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溶
【按:鳳姐跟劉姥姥說“大有大的艱難去處”,是指經濟上、人情上的煩難,何曾想到他們還有一難處:一言一行都在奴才的監(jiān)控之中。水溶此文寫得細致入微,透徹入骨,讓人讀了脊背生涼,原來賈府敗亡,曹公竟埋了如此多伏筆?!?/p>
賈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細算起來,主子還不到二十個。換句話說,這十幾個人,就要幾百人來為他們服務。
寶玉去上學,便起碼要帶四個小廝,外加大仆人李貴,和三四個大漢。也不知上個學帶幾條大漢做什么用。串親戚去一趟舅舅家,更要十來個仆人前呼后擁著,抱衣包的,拿坐褥的,牽馬的牽馬,墜鐙的墜鐙。
有下人服侍的生活自然是安逸舒適的。賞著桂花吃著螃蟹,飲著合歡花浸的酒,這才風花雪月。倘若揮筆寫完“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的詩句后,還要扎上圍裙,去收拾滿桌的殘殼剩菜,洗碗擦桌子掃地倒垃圾,豈不煞了風景。林妹妹葬罷落花,臨風灑淚,對月傷懷,哪怕一天哭濕一百張手帕子,自有春纖去洗去晾。
但是有仆人服侍也有一宗不好的去處。吃飯時身邊有人,如廁時身邊有人,發(fā)呆時身邊有人……寶玉好不容易和林妹妹表了個白,倒被別人聽了去。賈璉和鳳丫頭兩口子大白天關起門來風月,外面還守著幾個人聽屋子里的笑聲。
這些主子們,出門要人跟著,回家有人圍隨,早晨有人梳頭,晚上有人脫衣,半夜都有人上夜有人給倒茶。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身邊,實在沒有自己的私密空間。
所以我們看書看戲,總有很熟悉的一句話:摒退左右。
賈環(huán)曾經告過寶玉一狀。說金釧兒投井,是因為被寶玉拉著強奸不遂。告狀的時候還特意四顧一看——表示后面的話就是秘密了。四顧一看,就是讓下人回避的信號,用肢體語言表示,下人都懂。
但小廝們又不是木頭人。
他們有眼睛,最會看眉眼高低。知道這一“摒退左右”,便是有瞞著人的事、有隱私了,誰不好奇?
他們有耳朵,人向后退,耳朵卻機敏的豎起,聽不到也要盡力捕捉個只言片語。
他們有心機,最會猜度,哪怕啥都沒聽到,誰人向誰人說了話,在什么時機說的,前因后果一聯(lián)系,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最主要的是,他們有嘴巴。不管看到的,聽到的,又或是猜到的,他們都會向外面說去。
后來寶玉果然受了懲罰,被他老子一頓胖揍。事后襲人查問緣由,茗煙就說是環(huán)三爺在老爺跟前下了話兒:
茗煙說:“我也是聽見跟老爺的人說的?!?/p>
隔墻有耳,何況連墻都沒隔呢。賈環(huán)告狀的事被賈政的小廝傳了出去。小道消息是傳播速度最快的事物,隨著風就到了王夫人的耳朵里,當天傍晚王夫人就問襲人:
“我恍惚聽見今日寶玉挨打,是環(huán)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么話? ”
“恍惚”二字,很耐人尋味,不過是王夫人求證之前,含蓄的說法,免得像一口咬定了賈環(huán)似的。她其實已經有數了,是誰背地里陰了她兒子一道,雖然從襲人那里并沒有得到肯定答案。
賈環(huán)告寶玉狀的那些話,都是聽趙姨娘說的,趙姨娘也只是瞎猜的。趙姨娘后來有一次和賈政關起門來說悄悄話,她的丫鬟小鵲只偷聽見了“寶玉”二字,便猜想趙姨娘又向賈政說了什么罷,只怕會對寶玉不利。于是大晚上的跑到怡紅院,來通風報信??蓱z趙姨娘,平時就沒什么親信可靠的人,連自己的丫頭都養(yǎng)不熟,胳膊肘兒向外拐。
告狀是相互的,告來告去,告告更健康。
