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總以盛唐為自豪。 中國的文人,尤其以盛唐為自豪。只有這個朝代的中國文學——其實就是詩歌——敢與以朝廷為代表的官家分庭抗禮,占了半壁江山。而有唐一代詩歌的領軍人物,只能是那個被稱為“謫仙人”的李白了。 夜是這樣的深了,當年李白曾在此安家落戶的古任城(現(xiàn)山東濟寧),早已沉入夢里。只有老邁但卻巍峨的太白樓還在運河岸邊醒著,一遍遍記起李白在此酣飲高歌的情節(jié)。 醒著的太白樓,一定知道總在四季的夜里獨自醒著的我吧?好在夜色掩起了我如大運河一樣悠長而又古老的惆悵。如果這無邊的夜就是時間之鐘的話,那我的心就是這鐘擺了,它一次次地追尋著這樣的問題—— 李白當年生活得好嗎? 有兩只大鵬,曾經(jīng)在唐朝的天空搏云蔽日,他們便是從蜀地相繼沖天而起的陳子昂與李白。 有了這兩只背負青天、俯瞰大地的大鵬,唐朝的大地才顯得遼闊而又深厚,唐朝的天空也才顯得如此的高邈而又曠遠。 天地之間,怎能不是人類暢意馳騁的空間!天地之間,怎能不是人類心靈自由嘯傲、縱情鳴唱的空間!那么,我來了,站就站成一座尊嚴無比、直插云霄的峭峰,走就走出浩浩蕩蕩、一瀉千里的江河。一撇一捺,天便有了支撐,地便有了指望。我來了,中國的知識分子終于將偉大獨立、奮發(fā)強健的精神,鍛進了自己的品格之中,從而也將先覺先鳴的歷史大任,擔在自己的肩頭。我來了,我來了,這個頂天立地的“人”啊,從此便有了英雄的氣概,從此便開始了砸爛桎梏、沖破束縛、解放自己的長征! “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不然拂衣去,歸從海上鷗”——陳子昂豪氣干云地宣告;“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功成拂衣去,搖曳滄州傍”,李白雄心如岳地宣告。 風雨如盤,黑云壓城,大鵬翻飛如故,飛向生之解放。 人生坎壈,命運多舛,大鵬翻飛如故,飛向生之解放。 歡樂著,卻也痛苦著,就因為飛之艱難;痛苦著,卻又歡樂著,就因為艱難地飛著。 敢飛敢嘯,怎能不顯出權貴乃至王朝的渺小與低下?被觸怒的權貴便將他構陷入獄,再一次地構陷入獄。公元699年,先覺先鳴、正值盛年的陳之昂終于死在王朝的冤獄之中。 大鵬隕落了。隕落了的大鵬卻將那關于生之解放的歌唱,永遠地留在了天地之間。浩茫無窮的時空里,有隆隆的雷聲,雖悲涼,卻更沉雄蒼勁:“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登幽州臺歌》) 在無限的時間與無窮的空間里,既然巍巍然站起了初唐的陳子昂,怎能會后無來者?就在陳子昂死去兩年之后,公元701年,注定要發(fā)出盛唐最強音的李白誕生了。 當時間的塵埃,早已將走馬燈式的中國皇帝和成千累萬的宰輔大臣無情埋葬的時候,那個一生布衣的詩人李白,卻仍然亮晶晶地懸在歷史的長空里。 盛唐如果沒有李白,它將黯然失色。 是李白,將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最本質(zhì)的秘密、最偉大的真理——歡樂——天真爛漫地寫滿了自己旭日般光明燦爛的青春。 在他青春的季節(jié)里,連黑夜都陽光明媚,寒冬也百花怒放。歡樂而奔放的春潮,已將生命的河床漲得滿滿當當,它呼叫著,跳躍著,將喜悅濺了一地,不顧一切地奔向遙遠的前方。我曾想,該是經(jīng)過了多少時日,巴山蜀水才把自己的全部美妙,精心打磨進了這個罕見的靈魂? 排山倒海的,那是青春的力量;整個世界,都充滿著青春的歌唱。心靈,因為自由而扇動起無所不至的翅膀,時而歡快地訪星問月,連神仙都被感染上人間馥郁的煙火,時而又痛快地鳥瞰大地,檢閱著自己一個又一個的夢想。雄心被太陽點燃了,又被勁風吹烈著,他讓宇宙間的一切都朝氣蓬勃,浪漫而又美妙。不屑于謙遜,當然也無需虛偽。他向世人推薦自己“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 (《為宋中丞自薦表》),“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與韓荊州書》),“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屈原的走投無路、自沉汨羅,司馬遷的慘遭宮刑,嵇康的被殺,直至陳子昂的冤死獄中,中國專制統(tǒng)治所造下的連綿的悲劇,都不能在他青春的歡樂里留下絲毫陰影。他期待著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造。他要毫無躓礙地自己設計自己的人生?;仨袊鴶?shù)千年的專制社會,只有一個文人能有這樣的氣度,他平視著皇帝說:來來來,皇帝伙計,咱們一塊安排江山!這個文人就是年輕的李白?!逗铛涗洝酚幸粍t李白釣鰲的故事,相當精彩,說“李白開元中謁宰相,封一板上,題云‘海上釣鰲客李白’。相問曰‘先生臨滄海釣巨鰲,以何物為鉤線?’白曰‘以風浪逸其情,乾坤縱其志;以虹霓為絲,明月為鉤?!嘣弧挝餅轲D?’白曰‘以天下無義丈夫為餌?!瘯r相悚然?!?/span> 年輕的李白快樂著,浪漫著,憧憬著,飛翔著。他期待著驚天動地的偉業(yè),他揮灑著云舒浪卷的巨筆。他甚至覺得可以騎著青春的神駿,跨越歷史的峰巒阡陌,馳騁在永恒里。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李白《上李邕》)。沒有這樣自由的翱翔,人類怎能丈量無邊無際的宇宙?不是這無窮無盡的宇宙,又怎能盛得下一個自由靈魂的歡樂? 公元725年,二十五歲的李白,帶著經(jīng)天緯地的雄心和搖天撼地的豪情,從蜀地奔向長安。 公元742年秋,唐玄宗接連三次下詔召請李白進京。四十二歲的李白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時間,終于走進了他夢寐以求的大唐京城長安! 十七年里,他曾“孤劍誰托,悲歌自憐。迫于悽惶,席不暇暖。寄絕國而何仰,若浮云而無依。南徙莫從,北游失路”,經(jīng)受了眾多官僚的冷落與輕視(李白《上安州李長史書》)。十七年里,早就散盡了出蜀時所帶“三十萬金”的李白,還要經(jīng)歷窮困的窘迫。