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萬歷年間,山東冠縣某村有一個后生名叫周平,以販布為生,就是從農(nóng)戶手里收些粗布,或者到大布鋪里躉一些布,走街串巷去賣,掙點辛苦錢。
他為人實誠,任勞任怨,做買賣從不缺斤短兩,所以買賣一直不錯,辛辛苦苦幾年下來,攢了十幾兩銀子。
周平的母親在他六歲時就病故了,父親周老漢一個人把他拉扯大,眼看兒子已經(jīng)二十大幾了還是個光棍,于是拜托村里的王媒婆給兒子說門親事。
周平聽說父親找王媒婆給他說親,特意告訴王媒婆,讓她給找一個好看點的。王媒婆不負(fù)所托,很快就給踅摸到了一個女子。
這女子名叫李月秀,家住十幾里外的十里坡,父親叫做李康,長得花容月貌,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李月秀十六歲時由父母做主,嫁給了鄰村書香之家的王秀才,可沒想到這個秀才身體不行,不到半年得了一場大病,沒倆月撇下媳婦走了,李月秀就這樣成了寡婦。
那王秀才身子本來就弱,沒能讓李月秀懷上孩子,他還有一個姐姐兩個兄弟,都怕李月秀將來分家產(chǎn),便攛掇父母趕快將她另嫁他人,順帶著還能再掙幾兩聘禮。
李月秀的父親李康特別會算計,聽說王家要把女兒另嫁他人,覺得女兒嫁過去才半年,再嫁的聘禮必須自己得,這便宜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家給占了,于是領(lǐng)著一幫親戚把女兒給搶了回來。
王秀才的父母兄弟本來就把李月秀當(dāng)累贅,怕她分家產(chǎn),看李康帶著一堆人氣勢洶洶,也就沒怎么爭,反正不過就是少得幾兩聘禮而已。
王媒婆說李家那邊要十五兩銀子的聘禮,周老漢聽了連連搖頭,娶一個黃花大閨女也用不著這么高的聘禮,況且她還是個二婚頭,簡直是獅子大開口。
周平早就聽說李月秀花容月貌,是出了名的美人,聽說王媒婆給介紹的是她,那叫一個歡喜。
十五兩銀子對他來說確實是天價,可他覺得自己還年輕,將來還能再賺嘛,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事怎能錯過,所以催著父親趕緊送了聘禮。
周老漢就這一個獨苗,兒子喜歡,他還能說什么,只能咬著牙答應(yīng)了。就這樣,賣布的窮小子周平,歡歡喜喜把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大美人李月秀娶進了家門。
周平心里樂開了花,周老漢可就沒那么順心了。
原來李康是個出了名的鐵公雞,女兒出嫁,他幾乎沒給準(zhǔn)備嫁妝,周家花了十五兩的天價,李月秀帶來的嫁妝連一兩銀子都不值,周老漢心里能舒坦才叫怪了,可是當(dāng)著親戚朋友鄰居們的面,他還得裝著樂樂呵呵的。
不管怎么說,兒子總算娶了媳婦,親友們都夸周老漢有福氣,娶回來的兒媳貌似天仙,他心里還稍微好受些,只希望能盡快抱孫子。
周老漢天天盼著抱孫子,可是半年過去了,兒媳婦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
兩年后,周老漢得了一場病,沒多久就不行了,臨了他也沒能看到孫子。
娶媳婦花了大本錢,把家里的積蓄花得差不多了,為了能讓漂亮媳婦吃得好穿得好,周平做買賣更賣力了,天天早出晚歸,而且經(jīng)常一出去就是十天半個月。
李月秀能說會道,嘴甜如蜜,在家里對周平百依百順體貼入微,小兩口如膠似漆。
周平做買賣經(jīng)常外出,每次從外面回來,李月秀都會給他準(zhǔn)備好酒好菜,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雖然家里不富裕,但李月秀從來沒在他面前說過什么,以前公公還在的時候,對公公也很孝順。
他在外做買賣非常辛苦,但是跟媳婦說好哪天回來,就一定會按時趕回來,就算是刮風(fēng)下雨,他也會盡量按時趕回來。
家里有這么好的媳婦,他覺得自己非常幸福,唯一遺憾的就是,成親三年了,媳婦一直沒能給他生下一兒半女。
這次周平躉了十幾匹布到縣城賣,他運氣特別好,十幾匹布很快就賣完了。本來跟媳婦說好晚上才能到家,這么一來,上午就能趕回去。
他今天心情特別好,路過首飾鋪的時候還給媳婦買了一只銀釵,準(zhǔn)備給她一個驚喜。
周平走到家門口,看到院門半掩著,推門進院,放下?lián)?,一邊歸置一邊朝屋里喊道:“秀兒,我回來了。今天賣得快,回來早了。”
他喊了兩聲,卻沒聽到里邊有人回話。往?;丶抑灰耙宦?,李月秀就會樂呵呵地跑出來迎他。
他又喊了兩聲,一邊朝屋里走一邊說道:“秀兒,今天運氣好賣得快,回來早了??次医o你帶了什么?”
