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夫按:1991年的1月4日清晨,三毛離開了人世,在世界各地引起哇聲一片。今天又是1月4日,在三毛忌日貼一篇舊作以為心香,與還記得三毛的網(wǎng)友共悼之!
繩索伴隨了三毛一生
哲夫
一九九一年元月五日晚七點二十五分左右,電視臺的播音員忽然很愴然地告知我們說,一九九一年的一月四日清晨,臺灣女作家三毛在住院期間,縊死在浴室,終年四十八歲。我與三毛非親非故,自然說不上有多大震動,更談不上有驚悉噩耗的痛苦狀了。我只是奇怪和惋惜,好端端地為什么要自縊而死?一個卓有才華的很不俗的女作家,犯得著這樣么?難道三毛懷了很深的心思,想以自己的死來賺取世人的嗟嘆和惋惜嗎?或是以死來抗爭什么,證明什么抑或暗示什么? 我不知道。大約除三毛以外,誰也不會知道真正的原因了吧?
一間不很大的屋子鋪著地毯,地毯上又鋪了一塊淡雅的花布?;ú忌想S意丟幾個顏色同樣淡雅的絲棉坐墊和靠墊,置一張小巧的漆幾。三毛穿寬松的家常衣裙,端端坐在小幾前,使雙手托了腮,肘支著小幾作沉思狀。三毛的額頭飽滿而光潔,散披的黑絲絨般的秀發(fā)自然垂落肩背,環(huán)抱豐潤的臉頰;不大不小的眼睛亮亮的,亮出些憂郁、善良、渴望、孤單、頓悟、知足、滯澀、不滿意、無所謂、有所謂等等一大堆矛盾而又繁雜的內(nèi)容。三毛的鼻子很豐隆,嘴唇也很豐厚,微微抿著一絲笑意。三毛的整張臉是暖調(diào)子的,臉形和神情使人聯(lián)想到神秘地永恒地微笑著的蒙娜麗莎。
記得幾年前,讀三毛的作品,三毛在一篇文章中耐心地教人們?nèi)绾螌⒁婚g不大的房間布置得舒服而且有趣,她說最好不要在屋子里放床,只鋪一塊印花布就夠了。想來三毛也一定這樣布置自己的房間?初次見到三毛,三毛在撒哈拉沙漠的景前站著,很友善地瞅著我,嘴角抿一絲看不見的笑意。那時我便說與人們,三毛很像那個永恒微笑著的女人。
三毛從撒哈拉沙漠跑到大陸,頗受大陸人青睞,尤其是那些大學(xué)三四年級的學(xué)生,讀三毛的書比攻學(xué)位還下功夫。三毛走入大陸似乎還結(jié)了一個伴兒,那就是瓊瑤女士。高中學(xué)生讀瓊瑤成為一大時尚,醉心的程度超過了考大學(xué)。大學(xué)當時流傳兩句口號:一二年級讀瓊瑤,三四年級讀三毛。其實,三四年級也有人讀瓊瑤,一二年級也有人讀三毛。只是大凡已修煉至一定火候的學(xué)子,大都倚重三毛,偏愛三毛,讀瓊瑤是為了消閑,讀三毛是為了修煉。瓊瑤深入千家萬戶,三毛只止于知識階層。瓊瑤以絢麗見長,三毛以纖秀著稱。
瓊瑤鋪陳營構(gòu)青春的夢幻王國,昭彰人生的美妙與不如意。三毛則搬取撒哈拉于人世,以稻草人青蘋果點綴,建起成年人的沙漠童話王國。三毛數(shù)次出現(xiàn)于撒哈拉大沙漠,對沙漠有著很深很深的理解和摯愛;沙漠似乎也摯愛三毛,給她一個一個故事,酬她以成功。三毛靠寫撒哈拉大沙漠而著稱于世。
每每提起三毛,人們總會聯(lián)想到撒哈拉沙漠;似乎三毛便是撒哈拉,撒哈拉便是三毛,二者已不可分了。
撒哈拉是一大片沙漠,而三毛卻是一位端麗的女性。二者似乎很難聯(lián)系在一起。也許三毛心里的撒哈拉不是一片沙漠而是一個她所神往的雄性吧?反之,撒哈拉心中的三毛也不是一位端麗的女性而是一片很神秘的沙漠吧?三毛眼里的撒哈拉不再是無靈性的沙漠,撒哈拉眼里的三毛也不再是單純的人類,三毛與撒哈拉以一種特殊的生命形態(tài)相知了彼此。