但是這些對于李白都不足掛齒,他的心只向往著天子的長安,在這種向往里,夢想與追求越發(fā)的熾烈了。怎么樣?如今天子召喚我了,而且是連連召喚,他想見我比我想見他還要急切呢。多少艱辛挫折,多少屈辱歧視,全都風卷而去,“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長安何幸,迎來了偉大的詩人李白。 這里有天下最寬闊的街道,這里有天下最宏偉的宮殿園林,這里有天下最熱鬧的景象,這里也麇集著天下最多最大的官吏。布衣李白,早已讓八萬里的雄風鼓舞在浪漫而又天真的胸際,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放射著輝徹山河的青春的異彩。他躊躇滿志而又認真無比地期待著唐玄宗與他“共商國是”。 盛唐“明主”也似乎在迎合著李白的期待。玄宗不僅“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還與李白拉著知心呱:“卿是布衣,名為朕知,非素蓄道義,何以至此?”(李陽冰《草堂集序》) 但是李白太天真爛漫了。投入中國封建專制的官場,就要面對官場的卑鄙、殘酷與黑暗,不同流合污就要承受“叛徒”的悲慘下場。在這里,沒有真假善惡美丑可言,只有赤裸裸、血淋淋的利益;在這里,國家,人民,真理,道德,正義,法律,都是服務于“利益”的奴婢、可以隨時更換的招牌。在這里,正直與磊落便是侵犯了他人的利益,因為你的光明本身就映出了別個的齷齪,更何況李白這樣一個“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同事)如草芥”的行空天馬。不要說別人,光是一個記著“脫靴”之仇的宦官高力士的讒毀,就夠李白招呼的。唐人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是這樣記錄“脫靴”事件的:“李白名播海內(nèi),玄宗于便殿召見。神氣高朗,軒軒然若霞舉。上不覺忘萬乘之尊,因命納屨。白遂展足與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勢,遽為脫之。及出,上指白謂力士曰:‘此人固窮相?!睋?jù)《舊唐書·高力士傳》記載,這個玄宗的心腹有著極大的權力,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都是通過他才取得了將相高位,諸王公主全叫他“阿翁”,連唐肅宗未登帝位之前也叫他“二兄”。不過這個故事也鮮明地透露出了唐玄宗對于李白的輕蔑態(tài)度:“窮相”。 這也許是最讓李白出乎意料的。 李白不明白天下沒有將知識分子當人待的“明主”,魏征也不過是唐太宗的一個“尊貴”的奴才而已。李白想不到唐玄宗會像所有的專制統(tǒng)治者一樣,只是把知識分子當作一條聽使喚的走狗,絕不許對主子呲牙咧嘴,你李白也不能例外。李白更不會想到已經(jīng)執(zhí)政三十一年的李隆基,早已沒有了“開元之治”時的“事業(yè)心”,他的心魂已被聲色享樂腐敗成一堆臭泥。國是?狗屁國是!他心里壓根兒就沒有了什么“國是”,還給你李白商量什么“國是”?反正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吃喝玩樂正酣的玄宗召你李白就是要你來捧場湊樂的。詩名滿天下,隱名動神州,聽說還能喝酒,還有沖天的傲氣和大得無邊的官癮,那么好呀,我就召你來點綴點綴我的盛世升平,也顯示顯示我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氣度。你不是“海上釣鰲客”嗎 ?那我就先用“供奉翰林”這樣一個不著邊際的魚餌,把你釣上鉤再說。 果真,上鉤的李白在長安的三年里,其實就干了兩件事:為行樂的玄宗寫了十首《宮中行樂詞》(現(xiàn)僅存八首),為玄宗與楊貴妃賞牡丹寫下了三首《清平調(diào)詞》。孟綮《本事詩》是這樣記載這兩件“大”事的——唐玄宗“嘗因宮人行樂,謂高力士曰‘對此良辰美景,豈可獨以聲伎為娛?儻時得逸才詞人詠出之,可以夸耀于后’遂命召白……命為‘宮中行樂五言律詩十首”。第二件事同第一件事如出一轍。當宮廷中的特種牡丹盛開,手持檀板的大音樂家李龜年率領著梨園弟子,正要為皇帝貴妃的賞花助興演唱時,聽膩了舊樂詞的玄宗突發(fā)奇想,下了條最高指示:“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遂命李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供奉李白,立進清平調(diào)詞三章?!?/span> 聽話了,為萬歲逗了樂子,不僅“立就”、“立進”,還“律度對屬,無不精絕”,顯示了比一般文人高出一籌的才情,當然也就不能虧待你,讓你“出入宮中,恩禮殊厚”,讓你“入侍瑤池宴,出陪玉輦行”。 “御用”,泯滅了一切個性追求與自由理想的“御用”,這是一切封建專制統(tǒng)治者對于所有知識分子最體面也是最基本的要求。 學富五車的翰林供奉與雞坊間的斗雞者沒什么兩樣,職責都是逗樂,要惹得皇帝高興——玄宗年輕時就熱愛民間清明節(jié)時的斗雞戲,當了皇帝便在兩宮間建起了雞坊,搜索了長安千余只金毫鐵鉅、高冠昂尾的雄雞,又從六軍中挑選了五百人來專門飼養(yǎng),供其取樂——這就是期待著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鵬,在長安的下場。 長安的夏季是炎熱的,在炎熱的夏季里,李白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長安的冬天又是漫長的,李白覺得在長安的每一天似乎都比一個冬季還要難耐。當他終于看清楚唐玄宗的真實面貌的時候,當他被殘酷、污濁的官場誣陷、窒息的時候,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涼與落寞就襲上心頭了。眼看著經(jīng)天緯地的雄心壯志化作泡影,四十四歲的李白讓心靈熬煎在痛苦里,那是心比天高的生命空耗在蹉跎中的痛苦,“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李白《宣州謝眺樓錢別校書叔云》)。城內(nèi)的柳翠了,城外的草青了,只有李白的心里,卻還結著難融的冰凌。 