等他走進里屋,眼前的情形把他嚇得魂飛魄散。
只見媳婦李月秀趴在地上,身下有一灘血,再走近一看,媳婦的頭已經(jīng)不見了。
他被眼前一幕嚇得跌坐在地上連連大叫,半天才緩過神來,跌跌撞撞跑到街上哭喊道:“殺人啦,快來人??!殺人了!”
鄰居們聽到喊聲,立刻聚攏過來,問他怎么回事,誰殺人了?
他抓著趕來的村民哭喊道:“我媳婦被人殺了。就在屋里。”
鄰居們紛紛進屋去看,屋里的情形把鄰居們也嚇得紛紛后退,緩過神來后便去通知了里長。
里長劉甫很快趕到,讓圍觀的鄰居們退出屋子,來問周平怎么回事。這時候周平才從震驚中清醒了點,哭喊著沖進屋里,抱著李月秀嚎啕大哭。
里長讓鄰居們把他拉出來,找了幾個村民看住屋子和周平,然后到縣衙報案。
有鄰居提醒周平,出了這么大事,是不是應(yīng)該通知李月秀的娘家人,周平這才想到這回事。
他想去通知岳父岳母,看守的村民不讓他離開,說萬一知縣老爺來了,還要向他問話,到時候他要是不在,無法向知縣老爺和里長交代,于是他只好求村里一個后生前去告知岳父母。
知縣沈仲文接到報案,立刻帶著仵作和三班衙役趕到周平家,一邊查看了現(xiàn)場,一邊讓仵作檢驗。
經(jīng)仵作檢驗,李月秀身中數(shù)刀,又被兇手?jǐn)叵骂^顱,估計是昨天晚上被殺的。
沈知縣在周平家里外轉(zhuǎn)了轉(zhuǎn),把周平、里長劉甫和幾個鄰居挨個叫來,大概問了問情況。
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陣陣哭喊聲,是李月秀的父親李康,帶著兒子和兩個侄子趕了過來,一進門就撲向女兒的尸身,哭得撕心裂肺。
沈知縣問周平,家里有沒有少什么東西,周平在屋里看了看,說沒少什么東西。
沈知縣又問左鄰右舍,昨天晚上可曾聽到周平家里有什么動靜,眾人互相看了看,都不說話。
沈知縣說道:“人命關(guān)天,李氏身中數(shù)刀,死前不可能沒有喊叫,要是知道什么快點說出來,如果有意欺瞞,定當(dāng)嚴(yán)懲。”
住在周平家右邊隔壁的王老漢說道:“昨夜二更的時候,好像聽到周平家有吵鬧聲?!?/span>
沈知縣趕緊問:“可曾聽清在吵什么?”
