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明代紫砂巨匠時大彬有再造之恩的陳繼儒,在《小窗幽記》中寫道:「田園有真樂,不瀟灑終為忙人;誦談有真趣,不玩味終為鄙夫;山水有真賞,不領(lǐng)會終為漫游;吟詠有真得,不解脫終為套語?!惯@種「求真」的態(tài)度,恰恰也是文物玩賞的竅門。
紫砂宜茶,拿來泡茶可得佳味,若是只當尋常飲水、日常器用,原本并不需太講究。但如果要進一步收藏玩賞,那必得要有陳繼儒說的「求真」精神,否則「終為忙人」、「終為鄙夫」、「終為漫游」。
紫砂玩賞,如果只是皮毛的談?wù)勀嗔?、說說做工,閑來逛逛壺肆、點評名家,或是翻翻拍賣圖錄,指點江山,對行情嘻笑怒罵,那充其量只是個「說得一口好壺」的紫砂門外漢,沒能窺得紫砂真趣。這就像大老遠到故宮博物院大門自拍留影,就算到此一游,心想省了門票還真劃算,沾沾自喜,以此驕人。此即「漫游鄙夫」也。
紫砂陶藝就像其他文物一樣,是歷史時代的文化產(chǎn)物。如果我們能轉(zhuǎn)換一種態(tài)度,設(shè)身處地穿越到當時的歷史情境,投入當時的文化現(xiàn)場,關(guān)照當時的社會脈動,那么你一定可以進入全新的紫砂天地,更能體會紫砂收藏的人文樂趣。
遠的先不說,接下來幾集我們先來看看紫砂的「民國范兒」是產(chǎn)生在怎樣的背景?
廿世紀初葉的宜興陶業(yè),也隨著社會的急遽變化與經(jīng)濟復蘇而漸入佳境。夙有盛名的紫砂壺生產(chǎn)也在商品經(jīng)濟的作用下,相當興旺,尤以宜興的蜀山、潛洛和上袁等鄉(xiāng)鎮(zhèn)專制紫砂茗壺、飲食器皿、花瓶、花盆等,可謂是「家家制坯,戶戶捶泥」成為細貨茗壺的主要產(chǎn)制基地。
整個廿世紀前半葉的紫砂產(chǎn)業(yè),可說是由中小型陶業(yè)公司、作坊(舊稱牙行或窯貨行)主導的時期,而左右宜興陶器商貿(mào)的力場來源,自然是彼時的上海灘。此期,由于國內(nèi)外市場空前活絡(luò),需求有增無減,十里洋場的上海一時涌現(xiàn)出不少專營紫砂的商戶,他們在宜興、上海、無錫、天津和杭州等城市設(shè)專營陶器的商店。這些陶商直接委派專人到宜興訂燒紫砂壺,以供出口營銷,宜興陶器遠赴日本、東南亞,甚至歐美二洲。
宜興傍近上海,在陶瓷產(chǎn)業(yè)上歷來深受其影響,此一現(xiàn)象隨著近代上海的日益茁壯,在整個民國時期尤其達到高峰。上海早在16世紀(明代中葉)便成為全國棉紡織手工業(yè)的中心。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上海設(shè)立海關(guān),此時上海已是擁有20萬人口的城市了。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上海正式開埠(1843),成為重要的對外開放通商口岸。外國列強勢力入侵上海,使得上海逐漸變成一個工商業(yè)蓬勃發(fā)展的半半封建性質(zhì)的城市。由于彼時中國內(nèi)陸經(jīng)濟蕭條,資金日益集中在上海,使上海的商貿(mào)日盛,在20世紀初便有「東方巴黎」、「東方不夜城」之稱,極現(xiàn)其繁華。從港口貿(mào)易數(shù)據(jù)顯示:1927-1935年間,上海的入口值與出口值均位居首位,領(lǐng)先天津、大連、廣州等港口。