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adlou 生于 1988 年的伊朗德黑蘭。他才剛三個月大,他的父親就死于兩伊戰(zhàn)爭。
他被送到戰(zhàn)后喪親兒童集中就讀的學校里學習。在那里,神權(quán)的影響很深遠,學校上下宗教氛圍很濃厚,孩子自我表達的欲望被強烈地抑制。久而久之他對生活里的一切都很憤怒,家庭、學校、宗教、政體,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的朋友給他聽了一首林肯公園的歌,'Numb'。
樂隊主唱憤怒的嗓音給 Saadlou 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他從歌詞里得到了極大的共鳴。他成了狂熱的 Linkin Park 粉絲,甚至暗下決心學好英文,將來要到美國生活。
他還結(jié)識了德黑蘭一幫同樣喜歡林肯公園的孩子,十幾個青少年,定期在咖啡館角落里碰頭,聽歌討論。這是 Saadlou 人生中第一次從生活里感受被理解,和被認同感。
前年 Saadlou 成功來到了美國,開始作為一個作家追逐他的美國夢。這個勵志故事于是被媒體報道了出來,林肯公園的另一個靈魂人物 Mike Shinoda 讀完之后轉(zhuǎn)發(fā)了,說我一定要見見這哥們兒。
那篇報道的最后,Saadlou 說,他準備去看林肯公園 7 月 27 日在俄亥俄州的演唱會。這是他第一次看偶像的現(xiàn)場,意義非常重大,不僅對他個人,也算是替那群被林肯公園從孤獨中解救出來的伊朗小伙伴們完成了夢想。
就在演唱會的一周前,7 月 20 日,林肯公園主唱 Chester Bennington 自殺身亡。
01
5 個月前的這一天,是 Chester 的 41 歲生日,但那天他什么都沒做。
他甚至懶得起床。漫威的新劇《鐵拳》評分并不高,他愣是躺在床上看了 4 個小時,直到妻子給他做好牛排晚餐。孩子給他送上蛋糕和冰淇淋,他都吃了,然后又自己回到房間里,看了兩個小時的功夫電影。
這是 Chester 生前最后一次接受鏡頭采訪時告訴記者的。他的團友,林肯公園另一位靈魂人物 Mike Shinoda 補充說,
“這對 Chester 來說應該是個很棒的生日。他平時都 4 點起床,健身、工作,照顧家人和朋友,做飯給 20 個人吃什么的。他可不像我睡那么多,他一天能做非常多事情。你一天睡多少來著?5、6 個小時?”
Chester 笑著回答,如果哪天他能睡夠 6 個小時,估計起來會有點發(fā)懵。
Chester 這兩年的生活有點失控。前年開始,他一個朋友和繼父都因癌癥去世,他的腳骨折需要做好幾次手術(shù),還必須修養(yǎng)一年。他的抑郁癥開始復發(fā),也重新開始喝酒。簡而言之,他崩潰了。
“不是那種‘啊我想休息一陣子’的崩潰。是那種 fuck the world, fuck all of you 的崩潰。你只想躺在這兒,然后死掉。你也不想自殺,你就是想躺在這,吃點東西,不跟任何人說話,直到死去。”
“我不想面對任何人和事,沒有東西能讓我開心。我跟我一個醫(yī)生說,我不想再‘感受’任何東西了。她問我的意思是不想做人了嗎?我說對對對,就這個意思。”
“有時候我感覺,我的顱骨中間這兒,有個壞鄰居。另一個 Chester。他一直想干掉我,所以我不敢和他獨處。當我沉浸在丈夫、父親、朋友、樂隊成員的角色里,一切都好說。但當我獨自一人時,我整個就是一團 mess?!?/span>
過去半年他向不同媒體袒露過幾次這樣的心聲。但很顯然,這些求救一般的信號,我們并沒有太當一回事。
我們總是忘記搖滾明星也是血肉之軀。
Chester 從 7 歲開始被年紀比他大的男生性侵,長達六年不敢跟任何人提起。11 歲那年他父母離婚,他開始學會抽大麻,之后常年在藥物和酒精里掙扎著。他因為酗酒失去了 9 年的婚姻,他被瘋狂的黑客粉絲盜取了住址電話郵箱等所有個人信息并長時間騷擾。
歌迷都覺得他在為我們嘶吼,卻忘記了他很多歌的創(chuàng)作來源是他自己經(jīng)歷過的創(chuàng)傷。02 年他對滾石雜志說,寫 'Crawling' 這首歌時,感覺身體里有東西正在摧毀自己?!澳鞘赘铔]有提到一個‘你’字,因為我覺得之所以這樣,原因只在我自己?!?/span>
對 Chester 來說,很少人能真正理解他。今年 5 月自殺身亡的聲音花園主唱 Chris Cornell 算是一個。
他們一樣有著不幸的童年。Cornell 13 歲抽大麻患上恐慌癥,把自己封閉在家里好多年,直到碰到同樣玩音樂的好友 Andrew Wood,但后者幾年后用藥過量去世了。
