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干線
作者簡介
靳賦新：1967年生，山西省垣曲縣英言鄉(xiāng)東河村人，現(xiàn)居北京。愛好旅行，喜歡讀書，現(xiàn)從事電影工作。
各類大米和豆類在木制的勺子
世界上有一種最美麗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
——但丁
我之所有，我之所能，都來自于我的母親，而她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兒子，是母親生命的延續(xù)。母親，永遠活在我的心中。趕在母親五七祭日前，我將母親的一生記錄下來，用A4紙打印了一份，跪在母親的遺像前，一張一張地?zé)袅恕?/p>
“根在楊家，累在靳家。心存善根，自苦中來。孝老敬鄰，愛子疼孫。見人親，親人多。見不得人窮，見不得人苦。給一點陽光，便不忘記燦爛。吃一只跳蚤，不也忘分人一條腿——?！笨粗豢|一縷升騰的清煙，望著母親對我的慈祥微笑，我心中默念：天堂有路，母親您小步慢走。
1、一行辭世淚
二零一六年農(nóng)歷六月初六，母親在病榻前交待我，有兩件事要辦，一是給她寫篇祭文，將她一輩子所受的苦，所受的累，好好說一說。二是請一個吹手樂隊，讓她再聽聽嗩吶，她聽不夠的小蒼娃戲。當時我以為她只是隨便說說，沒想到兩天后，這竟成了她對我的終臨囑托——。
二零一六年農(nóng)歷六月初八，中午十三點二十分，母親耗盡了她最后的一點生命，掙開兩眼看了看身邊的親人，右眼角流下了一行淚水，然后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任憑我兒孫們怎么召喚，母親再也沒有應(yīng)答一聲。我坐在她身邊忍著傷悲，用手輕輕擦拭掉她的淚水。
我們一生中最親的人，就這樣離開了我們。以前我不知道，母親有一天，會真的離開我們，如今她卻躺在冰棺中。以前我沒有經(jīng)歷過人世間的生死離別，如今我償?shù)搅诉@種深切的傷痛。以前我從來不信有天堂，如今我卻要祝愿母親，在天堂安息。
大姐小果說，母親是我們家里的蜂王，她走到哪里，我們一群小蜜蜂都會跟到哪里。妹妹小蘭說，母親是她的生命支柱，沒有了媽，她以后的日子可咋辦呢？我早已習(xí)慣了有母親的日子，她是我心中的家，是我靈魂的歸宿地，如今母親突然走了，我沒有一點心理準備。
我知道母親是真的不想走，臨終的前一天她還對我說：“學(xué)呀（我的乳名），你不想讓我走，媽也不想走啊，我是沒辦法，沒辦法啊。”母親是帶著對生命的無奈，帶著對親人的眷戀走的。她放心不下我年邁的父親，舍不得她的一大家子親人。她熱愛生命，人間美好的生活，她還沒有過夠。
2、娘家是她的根
母親楊榮娥，生于一九三九年農(nóng)歷六月二十五，英言鄉(xiāng)邵家溝村干溝楊家，病逝于二零一六年農(nóng)歷六月初八，享年七十八歲。母親親兄弟姐妹七人，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在家排行第三。母親生有四男三女，修得四世同堂，子孫繞膝承歡，家庭直系血親成員五十六人。她像大地里的泥土一樣，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家婦女。
母親出生的時候，正趕上日本侵略中國，戰(zhàn)事頻繁，兵荒馬亂，土匪滋擾，蝗蟲泛濫，百姓餓死者過半。母親講當時外公外婆，手拉著大舅和大姨，一肩挑著她，一肩挑著黑姨，在深山中東躲西藏，四處避逃。我的兩個老舅同一天被日軍殺害，一個被打死在英言東坡頭，一個被打死在英言西坡頭。
