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社會窮人家的女兒有多慘？
一個人見人愛的麻油西施，為了過好日子，拋棄初戀嫁入豪門，新婚之夜竟然發(fā)現(xiàn)丈夫是殘廢！
因為娘家窮，她在婆家一點底氣都沒有，財不配位，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忍辱負重幾十年，她開始瘋狂報復(fù)身邊的人，硬生生地從天真少女熬成了惡婆婆！
這就是張愛玲的《怨女》——
麻油西施柴銀娣
銀娣是遠近聞名的美人，人稱麻油西施。
開麻油店的哥哥嫂嫂，沒錢給銀娣置辦嫁妝。于是，他們想把銀娣嫁給人家做妾，做二房至少不用辦嫁妝。
銀娣哭著鬧著，怎么都不愿意！
她心里有喜歡的人——對面藥店的伙計小劉。小劉長得好看，個子高高的，干干凈凈的。
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互生情愫再正常不過。
可惜，小劉是個悶葫蘆，等到他下定決心來提親的時候，吳媒婆又給銀娣說了一門“好”親事。
這次，銀娣有機會嫁給有錢人家的少爺，做正經(jīng)的少奶奶。
吳媒婆說得天花亂墜，雖然姚家二少爺是個瞎子，但是不少姑娘趕著嫁過去呢——
他們家的兩個少奶奶，大少奶奶是馬中堂家的小姐，三少奶奶是吳宮保的女兒，都是美人似的，一個賽一個。所以老太太說這回娶少奶奶也要特別漂亮，不能虧待了二爺。他們二爺才比你們姑娘大三歲。他眼睛不方便，不過人家都說兄弟幾個是他最好。學(xué)問又好，又和氣又斯文，像女孩子一樣。
銀娣在旁邊聽著，有些動搖。
她想象了一下，嫁給小劉后的生活：
她要回去鄉(xiāng)下，跟著婆婆種菜。小劉一年就放幾天假，難得回來幾天。她會住在個黃泥墻的茅屋里，伺候一個老婦人，一年到頭只看見季候變化，太陽影子移動，一天天時間過去，而時間這東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變成個老婦人。
她的虛榮心一下子上來了，像她這樣美麗的女孩子，嫁了小劉總歸是讓人惋惜的，人家一定會議論她嫁得不好！
再說，沒有錢的苦處她受夠了！于是，在窮伙計小劉和富家二少爺之間，銀娣選了后者。
哪怕，她喜歡小劉；哪怕，富家二少爺是個瞎子。
三朝回門那天，銀娣珠圍翠繞，在喜娘的攙扶下回來哥嫂家。
哥哥嫂嫂看到新郎，他們驚呆了！這到底是個人，還是個什么東西？
前雞胸后駝背，張著嘴，像有氣喘病……人縮成一團。
新郎是被傭人抱出轎子，背在背上背進去的。
“是軟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strong>
銀娣一句話都沒說，回到樓上默默掉眼淚。
嫂子只好安慰她：
“姑奶奶不要難過，明年你生個兒子，照他們這樣的人家，將來還了得？你享福的日子在后頭呢?！?/p>
就這樣，銀娣成為了姚家的二少奶奶。
因為娘家窮，銀娣受盡婆婆的刁難，以及妯娌的排擠，甚至連自己的女傭都被人看不起。
每天天不亮，銀娣就給老太太請安。她低聲叫媽，老太太在鼻子上部遠遠地哼了哼，算是答應(yīng)了她。然后，銀娣就站在一旁立規(guī)矩，幾個鐘頭都沒人搭理她。
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兩人開玩笑，銀娣偶爾插句話，她們立馬就沉下臉來，彷佛覺得銀娣說的有點不上品。
在姚家，沒人待見銀娣。所以，三少爺無意跟她說幾句俏皮話，她就忍不住動心了。
這天，三少爺跟老太太請安過后，外間只剩他和銀娣兩個人。
三少爺撿到了銀娣的指甲套，故意逗她：“二嫂唱個歌就還你?！?/p>
“我哪會唱什么歌？”
“我聽見你唱的?！?/p>
“不要瞎說?！?/p>
“那天在陽臺上一個人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銀娣紅了臉，心想三少爺竟然記得。
