲”的是什么？
通常說法是，《紅樓夢》描寫了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悲劇以及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的過程?；蛘哒f，以賈寶玉與林黛玉、薛寶釵的愛情婚姻為線索展示了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的過程。這樣的說法，當然有道理，但我總覺得這樣介紹《紅樓夢》，忽略了作者寫書的目的。作者在《紅樓夢》開頭就強調，他寫作此書是“使閨閣昭傳”，他不忍心那些美好的女子埋沒黃塵，用小說的方式把她們的故事寫下來。故而《紅樓夢》又名《金陵十二釵》?！笆O”并非十二人，而是“正冊”“副冊”“又副冊”……幾乎把書中的女子一網打盡。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警幻仙子讓她飲的茶是“千紅一窟”，酒是“萬艷同杯”，諧音“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再次表明，作者寫的不是一兩個女子，而是一群女子，她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走向人生悲劇。這么多不同悲劇色彩的女孩子，怎樣編織她們的故事？這很考驗作者的寫作功力。曹公采用了一個男性視角，讓一個叫作賈寶玉的男孩子把這些女子串連在一起。賈寶玉的視角也是那些“無材補天”的石頭的視角，故而《紅樓夢》又名《石頭記》。把賈寶玉與她們串連在一起的粘合劑是“情”，故而空空道人說《紅樓夢》“大旨言情”。通過這樣的分析我們不難看出來，紅樓夢的主體人物是一群悲劇女孩子，她們的故事是通過一個叫賈寶玉的男孩子看到的，賈、王、史、薛四大家族是故事的發(fā)生地。所以我認為，介紹《紅樓夢》的時候，一定強調它是“一群女子”的人生悲劇，而不僅僅是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悲劇。近年來，我在各自媒體平臺瀏覽了不下千篇與紅樓有關的文章，深感有些文章內容荒誕。個中原因，有人是嘩眾取寵，有人是對文本的理解不夠深入，把以“十二釵”為首的一群女子在命運的波峰浪尖上顛簸的大悲劇弱化為寶黛慘遭迫害的庸俗化小悲劇。這不僅削弱了悲劇的分量，更辜負了曹公的大悲憫。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古代無悲劇，真正的悲劇應該是像希臘悲劇那樣，表達的是人與命運的抗爭，一個人在泰山壓頂般命運面前的無力感。我部分認同這種說法，人與命運的抗爭是最悲愴的，永無勝算。除非逆天改命，然而逆天改命，又非凡夫俗子可為。聰明的古人早就認識到，命不可改，運是可以改變的，命與運交錯互動，構成一部部人生交響曲。《紅樓夢》就充分展示了命與運的互動，我們細讀《紅樓》不難看出，這些女子的人生悲劇形成原因錯綜復雜，既有先天的缺失，又有后天的因素，心智、體格、家庭、性情、受教育程度、生活小環(huán)境、社會大環(huán)境，這些因素交錯在一起，織就了一幅幅不同色彩的悲劇畫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紅樓夢》既符合中國人對悲劇的定義，也符合古希臘人對悲劇的理解——我這里說的悲劇是悲劇性小說，不是戲劇。在曹公之前，有很多作家對女性抱著悲憫的態(tài)度，但是沒有人像曹公那樣全面深入地思考女性命運。曹公之前的作家，往往把女性的人生悲劇歸結為很簡單的因素：遇人不淑、小人使壞（包括父母作梗）。因此，她們的人生悲劇很容易反轉為喜劇，那個虐待她的丈夫或婆婆受到感化，忽然變好了，那個使壞的小人被一個伸張正義的好人除掉了，那個看不起窮書生的父母看到女婿皇榜高中，欣然接納了他。曹公顯然思考得更全面，他像一個嚴謹的科學工作者，每設想一個命題，都從反面一一證偽。