四十一歲時,與韓準、裴政、孔巢父、張叔明、陶沔同隱于山東徂徠山、號稱“竹溪六隱”的李白,而今又隱于長安的酒中,與賀知章等人結成“酒中八仙”——“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保ǘ鸥Α毒浦邪讼筛琛罚?/span> 雖然經(jīng)過了一千多年的滄桑,我仍能清晰地體察到李白當年的痛苦與掙扎。為了一生的追求與夢想,也許他想到過妥協(xié),畢竟生命是短暫的啊,而側身長安天子身旁又是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千載難逢的機遇。繁華沉寂的深夜里,仗劍醉酒的李白輕輕地捋著鵬翅的羽毛,讓目光投向月明星稀的杳深的蒼穹。此時,高傲的靈魂緩緩地舒展開來,可以聽到肌肉與骨頭伸張時的咯巴聲;長在天真爛漫土地上的歡樂、那追求生命自由的歡樂,又在慢慢蘇醒,猶如月光下氣勢磅礴的海的漲潮;束斂了三年的大鵬的翅膀,顫栗著、抖動著,讓每一根巨翮都激動起飛翔的渴望。 此時,驚懼的颶風橫掃著痛苦與掙扎:怎能讓如此短暫高貴的生命,沉溺在庸俗中、禁錮在牢籠里!我李白怎能當一個搖尾乞憐的弄臣!長安的街道幻化為捆人的繩索,長安的宮殿已成牢獄,文武百官既是可憐的囚犯又是猙獰的獄卒。這個糾纏了一代代知識分子的噩夢,真的就沒有人敢于打破嗎? 曾經(jīng)淹沒在長安城中的李白,突然面對整個唐朝,巍然站起,獨立地審視著大唐、玄宗、歷史、墮落的知識界與自己依然浪漫而偉岸的生命。 重又站起來的李白,要沖破專制統(tǒng)治者設下的牢籠,重新走向解放!解放有時就是回歸,回歸到生命的獨立自由天真恣肆的本源。李白回歸了,他的路在人間的歡樂與苦難里,在大自然的江河湖海間,在詩歌的崇山峻嶺中,在自己傲岸獨立的個性中! 在中國知識分子的群體中,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偉大的叛徒。李白用自己傲岸獨立的人格,為后來的知識階層樹起了一個雖然險惡卻藏著無限人生樂趣、通向無限風光的大境界的路標。 “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黃金籠下生”(李白《設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辭》)——公元744年春,李白毅然訣別長安,訣別玄宗,也從此訣別了對于朝廷的信任與期待,而且是一去至死不再回頭。 兩年后的秋季,李白在我的家鄉(xiāng)山東任城(現(xiàn)濟寧)寫下了不朽的詩篇《夢游天姥吟留別》,酣暢淋漓地向著大唐的統(tǒng)治者們宣告:“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再過三年,李白又寫下了幾乎可以稱之為與玄宗、與朝廷絕交書式的詩章《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直斥朝廷的黑暗,重申與其勢不兩立的立場。 從“仰天大笑出門去”,昂然赴長安,到“高歌大笑出關去”(任華《雜言寄李白》),昂然棄長安,上帝就這樣以整個盛唐為底色,以人類歷史為背景,塑起了一個生動而又巨大的詩人李白。 在解放自我的路上,這個非同尋常的李白,注定還要征服更為遼闊的領域。 通體透亮而又將人間盈滿柔情、慰藉、與浪漫的那一輪千古常新的明月啊,李白現(xiàn)在還好嗎?月是他無所不達的翅膀,月是他愛戀不已的情人,月是他永不枯涸的靈感的源泉,月是他苦樂同享的知音,月是他永遠騷動不安的靈魂的最終的家園。 磊磊落落,揣著人間的歡喜與憂愁,用無限的光彩將苦難而又黑暗的人世夜夜點亮的,那是明月了。微昂著頭,懷著仁義涵養(yǎng)出的耿烈、豪情打造出的英雄氣慨,為盛唐乃至千百年來的中國吹響個性解放號角、向荼毒人性的專制制度揳進叛逆精神、并為古板無趣的中國封建社會開出一條生命的自由歡樂之河的,那當然就是李白了。 李白從明月獲得了解放的無窮空間,明月也因李白浪漫的詩心而越發(fā)生動。明月是李白最偉大的朋友。明月伴著李白,正從遙遠的唐代瀟灑而來。 人或許是渺小而卑微的,但是人的精神卻可以達到高潔而又博大的高度,于是高潔博大、被李白從小就稱作“白玉盤”、“瑤臺鏡”的明月(李白《古朗月行》),便成為李白生死不渝、靈犀相通的知音了?;实劭床簧纤?,說他“固窮相”,說他“非廊廟器”,罷遣他,他感到了大志不得伸的痛苦,可他并不感到孤獨;眾官僚誣陷他、擠兌他、孤立他,他只有憤怒蔑視卻不感到孤獨——因為有他心心相印的明月,正從一碧如洗的高空投來理解與欽敬的目光。 可以斷送我做官的一切路徑,甚至可以讓我一貧如洗,但是我有知己明月。在這輪明月面前,一切的人全都平等,任你有天大的本事、天大的權力、天下的財富,也無法霸占天上的明月,“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李白《襄陽歌》)。明月不會被收買,明月不會被腐蝕,明月總是清清朗朗普照著天下。只有對于無助的百姓,對于因為心地正直光明而遭受巨大痛苦的人,明月才是體貼而慷慨的。它可以當你的信使,再遠的路程、哪怕是生死之隔,也能讓其頃刻交流。它還可以裁下一片長栽在你的心里,讓你在灰暗庸碌的日子里,感到著浪漫與光明。還有美,美麗之美、美妙之美、美好之美,都會從月亮得到最為完美的詮釋。當混淆在茅廁一樣官場中的李白,因為污穢與黑暗而感到痛苦不堪的時候,正是月亮的美好潔凈明亮,給了他毅然超拔的力量。這無窮無盡的大美,更為李白本就天才的想像,造就了波瀾壯闊的景象。月是咱百姓的明月,月是我平等的宣言,月是人間美與歡樂的源泉! 當人生的羈絆橫七豎八束縛著他自由翱翔的天性的時候,是明月給了他抖落枷鎖的激情與力量,并給他展現(xiàn)出了自由翱翔的無限遼闊的空間。 秋天的夜空湛藍清邃,正是最顯月亮高潔明亮的時候。秋月就是李白的魂魄了,他的心宇也如秋天的夜空一樣的湛藍清邃。澄明的月與澄明的李白,便在這湛藍清邃的秋夜里相擁相融著。有露珠悄然滴遍人間,每一滴上都棲滿著李白浪漫的詩韻與晶瑩著李白詩韻的月光。