她的心突然脹大了，擠得她透不過氣來，耳朵里聽見一千棵樹上的蟬聲，叫了一夏天的聲音，像耳鳴一樣。
于是，晚些時候，她又跑去陽臺唱歌。她唱著女孩子夜夜等著情人，整夜咬著棉被，留下牙齒印子，猜著他今天到底會來，還是不會來。
只是，她沒聽見三少爺對傭人說，“這個天還有人賣唱。吃白面的出來討錢?！?/p>
原來，三少爺輕浮慣了，那些俏皮話不過張口就來，哪里是真的在意銀娣？！
看著萬人迷一般的三少爺，再看看自己的的丈夫、姚家二少爺，銀娣越看越不是滋味。
二少爺永遠癱在床上，那是他的雕花囚籠，他的世界。
有一天，二少爺突然找不到自己的串核桃念珠，這是他最喜歡的東西。他問銀娣：“我的佛珠呢？別掉了地下踩破了。”
銀娣沒好氣地說：“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p>
一句話懟得丈夫變了臉，銀娣怕他發(fā)脾氣，假意過來找。
她找到了。
但是，她欺負丈夫眼瞎，拿出一只夾核桃的鉗子，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把念珠一只一只夾破了。
二少爺聽著這聲響，有些不安地問：“你在吃什么？”
銀娣陰惻惻地問：“你吃不吃核桃？”
淡黃褐色薄薄的殼上鉆滿了洞眼，一夾就破，發(fā)出輕微的爆炸聲。
二少爺感覺到了什么，呼喚著傭人。
銀娣趕緊清理桌子上的碎片和粒屑，還沒有夾完的念珠，一拿起來，剩下的珠子在線上輕輕地滑下去，啦塔一響。
二少爺吃了一驚，銀娣看見他的神色，忍不住笑出聲來。
嫂子的話成真了，銀娣果然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雖然，銀娣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
滿月禮已經(jīng)收到不少，梳妝臺上擱不下，擺了一桌子，金鎖、銀鎖、翡翠鎖片……但是，銀娣娘家的滿月禮還沒送來。
銀娣有些著急，不能讓人看笑話！越是歧視二房，越要爭口氣！
于是，等到哥哥拎著提籃盒來了，她偷偷取出自己的頭面，讓哥哥拿去當(dāng)了，買一個金鎖過來。
哥哥送來了孩子的滿月禮，銀娣舒了一口氣。
只是，她又沒聽見，她的兩位妯娌和仆人仍舊笑話她：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籃盒拿出拿進，誰曉得裝著什么出去？來來去去，總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p>
恰好，滿月前兩天，三少奶奶丟了珠花。于是，便疑心是銀娣的嫂子偷走了。
“他們自己房里東西拿慣了，大包小裹往外搬，怎么怪膽子不越來越大，偷起別人來了！”
這些話傳到銀娣耳朵里，正在坐月子的她，氣得不輕，哭了一夜。
滿月禮當(dāng)天，銀娣因為頭面當(dāng)了，只能推病不出來，正像是心虛見不得人。于是，姚家的人認定了，銀娣和嫂子就是竊賊。
其實，三少奶奶的珠花，被三少爺拿出去當(dāng)了。
當(dāng)然，三少爺不會承認的，他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姚家包下了浴佛寺，為老太爺做陰壽。
銀娣跟誰都話不投機，只好抱著孩子，走到到前面院子里。
這時，三少爺迎面走了過來，他過來逗孩子，銀娣把孩子交給他。他的手碰著銀娣胸前，銀娣突然掉過身去走了。
三少爺怔了怔，連忙跟著走進偏殿。
銀娣沒忍住，吐露了真心：“自從到你們家受了多少罪，別的不說，碰見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沒處躲，牽腸掛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當(dāng)著佛爺，你給我句真話，我死也甘心?！?/strong>
三少爺抱住銀娣，兩人吻在一起。
孩子嚎啕大哭，在殿堂里回聲特別大。