從婚姻與愛情上說，曹公是支持自由戀愛的，作為他的思想載體的賈寶玉充滿著“我雖生長富貴之中，然而我不能自己做主”的痛苦。如果婚戀自由，賈寶玉不必“空對著山中高山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林黛玉也不必淚盡而逝。如果曹公僅僅寫寶黛兩人的悲劇，我們很容易得出一個結論：包辦婚姻害死人。然而，曹公又從反面設想——如果父母不包辦，每個人的婚姻都會幸福嗎？答案是否定的。每個人的智力與受教育水平是差別很大的，十幾歲心智未成熟的男孩子女孩子，沒有父母的引導，很可能做出更加荒謬的選擇。自由戀愛導致的悲劇，薛蟠與夏金桂就是例子。他倆的婚姻沒有任何人干涉，然而，這場婚姻從開始就雞飛狗跳，還不如賈寶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一個像薛寶釵那樣有良好教養(yǎng)的女子，哪怕與你三觀不合，也比一個沒教養(yǎng)的夏金桂強上百倍。
半自由半包辦的婚姻呢？也有可能釀成悲劇，賈璉與王熙鳳就是例子。新婚最初，兩人也曾蜜里調油，但是，兩人之間的差距沒有隨著時間流逝而彌和，而是隨著時光流逝而放大，鳳姐對賈璉越來越失望，賈璉對鳳姐越來越不滿，最后，鳳姐被賈璉休出家門。李紈是一種。李紈與賈珠婚后琴瑟和諧，新婚一年生了兒子，眼看幸福生活向她招手，她的丈夫賈珠去世了，李紈的生活頓時灰黯下來。好不容易兒子“威赫赫爵祿高登”，沒多久，李紈（或她的兒子）去世，幸福曇花一現，歸于永寂。史湘云是一種。她嫁得“才貌仙郎”，也是新婚不久，丈夫去世。湘云還不如李紈，李紈有個兒子守著，還有點希望，湘云無兒無女，一點希望都沒有。更悲慘的是賈迎春，她被冷漠無情的父親嫁給一個有暴力傾向的男人，結婚不到一年被丈夫家暴而死。還有一種是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女子。秦可卿的父親是個小官，她機緣巧合嫁入賈府，成為寧國府的長孫媳，這給她帶來了榮光，也帶來了危險。她的公公賈珍盯上了她。賈珍毫發(fā)無傷，秦可卿卻為她的不倫之戀付出了生命代價。賈元春也是飛上枝頭做鳳凰之一種。她少女入宮，最初只是個低級女官，后來有幸成為皇帝的妃子。皇宮對她而言，是個黃金囚籠，將她禁錮其間。按曹公本意，元春是在省親后不久身故，榮華富貴，轉眼成空。從家庭上來說，曹公通過對現實生活的觀察，發(fā)現那些缺少父母的女孩子大都是苦命的。父母是每個人生命中最堅實的屏障，一個舊式家庭里，一個孩子失去父親，眼界受限，失去母親，無人關愛。林黛玉無父無母，家族中人煙凋零，只能遠離故土，投奔外姓親戚，這是最悲哀的。湘云比黛玉好點，父母雖亡，有叔嬸，不必投親靠友，但是叔嬸之愛怎比得上父母之愛？湘云不敢撒嬌，不敢亂花錢，做針線做到半夜三更，來賈府才能散散心。有的父母是禽獸，對兒女只有打罵斥責，沒有關愛。迎春的父母就是這樣的人，迎春從小沒得到父親賈赦和嫡母邢夫人半點關愛，長大后，父親把她半嫁半賣給一個兇惡男人，結婚不到一年就被丈夫折磨死。有的父母極度自私，只顧自己，對兒女不聞不問。惜春的父親就這樣，她出生不久，父親就出城修道去了。惜春從小寄養(yǎng)在榮國府，長大以后，她知道自己是寧國府的人。她厭惡寧國府的骯臟，跟寧國府劃清界線，但她又不是榮國府的人，她是個有家的孤兒。有的父母很疼愛孩子，但是沒能力保護孩子。寶釵的母親薛姨媽是個慈愛的媽媽，哥哥薛蟠也很疼愛妹妹，但是薛姨媽無主見，薛蟠智商不在線。小小年紀的寶釵承擔著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難以負荷的重任，她是這個家庭里精神上的父親和母親。還有一種在古代大戶人家很常見的情況，一個孩子有兩個母親，嫡母和生母。兩個母親脾氣相投，這個孩子可以獲得兩份愛，兩個母親脾氣不投，這個孩子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探春就是個這樣的姑娘，她父母兄嫂姐弟一應俱全，母親有兩個，可她并不幸福，恨不能逃出這個讓她窒息的家庭。