每講起這段舊事，母親都特別心酸，對外公外婆一往情深。她說，她兄弟姐妹能在戰(zhàn)亂中，一個個活下來，全靠外公外婆的拼命保護。我能感受到是外公外婆，在我母親幼小的心靈中，播種下了“羔羊跪乳，烏鴉反哺”的種子。為人父母天下至善，為人子女天下大孝，這種大愛，貫穿了母親整整的一生。
大舅長大姨兩歲，大姨長母親兩歲。大舅實在，大姨剛強，母親純善。大舅對母親，呵護有加。大姨對母親，親若一人。母親待小舅小姨們，是舍了命的憨親。黑姨結(jié)婚后家沒吃的，母親深更半夜，跑十幾里山路去送糧。小舅外出三個月沒有音訊，母親近乎成瘋子一樣四處尋找。小姨年紀小，母親待小姨，不像一位姐姐，更像一位母親。
外公楊法正兄弟五人，到母親這一代，兄弟姐妹加起來，一共二十人，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有堂舅、常舅和小磨姨。母親說起她娘家，一花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物，總是滿含著深情。那里是她的根，她深愛著娘家的每一個人。打從我記事起，每逢過年走親戚，她要求我們一定要先到舅舅家。
母親在娘家的日子，正值解放前后，是一段非常艱苦的歲月。在那個缺吃少穿的時代，人能活著都不容易，母親更是沒條件讀書。但她自從小起就特別懂事，上山拾柴挖藥，回家燒水做飯，幫外公在地里干農(nóng)活，幫外婆在家照顧弟弟妹妹。母親一生勤勞辛苦，不懼艱辛，與她這段生活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
3、把我們養(yǎng)大
母親十八歲那年走進我家，照顧我們家整整六十年。父親曾不止一次對我說，你母親這個人，咱們老靳家的人說不出半個“不”字來。母親住院期間，平時莊重嚴肅的父親，曾不止一次的抱頭痛哭。他對我說：“你母親為咱家受了一輩子的苦，一定要想辦法救她?！?/p>
一九八零年農(nóng)村土地承包之前，是我們家最煎熬的一段日子。一九五八年大鬧鋼鐵，一九六零年鬧饑荒，圪塔坡每口人，一年只能分到二兩棉籽油，二、三十斤糧食。母親每隔三兩年，會生一個孩子。我們家孩子多，年年青黃不接，一年365天的日子怎么度過？
曾經(jīng)有幾次，母親覺得生不如死，一個人走到懸崖邊，想跳下去一走了之。但當她坐到崖邊上，要跳的那一時刻，又猶豫了，擔(dān)心了?！拔乙且幌伦铀に懒?，那就一了百了。假如摔不死，成了傷殘人，那可咋辦呢？我這一群沒了娘的娃子，以后可咋活呢？”想到這些，她又擦掉眼淚，無奈地回了家。
一個都不能少，母親在情緒稍稍穩(wěn)定后，母性之愛又在她心中萌動。她除了精打細算，費盡心計節(jié)省糧食外，還要求稍有一點勞動能力的孩子，都要學(xué)會干農(nóng)活，學(xué)會自食其力。去柿樹下?lián)焓磷拥伲闲顦渖险廴~，到地里采挖野菜，這些都是我們小時候常干的活。
母親想盡辦法，把難咽的野菜，做出各種花樣，哄著我們?nèi)コ?。每一次吃飯，母親都會最后一個去吃，有剩的就吃一點，沒有了便自已餓著肚子。母親不到三十歲，便累出了一身疾病。兩年前，有次醫(yī)生問我大弟，“你媽什么時候得的病？”大弟答道：“打我小時記事，我媽就一直有病。”
大姐小果出生二個月，正趕上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母親帶著她到英言趙寨村修水庫。當時活重沒有吃的，母親沒有了奶水，大姐餓得奄奄一息。母親不忍心看著大姐就這樣被活活餓死，深更半夜走了十多里山路，偷跑回家，向鄰居借了一點面，用稀面湯一點一點將大姐喂活。
二零零零年，我哥家發(fā)生了車禍。嫂子骨盆有三處斷裂。哥左側(cè)十根肋骨斷了九根，兩腿斷了幾處，關(guān)鍵是腰，一腰二錯位，折斷了中樞骨髓，他的下身徹底癱瘓了。當時哥的三個孩子，最大的讀初中，另外兩個一個讀小學(xué)三年級，一個讀小學(xué)一年級。