“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李白《關山月》),萬里關山、萬里明月里,彌漫著的是李白對于窮兵黷武的統(tǒng)治者的滔滔控訴,對于百姓苦難的無限深切的同情;“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李白《玉壺吟》),壯志難酬,生命易逝,那就讓響遏流云的豪情和著青春永葆的月色,飛揚在天地間;“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李白《子夜吳歌》),這種對于平民生活的傾心與向往,不也透露著對于糜爛的宮廷生活的厭惡嗎?“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李白《蘇臺覽古》),則是對于歷史興亡的慨嘆;“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李白《秋浦歌第十四》),又洋溢著對于青年煉礦工的贊美和對于勞動的歌唱……而那首千古名詩《靜夜思》,更是使明月與李白,在世代人類的心間口上一齊永垂不朽了。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李白《把酒問月》),振動著碩大無朋的翅膀,李白在月光里翱游,毫無躓礙地穿行在茫茫的宇宙間,俯察著浩如煙海的人類的歷史。曾使自己異常痛苦的人生蹭蹬,突然變得渺小無謂,只有曠邁而又歡欣的情緒,如皎潔的月光溢滿在天地間。 如果說李白自由飛翔的翅膀,一扇是明月,馱著光明與歡樂的話,那么他的另一扇翅膀當是酒了,“惟愿當歌對酒時,月光常照金樽里”(同上),只是這扇翅膀上濕淋淋濺滿著曠世的愁苦。 雖然是在欣欣向榮的盛唐,悲劇的命運,也無可回避地貫穿著李白生命的始終。二十五歲出蜀,為實現(xiàn)鴻鵠之志而在達官貴人之間交接干謁,奔波不息,忍受了難言的屈辱,直到四十二歲上才被征召進京。進京三年,掛了個名為顧問實則玩物的差名,又遭誣陷排擠,冷遇罷斥,經(jīng)受了更加沉重的屈辱、痛苦,甚至絕望。被皇帝罷斥之后,則是一個漫長的窮困潦倒、寄人籬下的過程。當他反抗命運,并企圖主宰命運的時候,等待他的卻是獲罪流放,病、老相逼,窮愁客死。其《行路難三首》,既是他悲愴心懷的呼號,又是對于自己一生埋沒的悲憤的概括——“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行路難,行路難”,李白用他的寶劍他的詩筆一聲聲質(zhì)問著這個不合理的社會、這個不公平的人間、這個丑陋無比的制度。 他的悲劇,也是整個中國專制社會中知識分子共有的悲劇。不管打著怎樣的好名號、好招牌,只要中國的知識分子還在延緩著、重復著這樣的悲劇,這個制度就是從骨子里還是魯迅說的“老調(diào)子”,就是不人道的、不合理的,也就是必須打破的。 孔子流浪,屈原投江,司馬遷橫遭宮刑,嵇康被構陷殺害……哪一個正直而又富有才能的知識分子有著好的下場、好的心情?“珠玉買歌笑,糟糠養(yǎng)賢才”(李白《古詩之十五》), “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馬勝讀書”(長安民謠),為中國封建社會抓足了面子的盛唐,卻在詩人與市民的了了數(shù)語中露出了“本色”。 可是這些悲劇的主角們,卻一個個滿含著忠心,鞠躬盡瘁地上演。用一個個本該活蹦亂跳的生命上演悲劇,用一代代本該創(chuàng)造本該快樂的生命演繹痛苦,卻還要前仆后繼地上演、忠貞無二地演繹,這當是悲劇中最為慘痛的悲劇。 總算有了一個李白。他在痛苦的悲劇中覺醒,“行路難,歸去來”,獨立之心,猶如明月,高懸在黑魆魆的王朝上空。 但是先覺與獨立者總要承受更大更深的痛苦、災難、憂愁。李白不僅感受著中國專制統(tǒng)治的黑暗和中國封建官僚的全方位腐敗,還預感到了專制制度及其官場的不可救藥。他不僅從自身的命運歷程看清了中國知識分子宿命般的悲劇命運,更親身體察到了悲劇中的中國知識分子愚忠的蠢笨與可憐;還有知識分子的自甘墮落、自污心地,為了一點私利而猛烈廝咬、自相殘殺時的卑劣與冷酷、虛偽與庸俗。這種與碧空明月不共戴天的庸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甚至侵襲到了他原本晶瑩雄健的精神領地。當然還有生命的易逝、生命的不返,生命的脆弱、生命的無助。他知道了這一切,這一切便更加不可調(diào)和地與他獨立自由、光明磊落的精神,與他巨大高遠的理想追求,發(fā)生著持久劇烈的沖突,從而也便發(fā)生了不可名狀的巨大痛苦。只是盛唐的“盛”字,曾遮擋住了多少人的眼睛,讓人無法看清李白那罕世的痛苦與惆悵。 痛苦與惆悵的李白,便必然地要與酒結下生死之交了。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意氣風發(fā)的李白,曾在酒中釀進了青春的歡樂。但是只有這罕世的痛苦與惆悵也被他釀進酒中之后,他才真正喝出了點兒味道。 酒是大浪滔滔的巨流,可以載著他奔放昂揚的激情,沖決一切障礙向前向前,與浩瀚自由、安祥從容的大海同呼同吸。酒是明麗灼熱的火焰,點燃了李白彌天的不平與憤怒,舉劍驚風雨,落筆泣鬼神。酒是橫空出世的山岳,飄逸的李白正屹立在峰頂迎著八面來風,盡覽悠悠天地、茫茫歷史,明亮異常的眼睛里有日落月出。酒是夏日的豪雨,電閃雷鳴里,李白滂沱的詩情讓天也淋漓、地也淋漓。酒是雨后的艷陽,透過陰云照亮世界,也廓清了內(nèi)心深處的郁悶與庸俗,讓一個彩虹般美麗的人格,傲然地掛在剛剛被雨水清洗一新的藍天上。酒也是人間最為珍貴的真情,蹉跎的讀書人和受苦受難的百姓從自己的心上為李白斟滿,一杯又一杯,讓李白平生了多少人生的歡暢與留戀。 洞庭湖,微山湖,都是李白的酒杯吧?李白舉起了酒杯,天上的日月醉了,地上的山河醉了,連同那千載的抑郁與千載的不平,都在這天人同醉里得到了火山爆發(fā)般的噴薄與伸展,“滌蕩千古愁,留連百壺飲”(李白《友人會宿》)。有酒的翅膀,李白舉起酒杯,便可以無所不至地飛翔了,那在夢里也難得的解放,就在酒中實現(xiàn)了。李白舉起酒杯,平等二字就在歷史的大河中站成了中流砥柱?!耙蛔砝墼螺p王侯”(《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皇帝百姓,哪一個不是生來光溜溜、死去溜溜光,擺什么臭譜?李白舉起酒杯,甚至連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老怕什么,死又何妨,“人生飄忽百年內(nèi),且須酣飲萬古情”(《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江夏贈韋南陵冰》)。