三毛騎著駱駝行走在不毛的沙漠上,給荒涼如禿頭的沙漠至少插上了三根綠色的頭發(fā)。人們所以喜歡三毛的作品,大約就是因為心里也有那樣一片需要插上三根綠色毛發(fā)的沙漠吧?瓊瑤又何嘗不是如此。所不同的是瓊瑤給人們的是一座虛幻的海市蜃樓,而三毛給人們的是三根可以吮出汁液的實實在在的綠色小草。高中學(xué)生們捧讀瓊瑤像捧一瓶可口可樂,一支變色唇膏,一管魔術(shù)焰火彈。大學(xué)生們咀嚼三毛,消化三毛,像嗑一包臺灣日月潭瓜子,含一顆進口話梅,咬一筒巧克力三色牛角冰激凌。成人們則不同,讀瓊瑤讀出已逝歲月的蒼涼,黯然銷魂,露出一個沙漠也似的傷口。三毛不這樣,三毛只默默地在那傷口與沙漠上植三株小草,以娓娓的絮語細細密密地修補破損,用淡淡的潤澤的情愫去粘合蠢動的沙粒和怨艾的塵暴。
瓊瑤心中是否也有一片沙漠?我不知道。三毛心里有一片沙漠則必定無疑。三毛心里的沙漠也許比撒哈拉更大更荒涼,更需要有綠色行走,清泉駐足。所以三毛才會巴巴兒地從撒哈拉走到大陸找張樂平老先生,為三毛尋一個慰藉,為沙漠覓一個理解。
三毛之所以用張樂平老先生筆下那個流浪兒做自己的筆名,也許有很深的心思吧?那個男孩的三毛在大陸流浪了許多年,也許現(xiàn)在還在流浪?而這個女性的三毛則在撒哈拉大沙漠流浪了一生,似乎并未結(jié)束。
以心的沙漠去探知沙漠的心,以沙漠的心去理解心的沙漠——三毛匆匆離去似乎便可以有一個恰當?shù)拇鸢噶?。只是沒有人愿意說出這個答案。只有撒哈拉大沙漠上孤單的駱駝在落日的映照下拖著一個巨大的陰影。跋涉不停,疲憊的杯盞大的銅鈴在頸下叮咚叮咚地已響了四十八年,終于解脫,終于絕響,終于跌落在沙丘上如一閃即殞落的光明,若一串寂然的聲音。
于是便留下一個遺憾,留下一個惋惜,留下一聲嗟嘆,也留下了一堆思索。
三毛不屬于三毛而屬于沙漠。不毛的沙漠自從擁有了三毛才生出幾許俊俏。三毛是沙漠天荒地老的廣闊額頭上唯一生長的三根綠色的有魔力的驕傲的金雞毛,人世一日有撒哈拉便不可一日無三毛!
這便是沙漠珍視三毛的理由。為了這個理由,三毛不得不繼續(xù)存在下去。至于三毛是否真這么重要?也只能問撒哈拉,三毛只對撒哈拉重要,若不存在撒哈拉,只有伊甸園和錦繡谷,那么三毛就不重要了。
我有一位女同學(xué),十分十分崇拜三毛,而她的模樣與妝束,竟與三毛很相似。她讀盡了三毛的作品,也發(fā)表不少與三毛相仿佛的作品,一段時期很走紅。有次我們坐車,她對面坐個粗人,咳嗽、抽煙、搓臭腳。吐痰吐臟了她的裙子,她漲紅了臉卻沒有爭吵,只悄悄用衛(wèi)生紙擦干凈。過后她談起,很迷惘也很煩惱,她說她一直夢想過一種優(yōu)雅的生活,但總也優(yōu)雅不了。不是她不優(yōu)雅,而是生活不讓她優(yōu)雅。過后她走了,到外國去了。可我知道外國也未必能優(yōu)雅到哪里。她也許最終會絕望,絕望的方式和內(nèi)容是否同三毛一樣?那就不知道了。
三毛不居住在大陸而居住在臺灣,可她仍然在浴室掛起一根繩子,繩子繞成一圈——而圈在數(shù)字王國里只代表零。
薩特也好,海明威也好,杰克·倫敦也好,川端康成也好,事業(yè)夠成功,生活夠優(yōu)雅了吧? 可他們一無例外選擇了生命的人為的終結(jié)手段,或準確地講是三毛選擇了他們直截了當?shù)亩菔婪āH目鄲朗欠衽c他們相類似?想來一定有共同處。因為他們的苦惱和三毛的苦惱說穿了都是人類的苦惱,并不僅僅是屬于他們自己。
三毛雖然算不得一個女巨人,可三毛畢竟靠她對人類懷有的真摯的愛和人類意識或人類憎愛分明感,贏得了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讀者,也贏得了廣大的同族讀者的摯愛。
細想起來這似乎很荒唐可笑,小小一個臺灣,不動一兵一卒,只派出三毛和瓊瑤兩個女人,便橫掃千軍,如入無人之境,一夜間占領(lǐng)大陸書市達數(shù)年之久,至今余勢不衰。這實在讓大陸幾千名專職或業(yè)余的作家們齒冷心寒,心灰意懶,相對無言了。瓊瑤現(xiàn)象,三毛現(xiàn)象之后,接著是金庸熱、古龍熱、席慕容熱,往后該誰家熱姑且不論,反正看情況總也輪不到大陸作家熱。雖然熱門的大都是骨肉同胞,不是香港男人便是臺灣女人,到底讓大陸的文化人咽不下這口氣,撫膺自憤卻又無可奈何!