上海已成為中國最重要的通商口岸之一。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下,陶人分別為各個陶業(yè)公司、作坊效力,隨著產(chǎn)業(yè)的勃發(fā),這批名手如俞國良、馮桂林、汪寶根、吳云根、李寶珍、程壽珍、蔣彥亭、裴石民、王寅春、朱可心、顧景舟等,在此一機制下所創(chuàng)作出的紫砂陶器在國際賽會上,屢獲肯定,為晚清以來暮氣沉沉的宜陶注入了新元氣。
1910年(清宣統(tǒng)二年),宜興陽羨紫砂陶業(yè)公司和宜興物產(chǎn)會生產(chǎn)的「海竹頂紫砂壺」、「寶鼎壺」、「傳爐壺」和「大柿壺」,獲南京「南洋勸業(yè)會」金牌獎。
1915年,「葛德和陶器店」和「利用陶器公司」技師程壽珍制作的掇球壺、仿古壺,在美國舊金山「太平洋萬國巴拿馬博覽會」,獲頭等獎和二等獎。
1926年,利永公司紫砂大花瓶和多式茶具杯碟,在美國費城「萬國博覽會」獲特等獎。1930年,宜興紫砂在比利時行的「列日國際博覽會」獲銀牌獎。
1932年,紫砂名家朱可心、 程壽珍、俞國良、吳云根和范??鼊?chuàng)作的「云龍紫砂鼎」、「掇球紫砂壺」、「仿古壺」和「傳爐壺」等,在百年一度的美國芝加哥舉行的「世界工藝博覽會」展出,均獲優(yōu)秀獎。
1935年,紫砂名師范大生創(chuàng)作的紫砂雕塑「鷹」,在英國「倫敦國際藝術(shù)展覽會」榮獲優(yōu)秀獎狀和金質(zhì)獎?wù)拢瑸橹袊沾墒穼懴铝斯廨x的一頁。
上述這些名家,我們?nèi)蘸髮⒅鹨唤榻B,此處先按下不表。
以下先來看看幾件清末、民國的紫砂作品,感受當年的紫砂風華。
成功的企業(yè)家郭臺銘說過一句名言「魔鬼都藏在細節(jié)里」。我將一些值得留意的工藝細節(jié)或是泥料特色,以箭頭標示出來,請您留心觀察,因為「天使也都藏在細節(jié)里」。
陳鼎和款翻蓋柿子壺
款識:松亭 陳鼎和制 泉石
壺作四瓣筋紋。一灣流、曲柄,雕琢以柿樹結(jié)節(jié)。單口壓蓋,壺蓋面蒂葉卷邊,以柿柄為鈕。器型勻稱渾厚、氣勢飽滿。壺身以八分隸刻寫「露痕雪影?鐺頭活火」。左署「癸亥秋月(1923) 陳鼎和作」。另面刻繪一竹,署「泉石」。蓋內(nèi)鈐「松亭」陽文楷書小章。底款「陳鼎和造」陽文楷書大方章。此為「陳鼎和紫砂陶器店」出品茶壺的鈐印?!戈惗妥仙疤掌鞯辍刮丛O(shè)作坊生產(chǎn),所需茶壺生胚均仰賴陶人供應(yīng)。
明記款紫砂獅球壺
款識:獅球第壹 明記
明記款紫砂獅球壺
壺作瓜棱筋紋,紫泥胎質(zhì),蓋鈕塑一喜獅抱繡球,此獅球型式為民初時期經(jīng)典壺式,又稱伏獅、趴獅。彎流圈把,蓋呈葵狀,與壺口緊密相合,口蓋任意調(diào)動,均準縫而合;器身筋紋線條等分均勻,端莊大器。
此件臥獅壺容量巨大,高達1200c.c.。腹身渾厚,有千軍萬馬之氣勢,獅王作頂,具昂揚無畏之勢;流嘴前引,圈把張揚,互為角力,更增添幾許霸王氣概。瑞獅制作精細,憨態(tài)可掬,張口露齒,腳踩繡球,眉目毛發(fā)形塑細膩,獅背鬃毛鬑鬑披散,線條分明,神情生動,活靈活現(xiàn)。
蓋內(nèi)鈐印「明記」款小長方章,壺底中央鈐押篆體「獅球第壹」款大四方章,紀年「庚午秋月(1930)」,另面刻繪遠山近水,茅屋一間、舢舨二艘,好一幅鄉(xiāng)村美景。
星甫款竹節(jié)提梁壺
星甫款竹節(jié)提梁壺
