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是一條響錚錚硬漢。在那個可為一粒米折腰的年代里，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人格上的絕頂?shù)挠?，即使是金石鋼鐵也不能比其萬一。
但陶淵明之所以能在文學(xué)史上彪炳千秋，更主要的還是因為他寫下了膾炙人口、千古傳頌的詩文。
詩如其人，作為詩人的陶淵明理應(yīng)也是一條硬漢，陶詩似乎也應(yīng)該展現(xiàn)出硬漢的風(fēng)采，但千百年來，陶淵明卻有著“閑適之祖”的美稱，陶詩也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有代表性的田園詩作。他的田園詩，沖淡，閑適，恬靜，無為，詩人的陶淵明不僅不硬，而且又似乎還軟軟的，味甜甜的呢！
魯迅先生曾有言，說陶詩中也有著“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的詩句。雖然這詩句算得上硬漢詩，但相比陶詩的大量作品而言，這佐證畢竟又太孤單了些。孤掌而難鳴，所以魯迅的名言雖然常被引用，但也僅只是作為一個作家能寫出風(fēng)格迥異的作品的證明而已。因而在大眾的心目中，詩人的陶淵明是算不上硬漢的，他“采菊東籬下，悠悠見南山”，他”曖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他“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如此閑適逍遙的他，何硬之有？
但在黑暗的官場上敢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他的那一身凜凜然的錚錚鐵骨，是不可能，也是不應(yīng)該完全融化為軟綿綿的詩行的。朱熹曾有言：“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jù)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边@才是一針見血的真知灼見，而這豪放，就是“金鋼怒目”般的錚錚硬漢風(fēng)骨。只是這種“硬”在陶詩中因其表現(xiàn)的特殊，并不直接而顯豁罷了。
不必說《詠荊軻》、《讀山海經(jīng)》、《讀史述九章》、《擬古》、《感士不遇賦》、《怨詩楚調(diào)》等公認(rèn)的硬得梆梆響的諸篇，我們單看那有口皆碑的閑適之作是如何一個“硬”字了得。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僻！”我特將句末的歷來標(biāo)點的句號改作了感嘆號，我以為讀這樣的詩，是非用感嘆號不可的。在蕓蕓眾生為追名逐利而折騰不休的時代，陶淵明卻對追名逐利的“車馬喧”充聞不聞，視而不見，原因很簡單，因心遠(yuǎn)之，故而能蔑之輕之小之，而世人之所以為名韁利索所累，就是因為名利之心太重。這是勸世醒世諷世諫世罵世的檄文，這是，世人獨醉我獨醒的大徹大悟不入流俗者的大無畏的宣言！
“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后人在句末強(qiáng)加的句號也是應(yīng)換成感嘆號的。直斥那世人無不神往之的黑暗官場為“樊籠”，又是何等樣膽魄！他的所謂“自然”的生活其實常常是連溫飽都達(dá)不到的貧窮，可他卻能如世人住華宇飫肥甘般地欣欣然，這又是何等的剛阿不屈！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我真不明白，這樣的詩句為什么歷來的標(biāo)點者竟不標(biāo)感嘆號！他的生活實在是太苦太累太艱難了，曾經(jīng)做過縣令的他，如今卻要“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該誰都會后悔當(dāng)初的選擇的。但陶淵明卻視之若“衣服濕了”一樣的小事，只要能保持人格的完整，堅守人生的理想，那就值！這洪鐘大呂般的誓言，擲地有聲，是只能出自于有著錚錚鐵骨人之口的！
此類詩句還有多多：“但愿常如此，躬耕非所嘆！”“嘯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詩人總在反反復(fù)復(fù)不厭其煩地申明著自己對棄絕官場的不改初衷，申明著自己同黑暗社會勢不兩立的決絕之志，申明著自己不同流俗地隱居田園陶醉于田園之美的無怨無悔，這正是詩人憤世嫉俗的憂憤之心，憂患意識的真情剖露嗎？這不是典型的金剛怒目式的“硬漢詩”嗎？
陶詩中多悲愴悲憤的感號，陶詩中還多悲愴悲憤的問號，那問號，也同樣是他的金剛怒目式詩句的標(biāo)志呢！
“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面對世俗輿論對他的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驚世駭俗之舉的非難，他冷笑著予以反唇相譏：黑白混淆的時代，誰能說得清個是非！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這不僅是在抒發(fā)著自己安貧守賤的抱負(fù)，而且也是為那些在門閥貴族壓抑下郁郁不得志的孤寒正直之士鳴不平呢！
“形骸久已化，心在復(fù)何言？”任憑著肉體依照自然規(guī)律而逐漸變化，直至化化為烏有，只要自己抱定了理想信念，人生又有什么憂慮可言？
此類詩句也還多多：“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歸去來兮，田園將蕪兮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不覺知有我，焉知物為貴？”……我無以評說了，也只能以“硬漢詩”激賞之。
其實勿需尋章摘句，幾乎所有的陶詩中，都能找得到那些金剛怒目式的詩句。他的寧靜淡泊的田園詩，無論怎樣平和自樂，那壯懷激烈的抱負(fù)，那孤介的個性，那憤世嫉俗的情懷，那壯志未酬的憂憤．．．．．總是不可遏制地要橫溢出來的！
是的，面對著黑暗腐朽得不可救藥的社會，陶淵明不住地感嘆著，不住地疑問著，不住地思索著，也在不住地抗?fàn)幹?。他的詩閑而不閑，適而無所適，外柔內(nèi)剛，綿里而藏鋼針。陶淵明的田園詩是硬漢之詩，田園詩人的陶淵明也實實在在是一個硬漢詩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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