務(wù)實社交與朋友義氣
與他的大志、雄心相聯(lián)系，他在社交上也表現(xiàn)得非同一般，既有商人的精明，不亂 交朋友，甚善于擇友，又有官吏們上下通情、八面達(dá)意的社交意識與氣
魄。
西門慶是位社交的勝利者。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個交友的機會，他與任何人交往都能 獲得成功。 他處事周密細(xì)心，事事想得到，做得到，極少漏洞。 他從
未拒絕過一個朋友 的請求，也從未得罪一個朋友，故此朋友越交越多，事越做越順，買賣越做越大。
西門 慶事業(yè)的成功首先得力于社交的成功。
西門慶交友極為廣泛，上至當(dāng)朝丞相，下至市井各色人物，我們可以列出一個長長 的名單。 對于那些專在茶坊、酒肆、妓院里幫閑、捧場、湊合、跑腿乞
求賞賜的「架兒」， 西門慶也能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
對于愛踢球的圓社里的人、黑社會的打手、莽漢，「西 門慶平昔認(rèn)得」，一旦發(fā)號施令，無不向前效命。 一旦有事，個個唯命是從。
然而，西門慶不濫交朋友，總是因人而宜，極有分寸，從不交無用的人。
盡管他有 時甚講哥們兒義氣，但在「十兄弟」中，只愿與應(yīng)伯爵、謝希大往來，其次是花子虛、 常時節(jié)，至于其他幾位，則有意遠(yuǎn)之。
誠如西門慶肚里的蛔蟲玳安教訓(xùn)把門的平安時所 言：
「虧你還答應(yīng)主子！當(dāng)家的性格，你還不知道，你怎怪人！……比不得應(yīng)二叔和謝叔來，答應(yīng)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間便罷了。以下的人，他又
吩咐你答應(yīng)不在家，你怎地放入來，不打你卻打誰！」
看大門的平安放進了白來創(chuàng)，被西門慶痛打一頓， 這一打，打掉了白來創(chuàng)與其他幾位兄弟的進門權(quán)。
在與朋友親戚相交方面，西門慶很會 處理關(guān)系的親疏遠(yuǎn)近。 家中每逢大事，若散得早，總將親近的留下，再敘舊情。
那次慶 賀緞鋪開張，安排了 15 桌席，入席者「有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 韓姨夫、吳道官、倪秀才、溫葵軒、應(yīng)伯爵、謝希大、常
時節(jié)，還有李智、黃四、傅自 新等眾伙計、主管，并街坊鄰舍」。
大家飲到日落時分，西門慶便「把大家打發(fā)散了， 只留下吳大舅、沈姨夫、倪秀才、溫葵軒、應(yīng)伯爵、謝希大，從新擺上酒席」，直吃到 半夜。
令人可疑的是，他竟未留下親家喬大戶，而喬大戶對此事十分上心用力，「特地 叫了十二名吹打的樂工，雜耍撮弄。 」西門慶因何不留他，必是看不起
這位新親家。
西門慶在社交上最精明處是善以裙帶編織通往京師權(quán)臣家的關(guān)系網(wǎng)。
他這樣一位小 小縣城的平民，能與京師大僚們建立起長久而親近的聯(lián)系，成為一個通天人物，一個無 事不懼的官僚商人，一位跺跺腳，山東一省發(fā)顫的
人物，其機竅全在女兒西門大姐的婚 姻。
他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祖籍清河在京中做官的陳洪，這陳洪又與東京八十萬禁軍 提督楊戩是親家，而楊戩與蔡京關(guān)系甚密，于是西門慶每遇事便藉陳
宅的書信直接求于 楊、蔡二人。 武松案、花子虛案說人情，走的都是這一條門路。
以后又憑借這層關(guān)系， 為蔡太師送生辰擔(dān)，送出個山東理刑副千戶來。
西門慶在京中的另一條重要關(guān)系是蔡京府里的翟管家。 翟管家與西門慶也算得上是 親家，翟謙無后，為了養(yǎng)兒女，請西門慶為他尋個女孩子做妾。
西門慶便將伙計韓道國 的女兒韓愛姐，當(dāng)作自己女兒一般，所有迎娶的一切費用，不讓韓家出一分錢，都由西 門慶備辦，「還與他二十兩彩禮」，送
與蔡府翟管家宅內(nèi)。 那翟謙還禮來，自此與他「親家」相稱，往來不絕。
西門慶因苗青案被巡按彈劾，只用一封書信幾百兩銀子送與翟管 家，那翟謙給蔡京一說，非但西門慶無事，曾巡按反倒被罷職流放邊地。
