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8月24日,劉鄧大軍跨過隴海線、穿越黃泛區(qū)、強渡沙河后,向著汝河一路疾行。
六縱是最后一支渡河的部隊(一縱、二縱、三縱已經(jīng)在前兩天順利涉水而過),前鋒18旅旅長肖永銀伏在岸邊,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河沿。根據(jù)情報顯示,對岸只有一個營的兵團駐守,肖永銀并未將這些戰(zhàn)五渣放在眼里,只想尋覓一塊理想的架橋地點。
幾架偵察機“嗚嗚”鳴叫著在他頭頂盤旋。
身邊的作戰(zhàn)參謀忽然驚叫道:旅長,有情況!
肖永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臉色大變——南岸不遠處隱隱有塵土飛揚。他緊張地舉起望遠鏡,果然,從正陽關(guān)到汝南埠的公路上,成群結(jié)隊的國軍士兵推著大炮、開著汽車、趕著騾馬,綿延數(shù)十里。
肖永銀腦中“轟”的一聲,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劉鄧首長還沒過河呢!
他定了定神,沉聲道:趁敵立足未穩(wěn),用最短的時間送一支部隊過河,哪怕是一個排也行,必須在兩個小時內(nèi)占領(lǐng)大小雷崗,建立橋頭堡,掩護工兵搭橋。
這個艱巨而光榮的任務(wù)落在了52團一營身上,這個營誕生過戰(zhàn)斗英雄王克勤,“三大互助”開展得轟轟烈烈,戰(zhàn)斗素養(yǎng)在全軍首屈一指,而且士氣高昂。
精通水性的戰(zhàn)士爭先恐后地報名,他們組成“決死隊”,充任第一梯隊。部隊只有一條小船、幾具木筏,用于運送武器,戰(zhàn)士們只帶短槍,毫不猶豫地躍入水中,在奔騰翻涌的波浪中載浮載沉,奮力游向?qū)Π丁?o:p>
敵人的機槍響了,鴉群般的轟炸機也飛臨上空,炸彈雨點般落在水面上,不時泛起嫣紅一片。烈日當空,河面上移動的黑點看得一清二楚,敵軍瘋狂傾瀉著彈藥。
營長武效賢站在岸上,深呼吸一口,仍覺得有些頭暈?zāi)垦!莻€旱鴨子。四名新近在亳州參軍的小戰(zhàn)士湊上前,七嘴八舌道:營長,我們從小在渦河邊長大,你只要閉上眼,憋住氣,等你重新喘氣的時候,已經(jīng)到對岸啦!
武效賢點了點頭,然而才跳到水里他就被嗆到了,河水帶著濃濃的血腥味,他壯著膽子睜開眼,視線中只有絢爛的紅色,什么都看不見......
上岸后,武效賢沖在最前面,戰(zhàn)士們?nèi)缑突⑾律桨銚湎蛑聘唿c小雷崗村,只交鋒一個回合,守軍便落荒而逃。
我軍來不及構(gòu)筑工事,便有無數(shù)炮彈呼嘯著飛過頭頂,剎那間,煙塵滾滾、火光沖天,國軍整編85師先遣部隊殺到,在炮火掩護下,嚎叫著發(fā)起沖鋒,雙方激烈肉搏,殺得難分難解,一直戰(zhàn)斗到天黑。
深夜十二點,肖永銀站在一間臨時辟為指揮所的瓜棚里,透過窗口,出神地凝望著河面,敵人沿著江岸放火,熊熊烈焰倒映在河水中,整條河仿佛在燃燒,火光在波浪間流轉(zhuǎn)跳躍。
他腦中思緒萬千:再有四個小時,天色就將破曉。敵人已開始布防,目前敵情不明,要不要貿(mào)然出擊?敵軍以密集炮火封鎖渡口,僅憑一座小小的浮橋,能把全軍這么多人都渡過去嗎?
警衛(wèi)員的一聲大喊將他拉回現(xiàn)實:劉鄧首長來了!
肖永銀愕然抬頭,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已經(jīng)大步流星來到他面前,正是兩位首長。他們身后跟著野戰(zhàn)軍參謀長李達、六縱副司令員韋杰、政委杜義徳等人,屋子里頓時顯得局促而擁擠——說是屋子,其實只是一個低矮的窩棚,里面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土臺子。
小平轉(zhuǎn)向身后的李達道:參謀長,給大家講一講現(xiàn)在的形勢吧。
警衛(wèi)員們點亮一盞馬燈,搖曳的燈光在屋中織出一圈昏黃的光暈——漆黑如墨的夜里、兩軍對壘的前線,光明意味著危險,因此,小小的窗口被一塊雨布蒙上。
李達在土臺子上攤開地圖,言簡意賅道:我們前方是整編85師以及整編15師的一個旅,初步估算有三萬人,身后有三個整編師緊追不舍,其前鋒部隊已經(jīng)和我們的后衛(wèi)交火,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眾人頭碰著頭聚在燈前,肖永銀不經(jīng)意抬頭,猛然瞥見窗外烈火映照下的夜空,下意識叫道: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一串子彈從窗外飛來,擦著小平的頭皮,“噗噗噗”沒入土墻中,原來那塊雨布不知何時掉落,燈光從窗口傾瀉出去,在茫茫黑夜中是如此的醒目。
一道身影旋風般奔到窗前,背身抵住窗口,原來是小平的警衛(wèi)員崔來儒。敵人失去目標,胡亂放了一陣槍,不久,一切重歸寧靜。
其他人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重新封死窗口,崔來儒長吁一口氣,癱坐在地上,渾身上下早被冷汗?jié)裢?。他的背包上彈痕累累,宛如馬蜂窩一般,背帶上別著的一雙布鞋上赫然幾個窟窿,令人觸目驚心。
小平笑道:幸虧我個矮,才躲過一劫,不然怕是要交代在這里嘍。
這些百戰(zhàn)余生的名將絲毫不將這驚險一幕放在心上,繼續(xù)熱烈地討論。李達指著地圖,冷靜地說:現(xiàn)在的情況是,前有強敵,后有追兵,加上汝河天險,如果讓后面的敵人突進來,前后夾擊,我們就有全軍覆沒的危險,可以說是千鈞一發(fā)、十萬火急……
眾人沉默不語,空氣仿佛凝結(jié)了一般。肖永銀不安地搓著雙手,猶豫半晌,囁嚅道:司令員,政委,我建議你們從左翼十七旅的陣地上過河,我們這里是主攻方向,敵人的炮火猛,壓力大……
劉伯承猛然抬頭,臉上表情堅毅如鐵,緊抿的嘴角里迸出七個字:狹路相逢勇者勝!
