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經常聽娘念叨:“什么時候把白芋當果子吃,就好了!”老家人說的白芋就是紅薯,果子就是點心。
打從記事起,我就跟白芋結下了不解之緣。吃大食堂那年,我六歲,娘領著我隨著開吃的呼叫聲走進了飯?zhí)?,桌上擺著熱騰騰的白芋。飯?zhí)美锏募一锸捕际菑母骷腋鲬酏R過來的,大八仙桌、小八仙桌、凳子參差不齊,還有幾個凳子是三條腿的。飯盆,人們叫它大盆、二盆、三盆,都是泥燒的。挑水的罐子,水缸也都是泥燒的。很多姑姑嬸子哥哥姐姐吃著白芋,還哼著《九九艷陽天》。我看到比我大四五歲的大姨哥只吃紅薯的中間,兩頭都扔了,娘批評他“洋乎”,他說,白芋兩頭有筋,不好吃。東廂房和過道屋是伙房,兩口大鍋,特別大,聽說是專門做的,各家各戶的鍋都被拿去煉鋼了,碗勺等都拿到大食堂來了。鍋上一個很大很高的蒸籠,十幾層,里面就是蒸的白芋。大食堂在我們這個高宅的最東頭大奶奶家,中間隔著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我家在最西頭。吃完飯回到家,奶奶還給我盛了一碗黃豆小米粥。入社的時候,奶奶偷偷地留下了一口小鍋和一點糧食。
冬天來了,再去大食堂吃飯,只能每人發(fā)一小塊紅薯,還有一個不大的干紅薯葉跟古麥粉(可能是古巴產的麥也可能是元麥,我的記憶就是如此)做的窩窩頭。我父親沒有文化,不會講故事,他晚年時給我講的一件事情讓我一直不能忘懷。他說,有一天晚上,實在太餓了,老遠聞著大食堂蒸窩頭的香味,好多人圍了過來。他想預支一個窩窩頭吃,伙食會計堅決不給。那伙食會計叫張鵬,我叫他表大爺。表大爺說:“就一人一頓一個窩窩頭,今天預支了,明天吃什么?你還要干那么多的活呢!”父親后來說,當時很生氣,后來想想,人家也是善意。我不能猜想出,爹、娘,還有好多人,那些天是怎么撐過來的。父親說,其實那個窩窩頭,很少一點面粉,多數(shù)是干白芋葉。
白芋葉哪來的呢?我還能記起來,生產隊打麥場上巨大的麥草垛旁邊堆著的那些白芋秧子。很多豬羊雞鴨鵝在那里刨食吃,我們一些小伙伴也有時候在那里躲迷藏。原來秋天起白芋的時候,一棵白芋,人們用釗鉤子一般只刨一下,把大些的留著,小的、裂疤的、梗、葉子都不要了。因為人們認為有了大食堂,就不愁吃喝了。那時的口號就是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我還能唱出來那時的流行歌曲《公共食堂是鮮花》。剛剛入冬不久,生產隊的糧食就吃完了。人們這時候才想起來那些扔在地里的白芋秧子,隊長組織社員把白芋秧子拉到社場,再把干葉子摘下來。社員干活哪有那么細啊,有的干脆用棍砸,用木锨揚揚,再撿去梗和雜草,就拿去蒸飯了。難免沒有羊屎蛋蛋什么的混在里面。記得娘帶我上街,街北頭老郭家老吳家門前的墻上有兩幅漫畫,一幅畫著一個白胡老爺爺站在糧囤上用旁邊太陽上的火點煙袋,一幅是一輛平板車拉著一塊比車子大得多的白芋。
可能是第二年春天吧,大食堂散伙了。爹把鍋碗瓢盆拿了回來。娘領著我去生產隊麥地里挖野菜,麥苗不大,野菜很好挖,但是不多。娘挖的最多的是沙薺子,還有茅草根。切切芽、貓眼草,香附苗等,娘說那不能吃。茅草根很甜,我吃了一根又一根。社場上的白芋葉子早已被人吃完了,娘就去原來的白芋地里撿,化凍以后,娘發(fā)現(xiàn)地里有很多爛白芋,那是年前社員刨白芋時剩下的。娘刨一些回家,搗碎,再放在大盆二盆里浸泡一夜,再上磨推成糊糊,烙成煎餅。我至今還能記得起爛白芋煎餅的味道,很苦但是有點香。畢竟能夠充饑啊!樹葉出來的時候,娘就讓大姨哥爬上我們家后的榆樹上摘榆錢。娘說,榆樹葉洋槐葉能吃,柳樹葉椿樹葉槐樹葉不能吃??赡苁鞘芰四锏挠绊懓?,我這些年總對榆錢、洋槐花、洋槐葉情有獨鐘。