李白甚至可以舉起酒杯勸住為太陽拉車的六龍,“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李白《短歌行》),讓人生韶華常駐。 一千四百年已經(jīng)過去,我卻分明聽見,李白正舉起濺著豪氣與浪漫的酒杯,向著長長的從前與遙遙的未來發(fā)問:還有哪一個知識分子能夠像我這樣敢于揚眉吐氣?尤其是當我們連酒里都已摻上腐敗、墮落與庸俗的時候,我們該如何回答李白的發(fā)問? 瞧,那個布衣一生的李白,正舉著他那永也不朽的酒杯,乘著月光,將帝王將相的墳墓遺忘在身后,高吟著《將盡酒》向我們走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當這只舉世無雙的大鵬,沖破了制度、世俗的層層樊籬展翅飛翔的時候,他還要闖過語言的關隘,并由此超越自己內(nèi)心的關隘才能到達自由的彼岸。 這當是他的又一次解放、一次更高層次的解放。李白終生都曾熱烈的存在著自布衣直取卿相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他甚至也曲意逢迎過庸俗的達官貴人。當政治的悲劇噩夢般糾纏他籠罩他總不離去的時候,他也失意頹喪,并為自己的庸俗與頹喪而深深地痛苦著。 是詩歌的瀑布把他的庸俗、失意、頹喪連同痛苦一起蕩滌凈盡,并讓他的生命最終獲得了解放。 天才的李白,不僅闖過了語言及自我的這道關隘,更將這道曾經(jīng)擋住了無數(shù)文人墨客自由腳步的門檻,馴作了他一日千里的坐騎。這匹神驥,有時會化作高聳入云的平臺,讓他展翅就已凌空。有時,它又會化作一天的雄風,讓李白非凡的翅膀漲滿著破浪穿云的渴望、激情與力量。出神入化的時候,那一個個漢字,一句句語言,便都成了李白的知己戀人,他對于人生的熱愛也就融為如水的月如火的酒了。這是何等了得的文字??!它用它的摯愛將一個叫做李白的中國詩人,變作一顆天下最為飽滿、最為神奇的種子,年年種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種入寂寞悲苦的知識分子的心里,也種入堅韌地生活著的百姓心里。于是,在土地與心靈的夏秋,總能收獲到中國最為難得的糧食——那浪漫與激情、光明與歡樂的糧食。 能活在人心中的,一定能活在大地上。李白的那支詩筆,就這樣不朽了。我甚至清清楚楚地看到,這支筆就是一架因為貫注著自由獨立精神而昂然挺拔的脊梁,“松柏孤且直,難為桃李顏”(李白《古詩之十二》)。有了這樣的一架脊梁在,才使我們領略到了自由人生、獨立意志的萬千景象。天塌了,它頂著;地陷了,它撐著。看著它,我們會為自己脊梁的峭直強勁而驕傲;看著它,我們會為自己脊梁的彎曲軟弱而羞愧。 “五岳為辭鋒,四海作胸臆”(皮日休《七愛詩·李翰林》),解放著自己的李白也解放著中國人筆下口上的語言。只要來到李白的筆下,語言便會一下生動起來,活潑起來,有情有魂,自由飄逸,意氣風發(fā),率真可愛??梢?/span>“白發(fā)三千丈”,可以“燕山雪花大如席”,可以“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螂U絕,如《蜀道難》,在人的驚嘆之中大自然的處女奇景如亂云般撲面而來;或平易,如《靜夜思》,僅僅二十個最為普通的字,便明白曉暢地說透了人間的全部至情至性?;驎橙籼咸喜唤^的江河,如《將進酒》,如《夢游天姥吟留別》;或咽若如泣如訴的羌笛,如《丁都護歌》,如《寄東魯二稚子》。那年我從延安北上看黃河,一到壺口瀑布腳步就再也不愿挪動了,仿佛天、地與我的生命都一同在這咆哮的巨瀑里自由地飛揚。這個漫長的專制制度曾經(jīng)那樣的痛恨人性的張揚,它甚至連翅膀都要砸上鐐銬。我曾想,黃河的壺口瀑布就是中華的絕唱了,誰知讀李白的詩章,又讓我親眼看到了黃河瀑布般的咆哮與飛揚。他的一千多首詩篇就像一千多座山峰,奔騰在中華大地的云霧間。而每一座山峰,都蘊藏著一個獨具風光的境界。 詩歌向他展示著愛與忠誠,詩歌也給了他最為酣暢的幸福與歡欣。在詩歌里,他可以讓自己的詩情瀑布般激活沉睡的大地,讓千山萬水響亮起生命的歡叫。在詩歌里,他還可以化作一只輕靈的蝴蝶,與莊周的那只蝴蝶一起翩然于宇宙間,不知蝴蝶是李白,還是李白是蝴蝶。 李白的詩歌,不僅代表了真正的盛唐之音,也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高度——那個可以一覽眾山小的自由精神的高度。只要還有新的生命誕生,他的詩歌就會在這童真的心里一次次復活;只要人類追求自由精神的腳步還沒有停止,他的詩歌就能得到永不消歇的回應。 李白是用生命在他詩歌的“壺口瀑布”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李白的詩歌,也為李白最終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立飛揚、自由歡暢的嶄新的生命。 見過一面,壺口瀑布便永遠在我的胸中喤喤作響了。我親眼看見,黃河是在壺口粉身碎骨的。我更親眼看見,粉身碎骨了的黃河,從此便獲得了海洋一樣博大而又永遠年輕的生命。 在李白恣肆汪洋的詩歌里,有一脈纏綿純美、波動著友情陽光的清流。被唐玄宗罷棄,后又被唐肅宗逮捕流放的李白,怎能不對這芊綿的友情懷著深切的渴望與刻骨的記憶呢? 冷的是王朝,熱的是人心。冷熱交替之際,有柔情在李白悲愴的心田生成怡目的蔥綠。 他記著,記著那個于冬天的月夜里給他送來白米飯的農(nóng)家婦女(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媼家》“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他記著,記著安徽涇縣桃花潭的那個領著鄉(xiāng)親、手拉手踏著歌為他送行的農(nóng)民汪倫(李白《贈汪倫》“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他記著,記著那個宣城釀酒的紀姓老人(李白《哭宣城善釀紀翁》“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 當然,讓他記憶最多的還是與詩人們的交往與友情。