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稿人語
條條大路
橫店在浙江金華的東陽。但說起“橫店”,通常是直呼其名。在中國,還沒有哪個小鎮(zhèn)擁有這樣的知名度,甚至誕生了一個和“北漂”相似的詞:橫漂。
橫店是拍戲的地方,每年幾萬人到這里追夢,橫店本身就是一出戲。香港女孩陳曉晴轉(zhuǎn)型做了女武行,而河南人張小明一邊做群演,一邊開了一家頗具知名度的照相館。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大明星,但只要你努力,總會找到適合自己的出路。
受疫情影響,這幾年的橫店“來的人多,走的人也多”,但“只要橫店在,機會總會來的”。對所有眼下處于困境中的人,這都是一句提振精氣神的良言。只要心態(tài)不倒,我們總會走出條條大路。
逐夢橫店
口述陳曉晴張小明整理陳勁
在中國,可能沒有哪個鎮(zhèn)比橫店更魔幻了。在這里,從幾個月的嬰兒,到一百多歲的老人,誰都拍過幾場戲。街上跑滴滴的司機、路邊小餐館的老板,很可能是隱藏的導(dǎo)演、群眾演員。
從1996年到現(xiàn)在,每年幾萬人來到這個面積不到120平方公里的小鎮(zhèn)。在橫店,總有他們想要的東西。而他們,被稱為“橫漂”。
2022年夏天,我在橫店認(rèn)識了從香港到橫店逐夢的演員陳曉晴,和被稱作“橫店萬事通”的鴻運照相館老板張小明。以下是他們的自述。
陳曉晴拍攝的橫店
我拿到的第一個角色,說出來很無厘頭,就是拿著一個包在路上走,走一圈再回來
我是中國香港演員陳曉晴,也是一名執(zhí)行導(dǎo)演,“橫漂”五年了。
來橫店之前,我按照著父母希望的軌跡前進。在英國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香港做了一名國際學(xué)校的老師,教學(xué)生體育和藝術(shù)科目。
2014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guī)е鴮W(xué)生參與電影《最后一枝蠟筆》的拍攝。當(dāng)時我是帶隊老師,劇中剛好有一個老師的角色,劇組讓我來演。就這樣,我與演員這個行當(dāng)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中國香港演員陳曉晴
2016年,我看了爾東升導(dǎo)演的電影《我是路人甲》,對橫店產(chǎn)生了強烈興趣,同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我?guī)Я藘扇f元,和同樣想當(dāng)演員的好朋友一起來到橫店。我當(dāng)時想,花完這兩萬元,沒闖出名堂就打道回府。
到橫店后,我們找到一位介紹人,他幫我們辦好了演員證,就可以開始接戲了。
我拿到的第一個角色,說出來很無厘頭,就是拿著一個包在路上走,走一圈再回來。當(dāng)時我對演戲還很懵懂。
當(dāng)了兩天群演后,我決定停止在讀的兼職研究生,留在橫店發(fā)展演藝事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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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橫店接的第一部角色有名有姓的戲,除了演反派一號,還是女一號的文替、武替和舞蹈替身
我的普通話不夠好,接的都是沒有臺詞的戲。偶爾會有一些舞蹈會找我做替身。群眾演員的一天就是化好妝,穿好衣服,等,一直等,等到什么時候不知道。
一天下來,收入是幾十塊錢。頭幾天還覺得好玩,但連續(xù)投了兩個月簡歷,我接到的角色仍舊是沒有臺詞的群眾演員,我想放棄算了。反正來橫店,已經(jīng)體驗過了當(dāng)演員。
收拾行李準(zhǔn)備回去的前兩天,我陪朋友到一個劇組面試。十幾個演員在辦公室門口排著隊。這時,走出來一個工作人員。她打量了一下排隊的演員,又走到我面前,問我是不是演員。
她讓我錄一個介紹自己的視頻。我有點擔(dān)心她是個騙子,調(diào)頭就走。但她一路跟著我。
走到橫漂廣場,我被磨不過,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錄完視頻回去后,我就把這事給忘了。
但朋友勸我,機會難得,去去也無妨。
第二天,我見到了導(dǎo)演。導(dǎo)演說,要我演的是反派一號,原本劇本里沒有這個角色,是看中我的武術(shù)功底,臨時加的。
我不自信地問:“導(dǎo)演,我普通話不好,你確定簽我?”