面對如此大的災(zāi)難，母親沒掉一滴眼淚，馬上趕到醫(yī)院，細心照料起哥嫂，鼓勵他們重拾生命信心。如今十七年過去了，哥的三個孩子都已成家，大女兒靳巾進了中央電視臺，二女兒靳楠在縣城買了新房，小兒子靳鏑娶了重慶媳婦，還給哥嫂生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孫子。
二姐果蘭成家后，家里吃飯都成了問題。母親心疼二姐一家，將自己舍不得吃，省下來的糧食，讓父親送過去。二姐家沒有錢買牛，十多畝地沒法耕種，她把我們家的牛趕過去，幫他們耕種。為減輕二姐家負擔(dān)，母親還將她的幾個孩子，不時地接到身邊照看。
大弟戰(zhàn)民做人厚道，家里有兩個兒子，生活負擔(dān)較重。為了減輕他家壓力，母親常把兩個孫子帶在身邊，走到哪里領(lǐng)到哪里。三弟家中的孩子，是母親最操心和牽掛的，到哪里她都放心不下，臨終前在北京又一次對我托付過。
妹妹出生那年，母親得了一場重病。母親覺得自己抗不過去了，準備將小妹送人，給這條小命找一條活路。但真正到送的時候，母親卻又舍不得，就這樣一直拖著、拖著，直到她的病慢慢好起來。后來小蘭身體不好，類風(fēng)濕病、骸骨頭病相繼而來，母親每次說起，都能讓人看到她揪心的樣子。
小弟民抓出生時，家中條件已有好轉(zhuǎn)。母親嬌慣她小兒子，每到吃飯的時候，都會給他吃一點偏食。民抓每次吃飯前，都要先用筷子，在油瓶蘸點油滴到碗里，他才肯吃飯。他吃母親的奶，一直吃到十多歲。母親和小弟一家住在一起，他每次開車出去，夜里回不到家，她是睡不著覺的，直到聽到車響。
“進了咱家門，就是咱家人?！边@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在母親的心中，兒媳們的地位高于一切。不管是我們哪一家，夫妻間發(fā)生點小摩擦，她都偏向兒媳這一方。她用她的胸懷接納她們，用她的愛心融化她們，讓她們找到在娘家的感覺，成為靳家的真正一員。
母親一生喜歡孩子，對孫子輩、曾孫子輩偏愛有加。侄女靳楠出生時，因哥嫂想要一個兒子，想把她送人。母親知道后，把我哥狠狠地臭罵了一頓：“那個時候，我七個孩子都養(yǎng)活了，你現(xiàn)在才兩個孩子，就想著送人，我不同意?！苯橇粝铝?，但沒想到的是，那天夜里得了急病，母親抱著她一直到天亮。
近十多年間，母親曾孫子輩們，一下子冒出了十三個。這群小東西的到來，給她晚年帶來了滿滿的幸福?！敖欣掀?，叫老婆給你發(fā)糖吃?！蹦赣H愛逗小孩子玩，這群小家伙也愛往她懷里拱。母親常說，人活一輩子，啥都不重要，就是活人哩。她住的小窯洞里，一直充滿了濃濃的親情。
4、送我到村口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泵看巫x孟郊的游子吟，我都會忍不住落淚。離家三十五年，我每次遠行，她都會送我到村口，一直目送我，直到她看不見為止。她站在村口的身影，已經(jīng)化作一尊雕像，永遠刻在我腦里。
母親斗大的字不認識一個，大姐二姐當時因家里條件差，也沒念過書。到了我這兒，母親堅持讓我讀書。母親一生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用麻繩拴著我，將我拉到學(xué)校?；蛟S是命運刻意的安排，自從挨了母親那頓抽打后，我走上了一條改變山里人命運的讀書路。
當時家中窮得叮當響，母親從外婆家趕回一頭老母豬，飼養(yǎng)了十多年。每次產(chǎn)十多頭小豬，一頭能賣七、八元錢。我每次從學(xué)校放假回家，母親會提前四處討要豬娃錢。正是靠著這些錢，我才一步一步完成學(xué)業(yè)的。母親告訴我，不管家中有多苦，她也要供我讀書。
