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哥德巴赫猜想，是數(shù)學(xué)領(lǐng)域最有名的難題之一。我國著名數(shù)學(xué)家陳景潤一生都在全力破解這一難題，遺憾的是，直到他去世前，也只能是在“1+2”上止步不前。哥德巴赫猜想，不過是數(shù)學(xué)領(lǐng)域的諸多難題之一，眾多人類的天才人物提出了這些難題，又引發(fā)了更多的天才為之嘔心瀝血，奉獻了終身。
陳景潤
不單是數(shù)學(xué)領(lǐng)域，在歷史領(lǐng)域也同樣存在著類似的難題。歷史領(lǐng)域的難題，與科學(xué)領(lǐng)域的這些難題不一樣——歷史難題本身都是在歷史上真實發(fā)生過，但隨著時間推移，當時的歷史資料慢慢佚失、失真，以致后人對其真相再也無法確定。
明明真實發(fā)生過，可后人卻偏偏無法探尋其真相，這種歷史難題的難度是不是抵得上哥德巴赫猜想？
周代諸侯國鄭國“國父”鄭桓公姬友的身世，就是這么一道延綿數(shù)千年的歷史難題。
鄭桓公
二
眾人耳熟能詳?shù)摹妒酚洝む嵤兰摇?，對鄭桓公是這么說的：“鄭桓公友者，周厲王少子而宣王庶弟也。宣王立二十二年，友初封于鄭。封三十三年，百姓皆便愛之，幽王以為司徒?！q，犬戎殺幽王于驪山下，并殺桓公?！睆奶饭挠涊d中可見，鄭桓公為周厲王少子。
以太史公的名氣，想來也不至于在這么基本的歷史問題上作假或出錯，因此千百年來正統(tǒng)史書基本都認可這一結(jié)論。
司馬遷
然而，壞就壞在中國歷史上層出不窮的摸金校尉。
西晉咸寧五年（公元279年），汲郡（今河南汲縣）一位摸金校尉不準，挖開了戰(zhàn)國時期魏襄王的古墓，結(jié)果挖出了另一本極其重要的史書：《竹書紀年》。這是一本未經(jīng)秦火的唯一一本有關(guān)中國古代的編年通史，上下記載了89位帝王，1847年的歷史。雖然在發(fā)掘出來后，歷經(jīng)數(shù)百年又幾近佚失，但是里面卻記載了另一種有關(guān)鄭桓公出身的說法：
晉文侯二年，同惠（應(yīng)為“周宣”之誤）王子多父伐鄶(應(yīng)為“鄫”之誤），克之，乃居鄭父之丘，名之曰鄭，是曰桓公。
按《竹書紀年》之說，鄭桓公就應(yīng)該是周宣王之子。
竹書紀年
鄭桓公當然不可能既是周厲王之子，又是周宣王之子——這道歷史難題只可能有一個正確的解——可到底哪個才是正解？
要確定鄭桓公到底是周厲王之子還是周宣王之子，可以與數(shù)學(xué)證明中的反證法一樣，首先找到其它相關(guān)史料，然后再根據(jù)其它史料進行邏輯推理，推理之下必然有一個答案與之相矛盾，那么剩下來的那一個當然就是正確答案了。
三
有關(guān)周代的史料，有兩部比《史記》早而且現(xiàn)存版本較為完整，這就是《國語》和《左傳》。而且這兩部史書都有鄭國的相關(guān)史料，只要找到這兩部史書中有關(guān)鄭桓公身世的記載，就必定能夠一別是非。
《國語·周語中》記載富辰勸周襄王不要引狄人伐鄭時說：“……狄，隗姓也；鄭出自宣王，王而虐之，是不愛親也。”鄭國的始封君為鄭桓公，既然《國語》說“鄭出自宣王”，這當然是鄭桓公為宣王子的有力證據(jù)。
周襄王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鄭有平、惠之勛，又有厲、宣之親，棄嬖寵而用三良，于諸姬為近，四德具矣?！痹诖耍怀皆俅翁岢鲟崌小皡?、宣之親”。不過，鄭桓公到底是出自厲王還是宣王呢？常理推斷，此處既然是同時提及厲王與宣王，那么厲王就應(yīng)該是祖父、宣王應(yīng)該是父親。