三少爺立馬警醒過來，他們這情形本來已經(jīng)夠險的，無論怎樣小心也遲早有人知道。在他實在是不犯著，要女人還不容易？他連忙說：“有人來了?！?/p>
銀娣突然變得很大膽：“我不怕，反正就這一條命，要就拿去?！?/p>
三少爺卻不領(lǐng)情，搶白到：“是你看錯人了，二嫂，不要看我姚老三，還不是這樣的人。”說著，他把袖子一甩走了。
銀娣抱著孩子出來，一整天心神不寧。
今天自己這樣失態(tài)，竟然對三少爺吐露了心事！三少爺這個浪蕩子，會不會告訴別人？
完了，以后她的把柄就落到別人手里了！
他老跟她開玩笑，她也是傻，不該認真起來。
晚上回到家，孩子受了涼，二少爺大發(fā)脾氣，把所有跟去的人都罵了一頓。
銀娣不耐煩起來，又想著寺廟里發(fā)生的事情。她不斷地設(shè)想，如果三少爺說了出去，自己會怎么樣？
她越想越怕，痛苦到了極點?？焯炝恋臅r候，她走進后面的箱子房上吊了。
當(dāng)然，銀娣沒有死成，被人救了下來。
老太太因為她上吊的事情，覺得丟人，更加不喜歡她了。
于是，銀娣在這個家里，像個透明人一般，茍延殘喘地活著。
那年，全家到普陀山進香，替二少爺許愿，沒有帶銀娣。而且，老太太還調(diào)來了許多仆人，在宅子里園子里分班日夜巡邏。
說到底，因為丟珠花的事，姚家就對銀娣起了戒心，生怕她把姚家搬空了。
從那以后，銀娣灰了心，跟著二爺抽上了大煙。好死不如惡活，總算給她挺過去了。
轉(zhuǎn)眼16年過去了，銀娣熬死了丈夫和老太太。
要分家了，銀娣高興極了。
然而，因為自己和兒子分少了，她像潑婦一樣大鬧了一場。
當(dāng)然，沒人搭理她，還是照本來那樣分。
分了家，銀娣帶著兒子搬進了一棟老式洋房。上門走動的親戚，只有哥哥嫂嫂。
她每天最大的樂趣，不是在煙鋪上，就是在窗口看鄰居家的人出出進進。這都是籠中的鳥獸，她可以一看看個半天。
哥哥嫂嫂上門，不是來借錢，就是過來說親。他們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銀娣的兒子。
銀娣恨得牙癢癢，哥哥嫂嫂這樣等不及，恨不得馬上用她的錢，又還想把女兒挜她做媳婦，大的不要，還有小的，一定要她揀一個。長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幾天？就想把她擠下去？
這一年，銀娣還不到40歲。
有時候，她想起三少爺。畢竟，這么多年來，她除了殘廢丈夫，只遇到了這么一個男人。
沒想到，三少爺還真的上門來了。
銀娣知道，他來絕對沒有好事。不過，她倒要看他怎樣訛她！
果然，三少爺是來借錢的，他纏著銀娣訴苦。銀娣看著他這個模樣，心里有些報仇的快感。
她先不要說關(guān)門話，留著這條路，一刀兩斷還報什么仇？有錢要會用，才有勢力，給不給要看你高興，不能叫人料定了。
于是，她決心應(yīng)酬他一次，借了錢給他。
有一就有二，過年的時候，三少爺又來了。
哦，銀娣想，年底給人逼債。
她心里明明一清二楚，可是禁不住三少爺?shù)幕ㄑ郧烧Z，再一次軟化了。
“自從你來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實在受不了。我們那位我也躲著她，更成天往外跑。本來我不是那樣的。
我不過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來這樣。不管人家怎么說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閉眼睛。
我忍了這些年都沒告訴你，我情愿你恨我。給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p>
銀娣聽著，想起16年前的寺廟和夜晚。她有些委屈：“你倒真周到。害得我還不夠？我差點死了?！?/p>
三少爺賭咒發(fā)誓：“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會活著。當(dāng)時我想著，要死一塊死，這下子非要告訴你。到底沒說。”