我每次走的頭天夜里，母親會一夜不睡覺。我半夜里醒來，看到她不是為我縫制衣服，便是給我做飯，為我準備干糧。那時英言每天只有一趟車，家里也沒有鐘表，母親怕我誤車，一邊干家務(wù)活，一邊坐等公雞叫。公雞一叫便叫醒我，英言距我家，還有八里山路要走。
我喜歡吃蒸地瓜，吃煮的老玉米，吃蒜拌白不勞豆角，喝酸湯面——，我每次回來，她都會提前做好。家中有好吃的，她總會想到我。有一年家里，不知從哪里搞回一點豬肉，母親想起了我，偷偷留了一點，藏到小窯麥缸里。我回來后她急著去取，結(jié)果肉給放壞了。
我從老家運城，北上太原，南下深圳，再到北京，每次地點變動，母親總是不停地勸我說，別走得太遠了，外邊太亂，她不放心。每次我說回老家看她，她卻又不讓我回來，說路途太遙遠，坐車太辛苦。每次我回到老家，她又勸我早一點走，說別耽擱工作，吃人家一碗，由人家使喚。
5、風(fēng)雨六十年
母親最后的十多年里，父親一直陪伴著。母親走到哪里，父親跟到哪里。母親吃什么藥，什么時間吃，吃那種藥有效果，父親一清二楚。母親心中想什么，嘴上說什么，父親一語能說破。父親也快八十歲人了，母親得了不好的病，我們怕他看著受不了，勸他回老家。任憑我們怎么勸說，他就是一步也不離開。
父親囑咐我，一定要救你母親。母親臨終告我，一定照顧好父親。父親囑咐時，放聲大哭。母親告我時，難分難舍。一個窯洞相依相伴，一艘家船風(fēng)雨共渡，整整一個甲子六十年。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們之間有什么甜言蜜語。
他倆有點像小品中打嘴仗的白云和黑土，掐鬧了一輩子，卻又互相離不開。只要母親說到靳家一點不是，父親立馬會對楊家進行反擊。架吵到不可開交時，母親氣哭了，父親在一旁一聲不吭，乖得像個輸了理的孩子，聽母親不停地數(shù)落。
父親年輕時，是一個家庭暴君。他生性軟弱，在外落了個好善名。但是只要回到家里，人立馬變了個樣，看到哪個孩子不順眼，撿起什么是什么，不是罵就是打。有一次我母親為護大姐，用胳膊擋了一下，她的胳膊被父親打斷了。父親不聞不問，后來是外公領(lǐng)著母親去看的。
我們小時候，都怕父親，吃飯時一直躲著他。只要他在屋里，我們就端著碗去外邊吃。他一走到外邊，我們馬上又回到屋里。我們同外邊孩子打了架，回家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我們揍一頓。我能從母親的呵護中，感覺到她對父親的憤怒。
有一年，母親在我運城的家里過年，父親正月十五過來接。母親看見有一小筐她沒見過的獼猴桃，私下不好意思地對我說，能不能留上兩顆，也讓你父親過來時嘗嘗？母親的這一句話，讓我很是吃驚，原來她是這樣想著父親。我對父母之間的感情，又開始有了新的理解。
母親后來常對我說，你父親剛出生就沒了爹，同奶奶相依為命，孤兒寡母，是一個恓惶人。我從母親的話中，感覺到了母親寬大的胸懷，也找到了父親膽小怕事的根源。爺爺去世早，大伯父也早逝，當時沒有人為父親撐腰，在外面他生怕惹出一點事。
家中有一大堆孩子，生存壓力大，父親心里煩躁，此時的家里人，成了他發(fā)泄的對象。我們理解歸理解，但父親年輕時的過錯，是永遠不能抹掉的。這也成了我們一家人，后來“討伐”他，抓住的他的“把柄”。母親每每提起控訴，父親便坐在旁邊一聲不吭，從來不為自己爭辯。
我們子女都成家之后，父親一直陪伴著母親。母親常年體弱多病，幾乎天天吃藥輸液。這個時候只有父親，才能時時地守候在母親身邊，燒水做飯，叫醫(yī)生打針。有父親在母親的身邊，我們在外也特別放心。母親說如果沒有了父親，她根本活不了這么大年紀，有后來的福享。