此后,連續(xù)十幾年,生產隊里每年能夠分給社員的糧食不超過100斤。正常年景夏季分配每人能夠分到小麥幾十斤,有一年歉收再加上收麥時連續(xù)陰雨,每人只有2斤。秋季分配主要是白芋,上報公社的時候五斤白芋算一斤糧食。每個人也只能分到二三百斤白芋。像黃豆、玉米等雜糧,都留作生產隊牛飼料了,極少有分給社員的。白芋葉子,是家家戶戶必備的過冬應急食品,也要在起白芋之前分給社員采摘,然后綁在秫秸團里收藏。收獲白芋以后就入冬了,社員都是一部分窖藏,一部分切片曬干保存。這些糧食根本不夠吃的,于是每年陽歷年以后,家家戶戶都可以領到一個軟殼本--統(tǒng)購統(tǒng)銷糧證。上面有上半年五個月的國家救濟糧,每口人每個月大約幾斤或者十來斤,大多數(shù)只能買到白芋干,只能夠喝稀飯的。很多人家沒有錢買這些糧食,就把唯一值錢的布票偷著賣掉換錢。布票也是按人頭發(fā)的,每人十幾尺,買來的布只夠大人做一身衣服。也有時候上面會發(fā)一點救濟款,那也只能是杯水車薪。
我上小學和中學時,都是早上去學校晨讀,接著放學回來吃早飯,然后下午三四點鐘放學回來吃下午飯。很多年,人們都是一天兩頓飯。吃完早飯,娘有時候就給我用布包一塊煮熟的白芋也有時候是胡蘿卜,讓我中午吃。多數(shù)時候是不帶午飯的,因為沒有。春荒的時候都是一天兩頓稀粥。用干白芋葉和著碎玉米煮粥,娘總要把玉米多給我的碗里盛一點。
大約是1973年,我上高中,學校里組織我們同學去山上掄大錘打石頭,還要把石頭拉回學校,接著去磚廠脫土坯燒磚再拉回來,壘學校院墻。我跟許多同學一樣,都是一天兩頓在家喝稀粥完成這些苦力的。記得有一天臨出發(fā)時,娘正在用小拐磨磨玉米糊糊準備燒玉米白芋粥,娘讓我遲一步走,她從磨好的糊糊里挖了一勺子厚的,讓正在鏊窩忙著的二嬸給我烙了一塊煎餅帶著。雖然過去幾十年了,我還能回味到那塊煎餅的香甜!
雖然家境貧寒,可是我發(fā)憤圖強,刻苦學習,學習成績一直是很優(yōu)秀的。1974年我高中畢業(yè),接著被公社和大隊推選做了我們這個生產隊的隊長。我們帶著一批年輕人苦干實干,不到兩年,生產隊里就有了一點起色,一年分配給社員的糧食達到了200斤。這期間,我仍然家徒四壁。1976年秋后,娘跟后隊的二嫂子一起去了山東南部一個叫長城公社的地方拾白芋。娘把人家刨過的地瓜地再刨一遍,尋找一些殘次的地瓜,切成干晾曬,入冬時候,我徒步一百多里,用平板車跟娘一起把大約200斤地瓜干拉回家來。這樣一來,過年春荒再喝稀粥也有點厚的撈了。
“打粗”,這個詞,現(xiàn)在很少有人懂得??墒俏覅s經常聽父親說。生產隊很少分到小麥和黃豆等細糧,但是自留地可以收獲一些,購糧本也有時候能買到一點點,爹娘舍不得吃,就把它賣掉,換來多一些重量的白芋干,春荒的時候就可以多有幾天糧食吃。父親把這種做法稱作“打粗” 。1974年以后,生產隊試行旱改水。1977年以后,大部分莊稼都是一年兩季稻麥輪作,白芋就種的很少了。直到1982年,包產到戶,家里收獲了較多的細糧,爹還把細糧賣了一些,換來白芋干。那是窮怕了!
現(xiàn)如今,白芋真的是當做點心吃了。干白芋葉、白芋干,很多年沒有看到過了。白芋倒是經常在超市里、淘寶上看到,而且品種很多。什么紅皮白心、紅皮黃心、白皮黃心的,還有紫薯、天目山薯等等。我經常在超市或者淘寶上買一些,一年四季,幾乎天天早飯都要吃一塊。有時候蒸,有時候煮,大多數(shù)都是在微波爐里轉一會,香噴噴的,特別好吃!不過晚飯是絕對不敢吃白芋的,因為吃了會胃酸,可能是那些年吃傷了吧。微信朋友圈里經常有人發(fā)消息說,紅薯是最好的抗癌食品。以前吃紅薯是為了填飽肚子,現(xiàn)在吃紅薯還能防病治病,而且是最佳食品。而真正的點心,那些多糖食品,以前想吃買不起,現(xiàn)在買得起卻是為了身體健康不敢多吃。
娘常常掛在嘴上的“白芋當做果子吃”的理想已經實現(xiàn)了!
可是娘卻不在了。娘,您怎么那么命苦???!
永遠忘不了紅薯,永遠忘不了娘的話,永遠忘不了爹娘受的苦難!
作者:QQ675896710,微信maqy13056.
聯(lián)系客服