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笑,是正常人都需要的。在日常生活里,人們時常尋求一些趣事,調動笑的神經,使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得到片刻的松弛和休息。但是,如果一旦笑得過度,又會引起疲倦、乏味的感覺,以至對不符合自己欣賞趣味的笑料便會產生反感,而覺得厭惡。相聲演員和作者,應該都懂得這一番簡單的道理。
相聲是一種反映觀眾共鳴程度最鮮明、最直接的藝術形式,這反映,就是觀眾席中笑的程度如何;這反映,似乎也可說明一個節(jié)目的成敗得失如何。因此,過去一直把相聲歸結為引人發(fā)笑的藝術。也有人說,相聲是諷刺藝術,但又覺得這定義有偏狹之處,因為相聲未嘗不可歌頌,未嘗不可包容一些知識性、趣味性的出之以幽默的節(jié)目。那么,還是以引人發(fā)笑包羅得全面一些了。然而,笑,是一種令人最難把握的東西,甚至不少哲學家也為之困惑,眾說紛歧。在相聲藝術里,也應當看到:觀眾的笑,可以是對演員表演成功的肯定和鼓勵。也可以是迷惑住演員心靈的幻藥。這并不是說,觀眾對笑的鑒賞和美學判斷是不可捉摸的,全無標準的,而是由于“笑”具有一種強大的威力,特別在人群中間能夠形成一股傳染波,暫時地攝住人們的心魄,使人們放棄自己清醒的判斷力。能夠引人發(fā)笑的東西,可以是美的,也可以是丑的,它本身并非都是具備一定的社會價值和美學價值的。在大庭廣眾之間,被某種不健康的笑料逗笑了的人,并不見得都是趣味庸俗的人;而那個以不健康的笑料來引人發(fā)笑的人,倒幾乎可以說是一個趣味絕不高尚的人。相聲演員(包括作者)對這一點應該有極其清醒的認識。相聲,應該是引人發(fā)笑的“藝術”,而不是僅僅“引人發(fā)笑”。
近年來,不少觀眾和文藝界人士指出:相聲有趣味日趨低下的傾向。如何對待這一嚴肅的批評?我們的重視和討論還很不夠。以致有的同志只是覺得,這是指那些倫理哏、臟話之類的舊包袱有些復活的問題,只要注意汰除,問題也就解決了。更有一種看法,認為舊包袱的復活,是由于現在的觀眾變了,象舊相聲那樣鋪平墊穩(wěn)再抖包袱,不耐煩聽下去,所以,笑料必須從頭至尾地聯翩不絕,一兩分鐘不見包袱,就有“折腰”之慮,下不來臺。在這種情況下,造成某些演員不擇手段地撿起了那些舊包袱,以拼湊足夠的笑料。這種情況,如果有幾分真實性,也只是某些演員的主觀判斷,未必能夠說明觀眾美感趣味的變化,就是一個“包袱多多益善”的問題。更不能說明相聲藝術趣味日益低下的癥結是什么。當然,任何一種藝術形式,要隨著時代而向前發(fā)展,都要適應當代觀眾美感趣味的需要,研究觀眾美感趣味的新的變化;但是,觀眾在美感趣味方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不是靠演員從主觀感覺上的推斷,而應該從藝術實踐中多做客觀具體的了解和分析,不可昧于現象,盲目媚俗,把藝術引向歧路。
觀眾是最復雜的,單說藝術鑒賞水平,也是懸殊不一的。而從宏觀來觀察,卻不外是一個棗核形:兩頭小、中間大。兩頭小者,真正能鑒賞相聲的藝術美之真諦,做出美感判斷的是極少數,而如蠅逐臭一般地癖好低級庸俗趣味的也是極少數。中間大者,是一般有比較健康的美感趣味,略能辨別藝術優(yōu)劣的大多數觀眾。 一個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相聲演員,當然不會取媚于趣味市俗的極少數觀眾,而應該爭取懂得笑的藝術的專門家的幫助和批評,并且通過藝術實踐,研究多數觀眾的美感趣味和心理狀態(tài),用自己的藝術來提高多數觀眾的藝術鑒賞水平。
從多數觀眾來說,是否都變得那么對“笑”貪得無厭了呢?這恐怕只是一種現象,而不是問題的本質。試看有的相聲專場演出,劇場效果可謂相當強烈,笑聲不斷,但在散場以后,卻又能聽到很多觀眾嘖有煩言,抱怨“沒勁”、“上當”,罵街者也不乏人。這正好說明,缺乏正確的思想內涵的,以至于趣味庸俗低下的包袱,由于笑的強大威力和傳染波的作用,在觀眾席中也能博得不少笑聲,然而這是玷辱了多數觀眾美感趣味的結果,用不了多大時間,觀眾在稍微冷靜下來以后,就會醒悟到這是自己的感官受了騙。而一個演員,在博得這樣強烈的“效果”以后,就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真的成了受到廣大觀眾歡迎的藝術家,那也是他受了這種笑聲的騙了。
二