父母相守六十年，告訴了我們家是什么，家是人在世上最根本的基礎(chǔ)。胸懷，是婚姻愛情最大的保障。夫婦只能以愛和好，無法用理說清。夫婦間的矛盾，只能用愛來調(diào)和緩解。如今母親走了，父親就是我們的家。讓父親安享晚年，是我們對母親恩情的最好報答。
7、愛戴周圍的人
今天回頭一想，其實自今年年后，母親都一直在交待后事。她到了最后，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呢？其實任何東西，對她都不重要。她想念她周圍的人，放心不下她的親人，說的每一件事，都是替他人著想，心中只剩下了愛。
母親愛周圍的人，在她的眼中，都是別人的好。余粱奶奶、鄰居老候、蓮娥她娘、本家姐夫小拴、喬溝坪任傳祥、英言我老舅、無恨小狗娘、龍?zhí)稖衔掖蟊斫恪?，根本無法搞清有多少人，住在她心里。說起這些好人，她臉上充滿感恩之情。
不管是她娘家人，還是我們靳家人，不管是近的親戚，還是遠方親戚，只要進了我的家門，我母親第一件事，就是先做飯，一般不吃飯是不讓走的。母親招待客人，一定是家中最好的，她寧可自己不吃，也要讓別人吃好。她的這個習(xí)慣，一直保持到她晚年。
我母親常說：“吃一只跳蚤，也忘不了分給你一條腿。”我每年回老家過年，都會帶回不少年貨，不管買回來多少，東西有多貴，到我初六、七走的時候，她幾乎會分得一干二凈。記得有一年，我從北京帶回十多只烤鴨，她分完后只剩下一只，留在大年初一吃。后來她又說，王家莊我大堂姐年紀大了，沒有吃過，給她留著。
前年麥熟前，我出差路過濟源，舅媽讓我?guī)Ыo她一袋碾轉(zhuǎn)。母親說，這可是個稀罕貨，有好多年沒有吃過了。她用小碗分了六份，送給鄰居讓大家都嘗個鮮。我五星姐夫愛抽煙，這盒好煙得給他留著。我小姨沒有好衣穿，這件適合她給她吧。這盒糕點細軟能咬動，送給你英言老舅——。
起初我對她的做法，一直不理解。說她如果再這樣，以后我不給她帶了。但母親嘴上說好好，行動上依然我行我素。后來母親對我說：“學(xué)呀，你說我把家里東西都送人了，我不也活了七十多嗎？你看看咱這前后河里，那一個不羨慕我是一個有福的老婆婆？”
母親見不得人病，見不得人苦，同情弱者，憐憫病人。我每次回來，她總是不停地給我講，村里這個人恓惶，那家人恓惶。這個人得病，咋什咋什苦。那家人，遇到了什么麻煩事，日子過得不如意。 我堂大哥靳天文，病后跟隨兒子去了煙臺，她常對我念叨：“發(fā)（大哥乳名）恓惶，想回老家，卻身不由己?！?/p>
母親見人親，親人多。到了今天晚上，幾乎所有的晚輩，從深圳、北京、西安、無錫、運城等不同地方，都趕回到了她的身邊。我們家?guī)缀跛杏H戚，都來到我家為母親送行。圪塔坡方圓四五里的八方鄉(xiāng)鄰，都趕過來吊唁。大家都說，母親見人是真的親。
8、活著得有用
“學(xué)，你說這可咋了哩，媽老了，啥都不能干，成了沒用的人了?！苯鼛啄?，母親經(jīng)常失落地對我說?？吹剿龂@息的樣子，我說，“咋就沒用？你不是每年還坐到皂角樹下，用高梁桿制作小篦子嗎？”說到此處，母親立馬開心起來。“今年我做了三十多個，這個要一個，那個要一個，全都送出去了，他們都說我做的活細致?！?/p>
“年輕的時候，我蒸的花饃，咱們這兒誰都比不上。我能從藥樹莊、桃樹莊，蒸到喬溝坪、韓家河。遇到過三周年，他們都愛叫我過去，一干就是一天。”母親說的時候一臉自豪。母親愛動腦子，從選面、到發(fā)面、到捏花、到火候，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仔細琢磨，所以蒸出的饃潔白、能裂出花，漂亮美觀。
母親還有一手好針線活，納底做鞋，縫衣繡花，樣樣在行。外公、外婆、姑姑、大姨的壽衣，她怕別人做不好，都親自縫制。紡花織布、印染花布，也是母親的長項。她不但給自已家織，還給姑姑家、外婆家、姨姨家、鄉(xiāng)鄰家織?！爸ㄅみ舌惶炜椪砂??！蔽倚r候半夜起來尿尿，經(jīng)常能看到母親紡棉織布的場景。
