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姑是一名內(nèi)科醫(yī)生，她在當?shù)蒯t(yī)院里小有名氣，日子久了，來找她看病的人，多半都是半腳踏進了鬼門關(guān)的那種。幾十年的工作讓她見慣了人情冷暖、悲歡離合，2018年，她接手了一個病人，處理完這個病人的診療后，她對我說過了一句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話：
“醫(yī)院真是世上最殘忍的地方，人性的陰暗面在這里一覽無余，很多人經(jīng)歷了生死，才能看清身邊的真情和假意?！?/strong>
那天姑姑在門診坐診，推門進來一對夫妻，看病的是丈夫，叫張能，42歲，妻子叫楊霞。張能大概跟姑姑說了癥狀，多是些失眠、虛寒、肩膀疼等等，楊霞連忙挑了重點，告訴姑姑，張能是做銷售工作的，平日里應酬很多，幾年前體檢還查出了甲胎蛋白陽性。
姑姑觸診后安排了張能去做CT。
CT結(jié)果出來，右肝很大一塊黑色陰影，姑姑皺著眉頭，又開了一個增強CT的單，囑咐他們第二天空腹再來照一個，今天先去辦理住院手續(xù)，具體診斷還需要等第二天的結(jié)果出來再說。
以姑姑多年的經(jīng)驗，張能可能是癌癥，但因為增強CT還沒拍，她不想影響病人心情，但她嚴肅的表情讓張能和楊霞都看到了危險。
第二天增強CT的結(jié)果出來了，可以直接確診肝癌晚期。姑姑去查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張能的父母、弟弟、妹妹、孩子都來了。姑姑把主要家屬叫到辦公室，告知他們張能的診斷結(jié)果，楊霞一下就癱軟在椅子上，張能的母親也差點暈倒，幾分鐘后張能的母親直接跪在姑姑面前，叫姑姑一定要救救兒子。張能的妻子跌跌撞撞站起來，問姑姑，怎么才能救丈夫。
姑姑告訴張能的妻子和母親，張能這種情況，只有3種治療手段---手術(shù)切除、放療化療、肝移植?，F(xiàn)在手術(shù)切除的時機已經(jīng)過了，放療化療效果并不理想，如果經(jīng)濟條件好，就考慮肝移植。但是做肝移植，1是風險大，2是需要肝源，3是移植后會有排異反應。
妻子楊霞告訴姑姑，無論如何，都要治好丈夫的病。
下午，姑姑去病房給病人診斷的時候，看到張能眼睛紅紅的坐在病床上，看樣子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問姑姑，換肝的費用大概需要多少錢。
姑姑說，“你現(xiàn)在的情況，最急切的是需要等到合適的肝源，但中國的尸肝和等待手術(shù)的人大概比例是1：10，不同的地方價格也不一樣，費用大概是10-30萬，每個地方價格不一樣。肝源費用不能報銷。手術(shù)治療費大概30-50萬。”
張能聽完當場就拒絕了，說不想治了，想把錢省下留給活著的人。
張能母親哭著說，“媽把你養(yǎng)大不容易，還沒享幾年福呢，你的病肯定能治好的?！钡艿苷f，“哥，大不了我捐肝給你”。妹妹也說，“我也可以把肝捐給你”。父親說，“我們這么多人，肯定有人能適合做肝移植的，我們不用別人的肝，不花冤枉錢?！?/p>
其他人紛紛附和，畫面團結(jié)友愛。張能紅著眼睛點了點頭。
姑姑說，當時真的被那一幕感動了，看的鼻子直酸。
因為張能當天還有幾項檢查，護士就先把他帶出去做檢查了，誰知張能剛走，他的母親就握住了兒媳婦楊霞的手，說“兒媳婦，你來捐肝吧，他是你老公，你不能不管他啊”。
弟弟說“大嫂，你年輕恢復快，我就要結(jié)婚了，女朋友如果知道了，嫌棄我身體不好，就結(jié)不成了”。
妹妹說“大嫂，我還在上學，不能荒廢學業(yè)”。
公公說“兒媳婦啊，我和你媽媽年紀都大了，雖然這個事情應該由他弟弟做，但是他弟弟從小就身體差，由你來捐最好不過了。”
這一大家子七嘴八舌的開始勸說楊霞捐肝，楊霞一直低著頭，手指不安的搓著衣服上的一顆紐扣。