以后又是這位 翟親家?guī)退麘?zhàn)勝了理刑正千戶夏提刑，自己升了理刑正千戶。
西門慶兩條通向京中權(quán)貴的人情路，都是由裙帶關(guān)系綰結(jié)起來的。
對李瓶兒的孩子官哥兒，西門慶以為他腳硬命好，給自己帶來了好運氣，所以他也 想為兒子尋一門子好親事，使自己的社會交往再上一個臺階。
荊都監(jiān)有個女兒，才五個 月，想與他攀親。 西門慶嫌都監(jiān)的地位低，而「沒曾應(yīng)承他」。
吳月娘在喬大戶家吃酒， 見官哥與喬家的長姐兩個躺在炕上，你打我，我打你，像小兩口兒，在別人的攛弄下， 就當(dāng)場定了親。
西門慶聽了心里很不高興，對月娘說道： 「即使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 不般配些。 」
第三日，瓶兒生日，皇親喬老太，親來宅內(nèi)會親家，西門慶卻遠(yuǎn)遠(yuǎn)躲了出 去，由此足見這位西門慶也是位頗講勢利的人。
然而切勿以為西門慶過于務(wù)實，過于勢利。他既善于結(jié)交高層權(quán)勢派，也善于結(jié)交 窮哥們兒； 他既有攀附的一面，也有講朋友義氣、樂于助人的一面。
不管是什么樣的朋 友，為官的，為民的，富貴的，貧窮的，只要有求于他，他都會不惜氣力地幫忙，從不 講價錢，所以人人喜歡與他結(jié)交。
不過他助人沒有什么道德、是非標(biāo)準(zhǔn)，重人情，重義 氣，道德觀念淡薄，所以也常常助紂為虐。
在官場交友，他大把大把地花錢，錢的開銷分為兩類：走上層路線，買禮物送人情； 受人之托，代辦酒席，迎送豪客。
翟管家、蔡一泉、安枕、黃主事、宋喬年都不止一次 請他做東，每次花費銀子如淌水一般。 西門慶卻從不計較這些，凡有所求，必有所應(yīng)， 即使在為
瓶兒過喪事期間，他也未推卻。 何也？ 一為揚名官場，誠如應(yīng)伯爵所言： 「哥 就賠了幾兩銀子，咱山東一省也響出名去了。 」
二是出于朋友間的義氣，西門慶對讓他 擺席的黃主事說： 「即是宋公祖、老先生吩咐，敢不領(lǐng)命？ 又兼謝儀。 賻禮且領(lǐng)下，分 資決不敢收。 該
多少桌席，只顧吩咐，學(xué)生無不畢具。 」
這并非什么懼怕，作為蔡京之 義子，翟謙之親家，巡撫、主事能奈他何？ 西門慶似乎總是那樣，有求必應(yīng)，應(yīng)必盡情， 使所托者感慨，使天下朋友
傾心向往。
妓女李桂姐又將那六黃太尉的侄兒女婿王三官勾搭上了，弄了這位嫖客成百兩的銀 子和他媳婦的金銀首飾。
三官娘子告知六黃太尉。 太尉大怒，令府縣拿人。
李桂姐無處 躲藏，來求西門慶說情。 一個自己包占的女人又投入別人的懷抱，又編著謊話騙自己， 若是別的男人，恨都恨不來，哪還管她的閑事。
西門慶卻不講這些是非，只要來求自己， 便竭力相幫，乃至不顧自己的買賣是否受挫，將就要起身到揚州支取三萬鹽引的來保留 下，令他單為李桂姐
事跑趟東京。
其間送禮的銀子和來保的路費，一切花銷都由西門慶 倒貼，不讓李桂姐花一分錢。
李桂姐心感不安，說道： 「也沒這個道理！ 我央及爹這里 說人情，又教爹出盤纏？ 」
西門慶道： 「你笑話我沒這五兩銀子盤纏了？ 要你的銀子？ 」 這既有擺義父架子的意思，又出于一種義氣。
揚州鹽商王四峰被按巡送進監(jiān)獄，王四峰 央及喬大戶，喬大戶托西門慶向蔡太師討人情，西門慶也滿口應(yīng)允。
人情到，人也放了； 黃四的岳丈孫清販棉花，因伙計馮二丟了兩包棉花，孫清便唆使兒子打死了馮二的兒子 馮淮。 馮家告到巡按衙門，批雷兵備審
問，雷兵備因伺候皇船，又委轉(zhuǎn)東昌府推官，行 牌下來捉拿孫家父子。
黃四求西門慶向雷兵備說情，轉(zhuǎn)雷兵備審理此案，免提自己的岳 丈。 西門慶因與雷兵備「只會了一面，又不甚相熟」，心中為難，然見黃四苦苦哀求，
突然想起鈔關(guān)錢某與雷兵備是同年進士，于是答應(yīng)轉(zhuǎn)求鈔關(guān)錢某，下書與他。
那黃四從 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一百兩銀子）帖兒遞與西門慶，又從腰里解下兩封銀子（一百兩）來， 西門慶不接，說： 「我哪里要你這行錢！」
「不打緊，事成我買禮謝他。」