王老漢說:“聽不太清楚,好像是什么你這個賤·婦,我殺了你?!?/span>
周平聽到這話,立刻說道:“你可不要胡說,我媳婦一個人在家,家里又沒其他人,怎么會跟人吵鬧,你不要憑空污她清白?!?/span>
王老漢說道:“不敢欺瞞老爺,小的確實聽到有吵鬧聲,我的老伴和小孫子可以作證。住在隔壁的李木匠肯定也聽到了。”
這時候住在周平家左邊的李木匠趕緊上前跪下說道:“小的昨夜確實聽到周平家有人吵鬧,聽到有個男人喊了一聲,我殺了你。小的以為是他夫妻倆吵架,就沒在意?!?/span>
正處在悲傷中的李康聽到鄰居的話,一把扯住周平說道:“肯定是你和我的女兒發(fā)生爭執(zhí),狠心殺了她,否則為什么不讓鄰居說話?”
周平馬上喊道:“岳父,我今天晌午才到家,一到家就看見秀兒被人殺死,馬上就去叫鄰居。我倆恩恩愛愛,從沒紅過臉,街坊鄰居都能作證,我怎么可能狠心殺她?”
沈知縣問道:“你說你今天晌午才到家,可有誰能為你作證?”
周平跪下哭著說道:“小的回來的時候,村里幾位老爹在村口曬太陽,他們都看到了小的,能為小的作證?!?/span>
沒等沈知縣說話,李康搶先說道:“你昨天晚上殺了人,完全可以趁天黑跑出去,然后今天早上再回來,故意讓人看到你晌午才回來。小人的女兒死得慘啊,求老爺為小民做主?!?/span>
周平聽了趕緊說道:“小的昨天在縣城賣布,一直賣到天黑才賣完,到今天晌午才趕回來?!?/span>
沈知縣問周平:“你說你昨天在縣城賣布,今天晌午才到家,那你昨晚在哪里過夜,睡在哪家客店,可有人能為你作證?”
周平哭訴道:“小的昨天賣完布以后天已經(jīng)黑了,身上帶著銀子,怕走夜路不安全,又不舍得花錢住客店,就在縣城的一個土地廟將就了一夜,沒,沒人能給小的作證?!?/span>
沈知縣說道:“本官看你家門窗完好,門上沒有撬盜的痕跡,你家也沒丟失東西,可見不是盜竊殺人。鄰居昨夜聽到李氏跟人吵鬧,如果不是你,還能有誰?”
周平聽了這話立刻大喊:“青天大老爺,小的冤枉,小的沒有殺人。小的跟媳婦成親三年,一直恩恩愛愛,從來沒吵過架,小的為什么要殺她?”
“這就要問你了?!?/span>
沈知縣看到太陽快要落山了,先命仵作帶著李康收斂李月秀的尸身,等找到頭顱還要核對,然后讓衙役把周平鎖了,帶回縣衙繼續(xù)審問,臨走前還囑咐里長看管好左右鄰居,以后可能還要問話。
一眾村民聽說知縣老爺把周平鎖了,議論紛紛,有村民說他兩口子恩恩愛愛的,沒想到他會殺人,也有村民說,其實他們家里的事多著呢,我們外人怎么知道?