與賀知章,與孟浩然,尤其是與杜甫所建立的情同手足的情誼,才使李白潦倒凄涼的后半生里萌發(fā)出了些許金黃的暖色。 不管史書上怎么記載公元744年的“大”事,我們都應該記住這樣一件非同尋常的事件:四十四歲的李白與三十二歲的杜甫在這年的夏天于洛陽相見。在我國五千年的文明史中,有兩次重大的相見值得我們紀念:一次是春秋時期的老子與孔子的相見,另一次便是盛唐之時李白與杜甫的這次相見。聞一多先生將李杜的這次會面比喻為太陽與月亮的會面,說是一種千載難逢的祥瑞之事。 剛剛被皇帝貶出長安,李白滿腔的郁悶都被與杜甫的相見一掃而光。 夏日是不缺少陽光的,兩位偉大的詩人都因這邂逅的緣分,讓心里普照著陽光一樣明媚的欣喜。夏日又是雨的季節(jié),可是他們的酒興是比夏日的傾盆大雨還要酣暢淋漓的。文人怎會相輕?不能相忘于湖海,那就在布滿著荊棘的日子里相濡以沫吧。他們是在詩歌領域的最為高妙最為深遠的地方相遇相通的,那是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與廣度,那里也許只有他們兩個。這還是兩個最為高尚的心靈和兩個最為高貴的人性間的相遇與相通,那種對于生命尊嚴的親和與呼喚,那種對于人間苦難的感知與悲憫,那種對于人生理想的渴望與追求,都使這兩顆偉大的心靈產(chǎn)生了感天動地的碰撞與融匯。對現(xiàn)實的批判與對生命與大自然的贊美,業(yè)已使他們成為了照耀大唐的兩顆明亮的星辰。盛唐的熱鬧局面已經(jīng)露出了敗落的消息,風雨飄搖的歲月就要來臨,他們攜手的當兒,也許就已經(jīng)各自默許下生死不變的誓約:皇帝和他們的奴才們把持著世俗的世界,那就讓他們把持好了,我們有我們的事情,我們是拓荒者,用我們的全副生命,去將人類精神的領地拓展得無比遼闊又無比的美麗吧。 兩位巨人,就這樣相挽著由洛陽到開封,再到齊魯大地,“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杜甫《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大約是相聚相歡了一年多之后吧,兩位偉大的詩人相別在當年孔子嘆惋“逝者如斯”的泗水之濱。 這一別,有國難橫亙其間,竟成永訣。 公元755年11月,安祿山反于范陽,歌舞升平的盛唐驟陷兵荒馬亂之中。這一年,詩人王昌齡為酷吏閭丘曉所殺,杜甫寫出《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有千古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年后,五十七歲的李白懷耿耿平叛報國之心入永王軍幕,卻因皇室的權力爭斗而獲“叛逆”之罪,病弱之中被流放貴州夜郎。雖然五十九歲時于流放途中遇赦(僅相當于“摘帽”,罪名仍在,一如“摘帽右派”之類),但是身心遭受的巨大打擊是不言而喻的。 戴罪,病著,暮年,就連一對親生兒女也遠在山東。李白的心整個都是孤獨而悲苦的,悲苦的心里甚至不能泛起一點兒希望的漣漪。這時,他知道有一個叫做高適的詩人,能夠救他于危難之中并還他以清白。李白在心里也許一次次想到過高適,當年他李白“高歌大笑”辭別京城之后,就是和杜甫、高適一塊在洛陽、開封飲酒作詩指點江山的。而李白獲罪之時,正是高適與新皇帝李亨“親密無間”、當著淮南節(jié)度使的大官的時候。但是,當著大官的高適早已“忘”了那段“詩交”,他與滿朝的文武一樣,為了在皇上那里表現(xiàn)“積極”、“革命”,都在爭著與一個戴著“叛逆”帽子的李白劃清著界線。冷若冰霜的高適僅僅是“冷若冰霜”嗎?他或許已經(jīng)加入到嘁嘁喳喳說著“殺”字的行列里??磥?,“文革遺風”之類,其實是“古已有之”的“國粹”。 拖著病體、滿腔塞著悲苦的李白,仍然微揚著頭,任三峽的冷風吹拂著長長的白發(fā)。白發(fā)飄拂的李白注視著荊棘滿地的山河,禁不住迎著冷風吟詠起十多年前的詩句:“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他不知道已經(jīng)四十八歲的杜甫也是大病纏身、也在顛沛流離之中,但他一定會想到杜甫肯定也在思念著他。 李白沒有想錯。此時,做著右拾遺小官(從八品)的杜甫,因為多說話上疏救房琯而被貶為更小的官——華州司功參軍。小官杜甫喪失了當朝言論的權力,但是大詩人杜甫卻站了出來,想念李白,同情李白,說李白的好話。贈李白,呈李白,懷李白,憶李白,夢李白,在杜甫1440多首詩章里,有近二十首專為李白送上理解、思念與贊美——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常相憶……君今在羅網(wǎng),何以有羽翼?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保ǘ鸥Α秹衾畎锥住罚?/span>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杜甫《天末懷李白》)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杜甫《不見——近無李白消息》) 有杜甫這位最大的知己的惦念與理解,李白那遲暮落寞而又愴痛的心懷一定會感到著莫大的溫暖與安慰的吧? 真是萬里山河一點熱。有了這一點熱,春天才不會死去,知識分子胸腔中的正氣與良心也才不會死去。 當然,窮詩人杜甫也因此為中國的知識分子樹起了一個堪稱楷模的先例:不要為了做官(不管是多大的官),而賣友、而下賤,不要為了向專制制度和專制統(tǒng)治者表現(xiàn)“積極”而昧了善良與真理,不要隨了世態(tài)的炎涼而輕看了生命與友情。 運河從古城濟寧(唐時任城)的城中流過,歷經(jīng)滄桑、幾經(jīng)修復的太白樓就座落在城中古運河的北岸。這座小城至今還記憶著它的偉大的朋友李白,浣筆泉是他當年寫詩涮筆的地方,青蓮胡同是他舉家居住的地方,太白樓更是他當年宴朋醉酒的家了…… 《太平廣記》這樣說:“李白自幼好酒,于兗州習業(yè),平居多飲,又于任城縣構酒樓,日與同志荒宴,客至少有醒時,邑人皆以白為重,望其里而加敬焉?!崩畎姿篮缶攀拍?,有個叫沈光的人路過這座已經(jīng)瓦缺柱朽的酒樓,留下了一篇《李白酒樓記》,其最后一段這樣記載道:“至于齊、魯,結構凌云者無限,獨斯樓也,廣不逾數(shù)席,瓦缺椽蠹,雖樵兒牧豎,過亦指之曰‘李白嘗醉于此’。” 