結(jié)果,《血戰(zhàn)打漁島》成了我在橫店接的第一部角色有名有姓的戲。在戲里,我除了演反派一號,還是女一號的文替、武替和舞蹈替身。戲的結(jié)尾,有一場我跟女一號的打戲,而我又是女一號的武替,那不是我自己打自己嗎?對,鏡頭是分開來拍的,后期再合成在一起。
一個月拍下來,我信心大振,決心在橫店發(fā)展,不回香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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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筆一筆把拼音表寫出來貼在墻上,每天早上醒來不斷練習(xí)。我的普通話漸入佳境
可是我的普通話很不標(biāo)準(zhǔn),這成了我接戲的最大障礙。接下來的一個月,能跑的劇組都跑過了,我還是沒接到任何戲份。
我激動得從床上跳了起來。
那個劇叫《素手遮天》。第一天開工,我的蹩腳普通話就迅速成為劇組內(nèi)的笑料。有一個演員的角色叫“達火火”,到我嘴里就成了“達佛佛”,害得演對手戲的演員一直笑場。
另一場戲,我有滿滿一頁紙的臺詞要講。大家都拼命忍住不笑。還有人體貼地問我,要不要改用粵語?我禮貌地回絕了。就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吧,不能讓別人看不起。
從這以后,我一筆一筆把拼音表寫出來貼在墻上,每天早上醒來不斷練習(xí)。除了拍攝、訓(xùn)練,其他時間就是練習(xí)普通話。
在片場,除了劇本,我還隨身帶一個筆記本,上面寫滿拼音。這么努力的結(jié)果是,我的普通話漸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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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視劇《嘉南傳》中,我嘗試了人生第一次女武行
在橫店拍戲久了,又有新的問題冒出來:大的角色接不到,小的角色又不想演。慢慢的,我的戲又少了,人也迷惘起來。
因為我有舞蹈和武術(shù)的功底,大家都叫我動作演員。我就想往武行這方面發(fā)展,最好的辦法就是進到一個武術(shù)組里,拜一位武術(shù)指導(dǎo)為師。
在電視劇《嘉南傳》中,我嘗試了人生第一次女武行。以前做演員大多時間花在記臺詞和動作上,做了女武行后,更多地是學(xué)習(xí)如何套招,如何拉威亞,如何在打戲中保護自己。
身上綁著鋼絲吊威亞是武行的基本功
其實,影視劇里的每個武打動作都是精心設(shè)計過的,武行不僅要親身上陣演打戲,還要知道機位怎么走,哪個部分該演員上,動作難度演員能不能完成。
拍打戲最常見的就是拉威亞,就是演員身上吊著極細的鋼絲飛檐走壁。學(xué)習(xí)拉威亞的過程中,我還要了解一點力學(xué)原理,包括威亞扣的不同用途,繩結(jié),檢查威亞繩的重要性。
聽武行的前輩說,以前用鋼線吊威亞容易斷,武行摔下來受傷是家常便飯。幸運的是,我身上沒有出現(xiàn)過重大失誤。但小意外總會有的,對打時打到手淤青和出血也是常事。
一次,我去拍攝一個短劇,有一個動作要用到兩條威亞,一條向上拉,一條向后拉。為了拍攝效果,劇組當(dāng)時開了兩臺鼓風(fēng)機,聲音很大。結(jié)果,導(dǎo)演喊了“開機”,其中一位拉威亞的武行兄弟卻沒聽到。我硬生生地在地上被拖了十幾米遠,腿都磨破了。
這個事故我一直記在腦海中。
每個演員都會有自己的貴人。在《嘉南傳》這部戲里,我認(rèn)識了同為香港演員的翁虹老師。她就是我演藝生涯的“貴人”。
后來,她邀請我做她的文武專替。這么難得的機會,我當(dāng)然要把握住。只要是翁虹老師有戲,我就在旁邊。
陳曉晴和翁虹(右)合影
我甚至有了一個夢想,有一天能自導(dǎo)自演拍一本影視劇。
橫店這個地方,來的人多,走的人也多。今年是我加入“橫漂”的第五年,我會繼續(xù)加油,找到更多出路。
橫店每來一個新劇組,我就趕緊去遞資料。執(zhí)行導(dǎo)演問,你打印照片不要錢嗎,我們劇組都有五六張你的照片了
我叫張小明,今年54歲,在橫店經(jīng)營一家照相館。平時也跑劇組,當(dāng)臨時演員。
我的老家在河南焦作,我一直跟著開封的歌舞團到處表演相聲小品。2003年因為鬧“非典”,很多大型活動都停了,我被迫重新找團。機緣巧合下,我去了鄭州的一個魔術(shù)表演團。
一次,我和搭檔閑聊。他說起浙江橫店有一個影視城,到那里拍戲可以賺不少錢。他慫恿我一起去。因為這句話,我就決定去橫店闖一闖。
我買了一張焦作到義烏的火車票,票價60多塊。第二天到橫店,我找好賓館、付完錢,兜里只剩100塊錢了。我揣著這100塊,怎么都不敢花。
我咬咬牙想,我就看看這里行不行,不行就趕緊回去。
張小明開在橫店的鴻運照相館(陳勁攝)