他們一樣習慣在生活里弱化陰郁,把苦痛留給自己。Cornell 自殺前的幾個小時,還在臺上演出,演完還發(fā)了推特紀念,回到家也對妻子、孩子無比溫柔。
Cornell 自殺那天是今年的 5 月 18 日。清晨 Chester 醒過來,一旁妻子告訴他這個消息。他一邊哭,一邊在推特上寫下了紀念好友的文字,然后又在當天傍晚,準時出現(xiàn)在了 ABC 電視臺 Jimmy Kimmel Live 的舞臺上表演。
因為第二天就是林肯公園新專輯的發(fā)行日了,他必須振作起來,繼續(xù)和團隊跑宣傳。
樂隊的幾個人都穿了一身黑,Chester 戴著墨鏡。那天他們本來準備唱另一首歌,但為了紀念 Chris Cornell,臨時決定換成演唱 'One More Light'。臺下粉絲聽到偶像們要唱新專的同名主打歌,歡呼成一片。
對歌迷來說這只是一次表演,對 Chester 來說不是。
02
偉大的搖滾歌手被抑郁癥逼上絕路,這件事情我們見過很多次了。
Chris Cornell 的聲音花園樂隊,在 90 年代的 grunge(垃圾搖滾)風潮里,被稱為四巨頭之一。但四巨頭中最著名的自殺事件,應當還是 1994 年 Nirvana 涅槃樂隊主唱柯本 Kurt Cobain 的死。
“柯本之死”,到今天都是搖滾迷爭論不休的話題。
在 90 年代西雅圖這批 Grunge 樂隊干掉金屬,成為美國音樂的中流砥柱之后,柯本和 Nirvana 的聲望一時無兩。
但隨著他從一個創(chuàng)作者變成了極具商業(yè)價值的明星,他需要在公司的指令下做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比如當時為了專輯能上架沃爾瑪,公司把他一首叫 Rape Me 的歌改成了 Waif Me。
更大的痛苦來自于,他想傳達的東西不被大眾理解,反而不斷有人過度解釋或者歪曲他的本意。
于是他開始沉迷在毒品里,甚至和老婆在家里當著女兒面吸毒,不斷惹事兒,甚至偷過車。他開始憎恨自己的軟弱,和音樂圈的虛偽,最后用手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在遺書里寫到,“與其茍延殘喘,不如從容燃燒”。諷刺的是連這句話也很多文藝青年印在背心和 T 恤上,被商業(yè)化為另一個 icon 式的標簽。
柯本死的那年,正好是 27 歲,邁入了“27俱樂部”。這個俱樂部里的成員,包括 Brain Jones,滾石樂隊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Jimi Hendrix,史上最偉大的吉他手之一;Jim Morrison,大門樂隊主唱;Janis Joplin,著名搖滾女歌手等等。
他們?nèi)妓烙?27 歲,這個本應是音樂人黃金年齡的年紀。
另外,到今年為止,當年 grunge 四巨頭的四個主唱,也全部都去世了。除了聲音花園的 Cornell 和涅槃的 Cobain ,還有珍珠果醬的主唱 Andrew Wood,在 1990 吸毒過量去世;囚徒愛麗絲樂隊的主唱 Layne Staley,在 2002 年吞槍自殺。
這些搖滾世界里的偉大名字接連離我們而去。他們的具體死因基本上不是自殺,就是吸毒過量。更本質(zhì)的原因,大多都是長年的不被理解帶來的抑郁。
能創(chuàng)作出打動人心音樂的搖滾歌手,好像永遠離不開痛苦??卤驹?jīng)在采訪時提到過,胃痛長期折磨他,但痛苦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我希望永遠擺脫這疾病,但又怕因此失去創(chuàng)作靈感”。
而 Chris Cornell 生前說過,他認為“西雅圖之聲”的這批樂隊,面臨著一種共同的危機,就是他們都不知道怎么說服自己去順應當下的商業(yè)趨勢,
“也許我們可以安慰自己,我們的誕生只是為了滿足‘玩黑暗的、無情的音樂’的設(shè)定,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只是為糟糕的當下而創(chuàng)作配樂的人?!?/span>
“真朋克”大張偉老師,幾年前接受采訪,談起自己為什么不做朋克音樂了。他說兩方面,第一是確實要掙錢;第二,是自己不如竇唯、樸樹那些人那么勇敢,能在這么惡劣的大環(huán)境里,在非常少人理解和認同的情況下,孤獨地堅持自我。
“我如果堅持以前的音樂,現(xiàn)在我有仨結(jié)果,一個是改行,一個是自殺,一個是變成神經(jīng)病。”
03
大老師其實總結(jié)得挺對的。錢,和創(chuàng)作被理解,兩個條件總得滿足一個,搖滾人才能堅持下去。