這是座重情誼有膽識的小城。它在皇帝沒有賞識李白之前就已經(jīng)相中他、接納了他和他的一家。李白要去“治國平天下”了,它也不驚喜,只是樸實地祝愿他平安,并想念著他。等到皇帝趕走李白之時,它更張開懷抱,迎接著李白,并一如既往地熱愛著他。后來,李白揣著一顆不羈的靈魂流浪四方去了,這小城就把他的女兒平陽、小兒子伯禽收留著、看護著,一留就是十幾年,年年盼著它的李白歸來。安史之亂起了,李白請人從戰(zhàn)亂的小城接走了兒女。但是小城還是思念著李白。 就是這么一座小城,敢于在皇帝皺眉的時候挺起胸脯向著朝廷說:“我們喜歡李白!”哪怕朝代換了一個又一個,這個小城還是想念著李白,他的那個酒樓翻蓋了一遍又一遍,他住過的胡同改叫“青蓮”,還蓋起了一個“青蓮閣”,連他涮筆作詩的地方也被后人培植成了一處紀念詩人的園林。于是這座小城便成了李白的又一個讓其魂牽夢繞的家鄉(xiāng),以至離開任城數(shù)年之后,他還“南風吹我心,飛墮酒樓前”,想念酒樓東面自己當年栽種下的那株桃樹,想念拋在任城家中的一對兒女,甚至在詩中想像著小姐弟倆正在桃樹下思念著遠在南京的父親, “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李白《寄東魯二稚子》)。 就是這座小城,讓豪邁曠放的李白生長了多少繾綣。 就是這個李白,讓這座實誠俠義的小城平添了多少浪漫。 當然,與孔子交流并讓孔子在自己生命的歲月里占了一個顯著的位置,也是李白在任城安家落戶的一個意外的收獲。任城往東四十多公里,就是孔子的老家曲阜。對于博采眾家學說為我用的李白來說,他不僅在文化的長河中遇到過孔子,還在當?shù)厝说娜粘I钪畜w會到了孔子的學說和對于孔子的熱愛,并從齊魯山水中“讀”到了孔子當年的足跡。 孔子、李白畢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兩個截然不同的類型。李白比孔子多了兩樣東西:劍與酒。李白好劍術,尚義氣,重然諾,可以濟難救危,一年散盡三十萬金,可以“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李白《結客少年場行》)。這些都和“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孔子格格不入。“仲尼且不敬,況乃尋常人”(李白《送魯郡劉長史》),他也不欣賞孔子那種悽悽惶惶、累累若喪家之犬的周游列國以求一用的辛苦形象。年輕的李白,肯定從心里輕視過孔子。對于“白發(fā)死章句”的腐儒(《嘲魯儒》),李白更是看不上眼了。人應當生動活潑地活在人世上,不能死氣沉沉地泡在死了的紙上。
但是從長安走出來的李白,卻一步步走近了孔子。在他的一千多首詩篇里,共涉及460多個歷史人物,出現(xiàn)最多的是就是孔子,達30多次。
孔子安天下的宏志,獨立的思想和獨立的意志,尤其是孔子追求一生卻不為世用的悲劇命運,都從挫折一生的李白得到了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回應。這種回應,越到暮年就越發(fā)的清晰與強烈。艱難困苦中的李白,特別感到著孔子的親切。當他一頁頁翻開自己與孔子的命運之書把玩審視的時候,一個發(fā)現(xiàn)讓他怵目驚心:他們都懷著非凡的用世之心和治世之才,都爭得了與最高統(tǒng)治者對話的機會,又都一生被最高統(tǒng)治者所拒絕,最終都各自回到了自我——兩個性格迥異的天才,在相距一千多年的時空里,命運卻有著驚人的重合。再過了不起一千多年之后,那個于北京投湖而歿的老舍,也有過類似的感嘆嗎?
在暮年夕照里,李白更感著自豪,因為不為統(tǒng)治者青睞的自己與孔子,都在回歸到自我之后,創(chuàng)造出了讓后世受用不盡的精神與文化的嶄新世界。
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宿命,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縮影。要么承受專制制度地獄般的苦難,用沾滿著鮮血與淚水的生命開掘出精神與文化的泉水;要么放棄獨立思考、獨立品格和自由意志,用浸滿著庸俗與卑鄙的生命,做地獄的奴才與幫兇。
孔子七十三歲而死,死前嘆息著、哭著唱道:“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李白六十二歲而死,死前感慨著、哭著唱道:“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我終于該說到李白之死了。
“謫仙醉后云為態(tài),野客吟詩月作魂”
——唐 吳融《題兗州泗河中石床》
猶如生是每一個人的權力一樣,死也是每一個人的權力。公元762年晚歲,這個死的權力就要降臨到李白的頭上了。重病,衰老,獲罪,流放,窮困,孤單,共同凝結成“死”的陰云籠罩著六十二歲的李白。
死神雖然氣勢洶洶,內(nèi)心卻在膽怯著,就為了李白那依然不見消歇的英雄氣慨。
朝辭白帝,暮至江陵,駕輕舟一日千里,連野猿的啼叫都成了生命的歌唱,這哪里像一個戴著“叛逆”罪名的將死之人,簡直就是一個意氣風發(fā)的青春少年!那掛“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廬山瀑布,不就是他在暮年時分從九天銀河一手牽下人間的嗎?這是激情的瀑布,這是豪情的瀑布,這是美的瀑布,一千四百年過去了,這掛不老的瀑布依舊彈奏著山河與人心,令山河與人心都飛翔起漲滿著激情的憧憬。中國文人們不是一片悲秋之聲嗎?悲命運的乖蹇,悲生命的短暫,惟有李白,卻把秋日擦拭得如自己的心懷一般亮堂透徹,就是老了也還要率真地“我覺秋興逸”,歌唱秋日的燦爛與歡喜(《秋日魯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人的頭發(fā)白了掉了,猶如樹葉黃了落了,誰見過樹木因為落葉而對秋天怨聲載道?沒有。那么人就更沒有工夫怨聲載道了,哪怕死神明天就來,我也要把今天過得“青枝綠葉”。當然,返青的枯草,也不用感謝什么春風,更不必三呼萬歲了,只要自己的根上始終留存著翠綠的理想,就是千年的冰霜,又怎能阻擋住萌綠的腳步?