西門慶當(dāng)即 派玳安前去下書，錢、雷二人見書后甚是領(lǐng)情，「只追了十兩燒埋銀，問了個不應(yīng)罪名，杖七十，罰贖」，救了他父子二人的性命。
荊都監(jiān)為升遷事，求西門慶在巡按面前為他美言，西門慶滿口應(yīng)承「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領(lǐng)命！你寫個說帖來，幸得他后日還有一席酒在我
這里，等我抵面和他說，又好些。 」
果然那日宴席之后，宋巡按與他談 論山東民俗風(fēng)情與有司官吏，可有值得薦拔者？ 西門慶便極力推薦濟州兵馬都監(jiān)荊忠和 自己的妻兄吳鎧。 二人藉西
門慶之力皆得美遷。
頗令人不解處是，小說越寫到西門慶將死時，西門慶與官吏的往來越多，關(guān)系越親密，求他辦事的人也越多，他越顯得樂于幫 人。
韓道國求「不納官錢」，喬大戶要贖官，何九要為做賊的兄弟何十開脫，何太監(jiān)要 西門慶幫侄兒何千戶買房子……西門慶無不為他們辦得妥妥貼貼，使他
們個個感激涕零。
至于他這樣做，又使多少人家負(fù)屈銜冤，痛罵朝廷……眼不見心不煩，他從不想那 些眼皮外的閑事。
對向他伸手借錢的窮親戚、窮哥們，西門慶總是慷慨解囊。吳典恩沾西門慶之恩光，平白得了個驛丞之職，上任那天沒有銀子應(yīng)付，求應(yīng)伯爵向西門慶說
情，借點銀子救急， 寫了個借銀一百兩，「每月行利五分」的文書，西門慶見了「取筆把利息抹了」，拿出一百兩銀子，只讓他將來還個本兒。
常時節(jié)自家無住的房子，租房住，房主催房錢，老婆整日嘮叨埋怨。 他求應(yīng)伯爵向西門慶說情，借錢買幾間房子，西門慶滿口應(yīng)承：只要尋上房子他就
付錢。
又見他尚未看定房屋，想大冷天，一家子又饑又寒，便拿出十二兩 碎銀來對應(yīng)、常二人道：「今日先把幾兩碎銀子與他拿去，買件衣服，辦些家活，盤
攪 過來，待尋下房子，我自對銀與你成交?！?/p>
后來，常時節(jié)尋了四間房，需三十五兩銀子，西門慶竟付與他五十兩。 對應(yīng)伯爵說：「剩下的，教常二哥門面開個小本鋪兒，月間賺 得幾錢銀子
兒，夠他兩口兒盤攪過來就是了。」
這西門慶不但想到了常時節(jié)的房屋，還想到他們冬日的吃穿，不但想到其住房一時之急，更為他以后長期過日子打算。 要三十五兩，卻給了六十多兩
（已先送予他十二兩買冬衣的碎銀），且不是借，而是連本錢都不要，白送了他。
應(yīng)伯爵好不容易有了兒子，卻咕嘟著嘴，到西門慶家來訴苦，愁得不得了， 說沒錢養(yǎng)活。
「冬寒時月，比不得你們有錢的人家，家道又有錢，又有若大前程官職，生個兒子上來，錦上添花，便喜歡。俺如今自家還多著個影兒哩，要他做什么？
家中一窩子人口要吃穿盤攪。自這兩日，忙巴劫的魂也沒了！」
只是不提借錢二字，噘著嘴不 做聲。 西門慶道： 「我的兒，不要惱。 你用多少銀，一發(fā)對我說，等我與你處?！?/p>
應(yīng)伯 爵道：「哥若肯下顧，二十兩銀子就夠了，我寫個符兒在此?！?/p>
那西門慶也不接他的文約，說： 「沒的扯淡！ 朋友家，什么符兒！」竟讓小廝拿來一封官銀，整整五十兩。
伯 爵說太多了，西門慶說：「多著你收著，眼下你二令愛不大了？ 你也可替他做些鞋腳衣 裳，到滿月也好看?！箖扇擞謶蛄R了一會兒，應(yīng)伯爵笑欣欣地
走了。
西門慶也有霸道兇狠欺貧凌弱的時候，如對蔣竹山，對來旺，對平安，對鐵棍兒，對琴童兒等等。
那是因為觸犯了他的利益，激起了他的無名火。 務(wù)實善交、講情分義氣 是全書描寫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也是西門慶形象的一個重要方面。 我們應(yīng)尊重文
本，尊重 事實，且不可人云亦云，將人物分析得過于簡單化了。
（未完待續(xù)）
文章作者單位： 上海交通大學(xué)
本文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表，原文刊于《許建平<金瓶梅>研究精選集》，2015，臺灣學(xué)生書局有限公司出版。 轉(zhuǎn)發(fā)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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