我只帶了牙刷、牙膏、毛巾和幾件衣服。租的房子每逢下雨就漏水。兜里快沒錢了。我就去撿別人丟掉的掛歷,把掛歷撕了鋪到床上當(dāng)墊子。
初來橫店,人生地不熟。我不認(rèn)識人,人家也不認(rèn)識我。
我想到打印自己的照片。我一打就是幾百張,在街上碰到人就給。這種事在橫店當(dāng)時還沒人做,宣傳效果還是不錯的。
一次,我在路上碰到一個演員。他攔下我問道:“你是那個張演員嗎?”我很疑惑,他是怎么認(rèn)識我的。他說:“我能不認(rèn)識你嗎?公共廁所的地上都扔著你的照片?!?/p>
橫店每來一個新劇組,我就趕緊去遞資料。送第一遍,別人通常對我沒印象。送第兩遍,也可能沒印象。有一次,我送了五遍,執(zhí)行導(dǎo)演問,你打印照片不要錢嗎,我們劇組都有五六張你的照片了。
幸好,這個執(zhí)行導(dǎo)演沒拒絕我,他把我招進了劇組拍戲。
拍《滿城盡帶黃金甲》時,我飾演四大太監(jiān)之一,就站在周潤發(fā)后面
發(fā)傳單見效快,很多人都認(rèn)識我了。那段時間,經(jīng)常有劇組叫我去拍戲,幾乎沒停過。
一天20塊錢是普通群演,一天50塊錢是沒有臺詞的特約演員。就算是演精神病人,我也去。
帶隊的群演是我老鄉(xiāng),有一次他把我?guī)У矫髑鍖m,那里正在拍何炅主演的電視劇《正德演義》。我演了一個帶刀侍衛(wèi),要求站在那里半天,一動不能動。我連去了三天,一共拿到60塊錢酬勞。
張小明在電視劇《瑯琊榜》中的劇照
沒多久,我接到第一個有臺詞的角色,工資300塊錢一天。那部劇叫《薛仁貴傳奇》。拍攝結(jié)束拿到錢,我腦子一片空白,這么多年還沒試過掙那么多錢!
在橫店,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能閑著,家里不富裕,我的年齡也擺在那里。后來,橫店每年評選特約演員的優(yōu)秀獎名單里,都有我的名字。
張小明在網(wǎng)劇《手可摘星辰》中飾演吏部尚書
在橫店當(dāng)演員,除了努力,還要有一點運氣。
以前我跟表演團是白天睡覺、晚上演出,所以皮膚保養(yǎng)得很白。2006年,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劇組正好需要臉白白的人演太監(jiān)。在現(xiàn)場,選角導(dǎo)演站在一排演員面前,挑兵選將。挑到我這邊時,我使了個眼色,表示自薦。
但選角導(dǎo)演覺得,我個頭有些矮。我連忙告訴他,我有增高鞋。
最后,給我定了一個太監(jiān)的角色。拍戲時,我碰到的都是平時在電影電視里才能看到的“大腕”。很幸運,我飾演四大太監(jiān)之一,就站在周潤發(fā)后面。
我讓妻女開了一個照相館,我把自己知道的劇組信息寫在照相館的白板上,鴻運照相館成了橫店劇組的信息交通站
2006年,我的演員生涯逐漸有了一些起色。農(nóng)閑時,我讓在家務(wù)農(nóng)的妻子也到橫店來闖蕩。
隨后幾年,涌入小鎮(zhèn)的人越來越多。我靈機一動,讓妻子和女兒開個照相館,幫初來橫店的演員拍照、打印資料。女兒之前在照相館打過工,正好有能力搞定這項業(yè)務(wù)。我自己也正好省下打印照片這筆花銷。
張小明讓妻女來經(jīng)營這家照相館(陳勁攝)
2011年9月,鴻運照相館開業(yè)了,墻上貼滿了各種劇組的花絮照片。照相館的名字有點來歷。我以前幫一個叫“鴻運”的婚慶公司演出過,他們生意特別好。我就想沾點運氣。
別的照相館打印照片要3元以上,鴻運照相館就有1元、1.5元,3元好幾個檔次,演員可以根據(jù)自身條件打印。
剛來橫店,大家都想知道劇組信息,我就把自己知道的劇組信息寫在白板上,看了一目了然。就這樣,照相館生意好起來,鴻運照相館成了橫店劇組的信息交通站。演員來這里不僅可以打印資料,還能找到活干。
演員們來照相館除了打印資料,還能找活干(陳勁攝)
2013年,爾冬升導(dǎo)演拍攝電影《路人甲》,就在鴻運照相館取過景。電影上映后,鴻運照相館有了一點名氣,很多媒體來采訪,還有游客來拍照打卡。
我因為跟橫店很多演員都認(rèn)識,有的劇組找演員,就來問我哪個合適。慢慢的我又多了一個角色:充當(dāng)劇組和演員之間的介紹人。
受疫情影響,橫店很多影視公司無戲可拍。不過我覺得,只要橫店在,機會總會來的
橫店演員隊伍壯大后,前面來的人又把我介紹給新來的人。一傳十、十傳百,很多人都知道橫店有一個鴻運照相館了。
鴻運照相館開業(yè)11年,一共搬了4次家,每次都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房租漲了。房租一漲,我就搬。我屋里來來往往人特別多,房東可能覺得我特別會掙錢,就把房租漲了。
張小明劇照
我心里想,要不把鴻運照相館改成“游擊隊照相館”好了,每漲一次就搬一次。
不過我覺得,只要橫店在,機會總會來的。什么時候來照相館的人又多了,橫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