“大毛、二毛、毛清，這兄弟三個都是我接生的?！蹦赣H說。在山區(qū)醫(yī)療困乏的年代，母親會顯得特別忙碌，誰家快要生孩子了，都會叫她過去拾娃（接生）子。母親說這時啥都得放下，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母親成了半個土醫(yī)生，我們家或者鄰居，誰感冒了、中風(fēng)了、上火了，她有很多不花錢的土方子。
喂豬養(yǎng)牛，也是母親的拿手活。喂豬供我讀書，而養(yǎng)牛讓父母自食其力。母親會打算，別人養(yǎng)牛為了耕地，她養(yǎng)牛還要考慮母牛生仔。她為了不向兒女伸手要錢，靠賣小牛犢積攢養(yǎng)老錢。我參加工作三十多年，母親從來沒有張過一次口要錢。聽說有次她實在過不去，賣掉了自種的一棵樹。
除了家務(wù)活外，田地里的活，母親也從不肯耽誤。犁地、種地、割麥、背麥、曬麥、揚麥，推磨拉碾，磨點豆腐，幾乎男人們能干的活，她都會干。河邊的黃瓜西紅柿地，南溝里的甜瓜地，為我童年，增添了許多難忘的記憶。母親是一位勤勞的人，一直都是沒白天沒黑夜地干活，一生勞苦。
9.住院四十八天
母親的病，是陽歷五月二十四日確診的。第一個給我打電話的是小蘭。當時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我對她發(fā)了火后，她才停止哭泣。第二個給我打電話的是民抓，他哭著對我說，二哥，咱母親得的病不好。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見民抓哭過。
我恨不得一步回到母親身邊。為了不讓她起疑心，拖延三天后我才回到垣曲。母親一輩子沒有見過真火車，二十年前去我運城家里時，曾一個人悄悄到火車站，站在墻外看火車。母親沒有去過北京，她一直對我說，她年紀大了，回不來咋辦？后來我才想明白，她是怕給我添麻煩，故意這么說的。
我想帶母親到北京，在我家住一段時間，也好好地給她治一下病。經(jīng)我們百般勸說，母親于五月三十一日到了北京。在飛機上，母親昏睡了半小時，驚得我直叫她。到了北京的第二天，我領(lǐng)著她到陶然亭公園，讓母親當了一回船長，在湖面上開心地劃了一個小時。
到北京的第三天，我聯(lián)系好腫瘤醫(yī)院專家，領(lǐng)母親去看病。母親是明白人，一下子精神崩潰了。開車路過天安門廣場，我想讓她下來坐一會，她也沒有了心情。六月四日，母親肚子疼了整整一夜，五日到博愛醫(yī)院掛急診，醫(yī)生堅持要等到化驗出來才能下藥方。母親適應(yīng)不了北京的看病方式，堅持要回家。
我順從母親心愿，六月六日領(lǐng)著父母，從北京坐動車回垣曲，再次住進垣曲人民醫(yī)院。路上母親又昏睡了四個小時。之后到七月十一日去世，我們?nèi)医?jīng)受了人間最痛苦的一段日子。膽囊結(jié)石、膽總管結(jié)石、腸胃功能紊亂、電介質(zhì)系統(tǒng)紊亂，相繼發(fā)生在母親身上。
一個月不能進食，上吐下瀉，全靠輸血輸氨基酸?！鞍ρ健?，唉呀……啊”，母親疼叫聲，二十四小時連續(xù)不斷。疼得厲害時，她滿身大汗，臉色蒼白。母親說：“疼有各種各樣，疼狠時生不如死，有的像刀割，有的像刀扎，有的像火烤，有的像蜂蜇，有的像用手從嗓窟窿眼，伸進去掏心揪肺一樣?！?/p>
坐在母親的病榻前，我們聽在耳里痛在心上。我了解母親的個性，疼痛已經(jīng)超越了她能承受的極限。凡是到醫(yī)院看望過的人，都親眼目睹了現(xiàn)狀。有幾次我緊握著母親的手，想用自已的生命去換取她的長壽。
10、抱您在懷里