以上是十二釵正冊上的女子，在副冊和又副冊上，還有很多悲劇命運的女孩子。香菱是一個。她本是鄉(xiāng)紳家的小姐，幼年時被拐子抱走，從此命運逆轉，她長大后淪為大戶人家的丫頭，她家的丫頭嬌杏卻成為一位官宦太太，兩人角色互換。晴雯是一個。她聰明美貌，心靈手巧，賈母賞識她，寶玉喜歡她，她以為自己的姨娘身份穩(wěn)如泰山，哪怕競爭對手花襲人以姨娘的身份回家省親了，她仍然天真地以為別人都走了，她也不會離開。花襲人是一個。她是小康之家的掌上明珠，因為突遭變故，不得不賣身為奴。花襲人不甘心淪為奴婢，她努力擺脫賤民身份，就在她摘取成功果實時，賈府大廈轟然倒塌，她不得不嫁給戲子蔣玉菡。戲子是比奴婢更賤的賤民，花襲人擺脫賤民身份的努力功虧一匱。花襲人像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努力推動命運之石，眼看就要把石頭推到山頂了，命運之神的手輕輕一點，她滾落到比起點更低的山谷里。這是一個多么悲愴的故事，一個人如此努力地與命運抗爭，步步為營，穩(wěn)扎穩(wěn)打，每一步都沒走錯，仍然功敗垂成。在磅礴的命運面前，個人力量是如此微渺。越讀《紅樓夢》，我越能深刻感受到曹公內心的糾結，他一個命題一個命題地推演，最終都自己否定了自己。在寫那些快樂時光時，他的筆法是流暢的，寫到死亡時，他是潦草的，他不敢細細描繪，只能一筆帶過。每個女孩子的死，對他來說都是心靈上的摧殘。把這些多美好的女孩子一一寫死，這種痛苦，如同凌遲。相傳湯顯祖寫《牡丹亭》，寫到杜麗娘死后，春香睹物思人，唱“賞春香還是舊羅裙”，心中大慟，哭倒在地。湯顯祖僅僅是寫杜麗娘一人之死，已是如此傷痛，曹公把他筆下的女子一個個寫死，如何承受得起。最揪心的是，她們雖然是曹公筆下的人物，曹公卻控制不了她們命運的走向。當曹公給她們設定了那樣的性格，那樣的家庭，那樣的受教育條件，放在那樣一群人中互動時，她們的悲劇命運就已經確定，曹公也改變不了。以往的愛情故事里，都有個惡人搞破壞，棒打鴛鴦。曹公寫的這個故事里，沒有人搞破壞，寶釵窺知寶黛相愛以后，悄然退出了角逐。王夫人雖然不愿意兒子娶黛玉為妻，她也不敢違背婆婆的意見，只要賈母說讓寶玉娶黛玉，她心里再痛苦，也只能接受。王夫人不愿黛玉給她做兒媳，并不是她心壞，而是她與黛玉氣場不合。氣場不合的人在一起很痛苦的，無論是夫妻還是婆媳。王夫人看到趙姨娘的兒子賈環(huán)茁壯成長，心里的焦慮無處說。他們掉進一個無解的局里，讓寶玉娶氣場相合的黛玉為妻，王夫人就要忍受著與兒媳氣場不合的痛苦，讓王夫人有個稱心如意的兒媳，寶玉就要忍受著與妻子氣場不合的痛苦。這是他們的天性決定的。天性與生俱來，無可更改。如果非要說破壞，是黛玉把金玉姻緣破壞了，本來神瑛侍者在人間的化身賈寶玉對應的妻子是薛寶釵，因為絳珠仙子下凡，這個故事平地起波瀾?？蛇@能埋怨黛玉嗎？她怎么知道前世里的故事？她怎么知道她出生的時候，人生的腳本已經寫就？非獨黛釵，書里每個人的悲劇都是必然與偶然交織，起決定因素的是那些與生俱來的東西——智力、體格、性格、家庭、小環(huán)境，大環(huán)境。這都是她們無力改變的，尤其是她們身為女子。她們的聰明才智無從發(fā)揮，只能依附于家庭而存在，家庭中的任何變故，家庭成員的任何不良行為，都會影響她們的人生。“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就是哭她們的命運，悲她們的身世。造成喜劇的方式千萬種，造成悲劇的方式也有千萬種，總有一些不幸的女孩子，遭遇不同的人生悲劇，這些人避免了，那些人就會趕上。人生不是解方程，沒有一個公式可以解決所有的不幸。曹公目睹這些美好生命的不幸遭遇而無可奈何，只能為她們悲歌，為她們嘯哭，這是曹公的悲憫，也是《紅樓夢》成為一部偉大作品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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