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史之亂之后,唐朝政壇上,宦官就開始逐步掌權(quán)。
中晚唐藩鎮(zhèn)割據(jù),武將動不動就造反起義,動不動就給皇帝下臉子,皇帝當然不會信任他們,文官們老弱病殘,濟濟無用,皇帝更指望不上,所以皇帝自然而然就會把權(quán)力向宦官傾斜。
作為封建時代的特殊產(chǎn)物,天家皇權(quán)的附庸品,大唐天子的家奴,宦官似乎就是為了皇帝而存在的,而且他們的命運和皇帝息息相關(guān),往往榮辱與共,關(guān)系那是不一般的緊密。
皇帝想要通過扶持宦官來保障自己的皇權(quán),本質(zhì)上這無可厚非,但放權(quán)給別人這種事兒,他歷來都是技術(shù)活兒,玩不好,必然砸。
你放權(quán)給大臣,整不好大臣就變權(quán)臣,你放權(quán)給皇后太后,整不好就培養(yǎng)出個外戚家族,你放權(quán)給武將,整不好就鬧出來個安祿山第二,那么同樣的道理,你放權(quán)給宦官,那就有可能制造出超級大權(quán)宦。
而且,唐朝的皇帝不僅把權(quán)力下放給了宦官,還把禁軍的指揮權(quán)也給了宦官。(唐德宗)
朋友們,禁軍,那就是負責守備京師的軍隊,數(shù)量多的時候有十多萬人,少的時候也有三四萬。
你給宦官行政權(quán)還不算,你還讓他們指揮軍隊,你這不純純是在玩火嗎?
果然,后來宦官勢力越來越大,大到無以復加的那種,唐朝后期,大宦官劉克明竟然直接動手把唐敬宗李湛給殺了。
德宗是唐朝的第十位皇帝,敬宗是唐朝的第十四位皇帝,敬宗死了之后,宦官們擁立了新皇帝唐文宗李昂為新帝。
堅強不暴曰文,徽柔懿恭曰文,圣謨丕顯曰文,化成天下曰文。
這個廟號的含金量那是很高的,所以說唐文宗他也不是個一般人,雖然說他是被宦官擁立的,但是皇帝內(nèi)心里對這些宦官并不服從,一直想要鏟除權(quán)宦,掌握主權(quán),還大唐天下一個寰宇廓清。
文宗治下有倆大臣,一個叫做李訓,一個叫做鄭注,這倆大臣福至心靈,知道皇帝有反抗之心,想要幫皇帝干一票大的。
李訓和鄭注雖然都想要消滅宦官勢力,但是這倆人之間,也暗自有小算盤。
一開始,李訓和鄭注的計劃,是這樣的:
鄭注是鳳翔節(jié)度使,屬于地方長官,他在地方上還能調(diào)動些兵馬,所以鄭注要在鳳翔挑選幾百名好手,攜帶武器,然后由鳳翔進入京師。
外地的武裝當然不可能輕易進入京師,但是當?shù)氐那闆r是,宦官勢力里有個叫做王守澄的宦官領(lǐng)導死了,朝廷寬宥,打算把王守澄給埋了,還要給他風風光光的辦個葬禮,那么鄭注就可以向唐文宗請命,說我這幾百好手不是來京城閑逛的,而是可以臨時充當宦官王守澄喪葬儀式過程中的禮儀親兵,也算是我鄭注的一份心意。
王守澄辦葬禮,是在郊外一個大院子里舉行的,到時候朝廷里有頭有臉的宦官都會來參加,他們前腳來,后腳鄭注把門一關(guān),葬禮上的親兵秒變劊子手,直接就把這些宦官聚而殲之,消滅了這些骨干成員,宦官勢力自然土崩瓦解。
這個計劃,說實話有點樸素,和歷史上那些“埋伏三百刀斧手于帳后,以摔杯為號”的計劃沒兩差,不過,雖然毫無新意,但在當時來看,卻是一個十分保險,只要宦官們上當就萬無一失的計劃。
敲定計劃之后,鄭注就回鳳翔去安排人手了,但京城里的李訓卻有點不是滋味。
因為,在這個計劃里,他鄭注出人出力,他是主角,事成之后他是首功,皇帝肯定要重用賞賜他啊。
鄭注被皇帝重用了,那么自己這個丞相的位置,可就有點不牢靠了。
思來想去,李訓認為既然是要全殲這些宦官,那晚殲不如早殲,自己干脆搶在鄭注的前頭,在京師里就把這群宦官給滅了,這樣首功不就是自己的了?
