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中,賈雨村絕對算不上主角,但卻是不可或缺的“重量級”人物,這個被平兒罵為 “半路途中那里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第四十八回)的“祿蠹”,他的存在,豐富了作品的內(nèi)涵,增強了小說的張力。小說前八十回,他這個人物顯得有點頭重腳輕。小說甫一開始,他就有一個非常驚艷的亮相,曹公對他濃墨重彩,從寄居破廟到中秋吟詩,從榮升府尹到悄娶嬌杏,從謀得林家“西賓”之職到對冷子興高談闊論“正邪兩氣”“仁惡生人”,從護送黛玉去榮國府到“亂判葫蘆案”等等,其在小說中的份量之重,大有搶占“男一號”之勢。但在第五回以后,他迅即“淪落”成為隱身的“龍?zhí)住?,即使偶有露臉,也是一掠而過,往往連說一句整話的機會都沒有。曹公在小說中,將他從一個豪情滿懷的落泊書生寫起,寫出了他在宦途的幾度沉浮,把筆觸直指官場的“厚黑”、 司法的腐敗、人情的冷暖和世態(tài)的炎涼。
關(guān)于他的忘恩負義、貪樁枉法、媚上欺下、陰險狡詐等諸種劣跡惡行,紅學界早有定論,我不想再費唇舌。我想與大家交流的是,曹公在塑造他的形象時,把他大落大起的仕途生涯與四位“貴人”聯(lián)系在了一起。正是他們的出現(xiàn),讓賈雨村在關(guān)鍵時刻能夠逢兇化吉、變危為機,能夠穿過激流、高揚起生命的風帆。這也讓我想起中國的一句俗語:“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shù),閱人無數(shù)不如高人指路,高人指路還得貴人相助。”
其生命中的第一位貴人:慷慨資助的甄士隱。
在小說第一回的回目中,賈雨村就和甄士隱并肩站立成了一道耀眼的風景,曹公還冠以他一個“風塵懷閨秀”的“地標”,也就是說,淪落漂泊于紅塵的他,有了一個紅顏知己。 就在甄士隱“癡想”著夢中那兩個“必有來歷”的和尚道士之時,他悄然走進了甄士隱的視野。他一出場,曹公就給他敲下了一個“定場音”:
這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xiāng)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yè)。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
這段話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落魄窮儒”。他有一個不錯的出身—— “詩書仕宦之族” ,也算得上是書香門第,但可惜生不逢時,出生時家道已經(jīng)中落,“父母祖宗根基已盡”,而且沒有兄弟姐妹可以協(xié)力幫襯。他雖然孤身一人,卻心有不甘,和很多讀書人一樣,夢想著通過“進京求取功名” ,來“再整基業(yè)”、東山再起。但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被貧窮所困的他,連上京趕考的路費都沒有,只能“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 。
其實,甄士隱與他并沒有特別深的交情,他們既非親也非故,既不是同學也不是師生,只是因為賈雨村所寄居的葫蘆廟就在甄士隱家的隔壁,偶然成為鄰居的兩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因此就有了些交集。身為“鄉(xiāng)宦”“望族”的甄士隱有著“神仙一流人品” ,他甚是惜才,時常把這位“隔壁老賈”請到家里飲酒暢談。
在某個中秋佳節(jié),賈雨村“對月有懷”,情不自禁地“高吟”出了一副“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 的聯(lián)句,恰被甄士隱聽到。感慨于他的“抱負不淺”,甄士隱就把他請到了自己的書房,兩人一起“ 款斟漫飲” 、“飛觥限斝”。當賈雨村喝到有“七八分酒意”時,又“狂興不禁”、豪情勃發(fā)地高歌一絕:“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這首洋溢著“ 飛騰之兆” 的即興詩作,讓甄士隱對他更是刮目相看,相信這位落魄書生“ 必非久居人下” ,不日定會“ 接履于云霓之上” 。兩人相談甚歡,當甄士隱得知雨村因“ 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 而陷入困境時,就想也不想,當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既不收一分利息,更不打一張借條,助其“買舟西上”,到都城作“春闈一戰(zhàn)”。