國外那些偉大樂手,其實大多都是有了還不錯的物質(zhì)基礎(chǔ),他們抑郁根源,主要是創(chuàng)作上不被理解所帶來的孤獨。而國內(nèi)的很多搖滾樂手更可憐一些,大概是兩個條件都不具備。
崔健、許巍曾經(jīng)的御用鼓手張永光,外號鼓三,是中國鼓手的鼻祖。許巍介紹他為良師益友,而崔健演唱會返場時,觀眾喊的都是“三兒來一段”。
他在兩年期那因為嚴重的抑郁癥,自殺身亡。
張永光曾經(jīng)說過,“不想總和歌星合作,想做自己的音樂,可以沒有商業(yè)和市場考量”。為了保護他,很少人對媒體提起過,但圈內(nèi)都知道他曾經(jīng)因為現(xiàn)實和理想的巨大差距,染指過毒品。
許巍自己也身患過抑郁癥。那年他剛發(fā)了自己的第二張專輯《那一年》,但是反響很一般,他在北京連生存很難維持,“到處蹭飯吃,吃了中餐不知道晚餐在哪”。
隨即他回了老家西安修養(yǎng),而且必須有人陪著。他的經(jīng)紀人說,那時候他差點就跳下去了,靠著不停吃抗抑郁藥物“百憂解”度過了那一陣。許巍自己說,他曾經(jīng)是個非常自信的人,但到北京做了兩張專輯之后,變成了一個特別自卑的人。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他的第三張專輯,《時光 · 漫步》。這是一張更符合流行口味的專輯,沒有了以前的憤怒和喧囂,也不再詠唱孤獨,滿滿都是燦爛的能量。
于是他的東西開始能賣,但隨即而來的,是老樂迷們關(guān)于“許巍不搖滾、不憤怒”的批評。
幾乎一模一樣的情況也發(fā)生在痛仰主唱高虎身上。2006 年痛仰發(fā)布了自己的第二專輯,《不》,跑了一圈全國巡演。然而專輯賣得不怎么樣,巡演結(jié)束之后,樂隊就沒了經(jīng)濟來源,生活就又回到他 90 年代末剛到北京時,在搖滾音樂人聚集的郊區(qū)“樹村”生活時的窘態(tài)。
郁郁寡歡的高虎在 2007 去了一趟西藏,回到北京后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足不出戶。第二年痛仰發(fā)布了《不要停止我的音樂》,專輯封面從之前一張的拔劍自刎的哪吒,變成了雙手合十的哪吒。
從這開始,痛仰開始變得平和。這張專輯是痛仰和以往的自己告別的證據(jù),但也讓他們的部分早期粉絲給他們戴上“重型音樂的叛徒,搖滾樂的逆子”這樣罪名。
這幾乎是搖滾樂世界里最大的悖論:
在一個搖滾樂手窮困的時候,他有無盡的動力和創(chuàng)造力去表達,尋求站上更高的舞臺,讓更多人聽到他們的聲音;而一旦擁有了更廣闊的舞臺,他們又會主動或被動地,改變了曾經(jīng)讓他們與眾不同的表達方式,成為老樂迷嚴重那句“你變了”。
但錢和創(chuàng)作二者當然不是不可得兼的。何勇在 13 年前就說過,搖滾樂的衰落從來不是因為商業(yè),而恰好是背后沒有建立起一個良性的商業(yè)規(guī)則。
于是搖滾世界和商業(yè)世界間的裂縫,只能靠搖滾樂手個體去彌合。成功彌合的人,也許能像 Bob Dylan 那樣,可以一邊咒罵著“你所賺到的錢永遠無法買回你的靈魂”,一邊和星巴克、亞馬遜和汽車廠商合作賺取大量鈔票,再自嘲一下“不知道一代人的聲音是什么鬼”。
當良性的商業(yè)體系遲遲無法被建立時,那些沒有超強個人能力去彌合裂縫的搖滾人,只能成為下一個柯本、Cornell 和 Chester,或者“死了的張楚、瘋了的何勇、成仙了的竇唯”。
十幾年前有一部電影,叫《北京樂與路》,講的是北京樹村那幫搖滾人的故事。
其實電影最早叫《北京樂與怒》。Rock and Roll 最早在香港被音譯成“樂與怒”,Beyond 1993 年發(fā)的專輯就叫這名字。但報批的時候,北京的領(lǐng)導覺得,大首都和怒字放在一塊兒,不是很合適,于是改成了路。
現(xiàn)在看,改成“路”挺好的。對這一代的搖滾樂手來說,尋求出路可能比表達憤怒更重要。
那部電影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爭議。主要是搖滾圈的人覺得故事沒有反應真實的北京搖滾,依然把搖滾停留在樂器、窮困、憤怒這幾個標簽上,“是商業(yè)文化工作者對地下音樂一如既往的誤解”。
但其實那里面一些臺詞還是意思的。比如男主那句被很多人記住的,“男子漢大丈夫,不掙窩囊錢,不喝跌份酒,不抱小騷貨”。
以及當被吐槽“要不是跟你了,我才不掙這冤枉錢”時,禿頂?shù)?/span>脫衣舞劇團老板說的,
“不窩囊能掙到錢,我他媽的沒聽過,你聞過不臭的大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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