傅試家的婆子去賈府請了幾次安,便從下人那里打聽清楚了寶玉“千真萬真有些呆氣”;“沒剛性,連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魚,就和魚說話”。這些話回去自然不瞞著家主人。那傅試和賈府親厚是有心事的,不知聽了作何想法?是否會大失所望?不知那位傅秋芳姑娘知道了,是否會當寶玉是個“憊懶人物”?若是如此,可就真真辜負了寶玉“恐薄了傅秋芳”,才特意肯見傅家的婆子——這樣一番心意了。
傅家的人聽到的關于寶玉的差評,那還不是最差的。且看小廝興兒向尤家姐妹描述的賈寶玉:
“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
原來北靜王眼里看到的“龍駒鳳雛”,在賈府小廝們眼里就是個傻蛋兒,這差別未免也太大了些……
說起這個興兒,可算是下人議論主子的代表人物。闔府上下,大事小情,沒有他不知道的?!皟擅嫒丁边@句著名的話,就是他評價鳳姐的。家里的爺怎么懼內,奶奶怎么拈酸,婆婆怎樣嫌了媳婦,通房丫頭一年和爺同幾次房……他通通一清二楚并津津樂道。賈府規(guī)矩大,男性仆人輕易見不到家中小姐們。只不過憑著偶爾遠遠瞥見一眼,他們就給每位小姐都起了外號?!岸绢^”,“玫瑰花”,“多病西施”,都是這些人叫出來的,可見下人們很清楚小姐們的性格脾氣。遠遠望一眼,哪來這么多了解,自然也是一層一層聽說來的。賈府中大多是家生奴才,一個看二門的小廝,很可能姐妹在里頭做丫鬟,掃院子的雜役,說不定他媽就是園里的婆子。賈府是一個小社會,所有的信息都會在這個小社會中傳播。
哪個人后不說人?卻往往隔墻有耳,禍從口出,說不定便被不該聽到的人聽了去。二門外兩個小廝在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卻萬萬想不到,此刻二門內正好有一個小丫頭,小丫頭告訴了平兒,平兒告訴了鳳姐,于是賈璉金屋藏嬌的事情就此敗露。細想來,若不是兩個小廝吃飽了撐的在那兒嚼舌根,鳳姐未必會那么早就知道尤二姐的事情。那么也許就有了變數,也許二姐能住在小花枝巷里,熬到賈璉服滿,熬到生下孩子,奉子成婚。那么尤二姐也許不會丟了母子兩條性命,鳳姐也不至于造下罪孽……說來說去,只能怪一句命中注定罷了。
按理說,主子的事情,下人不該多言。但人的嘴巴最是天下禁管不住的東西,民眾最不缺乏的就是好奇心和探秘心。越是見不得光的事,越容易在人群中流傳。一人傳十,十人傳百。
一個人說算犯舌,十個人說也算人多口雜,若一百個人說,那就成了輿論了。輿論是有壓力的,說的人越多份量越重。再尊卑有別,主子們也承受不起。焦大的一句醉罵,便讓紅樓讀者們二百多年后還在關注,到底誰爬了灰,誰養(yǎng)了小叔子。
爬灰這種事,還有個不隱秘的么。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總歸是有下人或聽到,或看到,或根據行跡猜到,消息在私底下流傳。直到焦大嚷出來時,其實應該大部分人都心知肚明了。
柳湘蓮是如何得知,寧國府里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他這樣言之鑿鑿深信不疑,自然是平時聽到的丑聞不止一次兩次,說那些話的不止一人兩人。這傳言誤了一樁好姻緣,好好的一對璧人,一個刎頸,一個出家,落得結局凄涼。
寧國府唯一的小姐惜春,卻是在榮國府長大的。紅樓中但凡寫到惜春的時候,要么是“身量未足,形容尚小”,要么是“迎春老實,惜春小”。這個小小的女孩,平時很少說話,在女兒堆中,毫不顯眼。大家都只當她還是個孩子,其實她心里什么都清楚。也許是因為把她當小孩子的緣故,下人們說話并不嚴密防著她?又或是下人們議論得太多了,總有幾句隨風吹進她的耳內?她不聲不響,但是聽到的話都藏在心思里。直到有一天,她對尤氏說:
“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里議論什么,多少不堪的閑話……”