第二天一早上,李康就帶著兒子來縣衙喊冤,沈知縣升堂問案,因為已經(jīng)在心里認(rèn)定是周平殺妻,所以沒再調(diào)證人來問,而是逼問周平將李月秀的頭顱藏到了何處。
周平大喊冤枉,沈知縣便讓衙役上夾棍,夾棍夾完再粗板子招呼,直打得周平皮開肉綻,最終屈打成招,承認(rèn)殺妻。
周平招認(rèn),沈知縣便讓他交出頭顱,周平說不出來,知縣便又要用刑,周平被打怕了,只好說帶著衙役去找。
周平帶著衙役們在村子附近轉(zhuǎn)悠了兩天,實在是交不出頭·顱,衙役們覺得被他戲耍,一路上對他拳打腳踢,回去稟報知縣。
沒有李月秀的頭顱就無法結(jié)案,沈知縣除了讓衙役用刑,也沒別的辦法。
兩天后,奉命到隔壁縣捉拿盜賊的典史盧文昭,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個多月,終于將盜賊全部抓獲,回來向沈知縣交差。
這位典史盧文昭有四十多歲,經(jīng)驗豐富精明強干,抓賊查案都是一把好手,沈知縣正發(fā)愁周平的案子無法結(jié)案,便請他想想辦法。
盧文昭仔細看了案卷,思考良久,對沈知縣說道:“老爺,卑職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沈知縣心想,為什么這么說,難道發(fā)現(xiàn)了什么疑點,于是說道:“你我是至交,有話盡管說?!?/span>
盧文昭說道:“人命事大,人命只有一次,沒有重來的機會,如果斷錯了案,殺錯了人,到時再后悔可就來不及了,所以一定要慎重?!?/span>
“你我之間,何必拐彎抹角,有話直說?!鄙蛑h說道。
盧文昭說道,雖然說周平已經(jīng)承認(rèn)殺人,但這動機似乎有些牽強。他說他夫妻倆一向恩愛,但只為一點瑣事爭吵,一怒之下殺了妻子,有什么必要殘忍斬下·頭顱呢?
如果是因為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宿怨預(yù)謀殺妻,一定會事先想好如何脫罪,完全可以說妻子是身染急病突然去世,或者將妻子帶到隱蔽處殺害,然后埋尸滅跡。
殺人之后掩蓋唯恐不及,怎么會把尸體留在家中,還要到街上去嚷嚷,還要斬下頭顱?這樣的做法實在不符合常理。
沈知縣聽他這一通分析,覺得很有道理,而且他此時已經(jīng)想到,既然周平受不了嚴(yán)刑已經(jīng)招認(rèn),完全沒必要再隱瞞頭顱下落,因此在這個案子上,很可能是自己輕率了。
雖然意識到自己大概是錯了,但是被下屬一通反駁,沈知縣心里還是難免有疙瘩,于是說道:“盧兄所言極是。小弟知道盧兄一路辛苦,可是人命關(guān)天,這次恐怕還要煩勞盧兄了?!?/span>
上司都這么說了,盧文昭還能有什么話說,只能接下了。
盧文昭挑了幾個信得過的人,另外找了個地方,把案件相關(guān)人等帶來詳細審問,供應(yīng)飲食安排起居,嚴(yán)令內(nèi)外嚴(yán)密把守,不得泄露消息,違者重罰,還命手下在村里秘密訪查,希望能從中找到線索。
一般來說,刑案無非就是情殺、財殺、仇殺和盜搶,村民和鄰居都說李月秀能說會道嘴甜如蜜,周平外出做買賣經(jīng)常不在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愛到她家串門,從來沒見她和誰紅過臉吵過架,與人有仇被報復(fù)這一點可以排除。
再說為財殺人,周平一個賣布的販子,家里沒多少錢財,門戶完好沒有撬盜痕跡,周平也說家里沒有丟東西,所以這一點也可以排除。
這么一來,就只剩下情殺了。李月秀花容月貌,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周平經(jīng)常不在家,十里八鄉(xiāng)覬覦她的美貌的人不在少數(shù),情殺倒是最有可能。
盧文昭查問了那些平時經(jīng)常到她家串門的婦人們,她們都說雖然覬覦她的男人很多,但李月秀門戶嚴(yán)謹(jǐn),沒見過有陌生男人到過她家,周平經(jīng)常十天半個月不回家,她便回娘家去伺候父母,不會與男子有染。
可盧文昭卻尋思,這李月秀貌似天仙,嫁的第一個丈夫還是個秀才,即便是要再嫁,嫁個財主什么的應(yīng)該不難,她父親李康又吝嗇又貪財,怎么也不太可能選周平這么一個走街串巷賣布的窮小子,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事呢?