賈雨村也正是在甄士隱這個“貴人”的慷慨資助下,得以走出困境,并在 “大比之期”“會了進士” ,進而被“選入外班”,開始了自己的仕途生涯。試想,如果沒有遇見甄士隱,真還不知道賈雨村猴年馬月能夠離開那個寄居的寺廟。
其生命中的第二個貴人:宅心仁厚的林如海。
賈雨村遇見林如海的時候,早已在官場中跌了一個“大跟斗”。得甄士隱資助后,春闈高中的他不久就升任為 “本府知府” 。本來,他完全可以憑著“才干優(yōu)長”而大顯身手,但因“有些貪酷之弊”,且“恃才侮上”而與同僚結(jié)怨。結(jié)果好景不長,“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奏,致使“龍顏大怒,即批革職”。
削職后的賈雨村雖然心中“十分慚恨”,但沒有怨天尤人,臉上竟“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很有種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氣概。他在把全家老少都“安排妥協(xié)”之后,一個人開啟了“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 “擔風袖月”、云游四方的自在模式。后來,當游歷到“維揚地面”時,一次“偶感風寒”讓他病了“一月光景”,再加上“盤費不繼”,于是,他就想方設法在巡鹽御史林如海家里謀了一個“西賓”之職,成為了林黛玉的老師,這一做就是“一載的光陰”。
林如海真是他生命中特別重要的“貴人”,不但在他陷入困境之時給了他一份工作,而且在自己夫人去世、女兒 “守喪盡哀”之時,也沒有把他給“炒了魷魚”,使他的小日子過得輕松滋潤。更讓人敬重的是,當機緣巧遇的賈雨村在得到了 “都中奏準起復舊員”的信息后向林如海“央煩”“面謀”時,如海同志也是二話不說,當即做了兩件事,盡心“酬報”他對黛玉的“訓教之恩” :
第一件,借一個由頭。為了顧及賈雨村的面子,如海同志找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也就是說,我岳母思念我的女兒,已派船來接,你正好可幫我一個忙,將“未曾大痊”的黛玉護送到“都中”她的外婆家。一句話,便讓你來求我的“要我?guī)汀保兂闪?“天緣湊巧”的我們“相互幫”。
第二件,修一封薦信。如海同志的幫忙可不是空口白話、嘴上說說而已,他是真把它當做了一件極重要的事。你看他做了什么?他特別慎重地親自寫了一封推薦信給他的內(nèi)兄賈赦和賈政。里面寫了什么?曹公雖沒有全部明述,但其中心意思相當明確,就是請他們一定要幫賈雨村“周全協(xié)佐”,即使需要“有所費用之例”,也不能讓賈雨村“多慮矣”。這不,后來賈政一讀到那封信,就忙將賈雨村“請入相會”、并給予了特別“優(yōu)待”。
賈雨村想到的,林如海給準備好了;賈雨村沒想到的,林如海也給“籌畫”周全了。而且,在與賈雨村的言談之中,林如海還一直謙恭地呼其為“兄”、稱己為“弟”,甚至譽其為有“清操”之人,使得賈雨村“面子”鮮亮、“里子”溫暖, “ 心中十分得意” 。也正是得力于如海同志的這次引薦,賈雨村的仕途生涯再一次來了個“咸魚大翻身”。
其生命中的第三個貴人:鼎力相助的賈政。
喜歡讀《紅樓夢》的人很多,但喜歡賈政的讀者卻很少。這位被林如海贊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 的“工部員外郎”,外不懂世務,內(nèi)不會理家;既迂腐古板,又生硬無趣,幾乎每天都扮著一張苦瓜臉。涂瀛先生在《讀花人論贊》中直接評論他為“ 迂疏膚闊,直逼宋襄,是殆中書毒者”。 但,我們不能不承認,在賈雨村的人生旅途上,如果沒有政老爺?shù)娜ο嘀?,那么他的后半生很有可能還是“流浪的人兒漂泊在外頭”。
賈政對賈雨村的重視和欣賞程度確實出乎了人們的意料。他一見到賈雨村送上的“宗侄的名帖”和妹夫林如海的推薦信,便分分鐘也沒有耽擱,立即把雨村“請入相會”。待看到賈雨村衣冠整齊、“相貌魁偉,言語不俗” 之后,更是將他奉若上賓,其重視程度,用“禮遇”和“優(yōu)待”這些詞來形容顯得遠遠不夠,配得上的似乎只有一個詞:“厚愛”。怎么個“厚愛”法?他當即全力以赴,盡自己所能 “內(nèi)中協(xié)助”,在“題奏之日”幫他“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也正是藉助于他的竭力推薦,“不上兩個月”的功夫,賈雨村就填補上了一個空缺,而且還是“金陵應天府”這么一個舉足輕重的空缺。
就這樣,那對于張如圭來說“起復之難,難于上青天”的“復出”,到了賈雨村這里,卻易若反掌,輕輕松松就躍上了龍門。究其原因,最重要的就是張如圭沒有遇見像賈政一樣能夠說得上話的“貴人”。 如果說林如海是賈雨村“華麗轉(zhuǎn)身”的“引路人”,那么,賈政就是為賈雨村這個“轉(zhuǎn)身”而大開方便之門的“開門人”。賈雨村有了這兩個“貴人”,他的再次步入官場就有“門”有“路”,就不用再費盡周章。
其生命中的第四個貴人:奸猾刁鉆的門子。