凡是見過母親的人，都說母親耳朵墜大，這輩子有福。母親十個手指，有十個斗，我也一直覺得母親命大。其實母親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的疾病折磨，每次都是她硬撐著，實在挺不過去，就找村里土醫(yī)生過來，輸輸液消消炎。母親確實命大，一次一次遇難呈祥。這也讓我心存僥幸，覺得她身體沒有要命的毛病。
得知母親得食道癌后，我的腦袋一下子出現(xiàn)了空白，才知道母親，原來是我今生中最重要的。她是這輩子唯一可以用生命愛我的人。每次打電話，母親從不讓父親來接，搶過話筒對我嘮叨半天。只是我不知道，母親真的是老了，她想念她遠方的兒子。而我卻一直停留在小時候，依賴她的那個階段。
母親，是我家中的一本史書。她的記憶力異常的好，從她記事一直能記到現(xiàn)在。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發(fā)生了啥事，有哪些人在，每個人說的什么話，她能說得一清二楚。即使現(xiàn)在我在北京給她打電話，她能聽出我是走著路給她打，還在坐在椅子上給她打。母親喜愛講故事，我對老家的了解多出自于母親之口。
母親可以記清我兄弟姐妹所有人電話號碼，可以說出她娘家父母、兄弟姐妹，我們一大家五十多人的生日?！皩W(xué)，你這娃憨哩，沒有經(jīng)過事，超緊讓我回家。”母親臨終最后一天，還催我送她回家。她去世前兩個小時，我問母親說：“媽，咱們回家行嗎？”她答道：“趕緊回——?！蹦赣H一生，就從來沒有糊涂過。
母親一生十分潔凈，特別的愛美，即使她老了她病了，依然不失女人愛美的習(xí)慣。她喜歡讓我給她拍照片，拍的時候她一定要把頭發(fā)梳順，把衣服整理好。她說頭發(fā)太亂了，衣服不整齊，怕照出來會不好看。每次拍完照片，拍完視頻，她都要我給她放一遍，經(jīng)她審核一遍。
母親內(nèi)心充滿了浪漫主義情懷。我們給她選的墓地，是母親二十多年前就看好的。她說她去世后，就埋在上嶺上的凹凹里，那兒地勢高，能望遠，特別亮堂。那兒冬天背風(fēng)，朝陽，暖和?？梢栽谄赂騻€小窯洞，挖個土炕，旁邊放個小桌子，然后開個小窗戶。我笑說，給您開個窗戶不嚇死人了，誰還敢到那地里干活？
這一次母親病后，我想和父母多合影，用了手機自拍模式。母親緊緊地抱著我，像抓住一座山一樣。我第一次感覺，母親像一個孩子一樣，靠在我懷里——。母親見了我哥，見了我兩個弟弟，見了她所有的親人，一齊合影拍照時，我都看到母親有一種依依不舍的樣子，仿佛都在做最后的告別。
“窗外落下細雨，一點一點。瓶中流著液體，一滴一滴。握緊您的手，抱您在懷里，貼著您的臉，偎在您身邊，傾聽著您微弱的聲音。想起您給予我生命，您養(yǎng)育我長大，您送我到遠方，您把我來牽掛，您疼愛我一生，您庇護我多少年風(fēng)和雨——?！边@是七月八日，我在縣醫(yī)院樓道，用淚水寫下我對母親的想念。
母親得病期間，我們家人都想陪護她。兄弟姐妹為了爭著陪，還差點鬧出點小意見。我們家的親戚鄉(xiāng)鄰，幾乎到醫(yī)院走了個遍。有好多，還不止一次的到醫(yī)院看望。母親的病房里，充滿了濃郁的親情，甚至感動到了醫(yī)生、護士。他們都說這個老婆婆，可不是一般的好人。
沒有無私的、自我犧牲的母愛，孩子的心靈將是一片荒漠。母親對我們的愛，遠不是寫一篇祭文所能表達。母親去世，是我人生最大的變故，仿佛整個世界都變了。母親不但給了我身體，還用一生心血呵護著我，給了我整整五十年的福報，她的恩情永駐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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