然而，同樣是《左傳》，在“文公二年”卻又有另一種說法：“宋祖帝乙，鄭祖厲王，……”意思是宋國以帝乙為祖先，鄭國以厲王為祖先。帝乙，眾所周知，是紂王之父，也是宋國始封國君微子之父。以宋國對比鄭國，那么左氏就認為鄭桓公是周厲王之子——又出現(xiàn)了爭議！
《左傳·宣公十二年》中記載，鄭國被楚國圍城攻打，鄭襄公肉袒牽羊投降：“……若惠顧前好，徼福于厲、宣、桓、武，不泯其社稷，使改事君，……，君之惠也?！编嵪骞Q自己祖先為周厲王、周宣王、鄭桓公、鄭武公，正是說明鄭桓公應(yīng)該是周宣王之子。
鄭襄公投降楚國
《國語》與《左傳》，四處記載鄭桓公身世，三處支持鄭桓公為周宣王之子，一處支持鄭桓公為周厲王之子，該如何解鄭桓公身世之謎？
要注意這四處記載存在著明顯不同之處。
在支持鄭桓公為周宣王之子的記載里，都是引用當時人的原話；但支持鄭桓公為周厲王之子的記載，卻是撰史者自家的評述。從資料可靠性而言，歷史事件當事人的原話當然更為可靠。左丘明雖然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人物，畢竟距離春秋初年已過去兩百多年。所以他所記載的鄭國歷史，難免會有偏差，或許后世司馬遷等人記鄭桓公為厲王子，最早的偏差源頭就是左氏。
因此，從《國語》、《左傳》的原始資料信息判斷，鄭桓公應(yīng)該為周宣王之子是更加可靠。
結(jié)論似乎就應(yīng)該定了：鄭桓公是周宣王之子。
四
然而，另兩處資料突然出來搗亂。
晉人干寶《搜神記》：“周宣王三十三年，幽王生。是歲有馬化為狐?！薄端焉裼洝凡皇钦y(tǒng)史書，照理史學(xué)家們就應(yīng)該對這一記載無視。更何況，這一記載跟鄭桓公身世無關(guān)，根本無助于解決鄭桓公身世的千年難題?？墒?，還有一份汲?！冬嵳Z》的記載如下：
干寶·搜神記
宣王之元妃獻后生子，不恒期月而生，后弗敢舉。天子召問群王之元史，史皆答曰：“若男子也，身體有不全，諸骨節(jié)有不備者則可，身體全骨節(jié)備，不利于天子也，將必喪邦?！碧熳釉唬骸叭舳?，不利余一人，命棄之。”仲山父曰：''天子年長矣，而未有子，或者天將以是棄周，雖棄之何益！”天子弗棄之。
《瑣語》明確說“天子年長矣兒未有子”，結(jié)合《搜神記》的宣王三十三年生幽王，說明一個問題：宣王三十三年前，他都沒有兒子。可是按《史記》記載，宣王二十二年就將鄭桓公姬友“初封于鄭”——那不正是說明鄭桓公不是周宣王兒子嗎？
很多人會質(zhì)疑，《搜神記》這類神怪小說的記載也能信嗎？
問題在于干寶是晉人，而晉時又剛好《竹書紀年》現(xiàn)世，在晉代廣為流傳。所以，《搜神記》記載的“有馬化為狐”，在《今本竹書紀年》里也能看到。因而，晉人干寶記載的“周宣王三十三年，幽王生”，很有可能是《今本竹書紀年》所佚失的記載。而且，《瑣語》本身也是在汲冢同時發(fā)現(xiàn)的史料之一，更加證實幽王生于宣王三十三年可能是史實。
五
因而，最后這道難題的最終證明結(jié)果來了：《史記》所說的鄭桓公為周厲王之子，被《竹書紀年》、《國語》、《左傳》否定；但《竹書紀年》的鄭桓公為周宣王之子，又被自身的記載所否定。
雖然誰都知道，兩種說法只有一個是事實，但卻無從知曉哪個記載才是歷史的真相。這個歷史的真相，或許我們永遠都找不到真正的答案。正如哥德巴赫猜想，陳景潤證明了一輩子，卻始終都無法突破“1+1”。
哥德巴赫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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