當然,這只是幾句閑話。文化也好,文學(xué)也好,其實總歸都屬于人類共有的財富,原本不該分什么彼此。
三毛文品很清逸,據(jù)說人品也很清逸。每日坐在桌前讀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信函,撿取要緊的回信,娓娓地敘談;或給年輕朋友一個理解,或給陌生遠地客一個明慧的勸告,或?qū)⒁欢褑栴}合起來寫進一篇文章,不露痕跡地以她的智慧和方式為不相識的年輕人排憂解惑,捧上一片愛心。三毛從不當教師爺,從不教化他人,她只從自己的感覺和理解說開去,潛移默化地占據(jù)人們的心靈。三毛的心靈似乎是水晶一般地玲瓏剔透,遍體空明;然而三毛卻食盡人間煙火,說盡人間最瑣碎的體己話,真不愧是荒涼人生一朵綺麗多姿的解言花。
所以三毛被人們喜愛便一點不奇怪了。所以三毛成為沙漠中綠色的象征也就不奇怪了。所以三毛掛起一根帶圓環(huán)的繩索也不會使她的一生等于零了。
三毛微笑著走去卻又微笑著留下來了。
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三毛何以要走,而不肯微笑著留下來呢?三毛那顆水晶般的愛心,那顆稻草人的童心,那顆青蘋果一樣拳拳的女性之心,究竟遭遇了什么致命的傷害,使她竟不再眷戀人生,眷戀那些被她感動也感動了她的讀者們,而將自己的生命和智慧輕率地委托給一根繩索來打一個不該打的句號?
自縊是一種古老的不能再古老的終結(jié)手段,一種傳統(tǒng)的不能再傳統(tǒng)的中國式自絕文化,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而又絕對可靠的了結(jié)生命的方法,它把復(fù)雜的生命簡單化了。它把簡單的死亡復(fù)雜化了。它懸掛起來,打一個“!”號,懸一個“?”號,昭示循環(huán)的必然,顯露圓周率最終的交匯點——一個環(huán)節(jié)的產(chǎn)生就意味著一個圓周的終結(jié)。
終結(jié)三毛一生的那一根繩索那一個環(huán)結(jié)無疑是充滿罪惡的。
也許這根繩索便是三毛降生時綁扎襁褓的那一根繩索抑或只是一根彩色布條,這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嬰兒的襁褓總是要用繩索與布條來捆綁,也就是說人與生俱來便與繩索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有形的或是無形的繩索將伴隨人的一生自然也毫無疑問伴隨了三毛一生。相信三毛曾卓有成效地掙扎過,也或多或少掙脫了一些這樣或那樣的繩索。遺憾的是三毛最終還是無法掙脫那些繩索,反而主動投入了那些繩索結(jié)下的最后一個環(huán)結(jié)——這不能不使人產(chǎn)生許多聯(lián)想和慨嘆。
我原本沒資格談三毛,只由于嗟嘆和惋惜梗塞了心室,才不得不將這些嗟嘆和惋惜掏出來給人們看,給撒哈拉看,給稻草人看,給坐在印花布上作沉思狀的三毛看。
當然,最重要的是給自己看。
想來三毛一定看到了。她從那塊印花布上慢慢站起來,很安詳?shù)卮┥下眯蟹?,戴上太陽帽,背起行囊,披散一頭秀逸的長發(fā),眸子深邃地隱藏著一個思想,嘴角噙著那絲神秘的微笑,從容騎乘一匹健壯的駱駝,催動叮咚叮咚的鈴聲,直響入不毛的撒哈拉大沙漠和一切沙漠中去了。我知道三毛不能不這樣,三毛知道沙漠需要她而她也擺不脫沙漠——正如她擺不脫那些形形色色的繩索一樣。
對一個這樣的女人,生與死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去理解她,如何去追蹤她,如何去幫助她和摯愛她。對一個這樣的女人,說什么也屬多余,做什么也屬枉然,因為該說的她已說盡了,該做的她已做過了。她唯一留給人們的只有敬重與沉默。對這個綠色女人唯一表達情感的方式大約便只有撒哈拉沙漠式的沉默了。唯有沉默是最好的哀悼,我只好沉默!
然而我分明看見沉默的撒哈拉大沙漠上有一匹哭泣的駱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