銀娣雖然不相信他，但是，她有些想要相信。如果，三少爺真的對她深情至此，那么，這么多年她受的苦都沒白受！
兩人似乎回到了16年前，抱在了一起。
就在銀娣神思恍惚的時候，她聽見了外面的人聲。
“我們跟三爺來的，三爺跟我們號里有筆賬沒清”，門外等著的兩個人這樣說著。
原來，三少爺就是來這籌錢的，門外的人等著他呢！
銀娣一下子清醒過來，打了三少爺一個嘴巴。
三少爺被趕走了，銀娣回到客廳里呆呆地坐著。
她看著火爐，里面隱隱約約的轟隆一聲響，是燒斷的木柴坍塌聲。
銀娣心里的某些東西，徹底坍塌了。
大庭廣眾之下，三少爺被銀娣打了一個嘴巴子。他有氣沒處出，就偷偷教壞銀娣的兒子玉熹。
銀娣知道了，氣的不行！她擔(dān)心兒子被教壞，更擔(dān)心三少爺在兒子面前敗壞她的名聲！
銀娣撲過去打兒子，可是兒子這么大了，就為了他出門玩打他，實在說不過去。
于是，為了讓兒子安靜地蹲在家里，銀娣慫恿兒子抽大煙。
總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樣，就惦記著家里過日子與榻上這只燈，要它永遠點著。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風(fēng)箏的線抓在她手里。
然后，銀娣又給兒子娶了馮家小姐。
這馮家小姐名叫芝壽，媒婆拿了一張照騙給銀娣看，婚事就訂下了。
沒想到，芝壽過門那天，蓋頭一掀開，鬧洞房的人全部都安靜下來，連看熱鬧的孩子們都噤住了。
鳳冠下面低著頭，尖尖的一張臉，小眼睛一條縫，一張大嘴，厚嘴唇底下看不見下頦。
又被媒婆騙了！銀娣彷佛回到了自己成親那天，她不斷地絮絮叨叨：“哎呀！芝壽怎么這么丑？這怎么辦？怎么辦？”
她對親戚說，“我們芝壽的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于是，芝壽在這個家的受難記開始了。
銀娣一天到晚跟兒媳婦找碴子，沒有一天不出事，芝壽常?；氐椒坷锶タ?。
甚至，銀娣還將兒子媳婦的秘密，當(dāng)作笑話講給親戚聽。
很快，芝壽就被銀娣折磨地得了癆病。
銀娣第一件事就是給玉熹分房，第二件事就是給玉熹納妾，將丫頭冬梅許給了兒子。
芝壽躺在一間后房里，要什么沒有什么。
銀娣動不動就搬張板凳騎著門坐著，沖著芝壽罵一下午。
“人家娶媳婦干什么的，不為傳宗接代？我倒要問問我們親家。他們要找我們說話，正好，我們也要找媒人說話。拿張相片騙人，搞了個癆病鬼來，算我們晦氣。幾時冬梅有了，要是個兒子，等癆病鬼一斷了氣馬上給她扶正。”
但是，冬梅生了好多孩子，銀娣還是沒有將她扶正。
只要虛位以待，冬梅要是上頭上臉起來，隨時可以揚言托人做媒，不怕掐不住她。
慢慢地，銀娣孫子一大堆。
玉熹變成了煙鬼，鎮(zhèn)日躺在煙榻上，什么都不管。
銀娣把錢藏得緊緊的，苛刻著兒子媳婦的吃穿用度，惹得冬梅直抱怨“買煤的錢到現(xiàn)在也沒給！”
再后來，銀娣年紀大了，索性床都不下。
最終，她變成了自己丈夫的模樣，每日醉生夢死；最終，她變成了自己婆婆的模樣，瘋狂報復(fù)自己的兒媳婦……
這就是張愛玲的小說《怨女》。
試想，如果銀娣不是心比天高、愛慕虛榮，如果銀娣當(dāng)初選擇了小劉，她是否能夠避免變成“怨女”的命運呢？
雖然小劉不夠有錢，但是至少不用在豪門受氣。
因為娘家窮，銀娣在豪門一點底氣都沒有，財不配位，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樣壓抑了幾十年，她墮入了仇恨的深淵，無法自拔。
以前被惡婆婆折磨無處發(fā)泄，現(xiàn)在自己成了惡婆婆，將自己受過的氣撒到兒媳婦身上！她放任心態(tài)扭曲，從受害者慢慢變成加害者！
不得不說，張愛玲《怨女》中的柴銀娣，讓人可憐、可嘆、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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