姑姑說看到急轉(zhuǎn)的畫風，她驚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剛才個個都情深意切要為兒子兄長兄弟賣命的臉全變了。在家人壓迫下，沉默許久的楊霞抬起頭，跟姑姑說，“醫(yī)生，給我開檢查吧，我來捐”。
婆婆聽到立馬松了口氣，馬上問姑姑，“什么時候可以手術(shù)，給我們安排的越早越好?！?/p>
姑姑告訴她，“親戚捐贈不是想誰捐就可以捐的，要先檢查是否匹配?！?/p>
剛說完，張能做完檢查回來了，家人們告訴他已經(jīng)一致決定由楊霞捐肝給他，讓他安心養(yǎng)病。
讓人奇怪的是，張能聽到這個消息并沒有吃驚，只是沉默，一聲不吭，楊霞也只字不提全家人逼她捐肝的事情。
隨后的幾天，病房里總是能聽見張能大嗓門母親的聲音，多是跟病友說自己兒子多有本事，多能賺錢，吃頓飯喝頓酒就能拿下大單，幾年下來就在老家蓋了樓，給弟弟買了新房，供妹妹上大學。說到病情，張能媽媽就一臉失落，說怎么這么年輕，就得了這種要命的?。?/p>
有一天，張能好幾天沒來的弟弟妹妹來了，恰好姑姑在張能隔壁床拉了床位簾子做診斷，聽到了張能家一段毀三觀的對話。
弟弟說：“大哥，我準備結(jié)婚了，但是女朋友要求我提前把房貸還了，不能有貸款，你能不能幫幫忙？”
張能的媽媽在旁邊附和說：“媽知道現(xiàn)在跟你說這個事情不合適，但手術(shù)不是有風險嗎，萬一你有什么事，你媳婦到時候不認賬怎么辦， 你弟的婚就結(jié)不了了。最好還是趁你有精神的時候，把這事辦了，這樣大家都放心。媽養(yǎng)大你不容易，你要是有什么要交代的，一定要跟媽說，可別便宜了你老婆，萬一你手術(shù)遇到了什么事，她拿著你的錢，帶著你的孩子，就喊別人爸爸也說不定?！睆埬軟]吭聲，算是默認了。
這時妹妹開口了，妹妹說：“大哥，我暑假想去參加一個美國的夏令營，能不能贊助我一下？需要2萬多塊錢。”
媽媽又幫腔說：“學習是好事，你哥肯定幫你的，2萬多塊錢你哥拿的出來?！?
張能又沒吭聲，默認了。
弟弟妹妹達到目的后，客套話都沒多說，就離開了，再也沒出現(xiàn)在醫(yī)院。幾天以后，張能的媽媽也以帶孩子為由，再也沒來過，只有張能的妻子楊霞一直在醫(yī)院照顧。
大概過了一周，檢查結(jié)果快出來的時候，楊霞突然敲了姑姑辦公室的門。坐下后認真的跟姑姑說“醫(yī)生，我有個請求，等我做完檢查出結(jié)果的時候，您能不能跟我公婆說，我不符合捐獻資格？”沒能姑姑說話，她又補充說：“我孩子太小，需要人照顧，如果兩個人都病了，誰來照顧他呢？我不是不想捐，而是不能捐，這一家人都太不靠譜了”
她一邊流淚，一邊給姑姑講了張能一家人的故事。
“我老公并不是公婆親生的孩子，當年公婆結(jié)婚5年了都沒有小孩，于是就抱養(yǎng)了張能，誰知抱養(yǎng)張能后，他們很快就生下了一兒一女，兩人家境本來就不好，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對抱養(yǎng)的張能態(tài)度是一天不如一天，張能初中畢業(yè)就出去打工了。”
“可是外面不管做什么都要學歷，張能一個初中學歷，只能去工地打工，后來又認識的工地的朋友帶他做銷售，跟他說只要能喝酒，嘴皮子利索，學歷低也沒問題。張能就步入了銷售行業(yè)?！?/p>
“公婆認為養(yǎng)大了張能，對他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了，在他們眼里，張能就像是家里栽的搖錢樹，從張能進入銷售行業(yè)，收入增加以后，家里大小開支都是張能支付，張能也很拼，為了能拿下單子，他天天在外面陪吃、陪喝、陪笑臉，掙的錢也大部分補貼了家里。”
“婆婆好面子，先要在縣城買房，張能買完后，婆婆又要在老家鄉(xiāng)下蓋樓，說就算不回去住，也要讓別人看到有面子。”
“小叔子好吃懶做，沒有一份工作能超過三個月，沒錢了就來找張能要，結(jié)婚買的房子，也是張能付首付，現(xiàn)在又想讓我們把尾款也都付了。小妹上大學，學費生活費都是張能出，這些都是負擔，他掙錢也不容易啊，天天喝到吐，是個人都受不了的。”