他讓手下跟李康家的長工老媽子套近乎,打聽李月秀在李家的情況,沒想到還真打聽出一件不為外人所知的事來。
李康把女兒從婆家搶回來以后,就準(zhǔn)備再給女兒找一個好人家,可是她畢竟是二婚頭,那些大家富戶只愿意娶她做小,一時之間沒找到合適的。
沒想到在這段時間里,李月秀和她的一個遠房表哥有了私情。李月秀貌若天仙,表哥相貌英俊,能寫會畫,嘴又會說,倆人很快就打得火熱。
可是表哥家里有妻還有妾,這事不知怎么就被他的妻妾發(fā)現(xiàn)了,妻子和小妾不僅跟表哥在家里鬧,還跑到李康家來鬧,弄得李康顏面掃地。
就在這時候,王媒婆上門說親,李康一氣之下就想到把女兒嫁給周平。而李月秀被表哥的一妻一妾找上門追打,可表哥在這關(guān)鍵時刻卻慫了,讓她萬念俱灰。
李月秀覺得自己這沒了丈夫再嫁的,書香之家肯定不愿意娶,富商財主也不太可能會娶她做正室,俗話說,寧做窮人妻,不做富人妾,倒不如嫁給這窮小子。
盧文昭想道,李月秀經(jīng)?;啬锛?,會不會是與表哥舊情復(fù)燃,于是趕緊讓衙役去查問。
衙役回來稟報說,那位表哥一年前考中了秀才,家人送他到東昌府,拜在了名師門下準(zhǔn)備考舉人,妻妾怕他又在外面招蜂引蝶,也跟了過去,已經(jīng)一年多沒回來了。
盧文昭帶著手下衙役一連查了五天,沒有任何頭緒,此時沈知縣又來追問案件進展,弄得他好生郁悶,已經(jīng)開始后悔當(dāng)時不該在知縣面前賣弄。
一來是心情煩悶,二來手下兄弟跟著他跑了幾天也該歇歇,他出了縣衙,叫上幾個手下衙役來到一家酒館喝酒。
他一上來就告訴眾衙役,今天酒桌上不分高低,大家不要拘束,敞開了喝敞開了鬧。頂頭上司請喝酒,衙役們個個喜笑顏開,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酒桌上,眾衙役看到盧文昭心情不太好,紛紛勸他暫時忘了公事多喝幾杯。
大家一邊劃拳行令,一邊談?wù)撝约河龅降男迈r事,縣衙仵作也在其中。
因為他干仵作行的,除了給衙門勘驗死傷外,主要還是給人辦喪事,代買棺木、尋找墳地、賣點紙錢、找人抬棺安排下葬等等,于是給大伙講起了遇到的新鮮事。
仵作特別會說,一會說哪家的兒女不孝,連好一點的棺木都不舍得買,一會又說哪位士紳老爺闊綽,喪事辦得驚動整個縣城,一會又說一些給人下葬時遇到的詭異事,聽得眾人都入了迷。
盧文昭嘴里咂摸著酒,心里卻還想著案子,聽仵作講的這些新鮮事,突然靈光一閃,臉上逐漸浮現(xiàn)出笑意。
他從懷中掏出七八兩碎銀放在桌上,對衙役們說道:“兄弟們都是拖家?guī)Э诘?,這幾天跟著我東奔西跑辛苦了,這點銀子大伙分了,給媳婦和孩子置兩件新衣服?!?/span>
衙役們拿了銀子,個個歡天喜地,紛紛表示明天再去各村查訪,一定要把這個案子拿下。
第二天一大早,盧文昭找到仵作,讓他將手底下幫忙干活的人都找來,把最近半個月來給人辦喪事的所有情況都報上來,還要親自挨個詢問。
仵作不明白他這是要干嘛,他拿出二兩碎銀遞給仵作,笑著說道:“按我說的做,最好今天下午就把他們找來,我自有道理?!?/span>