說甄士隱、林如海、賈政是賈雨村生命中的“貴人”,應該不會引起什么紛爭,但如果對門子也以“貴人”相稱,那很有可能會遭到不少紅迷的“口水”,甚至嚴厲的駁斥。什么是“貴人”?顧名思義,就是尊貴、高貴的人,這小小的門子何貴之有?!充其量也只能說是“高人”,而且還是個奸猾陰險的“高人”。
其實,“高人”和“貴人”完全可以合二為一,如果高人用他的“高”,點化了你的“迷”,消除了你的“惑”,化解了你的“?!?,那么,他就成為了你的“貴”。這位門子無疑就是這樣一個人。
賈雨村在應天府上任伊始,便攬到了一件人命官司。其案情其實并不復雜:“ 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復官上任、正想好好報答“隆恩”的賈雨村,初接狀告時雷霆大怒,想 “ 發(fā)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 ,以匡扶正義,但到最后卻“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以“扶鸞請仙”之法,胡言“嫌疑犯”已 “得了無名之癥,被馮魂追索已死”,最后用錢解決了問題。那么,是誰讓賈雨村對此案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就是以前那個葫蘆廟的小沙彌、現(xiàn)在為他做參謀的門子。這位門子到底有著什么樣的“能耐”?
其一,一個及時的“眼色”。 就在雨村同志慷慨激昂地高唱“正氣歌”、準備下發(fā) “海捕文書”時,站在案邊的門子給他使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示意他不要“發(fā)簽”。已經(jīng)在官場“吃了一塹”的賈雨村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文青”,他知道這 “眼色”必有深意,便“長了一智”, “即時退堂”“休庭”,然后走到里面的密室,將周圍的侍從全部清退,只留下門子一個人。
其二,一張?zhí)貏e的“護官符”。這位門子,讓賈雨村最為吃驚的,不是他曾經(jīng)還是自己的“故人”,也不是他對該案的來龍去脈了解得一清二楚,而是他的身上居然還有一張“護官符”,那上面的四句順口溜給 “本省最有權(quán)有勢、極富極貴”的“四大家族”畫了像。正是這張符紙,讓雨村同志頓悟了官場的“道道”:原來 “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原來官場就是一張盤根錯節(jié)的、碩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你只要動其中一個點,整張網(wǎng)就都會聯(lián)動起來,你搞不好就會無處可逃,甚至會死得很慘。
其三,一個奇特的點子。“貴人”的重要性,不僅在于能讓你發(fā)現(xiàn)問題,更還在于能幫助你解決問題,門子就做到了這一點。這么一件歷時一年都“無人作主”的人命官司,這么一個讓賈雨村“忠義不能兩全”的“燙手山芋”,最后,門子用 “大丈夫相時而動”和“趨吉避兇者為君子”的兩句古訓,和一個在堂上“扶鸞請仙” 的古怪點子,不僅讓被告順利地“漏網(wǎng)”,而且居然還讓原告高興地“息訴”,使得賈雨村妥妥地解決了這個“歷史遺留問題”,在賈政和王子騰那里“得了高分”, 從此便平步青云。
如果沒有這個門子的及時“點醒”,給賈雨村來了一次為官處事的“現(xiàn)場教育”,也許賈雨村坐的這條官船可能“說翻就翻”,而這一次“翻船”,對他來說可能會是永劫不復、徹底玩完。說得再嚴重一點,他不但官位難保,而且搞不好那條小命也“嗚呼哀哉”。這樣的人,難道不是賈雨村的貴人么?
讓人唏噓的是,面對這些生命中對他有著知遇之恩的“貴人”,遍被恩澤的賈雨村,按理應當“ You滴答滴答me,I嘩啦嘩啦you”,但他不僅沒有以“涌泉”報“滴水之恩”,反而是心安理得,甚至是過河拆橋。對甄士隱的資助,他不辭而別;對甄士隱女兒英蓮被拐的官司,他沒有秉公而判,反而草菅人命;對恩人的女兒、自己的學生林黛玉,他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愛給特別的她”;在高鶚的續(xù)集中,當賈家有難時,也見不到已高居官位的他有什么特別的報恩舉動。最慘的是那個全心為他做參謀的門子,最后竟也被他 “到底尋了個不是”,給“遠遠的充發(fā)了”。難怪,曹公給他取的名字是“化”(假話),表字為“時飛”(假是非),別號叫“雨村”(假語存)。
注釋:
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院校注,1982年3月北京第1版,2008年7月第3版,2019年7月第74次印刷。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