所以,李訓干脆繞開了鄭注,自己又拉了一幫大臣,打算先下手為強,提前就把事兒給辦了。
大唐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壬戌。
大清早,唐文宗李昂在京師長安大明宮中的紫宸殿召開了早朝。
在這場早朝上,第一個發(fā)言的人,是金吾衛(wèi)大將軍韓約。
我們要知道,金吾衛(wèi)大將軍這個官職你聽起來好像很威猛炫酷,但其實,他并不是什么高級武將,通俗一點說,韓約就是大明宮保安隊的保安隊長,級別很低,在場隨便哪個官員拉出來,也能把他壓的死死。
封建王朝,是靠著幾百個,幾千個文人來治理天下間數(shù)以千百萬的農(nóng)民的,一個王朝每天所發(fā)生和要處理的事情實在太多,如果每件事都要在早朝上講清楚,那不是累死大臣,就是累死皇帝。
所以,為了實現(xiàn)強而有力的管理,朝廷主要還是要抓禮儀。
封建時代,什么是禮儀?禮儀就是尊卑有序,禮儀就是朝廷體統(tǒng),禮儀就是帝國的體制。
在這種禮儀的約束下,大小官員要循規(guī)蹈矩,遵守既定的秩序。
因為,早朝就是一個王朝對全天下進行管理的縮影,同時也承擔著為天下人做表率的功能。
所以,大臣去上朝,絕對不是每天去開個例行會議那么簡單,穿什么衣服,誰站在哪里,怎么發(fā)言,誰先發(fā)言,那都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
大臣上朝的時候更要正襟危站,磨牙打嗝放屁那都是大罪過,拉出去砍頭都不過分。
皇帝還沒說話,你一個保安隊長你就搶先發(fā)言,很顯然是有問題的。
韓約搶先發(fā)言還不算,他發(fā)言的內(nèi)容,也很詭異:
《資治通鑒》:“左金吾聽事后石榴夜有甘露,臥遞門奏訖。”
韓約說,我們保安室后院的石榴樹上,昨天晚上發(fā)現(xiàn)有甘露降臨,這是大吉之征兆,所以我一定要和皇上您報告。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韓約說的這個“降甘露”,意思就是說,有很多很多露水落到了石榴樹上。
古人認為,露水是天地凝華而成,而往往世外高人又好餐風飲露,所以通常這被認為是吉祥的象征,而且如果能飲用這種露水的話,也一定會延年益壽,比如古代那些喜好吃丹藥的皇帝們,他們煉丹肯定不用自來水,而都是用這種露水。
但其實,降甘露這種事兒,又不是什么火燒眉毛的軍國大事兒,你韓約犯得上違反朝堂秩序越級報告嗎?
您還別說,還真至于,因為所謂皇權(quán)神授,皇帝就是神的兒子,神的意志,天地萬物則渾然一體,世間法則也運轉(zhuǎn)不停。
皇帝身份的合法性,很多時候靠的就是天降祥瑞。
什么百鳥朝鳳啊,什么枯木逢春啊,什么荒井涌泉啊,這都是祥瑞,這都代表了天上的神靈對地下的皇帝的認可。
所以,唐文宗一聽這事兒,他也沒計較韓約不符合禮儀,而是表示這是好事兒,應(yīng)該慶賀。
眼見皇帝一開心,李訓立刻趁熱打鐵的表示,既然是好事兒,那皇帝就應(yīng)該親自去后院看一看這祥瑞是怎么回事兒。
唐文宗當然想去看看,但是作為皇帝,他架子他得拿起來,那不能說大臣們起哄讓他去他就得去,皇帝有時候得抻一抻大臣,所以唐文宗自己沒動,而是派了幾個大臣,讓韓約領(lǐng)著他們?nèi)タ匆豢础?/p>
大明宮,那是很大的,韓約說甘露在后院,那不是咱們家的后院,走兩步就到了,所以大臣們?nèi)ヒ惶送祥L時間才回來,回來之后,他們對皇帝說,甘露這個東西,咱也沒看過幾回,所以我們也不能確定這到底是真祥瑞還是假祥瑞,所以皇帝還得再派人去鑒定鑒定。
這一回,唐文宗別有深意的派出了宦官仇士良和魚弘志,讓他倆帶著一票小太監(jiān)們再去驗看,當然,還是韓約陪同。
宦官仇士良和魚弘志屬于是宦官領(lǐng)導,他們手握禁軍大權(quán),皇帝要消滅的,就是這倆人。
仇士良和魚弘志這倆人說聰明,也挺聰明,不然他們不可能爬到這么高的位置上,還能成為制約皇權(quán)的存在,但是皇帝派他們?nèi)ゲ榭锤事哆@個事兒,他們還真當回事兒,一無防備,二無戒心,直接帶著人就去了。
因為什么,因為已經(jīng)有人看過了,在這個過程中,刻意感和故意感已經(jīng)消失了,宦官們覺得,讓他們?nèi)ヲ灴锤事?,那就是個隨機事件。
