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正傳
吳營洲
故交一別經(jīng)年闊
在闊別一年之后,曹雪芹終于和他的朋友敦敏、敦誠坐在了一起
在敦敏的宅邸,敦敏、敦誠與曹雪芹,久別重逢,一邊飲著小酒,一邊熱切地敘談著
敦敏問曹雪芹:雪芹兄,昨天在明琳那兒,當著那么多人我也不便直講,你知道這一年多來,我想你想得多苦嗎?我讓你看看我剛剛編定的《懋齋詩鈔》,就是這第五冊,庚辰秋月定本,其中的這首《閉門悶坐感懷》,就是寫你的
曹雪芹接過敦敏的詩稿,輕輕念道:
短檠獨對酒頻傾,積悶連宵百感生
近砌吟蛩侵夜語,隔鄰崩雨墮垣聲
故交一別經(jīng)年闊,往事重提如夢驚!
憶昨西風秋力健,看人鵬翮快云程
敦敏說:前些日子,陰雨連綿,長夜難寐,我獨自閉門悶坐,自斟自飲,不由地思緒萬千,想起你來你這一別經(jīng)年,音信皆無,且不說是好是歹讓人陡生出諸多懸思,單是總也聽不到了往昔與你在一起時的歡聲笑語,就令人神傷難耐
曹雪芹說:其實,我也思念京城及西山的親朋故舊
敦敏說:雪芹兄你有所不知,當時我吟罷了這首蕪詩,還幾近哽咽出聲了呢
曹雪芹默默地抿了口酒
敦誠說:不知怎地,近來的我,也總有幾絲感傷……
曹雪芹打趣道:為賦新詩強說愁?
敦誠說:不是不是這一年來,我確實覺得自己變化很大,仿佛一下子就老了許多,尤其是自打去年(乾隆二十四年)家父被革,離開了喜峰口松亭關(guān),我也隨父回了北京當時的我,情緒極為低落,總想找個人聊聊,可你偏又去了南方,內(nèi)心深處有了種交游星散的感覺,甚至以為,車笠之盟,半作了北邙煙月
曹雪芹說:如此嚴重?
敦誠說:尤其是每于斜陽策蹇之余,孤樽聽雨之夜,未嘗不興山陽愁感
曹雪芹說:你現(xiàn)在正風華正茂呢,不該這樣暮氣沉沉啊……
敦誠說:對了雪芹兄,我突然有了個想法,將咱們這些摯友故雨的手跡,或詩文,或書函,錄輯成編,待到日后回頭再看時,追思平昔,邈若山河,可能會覺得又在一起了
敦敏說:那,沒有詩文書函的咋辦?
敦誠說:那就舉他平素的一兩件事凡是與我有過交往的,都錄下來
曹雪芹擊節(jié)嘆道:想法不錯啊
敦誠說:是不是該起個名字叫《聞笛集》啊?
曹雪芹說:也行只是這'聞笛’二字,凄涼了些
敦誠說:我現(xiàn)在方才明白了,真的是人生如寄,而死如歸
敦敏說:明白了又能怎地?
曹雪芹說:……是啊,寺中老僧,開悟之前,劈柴做飯,開悟之后,還是劈柴做飯
敦誠說:我現(xiàn)在,總是杜門卻跡,嗒然兀坐,偶有宴召群集,輒淚出酒腸,不樂也罷人生郁郁,誰能遣此?
曹雪芹半開玩笑地說:一年,你咋變得這樣多愁善感、迎風流淚了?
敦誠說:一言難盡前些日子,我出了趟京城,路上泥濘不堪,顛簸難行,好幾次都差點翻車晚上住在南廳旅舍,躺下卻總是睡不著,就起身點了根蠟燭,見壁上有一題詩,末句是'日教雙淚濕青衫’,署名茨湖居士我不知茨湖是誰,也不知他為什么落淚,只是覺得心潮起伏,思緒萬千,于是就和了一首:早知大患緣身在,無奈悲心逐老添私念半生多少淚,萬燈下看青衫
曹雪芹無言地瞅著他
敦誠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到了南村后,我宿在一座古廟里炕邊上有一個都快坍塌了的佛龕,夜里借著琉璃燈照睡廟里有個老僧,又老又聾,你說的話他一句都聽,只能和他呆坐著過去有人說,今如退院僧,與小村庵折腳鐺中煮糙米飯吃,亦足了一生矣……有時想想,紅塵便是苦海,富貴場也罷,溫柔鄉(xiāng)也罷,全都是朝花夕露,過眼云煙,人生在世,本就是夢幻一場
曹雪芹擺擺手:話也不能這樣說
敦誠說:咋不能這樣說?你想吧,百年瞬息,人生又有幾何?而其間離合五十年之富貴功名無非夢幻,槐樹枝邊數(shù)十載榮華福澤盡是空花……
敦敏說:敬亭,雪芹兄剛剛回來,當是歡喜的日子,怎能總說這些……
敦誠忙道:對不起雪芹兄……
曹雪芹說:其實吧,人生在世,命運有興有衰,心緒有喜有愁,這是很正常的……
這時,敦誠忽然想起件事,忙對曹雪芹說:對了雪芹兄,打你走后,有事沒事的,我就拿出你的書稿抄本來讀,真的是百讀不厭啊咱們都是多年的至交了,好的話客氣的話就不用說了,但我發(fā)現(xiàn),在你的書中,好像有些矛盾或錯誤的地方,我也吃不準,只是有些疑惑,就順手把這些地方抄了下來,想問問你,是你寫錯了呢,還是我抄錯了呢?譬如說,黛玉初入榮府時,為十一歲,寶玉方十二歲,而前一回子興云黛玉方五六歲,寶玉七八歲,未免長成得太快
曹雪芹微微笑道:敬亭老弟讀得可夠仔細的?。?/p>
敦誠沒有搭曹雪芹的茬,只是問:你看我說的這些對嗎?
曹雪芹忙道:對對對這部書稿,我前前后后寫了十來年,大增大刪也有五次之多,人物年齡及時序等改來改去的,是有點亂,前后矛盾或失去照應(yīng)的地方肯定有,唉……
敦誠說:既然如此,就把改改唄,這也不是太費勁啊
曹雪芹聽罷,神色倏地有些嚴起來,飲了口酒,然后說道:不瞞二位老弟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心思再改書稿了我移居西山已有七八年了,你們也去過幾次,對當?shù)氐那闆r看到了也聽到了,當?shù)氐母咐相l(xiāng)親,缺衣少食,缺醫(yī)少藥,我看著心里特別難受,我覺得人生在世,有比完成這部書稿更有意義的事情……
這時敦敏插話說:現(xiàn)在的雪芹兄,境界高了,他寫《紅樓夢》時,相當于修的是小乘,追求的是自我完善,他到了西山之后,修的則是大乘,他幫人看病,教人糊風箏等,其實是在普度眾生
曹雪芹連忙擺起手說:哪有什么小乘大乘,只不過好不容易來趟人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求得一份心安罷了
上編 十年辛苦不尋常
下編不如著書黃葉村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