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讀唐詩,最覺得奇怪的是詩人們的官銜:王右丞、杜拾遺、杜工部,這些還比較好理解,大致知道是某部門的官員,至于高常侍、劉賓客、還有水部張十八員外,看上去像是編外人員,怎么都正經(jīng)不到哪兒去。
和現(xiàn)代的行政體系相比,唐代官制確實很復雜,加上年深月久,一些官職名稱到了明清時代還在使用,但職事迥異,重要程度也有所變化,容易造成誤會,今天讀一本王維的詩文集,前言中這樣寫道:
“王維所任的侍御吏、左補闕、庫部郎中,都是品級較低的小官”,這明顯是不熟悉唐代官制,想當然作出的錯誤斷語,實際上在唐代,侍御史(原引文有兩處錯誤,一是將侍御史寫成了侍御吏,二是王維沒有擔任過侍御史職務)、左補闕、庫部郎中,都是相當關鍵的職位,可不是一般人想當就能當上的。
那么,在唐朝,什么樣的官職比較重要,我們又如何辨別詩人們這些官職的真實含義呢?
唐代入流的職官,共分九品三十階,其中第一品到第三品,每一品分正、從兩階;第四品到第九品,每一品分為正上、正下、從上、從下四階。除了一些特殊職位外,大部分六品及以下的官員,由吏部負責審核升遷(武官歸口兵部管理),五品以上就要報皇帝審定,所以在唐代,官至五品一定是高級官員了,三品以上則是毋庸置疑的頂級高官。
唐代官制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散官階和職事官并不完全一致,所謂散官階,有點像今天的某個行政職級,證明享受某某級別待遇,而職事官則是真正的職務,本文所說的唐代詩人官職,是就職事官而言的。
還有一點特別重要,唐朝人承魏晉六朝余緒,不單純追求等級和待遇,而是將職事官分為清、濁兩類,一些看上去等級偏低的冷門職位,在唐人心目中地位很高,列入“清官”,還有部分從四品以上的職位,被稱作“清望官”。至于大部分軍職和地方上的職位,還有類似于太醫(yī)監(jiān)之類的伎術官,就是濁官了,士人們對這些職位通常比較排斥,也不會去出任。
詩人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士人,自然不會去當濁官自毀前程,這樣一來,可以他們選擇的范圍就很小了,判斷他們的職位好不好,可以縮減為幾條簡單的標準:第一,由皇帝親自委任的職位很重要;第二,能夠經(jīng)常接觸到皇帝、參與政事討論的,一定很重要;第二,中樞部門的職位,比地方上的職位重要;第三,京城的職位,比其他地方的職位重要。
這里也只說一下詩人們在朝中任官的情況,至于他們?nèi)温毜胤降慕?jīng)歷,待另外討論。
二
按部門來劃分的話,唐代中樞機構三省中的中書、門下兩省,入流的官員基本都很重要,屬于皇帝近臣,也就是“供奉官”,他們侍奉在皇帝身邊,有機會參與日常的政事討論,含金量不言而喻。
供奉官里有些職位,單看品級并不算高,比如左、右補闕才從七品上階,左、右拾遺更是只有從八品上階,然而這些官員有權直接向皇帝建言,甚至影響大政方針的走向,其人選也不由吏部決定,要通過皇帝認可,這些職位是不能當成普通的七八品官來看待的,
唐代詩人里很有幾位做過拾遺的,陳子昂擔任過右拾遺,杜甫,白居易擔任過左拾遺,拾遺為什么要分左右呢?古人以東為左,唐代門下省在日常上朝的宣政殿東邊,所以叫左省,中書省在西邊,叫右省,隸屬門下省的拾遺、補闕叫左拾遺、左補闕;隸屬于中書省的拾遺叫右拾遺、右補闕。至于左右拾遺、補闕的職級和職能,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
杜甫擔任左拾遺的時候,岑參擔任右補闕,兩人一個在左省上班,一個在右省上班,岑參寫詩給杜甫說:
“連步趨丹陛,分曹限紫微?!?/p>
意思是兩人經(jīng)常一同入朝見駕,這正是拾遺、補闕要在皇帝面前值班的明證。
三省中的尚書省是最重要的行政部門,特別受推重,有“第一官”之稱。尚書省各部實權在握,以郎中和員外郎為骨干,郎中為從五品上階,員外郎為從六品上階,通稱郎官,是唐代人最艷羨的職位。
按唐代的慣例,踏上郎官這一級別,就很了不起了,著名詩人中,崔顥擔任過吏部司勛員外郎,柳宗元擔任過禮部員外郎,劉禹錫擔任過戶部屯田員外郎。此外,杜甫擔任過檢校工部員外郎(這一員外郎只是虛銜,杜甫本人還是在嚴武那里掛職參謀)。員外郎加了“員外”的前綴,在分工上卻獨立于郎中,也是主抓某一方面工作的大員,外放到地方可以直接做刺史,并非編外人員。