這就是李白,老了仍讓飛揚的情思馳騁于天上地下,老了仍讓生命的脈搏海濤般激蕩。
安史之亂爆發(fā)。國難當頭之際,皇帝唐玄宗領著老婆大臣,帶頭棄京逃跑;老年的李白卻置陷在山東戰(zhàn)火中的子女于不顧,披掛上陣,于五十七歲的時候毅然參加到永王平叛殺敵的隊伍。誰知一腔熱血竟遭當頭冰水,經(jīng)過了下獄流放,經(jīng)過了乞討江南、無可歸依,李白離死亡的終點越來越近了。公元761年的秋天,史朝義叛焰復熾,太尉李光弼出鎮(zhèn)臨淮。平叛的大業(yè)再一次在李白的胸中激起萬丈雄心,已經(jīng)六十一歲的詩人竟然在重病之中再度請纓。請看他的這首詩吧,光是題目就讓人魄震魂撼:《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
這就是李白,這就是臨近死亡的李白,仍然一手仗劍,一手持筆,仗劍能“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之二》),持筆則“興酣落筆搖五岳”(《江上吟》)。而且以死為背景,他似乎看清了生的全部美妙,滿眼滿懷的世界,都沐浴著生的絢麗、生的深情、生的盎然與智慧。夕陽即使如小小的蠟燭頭一樣的短暫又何妨?明天早上,新的太陽又會從東方升起,旭日之下,便是那生龍活虎的百川永不停息地奔向大海。于是創(chuàng)作的欲望在他蒼茫的胸懷里更加的洶涌澎湃了,久違的家鄉(xiāng)也在他生命的盡頭生成一片蝶飛蜂鬧的春野。
是什么讓他“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宣城見杜鵑花》)?那是家鄉(xiāng)的子規(guī)鳥在叫、家鄉(xiāng)的杜鵑花在開?。∷鼈冮_在李白醒時的了望中,它們叫在李白夢中的相思里。多少回,他想一吐想家的情懷,但是他怕那情意纏綿的巴山蜀水羈縻了自己飄然遠行的腳步。多少回,那濃濃的相思已經(jīng)鼓漲得心口難受了,但他還是默然地忍著,他怕一旦點著便會燃成漫天的大火。而今,來日苦短,家鄉(xiāng)苦遠,那就一吐為快,讓巴蜀與游子在他的詩中痛快地擁抱吧!
對于李白,死神也許只有感動。讓死神感動的,還有李白的痛苦。他的痛苦,是壯志難酬、報國無門、志士蒙羞、又逢絕境的痛苦。
尋陽的監(jiān)獄和夜郎的流放,徹底粉碎了李白的卿相之夢,他一定是無數(shù)遍地咀嚼過司馬遷的話了“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而身體的迅速衰老和已入膏肓的疾病,連他最后的希望也徹底破滅了。早已是無家可歸,所依的本家當涂縣令李陽冰也就要退隱,還有肝癌后期的難忍的疼痛。白發(fā)委于枕上,曾經(jīng)容納著一個宇宙的頭顱里,似乎有出世、入世的兩個李白在打架:一個是“謫仙人”,可以“戲萬乘若僚友”,可以“一月累醉輕王侯”,可以“鳳歌笑孔丘”;另一個則是早年常求人薦引,晚年常求人接濟,到頭來卻落了個萬里天下卻沒有他李白安身立命的立錐之地的境地?!叭藧炦€心悶,苦辛長苦辛”(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痛苦的李白痛苦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
此刻,李白想起了他的詩。
想起了詩的李白陡然坐起,長長的白發(fā)如瀑布般瀉下峭壁似的頭顱,一絲燦爛的笑意開在唇上,兩目炯炯有電光石火,眉宇間又亮堂起逼人的英氣。一篇篇的詩章,猶如一條條的江河撲面而來,在他的胸際匯聚,喧嚷,奔突,積蓄為波瀾壯闊的詩的海洋。啊……啊……這就是我李白的生命了!天下偉大能幾人,我李白就算一個。死,來吧,你來一千次一萬次好了,我的詩歌照樣活著!我這個頂天立地的人如青青的山峰般站著!人不能活在墳墓里,不能活在碑石中,甚至也無法活在欽定的史書上。人要活在世上,活在世人的心中,活在世人心中的愛戴里。那么,我李白就要永遠地活下去了。來來來,皇帝老兒,咱們比試比試,你有你的江山,我有我的詩歌,看看咱們誰擁有得更多,看看咱們誰能真正的不朽。當你的江山社稷已成累累荒冢的時候,我李白詩歌的海洋還照樣波翻浪卷、吐日映月,“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李白《江上吟》)!
連李白都被這詩的海洋驚詫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握著死神的手,豪邁地說:伙什,稍等,讓我再挖出一條河來。劍在靠床的墻上,筆在床頭的幾上。李白望了一眼墻上的劍,伸手拿過毛筆,手不停輟地寫下了他的最后一首詩歌《臨終歌》:“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余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左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寫罷,高聲朗誦一遍,連同他十不存一的詩稿一并托付給了族叔李陽冰。
劍就掛在墻上吧,連筆也擲于幾上。李白高舉起酒壺,將僅剩的酒一氣喝盡,便乘著月色,微仰著頭,朝著長江滔滔東去的地方飄然而去了。“曠然小宇宙,棄世何悠哉”(李白《游泰山》)!今夜,李白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
三十七年前,二十五歲的李白就是作罷《大鵬賦》才一舉沖天出蜀去的。而今,這只大鵬又要飛往何方?
沒有了錢的束縛,沒有了功名的束縛,沒有了家庭的束縛,甚至也沒有了詩與身體的束縛,徹底解放了的大鵬,今夜要作真正自由的飛翔。
涼涼的江風吹在熱熱的臉上,猶如清朗的風鼓在遠游的帆上。白發(fā)皚皚,月光融融,閃亮的眸子映著不老的河山,天、地、人便在這安祥生動的月色里融為一個和諧美妙的生命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歡樂,潮水般漫過了他那曾經(jīng)傷痕累累、痛苦萬狀的心靈。
李白看到了一江的美酒,美酒的波紋間,正閃爍著那輪萬載常新的月亮。一個透徹光明的人間,一個透徹光明的天地,一個透徹光明的李白。在這光明透徹的夜里,李白張開雙臂,向著美酒含月的大江、向著江中的那輪光明透徹的圓月,撲去!李白醉了,天地醉了,人間醉了……大地已成子宮,江水即是羊水,重生為嬰兒的李白正乘著月光飛升,每一片月光都是一枚銀光閃閃、剔明錚亮的羽毛。
記住這個時刻吧,公元762年陰歷11月的一個月圓之夜,中國安徽當涂采石江上,一個無比歡樂而又無比痛苦的靈魂,將死亡也解放成幸福的誕生與自由的飛翔。
作者:李木生,中國著名作家,二馬看天下特邀專欄作家,二馬中國夢精神家園文化交流群成員
約稿:千山獨一鳥
責編: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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