“可張能是愚孝，婆婆只要說一句，把你養(yǎng)大不容易，他就像是被洗腦了一樣，總覺得一家人就算沒有生恩也有養(yǎng)恩，應該互相幫助?？蛇@一家人太自私了，他們根本就沒有把張能當作自己人，這些天我也看清楚了，就算我老公病了，他們也不是真的想救他，只是想在他身上，榨取最后一點價值。”
“以后我老公沒了勞動能力，我是做妻子的，我出去打工養(yǎng)他，可如果我們兩個都病了，我們的小家就散了。我們的孩子還很小，以后該怎么辦呢？”
說完她握住姑姑的手，誠摯的看著姑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這次他們要么給我老公捐肝，要么我就想讓我老公看看這家人的真面目，以后不要再為了別人活著了?！?/p>
楊霞一面哭，一面自責，“醫(yī)生，我是不是很壞?。课疫@樣算不算見死不救？”
姑姑搖了搖頭，跟她說“捐獻器官本來就是很危險的，這取決于你的個人意愿，沒人可以強迫你，醫(yī)院當然尊重你的選擇”
第二天就是宣布檢查結(jié)果的日子，一家人整整齊齊都到場了，姑姑對他們說，檢查結(jié)果楊霞的肝太小了，不符合捐獻標準。因為要確保捐贈者在捐獻后必須剩下30%以上的肝臟，而楊霞的肝臟比較小，捐獻后只能剩下25%。
張能媽媽小聲嘀咕說：“5%也沒差多少啊，怎么就不行了？”
弟弟急了，小聲說：“那怎么辦？我還沒結(jié)婚呢，我捐的話老婆得嫌棄我身體不好了。”
妹妹說:'我是個女孩子，大學都沒畢業(yè)呢，我捐不了。'
楊霞不吭聲，只是哭。
沒想到一直不吭聲的張能突然說話了，他說：“醫(yī)生，我們不做其他家屬的檢測了，我們排隊等肝源，花多少錢都可以?！?/p>
他轉(zhuǎn)身對楊霞說：“就算你的肝符合標準，我也不會接受的，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已經(jīng)病了，如果連你也病了，孩子怎么辦？你嫁給我受了很多委屈，我?guī)鸵r家里你從來沒有一句怨言。”
停頓了一會，他又對他母親說：“媽，你不要再為難楊霞了，如果我不讓楊霞做檢查，我知道你們不會死心，現(xiàn)在她檢查也做了，確實不符合，也算是對你們有了交代，弟弟妹妹的事情，我今后真的管不了了，弟弟的房貸讓他自己想辦法，妹妹的夏令營也不是非去不可。如果這次能扛過去，今后我只想為自己的家人活著?！?/p>
楊霞聽到這些話，心中的委屈一下爆發(fā)了，大哭起來。
隨著而來的還有張能母親的大叫：“你沒有良心，我們養(yǎng)大你不容易，你弟弟妹妹這么小，你不管他們，他們怎么活？我和你爸后半輩子怎么活？”
張能抬起頭反問母親：“你把我養(yǎng)到16歲，從16歲我就開始打工養(yǎng)活家人，今年我42歲了，我養(yǎng)了你們26年，再大的恩，我也還完了。我的孩子還小，我和楊霞都病了，誰來照顧我的孩子？你們會替我照顧他嗎？”
張能的父母弟妹被問的啞口無言，怒氣沖天的走了。張能的病床前只留下了對他最重要的妻子和孩子。
姑姑收起了化驗單，離開病房，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張能躺好休息后，楊霞又來姑姑辦公室，告訴姑姑她可以捐獻肝臟，既然老公已經(jīng)看清了養(yǎng)父母一家人，那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姑姑嘆了口氣，告訴她，她的檢查結(jié)果，確實是不符合捐獻條件。
人世間最不能直視的，一個是太陽，一個是人心。
人世間最可怕的也不是鬼，而是人性的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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