仵作拿了銀子,辦事特別認(rèn)真利索,午飯后便把平時幫他干活的人都帶到了盧文昭面前。
這半個月來,辦喪事的人家總共有三十多戶,盧文昭根據(jù)仵作手下的講述,將這些情況都記了下來。
大多數(shù)情況都很正常,唯獨一戶人家的喪事辦得有些詭異。
這人名叫魏靜,是個舉人,家財萬貫富甲一方,據(jù)他說是家里的一個跟了他多年的奴婢死了,讓仵作幫忙準(zhǔn)備一口棺材,找個地方發(fā)送了。
仵作接了銀子,買了一口棺材抬進魏舉人家。魏舉人吩咐他明天凌晨五更初刻來把棺材抬出去安葬。
仵作覺得這事簡單,就讓手下一個叫劉二的人帶人去辦。等第二天五更時分,劉二帶人來到魏家,發(fā)現(xiàn)棺材已經(jīng)釘好了,但沒有看到婢女的家人在場。
他們抬著棺材出了魏家,一路上感覺這口棺材特別輕,就好像里面是空的一樣。
家里一個婢女死了,不通知她的家人,匆匆埋葬了事,而且天不亮就出殯,棺材還特別輕,像是空的一樣,盧文昭覺得這個情況很不正常。
盧文昭帶著手下衙役和仵作,讓劉二領(lǐng)他們來到埋婢女的地方,便要開棺看看里面到底裝了什么。
衙役仵作聽他說要開棺,全都犯了難,說這樣做恐怕不妥,隨便開棺,要是讓魏舉人知道了,鬧到縣衙可怎么辦,還是回去跟沈知縣商量商量。
盧文昭知道無憑無據(jù)就要打開人家的棺槨,要是被沈知縣知道了,肯定不會允許他這么干,于是拍著胸脯說道:“你們盡管按我說的做,出了事我頂著,絕不連累你們?!?/span>
頂頭上司都這么說了,衙役們還能說什么,只好照辦。
當(dāng)時太陽早已落山,天完全黑了下來,眾人大著膽子挖開了婢女的墳,點著火把打開了棺材。
棺材打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驚呆了,里面哪有什么婢女,只有一顆·頭·顱。
盧文昭也很吃驚,但也在他意料之外。
盧文昭和衙役們帶著頭·顱,拿去和李月秀的尸身比對,當(dāng)然不能說嚴(yán)絲合縫,但可以確認(rèn)是同一個人。
盧文昭立即讓人把周平從監(jiān)牢里提出來,讓他前來辨認(rèn)。周平的腿早已被打折,是被衙役們拖來的。
周平看到尸體,先是大吃一驚,然后倒在了地上,半天才回過神來,大叫道:“老爺,冤枉啊,青天大老爺,小的冤枉?。 ?/span>
盧文昭笑著說道:“好了好了,我已經(jīng)知道你冤枉,我這就替你和你媳婦申冤?!?/span>
只聽周平喊道:“老爺,她不是小人的媳婦,她不是?!?/span>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包括盧文昭在內(nèi),都震驚了。
不是李月秀,那她會是誰?在周平家里發(fā)現(xiàn)的尸體,周平和李月秀的父親兄弟都沒發(fā)現(xiàn)不是李月秀嗎?
周平說道:“小的回到家中,看到她倒在地上,沒了頭顱,身上穿著的是媳婦常穿的衣服,身形也像極了,當(dāng)時驚慌失措,根本沒有仔細辨認(rèn),哪里會想到她不是!”
