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麥基在《故事》里這樣定義人物弧光:“最優(yōu)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真相,而且還在講述過程中表現(xiàn)人物本性的發(fā)展軌跡或變化,無論是變好還是變壞?!丙溁赋鋈宋锘」鈶?yīng)該存在,但屬于每個角色的弧光該何時出現(xiàn),則由主創(chuàng)自己把控。
這也是《驢得水》故事的最大特點:不只關(guān)注人物與人性,更把人性放在近乎荒誕的強烈戲劇沖突中進行終極考驗,再通過人物弧光來詮釋主題。而主創(chuàng)的野心更大——故事中迸發(fā)的耀眼弧光不只一道,而是至少六個主要人物都如此,像連鎖閃電一般,讓這個套著荒誕喜劇外衣的故事成為一出真正的“好戲”。這個特質(zhì),不僅是話劇版《驢得水》的成功之道,也讓電影版《驢得水》足以躋身近年來最好的國產(chǎn)話劇改編電影之列。
《驢得水》被打上“開心麻花第二部電影”的標(biāo)簽向大眾傳播,同時不可避免地會被拿來與去年票房大賣的《夏洛特?zé)馈纷鲗Ρ?。但如果你如我一樣不是話劇演出的常客,期待在電影院里看到一部歡樂的“喜劇”,方向可能會走偏。雖然同為話劇改編電影,但是與《夏洛特?zé)馈反淼摹吧虡I(yè)喜劇改編商業(yè)類型片”的路數(shù)不同,《驢得水》的電影改編走的是一條更加戲劇、更加藝術(shù)、更加作者電影的路,這份不討好市場的決絕,帶著一點戲劇人的理想主義,就這么被扔到了當(dāng)下的院線市場上。
截至電影上映之前,話劇《驢得水》已經(jīng)演出了上百場,是近年來話劇市場中難得的票房口碑雙豐收佳作。電影版沿用了部分原班演員,由原話劇導(dǎo)演周申和劉露親自執(zhí)導(dǎo)。他們采用了一種“很戲劇”的方式來完成電影處女作:劇組先排練一個月,再到拍攝現(xiàn)場試拍一個月,最后才實拍。這種操作方式是一把雙刃劍,它可以留存話劇版的精華,卻也限制了電影語言的發(fā)揮。從最終成片來看,經(jīng)驗豐富的話劇導(dǎo)演保證了緊湊而犀利的基本風(fēng)格,臺詞幾乎都是為了沖突而服務(wù),埋線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刻被引燃,原本就好看且可塑性強的文本用影像高度還原,同時兼顧了深刻與通俗。然而缺憾也非常明顯,受人詬病的火力點相當(dāng)集中,“小品化”、“不太像電影”、“話劇腔用力過猛”……電影導(dǎo)演技法上不夠圓熟,置景、轉(zhuǎn)場和表演都不可避免地帶有舞臺式痕跡。如果你對故事不了解,很可能也會像我一樣,被密集的沖突一路推著走,來不及思考故事邏輯性和人物合理性。但回頭細想,雖然每個人物轉(zhuǎn)變都給了充分理由,但幾乎都發(fā)生在瞬間——可能是導(dǎo)演的一種處理手法——對于大眾來說,終究是不太友好。
去影院觀看點映場那天,我本來制定了一個完美的周末計劃:睡到自然醒,享受美味午餐,看一部名字很奇怪的喜劇電影,趁著多巴胺激增之際沖向鳥巢,在陳醫(yī)生的歌聲里全情一醉?,F(xiàn)實卻是:我在影廳里坐立不安,一路長吁短嘆,魂不守舍地飄進八萬人場館,抱手僵坐,滿腦袋一曼的柔情小調(diào)揮之不去。