相聲被當做一種藝術形式來看待,是解放以后的事情。舊社會的相聲,既有藝術珍品,也有諢笑打鬧的劣貨,所以它是藝術與非藝術的混合體。舊社會的相聲演員,從萬人迷以來陸續(xù)成長起來的一批名家,既是真正的藝術家,同時又是供某些人諢笑取樂的“丑角”,他們一身兼?zhèn)涿苤碾p重品格。他們所以成為藝術家,因為有著多數熱愛相聲藝術的忠實觀眾,激勵著他們鉆研、追求高級的藝術境界;他們所以又是一名“丑角”,因為社會地位極其卑下,又要謀生(不僅是取得生活資料,還要避免權勢人物過甚的迫害)。有權勢、有錢的觀眾和癖好庸俗趣味的少數觀眾會來“特煩”他們演出那些供人諢笑取樂的非藝術的節(jié)目,而無法謝絕,有同情心的觀眾可以發(fā)現,他們演這類節(jié)目的時候,內心是痛苦的,有著與做為藝術家的良心矛盾著的一種不可名狀的感受。嘴里吐出那些低級庸俗的包袱,手里舉起那些由古代榼瓜演變而來的錢板、扇子之類的道具的時候,歡笑是強頗做作出來的,眼淚是往肚子里咽下去的。解放以后,一批相聲演員自發(fā)地組織起來,爭取學術界和作家的支持幫助,熱忱地研究相聲改革,整理優(yōu)秀傳統節(jié)目,發(fā)展創(chuàng)作,目的無非是使相聲成為名副其實的藝術形式,使自己從雙重品格里解放出來,成為一個為人民服務的藝術家。
這一段歷史不可泯滅,應當寫進相聲史里留作后起者的鑒戒。如果把相聲當做藝術來對待,就不應該給渾笑打鬧的低級趣味留下一席地盤,而必須堅決摒介它。更不應該把自己捫扮成一個“丑角”,把前輩的強顏歡笑化做嬉皮笑臉,把前人摒介的貨色化做媚俗的資本。
笑的藝術,是揭露可笑的事物之內容與形式的背離,戳穿其虛假的外在形式。暴露其真實內容的無價值,通過否定假、惡、丑,來肯定真、善、美。它的社會效果, 也就是它引起人們共鳴(笑)的力量,首先在于它的真實性。這真實性里,包括著一定的認識價值和美學價值。沒有真實性,笑也就沒有力量,不能引起人們對生活真理的思考,并且可能陷入庸俗的、膚淺的笑。相聲做為笑的藝術,應當追求的也就是這種蘊含著高尚趣味的有力量的笑。
這種趣味從何而來呢?
前輩演員把適合于只有相當藝術功底的演員演出的節(jié)目,稱為“滋味活”?!白涛丁倍趾苣苁刮覀兊玫揭恍﹩l(fā)。從藝術技巧來說,它指演員要能根據觀眾品味笑料的心理習慣,來掌握遲疾頓挫等說功的分寸,把包袱使得對路,能夠取得預期的藝術效果;但更重要的,滋味應該是蘊含在作品的內容里面。一篇相聲作品,或深刻地刻畫某些人物的性格心理,或隱寓生活中的某些哲理,演員都必須對作品所反映的這些社會生活及其思想底蘊,有深切的體驗和認識理解,通過說、表、摹擬等藝術手段,傳布給觀眾的感官,使觀眾產生愉悅感,覺得生動逼真,也就有了耐入咀嚼的滋味。由于演員把引人發(fā)笑的人物、事件或道理說得切中腠理,有滋有味, 所以,說到“包袱口兒”的地方,觀眾自然迸發(fā)出暢快明朗的笑來,不可遏止。應該說,這滋味是趣味、也是笑的源頭。蘊含在作品的思想內容和演員的藝術技巧之中的這種滋味,如果是與觀眾對生活的評價及美感趣味協調一致的話,必能取得正當的藝術效果。當前觀眾對相聲的不滿足感,主要還是由于大量作品缺乏這樣經得起品評的滋味。
有的人認為,觀眾對于鋪平墊穩(wěn)的包袱,不耐煩等待,于是,大量如奇峰突起一般的、無頭無尾的突兀的包袱被制造了出來,觀眾卻依然是不滿足,這是值得深省的。有的演員以為相聲中最寶貴、最難得的就是“包袱”,而很少考慮應該使觀眾在“包袱”中得到什么。觀眾聽相聲,是希望與演員一起來認識生活、評價生活的。包袱中應該飽含人生的哲理,應該有詩意,有改造生活的意義。要揭示一個人物、事件或道理的可笑之處,必然要象層層剝筍一樣的加以鋪墊。這鋪墊,也就是文學中的細節(jié)描寫。細節(jié)的真實生動,曲折含蓄,再加上藝術技巧的把握,抓住觀眾欣賞藝術的心理習慣,觀眾不會覺得乏味,不耐煩聽,而會覺得確有滋味值得品嘗。當然,鋪墊最忌拖沓、累贅,要含蓄而明快,含蓄才有味,明快才有力。從這點來說,好的鋪墊未必比制造一個突兀的包袱更容易,因為這更需要功力,需要具有比較深厚的生活積累。笑,是厚積薄發(fā)的,相聲創(chuàng)作和表演藝術也需要厚積薄發(fā)。
生活和藝術的關系,這又是老生常談。然而,令人不無感慨的是,不少有創(chuàng)造才能的演員并不是把主要的心力傾注于學習生活、研究生活,從生活中吸取新鮮生動的素材,提煉到作品中去,而往往另有所好,所鶩。他們關注的多在于今天演出的節(jié)目包袱多少,能否下得來臺;而較少考慮到將來,隨著觀眾思想認識和藝術鑒賞水平的日益提高,自己還能否下得來臺。這樣,即使汰除了一些不健康的笑料,又何補于相聲藝術的提高與繁榮呢!
三
笑,是包含著危險的。笑的藝術,也不無危險,它既可刺中丑的要害,也叫傷害美的肌體,甚至敗壞人們的趣味。危險并不可怕,但卻需要我們保持清醒的認識。在不斷學習中使自己具備正確的社會立場,長期與人民生活在一起,了解、分析人民對各種社會事物的評價和好惡態(tài)度,不脫離生活,不脫離人民,逐步創(chuàng)造出比較多、比較好的能使人民得到滿足的相聲作品來,無負于時代的要求。
?。╞azaar摘自《曲藝》1984年第1期,大樓東識別、整理,2006/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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