他提高了音量,斬釘截鐵地說:同志們,從現(xiàn)在開始,不論白天黑夜,不管敵人的飛機大炮,我們的任務(wù)就是不顧一切地進攻,直到殺出一條血路!
話音未落,每個人心頭都像挨了一記重錘,震撼不已——劉伯承以精通戰(zhàn)術(shù)、智謀過人著稱,崇尚戰(zhàn)爭的藝術(shù),大家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如此不要命的打法。
劉伯承有條不紊地部署作戰(zhàn):十八旅擔任全軍的前衛(wèi),從敵人力量最薄弱的地方,奮力拼殺,一定要殺出一條通道;十六旅接替十八旅的防務(wù),固守大小雷崗村,保護浮橋,掩護大部隊渡河;十七旅繼續(xù)在左翼遲滯敵人的援兵。
凌晨兩點,肖永銀臉上籠著一層寒霜,步伐堅定地走到隊伍前,整裝待發(fā)的指戰(zhàn)員們齊刷刷望向他。他像平時一樣掃視一圈,沉聲道:所有人,槍上刺刀,手榴彈開蓋。我們的任務(wù)只有一個:遇到敵人就打,打完了就往前沖。哪怕打到只剩一個人,哪怕全旅的人都拼光,也要沖開一條血路!
國軍陣地上,肖永銀的對手——整編85師110旅旅長廖運周正在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夜景,他轉(zhuǎn)向身后的團長們,淡淡地說道:看來,共軍今晚要拼命了,你們說怎么辦?
團長們忙七嘴八舌地表態(tài)道:請旅座放心,我們也不是好惹的,定和他血戰(zhàn)到底。
廖運周臉一沉,喝道:胡說,咱們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保存實力,犯不著為老蔣賣命。你們千萬不要硬碰硬,該撤退時就得撤退。實在遮瞞不過去的,你們就朝天開槍,制造些熱鬧的動靜。師長那里,自然有我承擔。
團長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紛紛稱贊旅座英明。(注:整編85師的戰(zhàn)斗力屈居二流,編制上也是如假包換的中央軍,但110旅原本隸屬于楊虎城的十七路軍,“來路不正”,一向遭遇鄙視和排擠,因此廖運周鼓動部下出工不出力能引起強烈共鳴)
肖永銀率部和國軍激戰(zhàn)的時候,汝河渡口人頭攢動,槍炮聲、喊叫聲、馬嘶聲響徹一片,大隊人馬川流不息地登上浮橋,一窩蜂似的涌向?qū)Π丁?o:p>
所謂浮橋,其實只是一排小船,互相之間搭著木板,隨著滾滾江水劇烈搖晃,許多人慌慌張張地跳上浮橋,便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只得狼狽地起身繼續(xù),然后繼續(xù)跌倒,如此循環(huán)往復。
一架敵機“嗚嗚嗚”嚎叫著掠過頭頂,岸上和浮橋上的人們騷動起來,站在南岸高地上的李達大叫道:不要理他,抓緊時間搶渡!
鄧政委站在岸邊,從容不迫地告訴副參謀長郭天民、軍政處長楊國宇:命令各部門輕裝前進,帶不動的重武器一律銷毀,或者就地掩埋;所有機密文件付之一炬,以免遺失。
他臉上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加重了語氣道:記住,集合地點是彭店,這條命令要通知到每一個人!——劉鄧已做了部隊被打散的最壞打算。
下午四時,劉鄧大軍后續(xù)部隊四萬多人陸續(xù)抵達對岸,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司令員劉伯承靜靜地佇立在岸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浮橋上的人流,偶爾揮一揮手。
北岸只剩下那些行動不便的重傷員。
十六旅旅長尤太忠握著傷員們的手,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巨石,說不出一句話。傷員們露出純真的笑容問道:旅長,我們的大部隊過去了嗎?
尤太忠沉默片刻,黯然道:同志們,這里不是解放區(qū),部隊走了,以后就只能靠你們自己了,能回家的就回家,回不去的,以后慢慢尋找部隊......
他的聲音哽咽了,兩行熱淚流淌在這位鐵打的漢子臉上。(幸運的是,奉命打掃戰(zhàn)場的廖運周旅長下令對我軍傷員一律收容,大多數(shù)人也就安心地棲身國軍,并在淮海戰(zhàn)役中隨廖運周起義,得以重返革命大家庭)。
我軍眾志成城,成功擊退國軍,有驚無險地渡過汝河,前方又是一條騰騰不息的大河,就是中國的南北分界線——淮河,這也是劉鄧大軍千里躍進大別山的最后一道險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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