它帶給我的觀影體驗至今難忘。前半部分是一出功底扎實的黑色幽默荒誕喜劇,角色互動自然而戲謔,間或插播粗口和性暗示,感覺像被一支癢癢撓拂過,可就當(dāng)觀眾嘴角揚起弧度,擺好姿勢準(zhǔn)備繼續(xù)被撓的時候,戲劇沖突開始螺旋式堆積爆發(fā),故事逐漸露出猙獰本色,癢癢撓膨脹幻化為一把失控的大擺錘,360度無死角旋轉(zhuǎn),掃過孫校長、張一曼、鐵男、裴魁山、孫佳,銅匠......再穿越熒幕砸向觀眾,里外一片兵荒馬亂。
奪目耀眼的一曼
電影中每個人物性格迥異,各自指向典型的一類人。顧念大局,容易妥協(xié)的中年孫校長;鋒芒畢露,過剛易折的青年周鐵男;精明自私,擅度時勢的男人裴魁山;風(fēng)情萬種,自由爛漫的女人張一曼;未受侵染,不懂妥協(xié)的少女孫佳——三民小學(xué)五個人,外加心懷鬼胎的特派員及隨從,尚未開化的銅匠和媳婦,為著不同的目的,合力滾出一個大雪球,推給了一個外來的美國慈善家。
導(dǎo)演周申堅信,“把一個尖銳的故事排得不痛不癢是不道德的”,于是他把人類最擅長的兩種傷害手段——“強迫”和“侮辱”推向了極致。追本溯源,校長的決定是一切混亂的開始。最年長的他人物弧光最微弱,唯一一次奮起是為了女兒佳佳;佳佳唯一一次妥協(xié)恰恰也是為了父親;裴魁山對一曼的“背叛”深感受辱而最早黑化;骨頭最硬的鐵男瑟縮跪在了槍口下;靈魂最真誠的一曼承受了最多強迫和侮辱;銅匠的人物弧光最耐人尋味,它展示了一種原始的愚人世界觀:一旦被外界傷害,一定要加倍奉還。英國名劇《弗蘭肯斯坦》里,天才科學(xué)家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造人,被人類視為怪物驅(qū)趕,盛怒之下一把火燒了恩人一家。怪物的心思和行為都是對人類的拙劣模仿,玩不出花樣,銅匠畢竟比怪物高等,在“如何侮辱同類”方面竟然無師自通。
一曼對老裴和銅匠的拒絕和“侮辱”使其心理失衡,兩個男人回頭聯(lián)手侮辱一曼;校長親手藏起一曼并嚴(yán)令噤聲,自己受困呼救時,默念警告的一曼起身后又坐了回去——類似的因果勾連散布于全片,一道人物弧光往往會為另一個人制造困難,多米諾骨牌被推倒,催生連環(huán)效應(yīng),在銅匠假死驚坐起時掀起小高潮,在荒謬的婚禮上終于引發(fā)了大爆炸。
這場盛大的鬧劇尚未完全消停,校長、鐵男和老裴已經(jīng)三手交疊,準(zhǔn)備將驢得水事件輕巧揭過——只要自己愿意,人類的健忘程度可以不斷刷新認知——此時窗外一聲槍響,打破了刻意粉飾的太平。往日時光閃回,來時軌跡逐漸清晰:一群立志改變農(nóng)民“貧愚弱私”的知識分子,原本自持“好意”,卻無意識地模糊了底線,一步步走向深淵。
誰該為此負責(zé)?藏在鏡頭后的批判視角指向的是所有角色,不打算放過任何人,即便是最惹同情的一曼。換句話說,在這場螺旋失控的人性考驗中,所有“受害者”其實都背棄了自己。“刺激”會把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譬如老裴、鐵男,銅匠;“創(chuàng)傷”甚至?xí)⑴c塑造一個人的身體,割不掉那塊該死的血肉,人就只能在應(yīng)激狀態(tài)里顛沛流離,譬如一曼。
創(chuàng)作者的目的顯然不是站在道德制高點審判,更不是為了播撒絕望?!扼H得水》就像一面未來之鏡,愿意觀察的觀眾可以在鏡中窺見自己可能的樣子。人是易受蠱惑的動物,會為自己的妥協(xié)和墮落找到一萬個理由,電影的好處在于,能短時震懾住四處游竄的靈魂,而且不會索取任何代價。
身處這悲喜人間,該如何守住底線,遠離深淵?
我也在尋找答案。
文章源自公號“知影”(zhimov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