盧文昭又讓人把李康帶來辨認(rèn),李康看了也大吃一驚,說這不是他的女兒李月秀。
問他先前難道就沒看出來嗎,他回答說,當(dāng)時別人告訴他女兒被人害了,他到周平家以后,看到穿著女兒的衣服,鮮血淋漓,身形也差不多,他就沒有多想,哪里會想到她不是自己的女兒。
聽完李康的話,盧文昭也漸漸明白了,一般來說,案犯殺人后斬下頭顱,就是為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死者的真實身份,他覺得自己早就應(yīng)該想到才是。
盧文昭立即把情況稟報了知縣沈仲文,沈知縣即刻命令盧文昭帶領(lǐng)衙役們?nèi)プ侥门e人魏靜。
魏靜被拘拿到縣衙,面對人證物證,再也無法抵賴,供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無比震驚的真相。
原來,周平的父親去世后,李月秀也不用再伺候公公了,周平十天半個月不在家,她一個人在家實在無聊,便經(jīng)?;啬锛摇?/span>
有那么一天,舉人魏靜去附近收租,路上恰好遇到了從娘家回來的李月秀。他見李月秀騎著一頭毛驢,貌似天仙,風(fēng)姿綽約,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
奈何當(dāng)時她身邊還有一個男人,沒機會上前搭訕,只能悄悄跟在后面,直到看著她進了家門。
他讓身邊的家仆悄悄向村里人打聽,才知道她叫李月秀,是賣布的窮小子周平的媳婦,那個跟在她身邊的其實是他的哥哥,是送她回家的。
他回到家之后,怎么都忘不了李月秀那嫵媚妖嬈的身影,猶如百爪撓心念念不忘。
他讓人仔細打聽了李月秀的一切,終于在她回娘家的路上等到了她。
他使盡渾身解數(shù),花了近百兩銀子,終于把李月秀弄到了手。從此李月秀再回娘家,就不是回去伺候父母,而是被魏靜派人帶到他另外一棟宅子。
再后來,兩人越發(fā)如膠似漆,李月秀在那個家再也待不住了,魏靜也希望能永遠占有她,于是便開始琢磨怎么才能一勞永逸。
魏靜發(fā)現(xiàn)家里的一個女婢和李月秀的身形十分相似,于是一個惡毒的計劃在他心里萌生了。
當(dāng)李月秀聽到魏靜的計劃時被嚇得心驚肉跳,堅決不同意這么做。可是時間長了,在魏靜的百般勸說下,她還是同意了。
很快機會就來了,周平又出去賣布,說好了十天以后回來,李月秀知道丈夫說什么時候回來,就一定會什么時候回來,于是魏靜和李月秀兩人便決定動手。
早在一個月前,魏靜就做了兩件一模一樣的衣服,一件給了李月秀,一件給了婢女。婢女沒想到東家會送自己衣服,高興得合不攏嘴。
那天晚上他讓婢女穿著這件衣服,把她騙到周平家里,殺死了她。事后兩人還故意裝作爭吵讓鄰居聽到,然后悄悄離開了。
一切都很順利,直到盧文昭帶著衙役來到魏靜的家,把他拘拿到縣衙。
衙役們很快在魏靜的另一個莊園里找到了李月秀。當(dāng)他看到丈夫周平的雙腿都被打斷了,抱著丈夫嚎啕大哭,可是周平卻無動于衷。
李月秀說,她本來是想跟周平廝守一生的,只是家里實在太窮了。她之前的想法是寧做窮人妻,不做富人妾,可是遇到魏舉人后,這種想法就變了,一邊是粗茶淡飯,一邊是錦衣玉食綾羅綢緞,差別實在太大。
李月秀還說,其實周平早就發(fā)現(xiàn)她穿得比以前好了,首飾也突然多了起來,可她告訴丈夫,這是父親疼愛她,不忍看到她受窮才接濟他們的,丈夫就相信了。
周平殺妻案真相大白,知縣沈仲文判魏靜斬決,李月秀參與其中,屬于同犯,判絞,然后呈送府衙審核。刑部審核后,判定魏靜秋后問斬,李月秀絞。
這個案子確實離奇,知縣沈仲文剛愎自用,差點冤枉無辜,好在典史盧文昭經(jīng)驗豐富,一眼就看出案件蹊蹺之處,總算是沒有鑄成大錯。
本故事根據(jù)《疑獄集》、《折獄龜鑒》中“從事對尸”等篇改編。
——end——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