款識:星甫 士芬主人
位屬太湖流域的宜興盛產(chǎn)竹子,竹喻高風亮節(jié),不僅古人愛竹,竹子的造形亦易于應(yīng)用,自古宜興陶人即喜以竹入壺?;蜃髦窆?jié)、竹段..等壺或刻飾于壺身。竹的取材,可說是宜興紫砂陶的重要裝飾之ㄧ。
壺身壺銘出自清代宜興進士盧士登《陽羨茶泉》:「盈盈常不溢,源遠自通靈」,左署「士芬主人刻」,右署紀年「己末(1919)冬月」。另一面刻繪山景小亭,一派悠然得趣。此壺蓋內(nèi)鈐「星甫」楷書長方小章。范星甫擅制壺,與范鼎甫為同輩族人?!甘糠抑魅恕?,何士芬,清末民初陶人,能制壺亦善陶刻。
福亨款橋鼎四方壺一對
福亨款橋鼎四方壺一對
款識:福亨
壺作四方型。線條挺拔有力,端莊大度。三彎流方嘴,提耳方把,蓋鈕作拱式橋頂,蓋帽厚實。壺蓋與壺頸各自以泥片貼飾,形成天地線,線條清晰明朗。從蓋帽放射到壺頸,再舒展過渡至壺體,直至壺底,貫通一氣。方體器身乘勢而立,力度透徹,穩(wěn)重俊朗。蓋內(nèi)鈐「福亨」陽文楷書章。此壺作工之精細,不遑多讓于現(xiàn)代名家工手。
福亨,清末民初宜興紫砂陶人,工于制壺,佚姓。擅搏方器,制技嚴謹,雍容有度。曾見有「福亨真記」作坊款記。
談相周款黃泥棱形執(zhí)壺
談相周款黃泥棱形執(zhí)壺
款識:蜀山名壺 相周 石如 石道人
壺作棱形酒壺式。身筒作棱形狀,下端寬大,三灣流、提耳把、蓋、鈕皆與器身同式。蓋鈐「相周」無邊印款二字,底鈐「蜀山名壺」小方章。壺正面右刻「長宜矦王碭銘箋 荊南談氏所藏本 ? 石如」,左刻「長宜矦王」金文四字。另面右刻「富貴矦王」金文四字,左刻「買得春來意自新」,左署「石道人」。此種棱形壺體不論在制作或是窯燒方面,和一般方壺比較,其要求難度更高。
談相周,清末民初人,善制方器。據(jù)潘持平的回憶敘述,顧景舟曾提起過,談相周是顧老的親姑父。制壺以方器為主。
范澤林,民初紫砂陶刻名工,陶刻署名「石如」、「石道人」,能書畫,精陶刻,刀法蒼勁有力。與任淦庭同在紫砂工藝廠從事陶刻,沈漢生、鮑志強皆曾從范澤林學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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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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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遷等,《宜興紫砂陶藝》,南天書局,1992
黃健亮,《紫玉金砂》,臺北,紫玉金砂雜志社,1993-2000
吳山,《宜興紫砂辭典》,臺北,盈記唐人工藝出版社,2002
鮑建南,《壺魂》,臺北,盈記唐人工藝出版社,2003
黃健亮,《明清紫砂藝術(shù)》,臺北,盈記唐人工藝出版社,2007
黃健亮、彭清福,《紫泥藏珍》,臺北,盈記唐人工藝出版社,2008
黃健亮,《紫砂名品》,臺北,國立歷史博物館,2008
林彥禮,《蓮房汲砂》,臺北,盈記唐人工藝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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