宦官們前腳剛走,丞相李訓立刻叫來將軍郭行余和王璠,讓他們立刻帶兵包圍韓約所說的宅院,配合早已經(jīng)在宅院里埋伏好的士卒們,合力誅殺權(quán)宦。
事到如今,我們可以看得出來,所謂韓約奏報有甘露,其實是李訓在得到了皇帝的同意之下設(shè)的一個局。
不過很可惜,計劃他往往趕不上變化。
設(shè)局之前,一幫人商量的挺好,但現(xiàn)在關(guān)鍵時刻,王璠卻臨時起了退意,有點害怕了,所以只有郭行余一個人帶兵去了。
郭行余一個人在庭院外本來兵力就少,而韓約這個人陪著這幫宦官們在庭院里邊,他也有點緊張,大冬天的冷汗直流,仇士良說韓將軍你怎么這么慌亂啊,怎么還流汗了呢?韓約還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
正巧這個時候,冷風驟起,直接就把庭院四周的帳幕給吹了起來。
這么一吹,壞了菜了,因為帳幕后邊埋伏的士兵全都被仇士良給瞧在了眼里。
老狐貍仇士良一看,知道這是中計了,撒腿就跑,一幫宦官們更是緊緊跟在仇士良的后邊百米沖刺,不一會就跑了個一二干凈。
那你說外頭的郭行余為什么不圍追堵截呢?不是他不堵,而是這庭院七八個門,他那點兵力,他實在是堵不過來。
一場原本天衣無縫的甕中捉鱉,就這么成了煮熟的鴨子水上漂。
仇士良逃跑,他不是亂跑,而是有計劃的跑,他在跑的這個過程中,立刻就想到,肯定是丞相李訓那個老小子聯(lián)合皇帝對付自己,所以很快又想到,李訓既然能差動韓約,那么就說明他能掌握一部分京師安保的力量,現(xiàn)在撕破臉了,自己這么亂跑不是辦法,所以他馬不停蹄,立刻就奔回上朝的地方,一群宦官回來之后二話不說,搶步上前,直接就把唐文宗從皇位上拽了下來,扶上乘輦,挾持著開始往內(nèi)宮里退。
只要掌握皇帝,就能掌握主動權(quán)。
李訓一看仇士良挾持著皇帝逃跑,一個飛撲就拽住了唐文宗的乘輦,想要把皇帝給奪回來。
這個李訓一介文官,在此時卻可以說是爆發(fā)出了驚人的力量,他用盡全力,被乘輦一路拖行,從紫宸殿拖到含元殿,從含元殿又一直拖到宣政門,死活是不肯放手。
因為李訓明白,大臣們計劃誅滅宦官的行為已經(jīng)失敗,那么宦官們必然會對大臣們進行打擊報復,宦官掌握禁軍,他們很有可能在接下來指揮禁軍對大臣進行屠殺,而能阻止這場屠殺的唯一方式,就是把皇帝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禁軍敢殺大臣,但是他們不敢不聽皇帝的號令,只要皇帝處于可以發(fā)聲發(fā)言的狀態(tài),他一句話呵退禁軍,情況就能轉(zhuǎn)危為安。
但是沒辦法,李訓畢竟人單勢孤,他正死拽不放手的這個節(jié)骨眼上,一個宦官上來就是砰砰兩拳,他一個沒留神手一脫,身子滾到路邊,宦官們眼疾手快,架起皇帝就跑,直接就把皇帝軟禁到了內(nèi)宮里。
皇帝被控制,無法再發(fā)號施令,仇士良終于松了口氣,隨后立刻命令禁軍入宮,開始進行幾乎無差別的屠殺。
六百多號大臣命喪當場,五百多號大臣株連至死,宮里的屠殺結(jié)束之后,禁軍又出宮搜捕,又導致一千多無辜百姓受難。
當時的場景,那真可以說是血濺黃門,兵交青瑣,尸橫遍野,流血滿地,哀嚎頻起,景況當真是令人悚懼。
這一場屠殺死的大臣實在太多,以至于第二天上朝的時候,壓根就不剩幾個人了。
事以密成,語以泄敗吶。
唐文宗想不到,這些他曾經(jīng)打心眼里瞧不起的家奴和仆人,有一天會將屬于他的帝國精英們屠戮殆盡,而李訓更加想不到,自己為了冒進爭功,居然會導致了如此慘烈的血案。
《新唐書》說,李訓浮躁寡謀,鄭注斬斬小人,司馬光評價李訓是窮奸究險,為取將相。
史家批評這倆人批評的很多,但是罕見有批評唐文宗的。
的確,唐朝后期的皇帝里,唐文宗已經(jīng)算是很優(yōu)秀的那種,只是不知道,當年李訓死死拽住天子乘輦被拖行的時候,那個坐在轎子上的皇帝,在想些什么呢?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
這過不去的過去,也終于成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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