詩人張籍,也就是“水部張十八員外”,擔任過尚書工部所屬水部員外郎,水部主管全國的水利設施,要說這個職位不重要,至少唐朝人不會答應。
三
三省之外,最有權勢的部門是負責監(jiān)察的御史臺。從漢代開始,御史崗位設置就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位卑權重,官員品級很低,權限卻很大,唐代同樣如此。唐代的御史有幾個等級,包括從六品下的侍御史,從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以及正八品上的監(jiān)察御史。監(jiān)察御史雖然只有八品,權力卻是極大,有“御史出都,動搖山岳,震懾州縣”的說法。
擔任監(jiān)察御史的大多年輕精進,初生牛犢不怕虎,又手握尚方寶劍,敢于較真,當然這個職位風險也很大,容易得罪人,搞不好容易出事。除了武則天任性提拔過大批不合資質(zhì)的人員擔任御史之外,唐代大多數(shù)時候?qū)τ啡诉x的要求都是很高的。
唐代出任過監(jiān)察御史的詩人很多,駱賓王、陳子昂、崔顥、儲光羲、王維、劉禹錫、柳宗元、元稹、杜牧等,人挑崗位,崗位也挑人,這么多英才擔任過監(jiān)察御史,恰好說明這一職位非比尋常,是仕途起步的捷徑之一,也是天下英才嶄露頭角的好去處。
除了三省和御史臺,唐代國家儲才之地還有秘書省和國子監(jiān),這兩個機構中的主要官員,包括博士和助教,都是唐人很看重的職位,著名詩人韓愈和他的好友、學生,就大多是從國子監(jiān)出來的,這其中最有看頭的仍是“水部張十八員外”——張籍。
張籍貞元十五年就中了進士,直到六年后才做了正九品上階的太常寺太祝,此后因為視力出現(xiàn)問題,做了足足十年的太祝,此后才轉(zhuǎn)為國子助教,其后進入升官的快車道,先后任秘書郎、水部員外郎,再升禮部主客郎中,最后任國子司業(yè)。
張籍做過的這六個職位,每一個看上去都不怎么樣,孟郊曾寫詩稱他為“西明寺后窮瞎張?zhí)!?,后人也跟著認為張籍一輩子都貧窮不得志,這實在是誤解。
張籍這份履歷表可能有缺失,國子助教為從六品上階,由太祝直接升任的可能性不大,從國子監(jiān)助教開始,他擔任的每一個職位,都是唐人所說的“清官”,他最后所任的“國子司業(yè)”,從四品下階,則是唐人最看重的“清望官”,這樣的身份,分明是典型的人生贏家。
大概從宋代開始,國子監(jiān)才漸漸變成了冷衙門,明清時期的人們已經(jīng)不太能理解唐人這份執(zhí)著與熱情,容易將韓愈一系的官員都視為冷官,這樣的誤解一直延續(xù)到了今天。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千萬別把張司業(yè)當成仕途不順的可憐蟲,當時羨慕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四
額外值得一提的是著名詩人李賀,因為他父親叫李晉肅,受唐代盛行的“家諱”風氣影響(這種忌諱屬于時代風氣,而不是官方制度),李賀不能參加進士考試,二十多歲時得以出任“奉禮郎”一職。后人惋惜李賀身世,認為這個從九品上階的官職不太入流,加上李賀還辭官往地方出任幕職,似乎更坐實了這一觀點。
實情并非如此,和張籍當過的太祝一樣,太常寺奉禮郎同樣是清流士人才能出任的官職,神功元年,武則天對混亂的官場撥亂反正,專門下過一道詔令,從這道詔令里,可以看出太祝和奉禮郎的不同尋常之處:
“八寺丞、九寺主薄……協(xié)律郎,奉禮、太祝等,出身入仕,既有殊途,望秩常班,須從甄異。其有從流外及視品官出身者,不得任前官。”
這里面涉及到的官職,大多不算“清官”,卻對出身要求很高,“出身入仕,既有殊途,望秩常班,須從甄異”,可以視為“清官”的候補隊伍。
由此可見,李賀的奉禮郎雖然才九品,也是個稀罕職位。當時入仕途徑主要有兩條,參加科舉或者依靠門蔭。唐代人雖然推重進士,卻還沒嚴格到宋代那種非進士不入樞府的程度,門蔭一樣可以做到高官,李賀走的正是門蔭之路,以他的資歷,得到奉禮郎職位已經(jīng)很不錯了,而且他才二十多歲,若非天不假年,在仕途上的前景未必就很慘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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