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小女孩,聽到別人那些不堪的議論時的心情,那些不好的話,說的都是她的家。她不是榮國府的人,總是要回寧國府去的,但是她已經迷了回家的路。她漸漸長大,漸漸懂事,漸漸明白了自己的家,只有門口的石獅子是干凈的,于是她站在那里,倉皇四顧,偌大的寧府,重樓畫閣處處,卻找不到一席之地來安放自己小小的干凈的心。
其實這些消息,還有更大的傳播范圍。主子們拜客赴宴,賀吊往還,參加各種社交活動都要帶著仆從。當大人老爺們在席上打著官腔互相恭維敬酒,各家等侯在外面的仆人,小廝,轎夫們,等得無聊,自然會在一起聊天八卦。主子們交好往來密切了,下人們自然也會熟稔起來。從自己的月錢到主人家的宅第,從老爺的脾氣到內眷的隱私,漸次便會無所不談。每個下人都等于一個小報記者,官宦家的新聞就此流傳開來,漸漸成為眾所周知的秘密。
主子們高高在上,俯視下人的時候,只覺得不過如草芥微塵一般。雖然明知道他們背地里也會胡言亂語,但是每天看慣了他們恭恭敬敬俯首帖耳的樣子,哪里能想象得出,下人們的言論有多么肆無忌憚,誰會考慮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呢?這些下人們傳播出去的消息,有時候往往就是禍根。
襲人自己作為下人中的一員,對這個就很了解。她曾經對王夫人說,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諱,心順了,說得比菩薩還好,心不順,貶得連畜生不如。人們對評價總是在意的,歷史上多少大人物,不也怕的是天下悠悠眾口么?
鳳姐兒這么個厲害脾氣,御下嚴苛,她手下使喚的人自然心不順,自然有怨恨,甚至怨毒。她自己也說過,一家子大約沒有個不背地里恨我的。她平時那些“恣意妄為”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使喚下人去具體實施的呢,又怎么可能不會泄露,萬無一失?
賈赦看中石呆子的扇子,雨村便幫他搞了來。賈璉鄙夷道:為這點子事弄得人坑家敗業(yè),也不算什么能為。這真是皮癢了找打的節(jié)奏。賈赦之所以老羞成怒,正是因為他自己也知道這事兒不怎么光彩,被兒子一語道破,下不了臺了。
璉二爺為這話挨打的時候,身邊未必沒有下人在。何況回來后平兒尋棒瘡藥,說起原因時也并未避人。那么這件“弄得人坑家敗業(yè)”的行為,總歸有傳揚出去的可能。
香菱長得有小蓉大奶奶的品格,闔府里誰不知道,這漂亮女孩就是那個為買她打死了人的小丫頭?大家談論這事的時候,都沒有考慮這里頭關聯(lián)著人命官司。雨村一封信,“令甥之事已完”,大家就都當此事已完,卻不知埋下了一個大大的隱患。當初雨村結案時,說的是薛蟠已死,薛蟠卻好好的活蹦亂跳的納了香菱。打死人沒事兒,這正是市井人最愛顯擺的話題,下人們出去有個不說的么?
這些事情,在家族顯赫的時候不算什么,因為擺平起來太容易。其實主子們也都清楚,這些事藏不住掖不住的,總會流傳出去,但他們似乎也不是太放在心上。因為彼時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當失去這種掌控能力的時候,這些都會成為反噬的力量。就像一個身強體壯的健康人,根本不怕什么風寒,但一個病體支離的人,也許增加一點輕微的寒氣就要了他的命。
我們不知道紅樓夢最終的結局,但曹公在開頭留了線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雍正朝的年羹堯,曾經怎樣威風顯赫,一朝勢敗,被殺的時候居然會被羅列出九十二條罪狀。貴族之家無秘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也許這些下人奴仆們隨口傳說的故事,在某個時刻卻有可能成為壓垮大廈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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